趙長春
大拿,啥都能干的主兒。
袁家班里,陳大拿如此。生旦凈末丑、皇王、小丫鬟、箱倌兒,他都能來。前臺,后臺,干完自己的活兒,燒水,疊衣,啥活兒都能稱手。
陳大拿是大角兒,已經(jīng)有了跟包的??粗?,跟包的不開心:“爺,我伺候您呢,您再伺候別人?”陳大拿就攏了袖,嘿嘿一
笑:“聽你的,我歇會兒。你把那盔帽收好?!?陳大拿沒有架子,要是別的角兒,跟包的這樣說話,早開了。陳大拿不。陳大拿說,都是混口飯,差不多得了。
陳大拿戲路寬,會補臺,也能救場。跟他上場,不用擔(dān)心出錯,他能給你補回來。有年,袁店河春會,演《大西廂》,他演紅娘?!按搡L鶯”許是心慌,唱著唱著,把“四扇窗開了整對扇兒” 順溜成“四扇窗開了整六扇兒”,愣住了神。
那時候,演戲規(guī)矩、講究,前排票友在舞臺細(xì)鐵絲上掛好紅紙包的“封子”,就閉目晃腦敲著拍兒聽,摳字詞音韻。嗯? 錯了!立馬瞪出眼珠。陳大拿忙回首,看了臺口“大弦”一眼:“我說小姐呀——還有那兩扇兒沒裝上……” “大弦”明白,左手劃,右手拉,弦子跟著詞韻跑,伺候得舒舒服服,“崔鶯鶯”就接唱下來。
“好!好!好!”一片叫好聲,“崔鶯鶯”知道是為陳大拿喊的,為“大弦”喊的,沒有取“封子”。煞戲,“大弦”說:“陳爺,中!”陳大拿拱手:“您中,小妮兒中!”說著,把“封子”分給了“大弦”和“崔鶯鶯”:“給,小妮兒,你接得好!”
演崔鶯鶯的,叫小妮兒,人小腔好,袁家班的臺柱子。小妮兒扮相俊,戲路廣,就多了小脾氣,與大家多不對眼。陳大拿喜歡小妮兒,一直在心頭擱著,牢牢的。小妮兒知道,不動心性。舞臺上,兩個人倒是不少配戲。臺下,小妮兒繃著臉,不理大拿目光的溫愛。有時候趕臺口,陳大拿叫擋路的小妮兒讓一讓。她不讓,卻把一只腿忽地豎起,直一字馬。陳大拿側(cè)身過去,一臉的紅。小妮兒看不出來,收腿,嗑瓜子。
后來,小妮兒到底跟了漢口的大劇團(tuán)。她要陳大拿一起走。陳大拿不走。她說:“你不后悔?”他說:“袁鎮(zhèn)長好戲,辦起袁家班,咱得知情懂禮。再者,咱倆都走了,袁店河上下咋能隔三岔五看戲呢?不走?!毙∧輧壕妥吡?。船在水中游,陳大拿岸上走,目光咬著小妮兒……船快了,陳大拿也跑得快,眼淚汪汪。人們說,從那以后,陳大拿走路特別快。
陳大拿走路快,七十多了,還是步行如飛。步行,袁店河方言為“地下走”,念快了,吃音,發(fā)“嗲走”音。他說:“走為百煉之祖。腿,就是走路的。走走,去百病,舒筋骨?!?/p>
陳大拿走了一輩子。舞臺上走,田野里走,城里走……走了多少路,不知道。大饑荒那年,腿腫了,他說,走不成了。就買了壽衣,置了棺木。徒弟哭,汪著淚。他說:“哭啥?爺不走,吃閑飯,連累你——你們?”一句一頓,用韻白。
就這樣,過了一天,他叫徒弟請了豐山寺的和尚來,給他念經(jīng)。和尚,半路出家,就是當(dāng)年跟包的。兩人在屋里不知道說了啥,說了好大一會兒。走時,和尚說:“好,爺,我后天來?!?/p>
第二天,陳大拿不吃不喝,呼呼地喘氣。大家心頭慌慌地拾掇他的壽衣。他靠坐床頭,眼一瞪:“今兒個不走,不然頭七那天大雨,給你們添累?!?/p>
第三天一早,豐山寺的和尚進(jìn)院,陳大拿走了。
