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
男人摘下口罩正在抽煙。他的身旁是一輛快遞員專用電動自行車。看見她離他只有幾米遠了,他趕緊扔掉煙頭,用鞋底將其碾碎,重新戴上口罩。他接過她手里的包裹,很快消失在她的視野里。
一天中,難得有這么一刻,她是一個人。二十四小時,可以說是整日整夜了,屋子里另外一個人的存在,變成了一種無聲的糾纏,而她對這一切毫無辦法。封閉的時間蠶食著她,封閉的三十五平方米的空間蠶食著她。她還要擔心他的感受。畢竟,幾年前得過抑郁癥的人是他,不是她。
政府并沒有封城,只是建議大家盡可能減少不必要的出行,做好個人防護。但自從除夕前一天武漢封城,他們就自覺在家,幾乎不再出門。
一個月前的圣誕節(jié)那天,他們一起在一家西餐廳吃了晚飯。西餐廳這種場合,讓她很愿意好好打扮打扮。她穿上紅色的絲絨連衣裙,戴上珍珠耳環(huán)。一杯紅酒下去,他告訴她,他想辭職,也想離開她。他不想再浪費生命,每天重復同樣的工作。他打算做個自由攝影師,先去藏區(qū)上師的寺廟里住上一陣子,拍拍當?shù)厝说纳睢_@個決定讓她不安,太一拍腦袋了,他怎么還那么天真。他解釋說也許是中年危機,男人四十綜合癥。過完年,他就整四十了。她明白,他說這些的時候,內(nèi)心是多么絕望。一個喜歡毛姆《刀鋒》,喜歡苦行者拉里,卻在一間小辦公室里搞了十幾年行政的男人。《刀鋒》這本書,他收藏了好幾個不同譯者的版本。拉里想知道生命究竟是什么,生存的意義又在哪里,是否真的有上帝存在,他周游世界,做煤礦工人、流浪者,在印度跟隨老師修行、靜坐、冥想,去山上的小木屋里獨自居住。找到自我的這個故事終于在他四十歲生日來臨之際給了他勇氣,讓他站起身來,再走一趟冒險之旅。
幾年前他就出走過,去的是石渠,離巴格瑪尼石經(jīng)墻不遠,那里有甘孜州最大的寺廟群。那天晚上她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他消失了。她走進他們的臥室,床鋪好了,她睡的那一側(cè),被角貼心地向上折起,衣柜里少了好幾件衣服。她對自己說,給他一個星期的時間。一個星期后,他還是沒說要回來。沒什么好擔心的,真的沒什么好擔心的。他會回來的,會回來跟她繼續(xù)過日子,她沒有催他,就這么等著。其實一個人上班下班的生活也沒什么不方便,那么多劇,有的是辦法帶她沉入睡眠。但她常常會驚醒,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然后她鎮(zhèn)定下來,再一次蒙眬入睡。她一次都沒夢到過他,所以也并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過去他總是在每天的同一時間回家,敲響感應(yīng)燈的腳步聲就是能令她安心。她跟朋友談起過,雖然聽起來輕描淡寫,但那句話在喉嚨里也是逗留了很久?!澳莻€人啊,是我黑夜的守護者?!边€能不能在黑夜中放心地睡去呢?那些共同度過的時間,雖然談不上多么幸福,但她畢竟放進了自己至少一大半的感情。這感情,緩緩地,安靜地,浸濕了她的眼睛。
盡管已經(jīng)不習慣獨自一人做決定,一個月后,她還是先坐飛機到西寧,再轉(zhuǎn)機到玉樹,然后坐了六個小時的中巴車。找到他時是下午三點多,天空出奇得藍。在這種明亮下,她一腳跨進他所在的昏暗房間。小小的空間里,僅有幾件必要的家具??繅Ψ胖粡埓玻看胺胖粡堊雷?,一把椅子。他正和幾個小喇嘛玩牌,玩的是“算24點”。她感覺自己突然闖入了他的世界??吹剿?,他們停了下來。他帶她去周圍轉(zhuǎn)了轉(zhuǎn),然后舉起相機,將眼睛藏在鏡頭后問她,你喜歡這里嗎?野花開得到處都是。不錯啊,她說。她的真實想法還重要嗎?但他笑了,靠近她,摟住她?!拔乙o職,我會在這兒造一座自己的小房子,你會來住嗎?”她點點頭。事到臨頭再想辦法吧。
草和泥土的味道。他們走得很慢很慢。還有其他像他一樣,來寺廟住上一陣的漢人。好幾個,有男有女,有單身,也有成對的。他對他們介紹:我太太。他們笑著看著她。晚飯后他們坐在上師的房間里聊天,突然停電了,一群喇嘛跑出去,隨著燈光重新亮起再跑進屋。停電每天晚上都會發(fā)生好幾次。他就坐在她身旁,他們不說話,他們看著別人說話。有一個年輕女人,話特別多,反反復復。她聽出來,這是一個母親,她剛五歲的兒子被確診為神經(jīng)母細胞瘤高危四期,近期存活率30%,長期存活率只有10%。一次次抽血,一次次化驗,一次次化療,我的兒子,他還那么小……我只是想要一個健康的孩子,我只希望他能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活著……女人哭著說。上師只會說簡單的普通話,他告訴她:所有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聽到這里她看了他一眼。一個灰蒙蒙的冬天早上,她陪他去精神衛(wèi)生中心,出來后他們就決定,不要孩子。抑郁癥雖然不是遺傳病,但它卻有一定的遺傳傾向性和家族聚集性。父母是抑郁癥患者,孩子出現(xiàn)抑郁癥的風險是其他正常人群的十到二十倍。遺傳的可能性還沒開始就結(jié)束了。想想他們還煞有介事地討論過名字,那時他們不會想到,他們永遠不會成為父母。他問過她,后悔嗎?眼前女人的哭訴讓她回憶起這些,要是他們有孩子,會是什么樣呢?他的身體時不時微微轉(zhuǎn)向女人那一邊,而那女人也是。她注意到這點后又仔細看了一會兒,他們既沒有交流過眼神,也沒有過對話。但也許那些都是多余的。倒是有幾次,她和那個女人有過短暫的對視。
