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火
媽的,你只有十八歲??!徐婉婷想。芮崎,你真是個鐵石心腸的野東西!徐婉婷想著,痛苦而又甜蜜地抱緊芮崎。芮崎穿著高中校服,《大逃殺》同款,徐婉婷的手緊抓他的后背,抓在校服上。兩人的嘴唇貼在一起。舌尖輕輕觸碰,像地洞里兩只粉嫩的幼鼠。他們深吻起來,呼吸猶如潮汐。
親吻前徐婉婷曾用紙巾擦拭芮崎額頭和雙頰上的油膩。芮崎是油性皮膚,蹭得徐婉婷厭煩。芮崎說,在汽修廠忙到現(xiàn)在沒顧上洗臉。說這些時他很平靜,捷達(dá)車停在路邊,是他下班后順道偷的。徐婉婷并不想勸他還回去,她知道芮崎學(xué)汽修的目的。對于偷車她不想說教,對這個野東西她也無法說教,她能做的只有擦擦他臉上的油污。還在車上時他抱她,他們的臉貼在一塊,也吻了幾次,手槽里有半盒吃剩的油炸臭豆腐,芮崎說臭豆腐是車主人的,問徐婉婷想不想嘗嘗。徐婉婷打開車門在寒冷的夜里抱起雙肩。
兩人意猶未盡地分開嘴唇。月光下芮崎的眼睛閃著光點,這讓徐婉婷沉迷,她忍不住說,還是停手吧,警察早晚會找上你。芮崎眨著眼笑了,這是第十八輛,還差十二輛,說完他繼續(xù)吻她。徐婉婷的生日是一月十九日,明年一月她將迎來三十歲生日。按照芮崎的說法,這與眾不同的日子必須送上特殊禮物,他的禮物是將三十輛車沉到郊區(qū)湖底。明年她生日當(dāng)天,芮崎會給警察寫信說明沉車方位。
“如果他們把水抽干就好了,或者一輛輛拖出來也行,總之會上新聞,電視臺報道你的生日實況,多棒!”芮崎說話時舌尖貼上徐婉婷的牙齒。他喝了芬達(dá),她想。
“剛才還沒這味道。”
“在這里面。”芮崎狡猾地笑,將硬邦邦的金屬酒壺放進(jìn)她手心。天很冷,鐵開始凍手了。
他們吻著,鼻尖冰涼。徐婉婷覺得芮崎并不淺薄,他自有處事哲學(xué),這與年齡無關(guān),她開始的判斷不夠準(zhǔn)確。她的第一句也在深夜。小伙子,和誰玩命了?她看著他說。他的傷口她只是冰冷地掃一眼。芮崎穿著破舊的牛仔夾克,袖管挽著,前臂上三道很深的刀口,肉和脂肪翻在外面。一條帶香味的紗巾扎在手肘,旁邊的女孩身上也是這種香。他和別人猜拳,他們劃的。女孩說完怯生生地收回目光。她很廉價,徐婉婷從香水上做出判斷。她冰冷地看著他們,兩個野東西來自社會底層,不務(wù)正業(yè)虛度人生既頹廢又骯臟。她戴好眼鏡將芮崎引進(jìn)手術(shù)室。她整整縫了三十針,持針器夾著鉤形針在手臂上靈活移動,傷口拉緊,皮肉關(guān)合復(fù)原出應(yīng)有的秩序,線頭露在外面像蟲腿也像一條條黑色的荊棘。芮崎的呼吸里帶著酒氣,她越是皺眉他就越是沉重地吹出來。
“親吻時你總說個不停?!?/p>
“不想離開你的嘴唇?!?/p>
“你真野。野東西?!?/p>
她為他拆線。芮崎說有種打開禮品包裝的感覺。徐婉婷眉頭跳動。他繼續(xù)說,晚上你值班嗎?徐婉婷怒從心來,抬頭,看到他單純的笑臉,他害羞了。我沒有別的意思,別誤會,我的意思是晚上可能會受傷,如果你值班我還來你們醫(yī)院。他掏出錢包將兩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放在一旁。就當(dāng)提前預(yù)定,他說。徐婉婷笑出聲來:拿走,這里不是飯店,沒有預(yù)定的說法。
“你一直都很嚴(yán)肅,冷冷的,那次居然笑了?!?/p>
“挺逗的,不了解你們這些孩子的想法?!?/p>
“我是野孩子?!?/p>