陳大拿,原名陳嘯惷。惷,“春”音,不好認(rèn),叫不響。人們就叫他陳大拿。順口,合意。
不過,要是小輩人這樣稱叫他,他會嘆口氣:“大拿,不是個好聽的詞兒,是紅白口兒生意管事的?!边^去,辦喜事租轎子的喜轎鋪、出售紙人紙馬的扎彩鋪、辦白事喪葬事務(wù)的杠房、辦紅白事筵席的酒鋪、搭設(shè)喜壽喪席棚的棚鋪等,各專各工,都設(shè)管事的,叫大拿,專詞,專用。
頭七那天,和尚領(lǐng)著一個女人。在人們走散后,女人進(jìn)了墳地,給陳大拿圓墳。女人很齊整,勒了白孝,跪著,淚珠兒撲簌撲簌,哭不出聲。
上歲數(shù)的,細(xì)看,那人好像當(dāng)年的小妮兒。小妮兒穿白衣,依然好看,俏。
陳大拿說過:“小妮兒啊,你好看得要命。我比你大得多,一定走得早。到時候,你到我墳前戴個孝,我好好地再瞅瞅你……”是在舞臺上,演哭戲,陳大拿入戲,現(xiàn)加了一段詞,悄悄說的,附在她耳邊,水袖遮著兩人的臉。
為這段小詞,大弦多拉了一會兒過門,扽著,“嗯——嗯——嗯——嗯——嗯——嗯——嗯——”,直到水袖放下。
屏風(fēng),可以屏障風(fēng)也。
屏風(fēng)入畫,不新鮮。屏中畫屏,重屏,國畫傳統(tǒng)技法。畫者不多。不好畫,也畫不好,不敢輕易下筆。
齊云埭畫屏風(fēng)。
那時候,袁店河不少家戶置屏風(fēng),迎門、堂內(nèi)、室間、繡房或塾屋。四扇相連。三扇隔擋。兩扇對開。一扇堵面。再講究的,六扇,八扇,木框,絹底。不濟(jì)的,也用竹制框、皮紙。擺放好了,請齊云埭畫;或者,畫好了,拉回來。誰畫的?齊先生!
齊云埭喜歡畫屏風(fēng)。面對熟宣,靜思,默對。片刻后,沉吟,呼氣,筆尾敲紙,指甲按紙,定了間架結(jié)構(gòu),再運筆提、放、連、頓、挫,畫了左、中、右三扇屏。中間的那扇上,心思放得多……畫里,無論大小、高低、胖瘦,總有一兩個小姐的形象,臉兒很相仿,眼神不一樣。
人們喜歡齊云埭的屏風(fēng)畫。畫里有畫,畫中套景,層次遞進(jìn),顯得屋身寬闊,人心也敞亮了。閑坐柳圈椅,捧壺品茗,看畫者會琢磨一上午,花、枝、葉、石、鳥、泉、人、松、書,一個個細(xì)節(jié),都逼真,透著儒氣、雅味。
人們就不由在心里自主贊嘆:“這個放羊娃子!”
齊云埭是在給周家大院放羊后,開始學(xué)著畫屏風(fēng)的。
周家地多、羊多、牛馬多、人多,很大的院子,院子套院子。那天,一只山羊,蹦跳如猴,各院亂竄,跑進(jìn)了最后一重院子。齊云埭追攆,跟了進(jìn)來。
小院里,更干凈,也有花草,更好看,還有一道好聞的氣息。兩棵桃樹間,扯著一道繩,懸著一幅畫:重屏。畫前,山羊站住了,仰鼻聞嗅畫上的草。齊云埭愣住了,看那畫上倚著花窗讀書的小姑娘……他和羊都有些入迷時,頭頂有聲悄悄的咳嗽。抬頭,畫上的那個姑娘倚著花窗,執(zhí)一本書,線裝的。
“你是干啥的?”
“放羊的?!?/p>
“喜歡畫?”
“好看?!?/p>
“咋不讀書?”
“……沒錢。抵債,放羊。”
“好好讀書吧,我教你。放完羊就來,別給誰說?!?/p>
那是一個美好的春天,桃花正開!