她在那里住了一星期。頻繁停電的緣故,他們總是早早上床。寂靜包圍著他們。他最終同意,跟她回去。
然而那些一直活躍在他腦袋里,困擾他的念頭,那些讓他在反復思考中失眠的夜晚,她又如何能感受到呢?她縮短了他們之間的時間和空間,將他們一起困進這間屋子里,他卻一直試圖逃離。和她攤牌的那天晚上他說起,他想過拿上自己的東西一走了之,就給她留張字條,但他做不到。我愛你,但和你在一起,我還是很孤獨。這話讓她震驚,確實,這一年多,他說起“無聊”這個詞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讓她不知道怎么接話,但她對他的實際感受無知無覺。每晚入睡前,她都會枕在他的胳膊上。等她睡熟后他才會抽回胳膊。有幾次她被驚醒,他似乎做了噩夢,面孔扭曲著,胳膊舉起,晃動,似乎要擋開向他逼近的什么。她輕輕抱住他,撫摸他,在她懷里他慢慢安靜下來。她一直覺得,這是一幅證明愛,證明親昵的畫面。漫漫長夜,只有他們倆,屋子外盡是荒涼,沒有任何言語,她只是用她的身體守護著他。她從沒想過,也許在夢中,折磨著他的那個人,就是她。
她想她會一直記得圣誕節(jié)那個晚上。那個大廳里,男人們帶去的女伴十有六七穿著紅裙子。適合冬天的紅裙子似乎都在那里了。各種面料各種設(shè)計,有的打著褶有的綴著蕾絲。她們的主人不管是不是貌美,臉上都有著喜悅的表情,除了她之外。這不是她想象中圣誕晚餐的樣子。她想反問他,跟她在一起就不能做自由攝影師了嗎?但她知道,說這些是沒用的,實在是沒必要挽留,但她還是想試試。她在床前跪下,向上帝禱告。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能留住他呢?二十幾天后,受到疫情影響,他們所在的小區(qū),也開始實施封閉式管理。病毒就在他們的頭頂生長,烏云一樣,而他高舉雙手想要逃離的那個姿勢,正被一點點抹去。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她為他感到悲傷。這個來自病毒的捆綁、羈絆。但這遂了她個人的心愿,不是嗎?
不是的。
一舉一動,都能引起另一個人的關(guān)注。他們輪流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走來走去。一個人要下樓做點什么,另一個就起身追在后面。哪天他嘆氣次數(shù)多了,她就忍不住擔憂起來。但他不說,不笑,她尊重他的沉默。有時整整一個上午,他們沒人開口。一個朋友在微信上告訴她,他家的廁所很神奇,總能聽到鄰居的聲音,最近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吵架。而他們呢,他們是不是太靜了,靜得都有點不太真實了。沒人給他們打電話。那些詐騙電話、營銷電話,一直要到二月底才重新響起。
在他起身去電腦前下載影視劇的時候,她就去窗前的沙發(fā)那兒坐下。屋子里能坐著看看風景的地方只有那一處。冬日的陽光下午兩點以后就開始慘淡。坐在沙發(fā)上,只要向右偏一偏頭,就能看到他的側(cè)影。她不知道為什么這么想跟他說話,各種群,各種消息,真的假的,她想跟他分享這些內(nèi)容,順便聽他打打假。他比她理性得多,比如看到畫面上人物穿著夏裝,他會反問她,現(xiàn)在是幾月;看到Polis,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查詞典,告訴她這是土耳其語,意大利語應(yīng)該是Polizia……看著他一一辨?zhèn)危杏X像是在證明,他是她值得愛的。
但他常常沉默,雖然他對她有問必答,但她還是覺得,他把她排斥在外。早晨沖澡時他開始反鎖上房門,他沒有主動解釋為什么,似乎對她不再信任。有天夜里她突然醒來,發(fā)現(xiàn)他不在身邊,他把自己的上半身隱藏在了窗簾背后,不發(fā)出一點兒聲響,在那樣漫無邊際的黑暗里,他究竟能看見什么?她下地,穿上睡袍,靠近他。沒法肩并肩,他比她高一個頭。但至少,他們眼睛注視著同一個方向。夜里是黑漆漆的安靜。就算我們不再那么相愛,起碼,這會兒的背影看起來,兩個人還是很和諧的吧,她想。然而他的沉默和他要離開她的念頭,還是在她心里凝結(jié)成一片空虛的霧氣。她想讓他回到床上,但他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你先去睡。于是她放任他在深夜里獨自一人,面對黑暗。她鉆進被子,在溫暖的包圍下昏昏欲睡,卻又強撐著,想等他躺下,從背后摟住他發(fā)散著寒氣的身體。