在床上芮崎述說身世。他說:我是被拋棄的野孩子。徐婉婷問:然后呢?他回答:然后就是現(xiàn)在了。他們在床上親吻,她能感到他躁動的下身,她以為他會做些什么,他卻止于親吻。她有些落寞,不過,解除防線也倒釋然,不會讓他得寸進(jìn)尺的。她問:你也不算太壞,至少知道自己不該做什么。芮崎靠上床頭將她攬在懷里,她看著他吸煙,車廂局促,可以看到煙很快地從窗縫里溜走了。吸第二口時芮崎說:不是壞不壞的問題,是咱倆之間存在代溝,看著你,我總想起初中化學(xué)老師,尤其是你板臉的時候。她又笑了。他弓腰坐在床邊,瘦,但肌肉發(fā)達(dá),后背上紋著一團(tuán)黑色火焰。她整理衣服和頭發(fā)慢慢坐在另一端。他們在昏暗的光線里欲說無言,至少徐婉婷是這樣的。良久她問:“這輛也要沉下去嗎?”他連連搖頭:“這輛太大了,這可是房車?!?/p>
“那輛房車?!?/p>
“那輛房車怎么了?”他的嘴唇移去她的臉頰。
“沒怎么,你說要帶我去個地方,想不到卻撬開了人家的車門?!?/p>
“我只是好奇,我從沒進(jìn)過這樣的車子。”
“我也是?!?/p>
進(jìn)入房車前芮崎告訴徐婉婷他發(fā)現(xiàn)了驚喜。說驚喜的前三個月,他在醫(yī)院門口蹲著,蹲在陰影里,周圍一地?zé)燁^。馬強已經(jīng)升任了內(nèi)科主任,她依舊猶豫,他們是真有代溝,也有共同點,都結(jié)過婚都沒有孩子。馬強喝多時有些猥瑣,他笑著,臉上的褶皺堆在一起,徐婉婷知道他有可觀的不動產(chǎn),她并不在乎這些。馬強不喝酒時頗有風(fēng)度,他的白發(fā)在黑發(fā)里有種恰到好處的滄桑與成熟,這兩點都不過頭,他還身材高大舉止謙和。他的缺點是喝多了丑態(tài)畢露,各種炫耀和狎昵在一道道褶皺里過于突兀。馬強說:我只有喝多了才敢向你表白,你知道我是矜持的人。芮崎在陰影里投出磚塊正中馬強腰眼。馬強倒下身子鼻梁迎來拳鋒。她在尖叫中被劫持了。他扛著她扔進(jìn)一輛破舊的雪弗蘭轎車,他一路飛馳,時不時地亮出尖刀,她的手機在副駕駛座上響聲不斷。
芮崎停在湖邊。電話接通后他說:本大爺是徐婉婷的男朋友,你再糾纏試試。電話在沉默中掛斷了。芮崎坐進(jìn)后排,用刀子在手臂上比劃幾下。我是覺得你醫(yī)術(shù)高明,想請你再縫幾針,說完他劃下去,徐婉婷發(fā)現(xiàn)他用了刀背。你混蛋!徐婉婷掄去耳光。芮崎默默地坐著,任由她不停抽打,終于他喊出聲來,使勁揉著肩膀。你屬狗嗎?他怒吼。徐婉婷用力拉動車門,車鎖得很緊。她在狹小的空間里抓起刀子,蜷縮著,刀尖指向芮崎的眉心。芮崎猛烈地抱住她,吻上去,徐婉婷高擎著雙手,刀尖穿破車頂,織物在鐵上吱吱地摩擦。分開后他親吻她的手指,刀刃沖向自己。他吻得認(rèn)真,刀子一直在他臉上。
進(jìn)入房車前芮崎說:徐醫(yī)生想不想看驚喜?徐婉婷回答:驚喜你大爺。他倆互看彼此,徐婉婷覺得自己已經(jīng)變野了。她攪動咖啡,眼前的男青年令她無所適從。她建議他多讀書,至少讀點文學(xué),她提到了海明威,她將希望寄托于文學(xué)。她的包里真就放著一本海明威短篇小說集,她小心翼翼地摸到身后,車頂不怎么高,但她依舊怕滑下去,滑下去站不穩(wěn)會摔到屁股。巨大的落日燒著了天空,燒著了云彩,燒著了湖面,燒著了芮崎的眼睛。她將書翻開,《白象似的群山》尚未開口書就被奪了過去。書像一只被縛的飛鳥,翻轉(zhuǎn)著落入湖中,咖啡杯緊跟過去落在湖邊的巖石上。芮崎躺在她腿上,叼著吸管,他又問:想不想看驚喜?