齊云埭離開周家大院后,開始畫屏風(fēng),畫來了一套院子,就在周家大院后面,緊挨著周家的后院……
齊云埭留有一幅重屏,四重的。一重,三扇,左花鳥,右山水,中間是端坐的自己,老態(tài),唇微啟,若有話說,目光對視看畫人。二重,就在一重的中屏,依然有屏風(fēng),三扇,中間是讀書的自己,撫髯,神態(tài)若蹙。三重,在二重的中屏,依然三扇屏風(fēng),中間是站立的自己,青春盎然。四重,就在三重的中屏,依然三扇屏風(fēng),中間是少年的自己,髽髻,亮額,目光清純;腿邊,依著一只羊。
“氣韻流暢,典雅恬淡;筆墨工細(xì),人物自然?!倍嗄旰螅R云埭的重孫女站在這幅畫前,低低地評價了一聲。她在省城讀大學(xué),美術(shù)專業(yè)。她聽爺說過,老爺畫重屏。找到這幅畫很不容易,藏在老屋的頂棚上。老屋就要拆了,當(dāng)時要直接推倒。暑假回鄉(xiāng)的她說:“稍等一下,我給老屋拍照留影,給我三天時間?!?/p>
她發(fā)現(xiàn)了這幅重屏。畫展開時,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屏風(fēng)的左扇里,還有一個女性,從小到大,形變神不變,眉眼就是一個人;而她的目光,總是看著齊云埭!
她拿著放大鏡看,雙方的瞳仁里,都有對方,畫得一絲不茍。
畫軸下端的軸心上,一行小楷字:此幅懸于云埭書屋西墻正中,左右下各距三尺。
云埭書屋?
對照著老屋舊圖,她找到了書屋的位置,好在沒有完全坍塌,西墻還在。她搬來梯子,按照畫軸上說的位置將重屏懸了上去。重屏有些晃悠,屏中的齊云埭好像在笑,很欣慰。恍惚間,她覺得齊云埭在說著什么,目光看著一個方向……畫幅靜止了,順著齊云埭的目光,是斜對面的墻角,一口爛缸,蛛網(wǎng)蓬勃。
爛缸里什么也沒有。敲擊地面,墻角下是空的。挪開橫豎老磚,見一穴,穴中置檀木小箱,內(nèi)有《重屏藝法》兩卷、幾支筆、幾方老墨!
她把這些帶回學(xué)校,讀畫,寫就了自己的畢業(yè)論文,論述了重屏的空間重疊,認(rèn)為最高一重是看畫者與畫的對視、感悟。
現(xiàn)在,不講究了,屏風(fēng)少了。也沒人畫屏風(fēng)了。至少,在袁店河沒有了。
上歲數(shù)的人說:“誰敢畫?能畫過齊先生?”
不過,省城有個畫室,畫屏風(fēng),重屏,還教了不少學(xué)生。
畫室名為“漪姝”。
人們說不好認(rèn),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畫室的男老板說,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其實,他也不知道,她為什么用這樣一個名字,不是她的名字。
小麥技術(shù)員,吃飯不掏錢。
那時候,特別重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各地都派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指導(dǎo)小麥、棉花和苞谷的增產(chǎn)、高產(chǎn),還派指導(dǎo)牛羊防疫的技術(shù)員……吃喝第一,小麥出好面,蒸白饃,人們就把這些人都叫小麥技術(shù)員。
來袁店河的小麥技術(shù)員姓董。按習(xí)慣,叫他董技術(shù)。吃派飯,輪到誰家,都努力做好吃的。隊長領(lǐng)著董技術(shù)進(jìn)小芝家時,她剛洗過頭,在院子里的陽光下擦頭發(fā)?!靶≈?,你爹咧?董技術(shù)明兒個在恁家吃飯?!?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0/12/21/qkimagesbhyabhya202006bhya20200604-2-l.jpg"/>
爹從灶間出來,媽跟著:“知道,知道,正準(zhǔn)備呢!”爹讓煙,隊長接了,董技術(shù)笑笑:“謝謝。我不會。”