她醒來時他已經(jīng)坐在了沙發(fā)上,裹在厚厚的法蘭絨睡袍里,睡袍灰灰的,跟他的臉一樣灰。今天幾度,她問道。他告訴了她,但又跟上一句:知道這個有什么用?反正我們也不出門。不管怎樣,城市還是會跟著鳥叫蘇醒過來。天終于亮了。
這天他的心情看起來不錯,在電腦上一張張瀏覽著自己拍攝的照片,她站在他身后看了一會兒,問他在找什么。我在找美,他回答她。他下載了一些圖片,自己排版做了一本畫冊。畫冊的其中一頁,是她在一樹花下。她記得揚州的那個園子。她記得天空無比清澈,藍藍的天和白白的云。她記得她抬起胳膊,用手壓住頭發(fā)。時光就此停止。他拍照的速度很慢,她知道他在尋找光,尋找明暗對比下的輪廓。他拍其他什么的時候,她就站在他身后,看看朋友圈。看著這張照片,一起度過的那些美好的日子在記憶中重新顯現(xiàn)。他再次走到她身邊坐下。那個語言班第一學期結(jié)束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常常一起出去吃飯、淘碟、逛書店。他還教她學會了乒乓發(fā)球。拋起,俯身,平推出去。拋得高一點,他喊,你怎么膽子這么小。十幾年前的那個春天,她等待一些更親密的事情發(fā)生,后來終于發(fā)生了。他把她抱在懷里,讓她放心。他給她讀過《刀鋒》,跟她說,沒有自由就沒有愛情。他還說再等一兩年,有點存款了就想辭職。她覺得這有點不靠譜,在她看來這是一種逃避,但他挺帥。她喜歡他們一起手拉手走在街上。
因為這些回憶,她在桌前坐下,列了列他們?nèi)ミ^的地方,還試圖回憶起他們每次出行住過的酒店。她突然想到,揚州之行是在九個月前,那之后,他們再沒一起旅行過。那之后,把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又是什么呢?也許,她一直在等待,等待著有一天,生活突然開始,或者突然終結(jié)。疫情發(fā)生,就像幕布緩緩拉開,一出大戲開演。期間發(fā)生很多事情,產(chǎn)生全新的歷史分界線:疫情前時代和疫情后時代。但如果他和她之間沒起什么變化,那就什么都沒發(fā)生。
是什么時候開始起變化的呢?
在他得抑郁癥之前,她先得了一場重病,肺癌。微創(chuàng)手術(shù),左胸中間部位多了一道十厘米的疤痕。一開始她不敢照鏡子,感覺不再是自己。但他似乎不曾注意到她變老變丑。他還是牽著她的手出門,在那段時光里,他說過什么沒有?她試圖回憶起遺漏掉的部分。似乎只有一次,他說他不敢辭職了,萬一……她想起這個細節(jié),卻又不是很確定。這讓她不安。但他走過來,把做完的畫冊拿給她看。她按動箭頭,一張張翻過。她看到了那個女人?!八€在師父那里嗎?”她問道。“在,她兒子后來沒了?!彼胝f點什么,但找不到話。她想原來他們一直有聯(lián)系啊,這種感覺偏偏又和對喪子的同情攪在一起。這讓她感覺不自在,而他沉默,他是在為那個女人難過嗎?她站起來,抱住他說:“啊,我不知道……”他對她說,你不知道你運氣有多好。他說:“生活就是這樣?!睘槭裁词悄?,不是我們?如果她和他先后出現(xiàn)在那個女人面前,她敢認出她嗎?這是她第一次有這樣的念頭,她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露水的世,這是露水的世。然而,然而。
那天晚上她早早入睡。夢把她帶去了石渠那個地方。她在一群暗紅色的喇嘛中間,一個人吃力地放著巨大無比的風箏,沒有風,又不在風口,她奔過來奔過去。他也在那里,他發(fā)號施令。牽引點選對了嗎?你看它還在打旋??禳c,向后收線再放線。你向后跑兩步啊。她手忙腳亂,眼角余光卻瞥到,有個孩子坐在他肩膀上,那是他自己的孩子,看起來非常健康活潑,她連孩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風箏一直沒能飛上天。他轉(zhuǎn)身走了,那個女人也轉(zhuǎn)過身去,他們一起走向遠處,消失在她視線里。
假如她早知道會發(fā)生封閉這樣的事,她也許會說服他換個大點的房子租。這些年,他們過得很節(jié)省。他一直幻想,有了存款就能辭職,到處走。十幾年過去了,朝九晚六,他沒有跨出一步。似乎這個幻想本身就能讓他漸漸接近他所尋找的東西。
他們在一起十幾年,一共住過三套房子。第一套房子是最大的,兩室戶,但離地鐵站有點距離,得再招呼一輛“摩的”,或者在站前停輛自行車,那時還沒有共享單車,得騎上好一會兒才能到。房子在一個新建不久的小區(qū)里,四周沒什么商業(yè)店鋪。第二套房子在市中心的老公房里。多虧了內(nèi)部道路兩旁密植的樹木,小區(qū)走進去景色還算不錯。一室一廳,臥室的窗戶朝著一排樹。除此之外,墻壁是斑駁的,各種污漬、裂痕,沒有任何規(guī)律可循。她喜歡搬家前做新居的清理工作,拉開每一個抽屜,打開每一扇櫥門,總是有些被遺忘的痕跡讓她想象前一任房客的生活。比如一張車票,一張明信片,一本雜志。在他們現(xiàn)在居住的第三套房子里,在衣櫥最深處,她發(fā)現(xiàn)過一個塑料袋,里面是人流一周后去醫(yī)院檢查的B超報告單。
住進第二套房子時他已經(jīng)有了失眠的跡象,深夜或是清晨,他一個人幾小時幾小時凝視著黑暗,等著窗簾的圖案漸漸清晰。后來他不再苦等,他去客廳盤腿坐著冥想,有時她醒來,就去找他,在他身邊坐一會兒?!澳阏f,鳥叫的聲音和電鉆的聲音有什么區(qū)別?本質(zhì)上它們都是噪音,都影響我集中注意力。為什么我們判斷事物,總是憑著喜歡,或者不喜歡?”她努力理解這句話。也是在那時,他第一次說,倘若有一天他離開了,并不是不愛她了,但也別再去找他。
對她而言,他就是個謎。她后來不去想這些了,只是試圖在他們狹小的空間里營造些大自然的氣息。陽臺上擺滿了花,都是她從網(wǎng)上買來的,土培加侖盆帶盆栽好,送貨上門。她都沒怎么摸過那些泥土。她試了兩次和他一起冥想,十分鐘就覺得漫長無比。他說過她,你總是待在電腦后面。從小學到高中畢業(yè),她的活動半徑離家不超過兩公里。而他卻喜歡去公園,記住那些植物的學名。他很樂意告訴她這些。有一次他們在林子里散步,她下意識地抬頭看看天,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兩個人的相處,就像一片林子,林子上面的陽光是恒定的,就那么多,如果枝葉太多,光亮就透不進來。為了他,她可以把自己身上的枝葉都砍去。讓光進來,她想。那以后,他說什么就是什么,她跟隨,點頭,照做。盡管這讓她看起來毫無個性可言,但給她一種從未有過的省心感。
他們眼下住的,打開門就是廚房,廚房的一邊是廁所,廚房再往前就是他們的臥室。床就是屋子的中心。一個被書本、電腦桌、沙發(fā)、電視機柜、冰箱、洗衣機、晾衣架、掛燙機包圍的中心,衣物雜亂地堆在幾把椅子上。只有床是她唯一每天早上仔細整理的地方。那片平整讓她覺得,那是亂糟糟的叢林里唯一安寧的湖面。
封閉剛開始那幾天,她整日躺在床上,看書,昏睡過去。她睡得并不安穩(wěn),醒來還是很疲倦,起床吃點什么,很快又回到床上繼續(xù)睡覺。她把自己卷進鴨絨被這個更小的空間里,但她知道,他的視線籠罩著她。于是她從被子里探出頭來,重新用拇指刷起朋友圈。相似的求救信息,相似的絕望情緒,它們快把她淹沒了,讓她越發(fā)煩躁不安。
然后,那天晚上,封閉以來,她第一次流淚了?!靶奶呀?jīng)停了,但還是上了ECMO,沒有停機器。”那時是22點57分。滿屏的蠟燭。她一直哭,想象遙遠的某處病房,燈火通明然而冰冷。他已經(jīng)吃了兩片安眠藥睡下了,睡得并不安穩(wěn),時不時地,手指抽動一下。朋友圈有的是人陪著她。每隔幾分鐘她刷一次屏,一直到第二天凌晨2點58分。她只睡著了一會兒,幾乎和他同時醒來。幾個小時的淚痕已經(jīng)消失。而他看起來臉色蒼白,一副病懨懨的模樣。他們在廚房小邊桌旁坐下,桌布上沾了幾點油漬,她把靠墻的小花瓶挪過來,蓋在它們上面。一朵紅艷艷的假玫瑰奇怪地杵在了他們中間。廚房朝北,需要終日開燈照明。青色的日光燈昏昏沉沉,白天與黑夜的邊界變得模糊。她告訴了他前一天夜里發(fā)生的事。他沉默了片刻,起身給她泡了一杯茶,給自己做了一杯咖啡。他們相對坐著,“你為什么那么傷心呢?”如果是小說,這里大概率會出現(xiàn)類似他聳了聳肩這樣的句子,但這是生活,他只是捧著杯子看著她。她想了想:“一個有兩次死亡時間的人……”她喝了口茶,他們眼神交錯,他只是愣愣地看著她,并沒有躲閃,但她覺得,他沒有聽懂她的意思。袋泡茶,不苦,不澀,味道一成不變,除了香氣還算濃郁?!八懔?,你也不能做什么?!薄澳悄阍趺纯催@事?”“沒什么好多想的,我也不愿意去想?!?/p>
難得的對話,就這樣不咸不淡地結(jié)束。他再次站起來,往蒸鍋里擱進幾只菜包。幾分鐘后那盤菜包放在了她的面前,帶著肉眼可見的熱氣?!霸顼埗喑渣c,增加營養(yǎng),提高免疫力?!币桓陛p松的表情,至少他裝作輕松。和他相反,我的臉上應(yīng)該掠過一陣陰影,她想。她到底希望他怎么做呢?握住她的手?擁她入懷?那些小說可不會這么寫。她的悲傷、憤怒,不是一只手能夠撫平的,也不是一具中年開始發(fā)福的身體可以消解的。事實上,他們還曾一起經(jīng)歷過SARS。讓如今四十出頭的她感到恐慌的,很可能不是病毒本身。馬路上巨大的空寂,那時只給她帶來自由的想象,那是一個又一個美好的下午,他們不用上班,手拉手到處逛,甚至沒有戴過一次口罩。
那時的她,會在各種論壇上浮沉,明亮、喧鬧,相信會有一個更加幸福的世界,因此會為某些不如意而氣憤、落淚。前塵往事,悄無聲息。如今她已經(jīng)不再相信了。她想要一個什么樣的世界來著?