小芝看了董技術(shù)一眼,又看一眼,比量著自己的對象,在心里說:“高,白,就是有些清瘦。還不吸煙?!?/p>
小芝有對象了,河對岸的李小才,春上定的。小芝一見和李小才年齡差不多的,就比較。小芝覺得董技術(shù)清瘦,太瘦了。小芝就想跟媽說,比別的家多炒幾個雞蛋,多烙兩張油饃……正想著,院門口人影一晃,董技術(shù)員一個人返回了院子。他說:“大叔,大嬸,我明兒個來吃午飯。早飯不來?!焙軋詻Q,說早起不愛吃飯,中午多吃點兒。
后來,小芝才知道,董技術(shù)看見她用塑料袋裝的雪花膏抹臉,看見她家的院墻豁豁拉拉的,想給她家省幾個雞蛋。
“后來”是指兩個多月后。小芝喜歡問這問那,且都能問到點子上。董技術(shù)心里嘆道:“要是你能上學(xué)就好了!”嘴上就說了出來。是在小芝家棉花地頭,董技術(shù)指導(dǎo)滅蟲,給了小芝一瓶上海牌雪花膏,白瓷瓶,旋口蓋子,好看,香。
小芝一下子臉紅了。她的雪花膏還是用自己的頭發(fā)換的,總舍不得用。用到最后,把塑料皮兒剪開,捂在臉上抹完,也不扔,擱窗臺上,聞香味兒……董技術(shù)說:“我妹子、我對象,都要雪花膏,我也給你捎一瓶?!?/p>
董技術(shù)說“我”,不說“俺”,還說“謝謝”,好聽。
董技術(shù)真好。小芝想,他的對象也一定好,袁店河的妮兒們都比不上她,都配不上他。
跟別的技術(shù)員不同,董技術(shù)還開夜校,在村小的教室里,誰想去就去,不勉強??梢哉J(rèn)字,可以學(xué)技術(shù)。小芝去。李小才知道了,過河來聽。董技術(shù)教蘑菇栽培,講果木嫁接……董技術(shù)說:“袁店河好!有羅漢山、豐山、鷹臥山,袁店河南北流,山清水秀,多好!不久的將來,得有懂技術(shù)的、會管理的,你們好好學(xué)吧!”
李小才給他讓煙,小芝瞪他:“董老師不吸煙?!?李小才問:“董技術(shù),你說的這些真有用?你咋對袁店河恁好?別的技術(shù)員,多是來混不掏錢飯的。”
董技術(shù)就笑:“一定管用。人家外國,博士種菜,咱們太落后了。不能一輩輩這樣過下去,我們總得讓袁店河美好一點兒,給她添點兒好的東西?!?/p>
小芝的眼睛酸酸的,沖李小才說:“往后別吸煙了?!?/p>
看看董技術(shù),看看小芝,李小才把煙滅了。
棉花吐絮了,白花花的。李小才從城里給小芝買了條粉色的紗巾:“你戴上吧,戴上就更好看了。”
小芝臉兒紅了:“再進(jìn)城,買……五斤毛線回來。給你織件毛衣,我學(xué)學(xué)?!?/p>
隔天,李小才就把毛線帶了過來,在河灣樹林里交給小芝:“俺妹子說,織毛衣用兩斤多線就夠了……” 小芝臉兒更紅了,低下頭,手絞衣裳角,指節(jié)處有好看的肉窩。
河灣樹林里長草,老鸛草,莖飽葉厚,漿多。小芝把草擺成花、鳥,夾在白棉布里,鋪在青石上,棒槌輕敲,一下,一下,汁液慢慢洇出牡丹花、鴛鴦鳥,白底,青色,紋脈清晰。陽光下,好看,好聞。媽教的。袁店河的姑娘定親后,都悄悄地做自己的嫁妝。兩片葉、四朵花、六棵草,兩只鴛鴦、四只喜鵲,成雙成對。梅花可以一枝,上落兩只喜鵲。棉布洇好的花鳥,曬干了,備石榴皮汁和明礬水,用毛筆蘸、描,再放進(jìn)鍋里煮,那些花鳥格掙掙的,更好看。
小芝將花布送給來袁店河接董技術(shù)回城的對象。那對象抱住了小芝:“你真好!”
小芝想哭。小芝覺得,她配不上董技術(shù),袁店河的哪個姑娘都比她好看。她只是衣裳好看。
董技術(shù)捧著花布:“謝謝你。你好好學(xué),傳下去。青,取之于藍(lán),而青于藍(lán),就是說的這個,好技術(shù),將來一定大有用處。”
董技術(shù)回城了,小芝送到了村口。她看見了董技術(shù)員的毛衣,臉一紅,鼻尖酸丟丟的。
現(xiàn)在,袁店河有家“捶染坊”,生意紅火。其中一幅印染圖很懷舊:一個人,戴眼鏡,拿放大鏡看麥子;人瘦瘦的,笑著。
[責(zé)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