寄完快遞,進屋后她掃了一眼,他還是坐在屋子盡頭,窗前的沙發(fā)上,手里是一本《正見》。有時他會給她朗誦幾段。他抬起頭盯著她看,逼著她提起了嘴角。開窗通風的緣故,屋子里流動著冷冷的氣息。封閉開始后,她在淘寶上下單,購買了一只風箏。一米四長的鳳凰,三百米長的線。窗前就是小區(qū)綠地,她把鏤空輪固定在靠近地面的枝杈上,風箏飛了起來,像是不舍得離去,在她視線所及的一小片天空中飛舞、盤旋。有一天夜里打了雷,下了雨,第二天她再去看風箏,它不見了。
每天他們幾乎同時醒來,很早,五點多鐘,黎明剛剛破曉。一成不變的日子讓兩人都陷入了麻木。他們一整天都穿著厚厚的睡衣。過去她偶爾在深夜穿著睡衣去小區(qū)入口處的便利店買東西,他會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如今去扔垃圾還是去領(lǐng)APP上買來的菜,他們都穿著睡衣。幾十天,他們沒在樓道里遇到過其他鄰居。只有在小區(qū)門口,認領(lǐng)各家的東西時,大家走來走去地尋找,短暫的混亂恢復了片刻的日常氣息。
沒有了明確的不同的活動場所、時間、人物、事件,逝去的一個個小時不再具有時間的意義,每一天都過得無法命名。為了讓連續(xù)的日子有個大致分割的時間點,她開始有意識地向他提問。第一個問題是這樣的:如果一個人必須被關(guān)進一個封閉空間過上一年,除了生活必需品外,還會帶上什么?一兩本一直想看卻沒工夫看的書,他回答。她被這個數(shù)量詞驚住了,不會無聊嗎?如果是她,一定會選擇詞典,比如《英漢百科圖解大辭典》、一套二十二本五千多萬字的《漢語大詞典》。你知道的,我喜歡輕裝上陣。她想起來,他看任何一本書,都要看上好幾個月。好幾次他跟她說,他有一個計劃,要讀完誰誰誰的書。結(jié)果是顯而易見的,除了《刀鋒》,他再沒讀完任何一本小說,十幾年就這么過去了。家里堆著溜冰鞋、空手道服、新版《中日交流標準日本語》……熱情只能持續(xù)那么幾周。有過幾次坐火車的緩慢旅行,不帶任何書的他為了讓自己不無聊,報出各種建筑的名字。
要不,帶上你喜歡的書。他想了想補充道。告訴我,你最喜歡哪一本?她花了一兩個小時思考這個問題。在書架前反復揀選,抽出一本翻上幾頁,再塞回去,抽出另一本。沒有。居然一本也沒有。她一直以為自己喜歡讀書。跟朋友見面時,她跟他們講述她剛看完的書里的故事。你選好了嗎?他問。書架最里面塞了一本相冊,她把它遞給他,就帶這個好了。里面是他們年輕時的照片。在樹下,在湖邊,在山頂,在園子里。每張照片上的天氣都很好,讓他們回憶起不少過去。看起來,他們總在夏天出游。她穿著輕薄的花裙子和平底涼鞋,他穿著短袖T恤。你都沒怎么變,他說,我運氣還不錯。但在她眼里,那個自己已經(jīng)消失了。認識他時她才二十出頭,在人群里還有那么一點存在感。如今她的皮膚還不算黯淡,但臉部的皮膚已經(jīng)開始松弛。
他們住到一起后不久,夏天就來了。有天晚上兩人散步,發(fā)現(xiàn)離家不遠的弄堂里新開了一間酒吧,走進去,里面有個挺大的花園,樹枝茂密繁盛,每張餐桌上都放著一小瓶鮮花?;▓@深處有個木制舞臺,舞臺上擱了一把躺椅,一條狗懶洋洋地趴在那上面。忽然間,一種想要輕輕搖擺的沖動涌上她心頭,在她按部就班的人生里,這種感覺從未有過。但也有可能,她只是選擇對其視而不見?;厝サ穆飞纤麄兌加行┡d奮。明天下班后先別回家,一起去那里坐坐,我們也泡泡吧。他建議。第二天下班后她還是先回了趟家,洗了澡,換了身衣服。她自己覺得,鏡子里的自己,簡直變了個人。她穿了件吊帶裙,化了妝,頭發(fā)編了個低麻花辮,踩了一雙人字拖。辮梢在肩膀那里掃來掃去。她想取悅這樣一個夜晚。他果然夸了她,你這樣真好看啊。那段日子,他們頻頻光顧那里,差不多在同一時間,服務(wù)生很快跟他們熟悉起來。一人一杯酒單上指定的雞尾酒,Happy Hour,買一送一。他們聽音樂,也聽傳來的別人的談話。月底他看了看信用卡賬單,建議以后他們一周去一次,比如周五晚上。他說。可是那種感覺一去不復返了。又去了幾次后,她開始抱怨酒吧的嘈雜,還有,總是有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那以后的日子又變得和從前一樣。下班后,先后回到家,他漫不經(jīng)心地上上網(wǎng),打打游戲。她炒兩個菜,味道也總是平平。
她突然很想回到過去的那個夏天那種生活里去。她把相冊從他手里拿走,放回了原處。
天開始陰,下起雨來,房間也陷入一片昏暗。這種昏暗讓她內(nèi)心隱隱不安起來,她把臥室里所有的燈都打開了,橘黃色的燈光帶來了一些暖意。她在擔心什么呢?
他生病那兩年,總是睡得很早,而她的睡意卻來得很晚?;杷瘹Я艘粋€又一個夜晚。她試圖帶他去公園,帶他去看展覽,但他拒絕進入人群。他蒙著被子蜷縮起來的身影讓她心神不寧。周末他又拿起了外語課本,當年跟她一起學的那一門,他只是在出神,坐在桌前,眼睛盯著書上的某一頁,藥物讓他變得溫和、遲緩??吹剿驹谏砼裕膊宦暡豁?。她真想闔上他根本沒在看的書,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喊,把那個健康的有生氣的他喊醒。但她只是嘆一口氣,圈住他的肩膀緊緊抱一下,然后去廚房給他端一碗熱牛奶。
后來他從單位里帶回來一本筆記本,一遍遍抄寫某個單詞。每個字母都斜成漂亮的六十度。一整張紙,反反復復一個單詞。她懷疑的目光讓他局促不安,啪地合上本子。陪他去復診的時候,她帶上了那本本子。坐在桌子后面上了年紀的主任醫(yī)師看了一眼,告訴她,這就是抑郁癥患者逃避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這就是他在一個個周末,遠離她,一個人躲著的地方嗎?她想象他坐在黑線上,抱住膝蓋,身體前傾,弓成六十度。他已經(jīng)成功地混進那些字母里面,接下來,他會做些什么呢?她抱住他,臉頰摩挲他的頭頂,他任她抱,卻并不抱她。她用雙手捧住他的臉,盯著他的眼睛看,眼睛不是心靈之窗嗎?她多么希望能發(fā)現(xiàn)什么,可以指引她,讓他不再離她那么遙遠。但是他掉過頭去,繼續(xù)面對那本本子。
他們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早上是當天的天氣,晚上是第二天的天氣?;蛘撸氤孕┦裁?。吃飯時他把頭埋進碗里,一天中他們連四目相對的機會都不太有。她不是不愛他,但對他精神上的痛苦只能袖手旁觀,只能指望藥物起到作用。他入睡之后,她收拾完廚房,小心翼翼走進臥室,地板老舊,隨便踩踩就會咯吱作響。其實吃完藥后他什么都不會知道,她卻守著他,一開始,她連燈都不敢打開。他朝她翻過身來,她就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臉,他是她的病孩子呀。有時她會握住他的手,一個人一集接著一集看劇,沒人管她,沒人跟她說時候不早了,也沒人啪一下把她電腦關(guān)掉說該睡覺了。
幾個月后,她忍不住在MSN上跟一個大學同學說了說。大學四年,那個男同學和她之間,也是有意無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他們在網(wǎng)上聊天的時間越來越長。好幾次,她完全忘記,身邊還躺著他。臨睡前,為了平靜一下愉快的心情,她去衛(wèi)生間用冷水洗一把臉,帶著那種清冷的氣息,在他身邊躺下,像對待一個孩子那樣,輕輕撫摸他的背脊。偶爾他也會因為尿急坐起來,自己下地,自己去衛(wèi)生間,她看著他機械的動作,像是看一部默片。他重新躺下后她會再去一次,戴上橡膠手套,用衛(wèi)生紙抹一抹馬桶圈,夜里他從來不會記得翻上去。洗手時一抬頭就是鏡子,冷冷的光里,她讀出自己臉上無情的耐心。
最終,她在那個男同學那里放縱了一回,在另一張床上,在另一種男性氣息里,她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任何激情,卻成了一個事實上放蕩的女人。他們都小心翼翼,注意不在對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沖洗時她內(nèi)疚地想,這些愛撫、親吻,這近兩年,她都未曾給予過他。她如?;丶?,帶著與以往一樣的神情。夜里她刪了男同學的MSN,電話也拉黑了。
幾天后他告訴她,可以停藥了。那神情和告訴她今天會下雨沒什么兩樣。但她一直擔心,哪天回家,他又一個人蜷縮在床上,蜷縮在黑暗里。然而內(nèi)心里,她又有些懷念那些一個人獨處的夜晚。在沒聽到他的鼾聲之前,她是不自由的。她渴望他的鼾聲快快響起。
但也是從那時候起,他就不怎么碰她了。他從網(wǎng)上買了一些二手攝影畫冊,這些畫來自不丹、尼泊爾、緬甸……他還開始每天早晚兩次打坐。是因為他覺察到什么了嗎?應(yīng)該不會……但她寧愿他發(fā)現(xiàn),跟她大吵一架。對付吵架,她比他有經(jīng)驗得多。小時候,她的父母經(jīng)常吵架。母親喜歡冷笑,父親喜歡摔門。有一次,他們正吵得起勁,她突然拿起手邊一個杯子,朝他們?nèi)恿诉^去,杯子落在他們中間的水泥地上,砰的一聲碎了,他們嚇了一跳,沒人再大聲說話了。其實她不害怕這些,大喊大叫算什么呢。他曾經(jīng)告訴過她,他父親常常在夜里打他母親,一陣陣悶在被子里的響動和嗚咽,他聽見了,只會蜷縮起來。“比起你父母,我更害怕我媽的淚水?!彼ё∷?,心里充滿熱乎乎的母性的愛意。
不知道為什么她會想起這么多舊事。窗外的雨勢逐漸和緩了。靜。街上是靜的,屋里是靜的,人是靜的。不像安靜,這種靜黏黏乎乎,粘在她的皮膚上。她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在這靜里緩慢地掙扎。以后的作家們,會怎樣描寫這幾個月呢?一個個惴惴不安的家庭,一條條冷冷清清的街道,一張張戴上口罩沒有表情的面容,還有那些知道自己得病的人,那種絕望……但也許,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人們頂多在提起2020年的時候,依稀記得一些什么。就像2003年,那些文字里才被刻畫的場景,似乎并不真實存在。身邊沒人得病,就沒什么難以釋懷的。
“你就看一下孩子上課有那么難嗎?你自己玩手機比你兒子的學習還重要是不是?”鄰居家爭吵的聲音穿過墻壁傳來。大家都想從這種沒日沒夜的相處中解脫出來吧。僅僅是這樣一種個體微小,結(jié)構(gòu)簡單,只含一種核酸,還必須在活細胞內(nèi)寄生的非細胞生物,就讓原本還能對付著過下去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變成了難以忍受的折磨,變成了一場慢慢的撕裂。新聞上說,疫情結(jié)束后,預(yù)計有四百五十萬對夫妻要離婚,而他們,會不會就成了這四百五十萬分之一呢?
她起身,戴上口罩出門。碰上門鎖的聲音啟動了樓道里的感應(yīng)燈,昏黃的燈光把走廊照得昏昏沉沉。她下樓,走到小區(qū)的公共綠地前。綠地前沒有一個人。她摘下口罩,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鮮潮濕的空氣。黑暗里,腳步聲響起。她就知道,他會跟著下來。他們繞著這片綠地走了幾圈,一開始還并肩而行,因為無話可說,漸漸變成一前一后。
和窗內(nèi)疲倦、乏味、昏昏欲睡的氣息相比,窗外的景色卻可以說是生氣勃勃。葉子帶著渴望,從枝條上一片片鉆出來。天空亮白,街區(qū)靜謐,草坪上不時落下幾只鳥,清脆的嘰咕聲在新鮮的空氣里回響。
他在屋子里走過來,走過去,腳步沉重、緩慢,她被這股厭煩的情緒籠罩。為了擺脫一大早就到來的疲憊,她往香薰機里滴了幾滴甜橙精油。剛切開的橙子一樣的甜香,在屋里彌散開來。她環(huán)視四周。老舊的牡丹花墻紙,泛了黃,花瓣黯淡,有些地方已經(jīng)辨不清輪廓,整個臥室都浸在一種半暗的氣息里。“要不,我們買些自粘墻紙吧,換換顏色?”她提議,“像這種鈷綠色,絮紋,就很好看?!彼贿叿喚W(wǎng)店圖片,一邊自言自語:“這種淺粉色,蝶舞,也很不錯,淡淡的粉。我們可以先換墻紙,再買張地毯,還有窗簾,一點一點,通通換掉。”她想和他一起做點什么,改變點什么,但是他說:“不用吧,租的房子就這樣,又不是你的房子,換來換去,還不都一樣?!彼蹲×?。他向窗子走去,把窗戶推開:“很快外面那幾棵梨樹就開花了。”她盯著那些牡丹花看,看著看著,那里出現(xiàn)了另一個上午。不是這么死氣沉沉的,也沒有陳舊得這么厲害。大約七年前,他們手拉手來看房子的時候,這房間還挺新,收拾得也干凈。那個時候,他正試圖多存錢,擺脫打卡的枷鎖。他們后來添了不少簡易家具,塑料抽屜柜一個接一個摞起,書架沿著光禿禿的墻向上生長,房租也從三千二漲到了四千五。
他后來生病那會兒問過她:你為什么會選擇我?
那你呢?你又為什么會選擇我?這個問題時不時出現(xiàn)在她腦海里,但她沒問過他。她認識他時已經(jīng)分了兩次手,壞事不過三,那時她就決定好了,這輩子只談三次戀愛。他是她第三個男朋友。他們第一次在一起過夜后的第二天早上,她走進廚房,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買來了早點,正在看報紙。包子和豆?jié){都已經(jīng)涼透了。在等微波爐加熱的時候,她打量著他的側(cè)影。有一縷陽光照在他的臉上。食物的香氣開始在空氣中飄散,她卻在想,怎么才能抓住那縷光?也許,這樣的早晨就是一個開始。她其實不是很懂他?!懊總€人都是一個謎啊,我也不懂我自己。”他安慰她。“你理想的夢中情人是什么樣的?”她問他?!坝腥さ摹!薄翱晌液軣o趣?!背姓J這點讓她有點臉紅。他笑了,輕描淡寫地說道:“你想說,你是那種歲月靜好的女生?”她還想再問些什么,但他把包子和豆?jié){推到她面前:“先吃你的早飯吧?!?/p>
她跟女朋友笑著說起這些。朋友卻撇了撇嘴:“你難道沒有聽過這樣一句話?寧愿和有趣的人吵架,也拒絕和無趣的人歲月靜好?!彼蜎]繼續(xù)往下說了。
但是安靜兩字成了她的心病。什么時候,安靜里充滿了隱隱的不安呢?
封閉之前,她從未想過,夜以繼日的朝夕相處,這種突如其來的強迫親近,會漫長得仿佛永遠,難以言喻的死氣沉沉。他和她,她的身體和他的身體,都已經(jīng)不再需要親密。這個人,這個她在朋友圈親昵地稱為“我家先生”的人,竟然還是一個陌生人。近距離看,他的眼睛四周已經(jīng)都是皺紋,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們都開始衰老。她突然渴望碰觸他,她伸出手,手指輕輕擦過他眼角。他有些驚訝,用奇怪的眼神看看她,問她怎么了。她該如何解釋這種渴望,這種感到人的脆弱而產(chǎn)生的想要緊緊相擁,共同向后退去的渴望?
漸漸地,在他盯著窗外的天空時,她習慣了他的嘆氣。
“你在想什么?”她問他。
“想一個人?!彼卮?。
“你是在想一個人還是想一個人?”但他沒再回答。
也許她是適合他的,百分之八十都適合,但她缺那百分之二十。于是他站起身來,要把自己獻給那百分之二十。這是一種欺騙。到了那個世界,他會漸漸發(fā)現(xiàn),他將缺失的是百分之八十。當他意識到這點時,已經(jīng)為時過晚。
封閉的這些日子,她看完了《刀鋒》。吸毒、酗酒的妓女麥唐納,卻讓拉里甘愿與之結(jié)婚,究竟是同情還是愛呢?
那天夜里,他們做了愛。她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他們以沉重而緩慢的方式做愛。她知道他流淚了,沒有一點聲音卻把她鬢角的頭發(fā)弄濕了。這個帶著淚水和她做愛的男人,她要離開他。她決定了,封閉日一結(jié)束,她一早就出門,去尋找另一間屋子。她將拿上自己所有的東西離開,不寫一句告別的話。不,等等,或許可以寫上這么一段:
“在黑夜里逮一只黑貓,有人說,世上最難的事莫過于此。尤其是,如果我們四處找尋的夜里并沒有貓。”
有一年冬天,她晚上回家時,不知不覺,身后跟了一只黑貓。只要她回過頭去,那只貓就停下來,假裝看著地上。她上樓時加快了腳步,回頭看,那只貓并沒有跟上來。她放慢腳步,突然,那只貓直接出現(xiàn)在了樓道右側(cè)的窗臺上,它輕盈地落在她面前。她想趕走它,開始噓它,又跺了跺腳,但都白費力氣,它就是跟著她。他們只好一起進了屋。它在屋子里待了一整個冬天,有時跳到床上,有時跳到沙發(fā)上,看她待在哪兒。黑貓翹起尾巴,轉(zhuǎn)上幾圈,然后挨著她,蜷成一個球。她不知道叫它什么好。它沒有名字。冬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一天早晨,她出門時它跟著她,自此便消失了。黑貓沒有回頭看她一眼。那時她還不知道那個瞬間將意義非凡,它像一個隱喻一樣,為她暗示出所有的解釋,在她周圍的一切都快分崩離析時。
她相信它走進了另一種生活里。
責任編輯 陳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