這也太大了,站在車前她說。芮崎不以為然地晃晃脖子:我馬上讓它變小。四條輪胎委屈地癟下去,芮崎揣好折刀掏出安全錘說:“這東西比一整座汽修廠都好用?!?/p>
“你真是個野孩子,以后你該怎么辦呢?”她吻他,撫摸他帥氣的下巴。
“我已經(jīng)戒酒了。你說的,我聽了?!避瞧榛蝿泳茐?。
她任由他親吻耳垂和脖子,她順從地被他吻著。芮崎的聲音融入氣息:“你終于不再說教了,老太婆才喜歡說教?!?/p>
徐婉婷回吻他的鬢角:“你的血液里只有汽油和酒,不戒酒,該怎么辦呢?你連車把都抓不穩(wěn)的,我不想死?!?/p>
“所以我聽,連機車也順道戒了?!?/p>
芮崎拍打車座時徐婉婷想這車又是偷來的。她無奈地接過頭盔。芮崎說:我知道你想什么,但我必須說明,摩托是買的!他們圍著醫(yī)院停車場兜風(fēng),車身搖晃,三圈后芮崎問:你明知我喝酒了還坐?徐婉婷說:因為是你特意買的,買的,明白嗎?芮崎說:不過,錢是偷車換來的。徐婉婷看著芮崎:我該怎么辦呢?他們坐在幽寂的湖邊。芮崎的夾克披在徐婉婷肩上。她知道他冷,他打哆嗦的樣子令她解恨。很快她又心疼了。她撫摸芮崎的頭發(fā):要不你當(dāng)我弟弟吧。這樣你就不是野孩子了。她將他抱在懷里:也別再偷車了,那有什么好玩的。芮崎說:過完生日就停手,我不喜歡放棄。世界放棄了我,我活得像一棵野草。我有資格野下去。
她帶他回家。進(jìn)門前,他在門口站著,長時間猶豫著。她將他帶進(jìn)臥室,讓他坐在長條沙發(fā)上,為他讀鮑勃·迪倫的詩歌。她有一張小巧的書桌,臺燈溫和地亮著。讀詩前她讓芮崎看封面:看,多帥!像你一樣!芮崎點點頭:他比我?guī)?,如果我是外國人我比他帥。徐婉婷笑了,笑容被黑暗瞬間吞噬。黑暗密不透風(fēng)地壓下來,停電了,她記起了物業(yè)通知,她被拉到沙發(fā)上。我愛你,芮崎說。我該怎么辦呢?她靠在芮崎身上,黑暗中撫摸他的臉頰。芮崎在黑暗中是溫順的,這令她相當(dāng)疑惑。你怎么這么乖?她問。黑暗中傳來聲音:死后也是這個樣子吧?永無盡頭的黑暗,真他媽安靜。她講她的過去。她在一個小小的醫(yī)院里出生,那個時代醫(yī)院都是小小的。父親用自行車帶她回家,母親抱著她坐在自行車上。她家是一居室,筒子樓電壓不穩(wěn),沒有物業(yè)也沒有提前通知。父親懊惱地說:停電了,晚停會兒就好了,至少先讓妞妞看看家里。所以你叫婉婷,芮崎打斷她說。她點頭。她想黑暗中他看不到點頭,她繼續(xù)說:我的童年非常美好,爸爸給我做了一個梳妝臺,從小我就愛美,我的梳妝臺比媽媽的還精致。她繼續(xù)說:爸爸下海經(jīng)商做外貿(mào)生意,我們從小房子搬進(jìn)了大房子,我的房間布置得像公主臥室。他捧著她的臉,在黑暗中看她笑。她的笑容在他的親吻中滑下嘴角。她說:后來爸爸離婚了,與家斷了聯(lián)系,再后來那個女人卷走了他所有的錢,生意也垮了。他問:老徐又回來了?她搖頭:沒有,他去了中俄邊界,做些小生意,結(jié)了婚偶爾也會打來電話。芮崎問:你怎么成了醫(yī)生?她說:我學(xué)習(xí)一直很好的,考上醫(yī)科大學(xué)后分到醫(yī)院工作,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芮崎問:你縫針怎么縫得那么棒?她說:從小愛做針線活,喜歡給娃娃縫衣服。芮崎親吻她的嘴唇:怪不得呢。她回吻芮崎的嘴唇:說說你吧,弟弟。芮崎點頭。他們適應(yīng)了黑暗,他點頭可以很輕易被看出來。她依偎在他懷里,沙發(fā)后面窗簾打開著,黑夜的光站在窗外,全部的光都站在那里,不動聲色,只有一小部分在他們眼中閃閃發(fā)亮。你說吧,我想聽,她再次問他。芮崎枕上手臂:我是野種子,沒有根,其實連野草也算不上。他頓了頓:每一輛車?yán)锒加泄适?,我他媽就沒有。我把別人的故事沉下去,沉到他們不知道的地方,這成了我的故事。他說:其實咱倆很像,只不過你更高級一些,在骨子里我們都很野,被拋棄了也只能野著。如果不野該怎么活下去呢?他繼續(xù)說:你前夫是做什么的?他開什么樣的車?她說:我不恨他,他是我唯一愛過的人,他得了癌癥,去世時只有二十六歲。黑暗在沉默中通過秒針傳輸心跳,掛鐘掛在墻上。他說:可能是指針與軸承之間松動了,回頭我?guī)湍銛Q緊或者增加薄片壓實。她笑笑:不必了,是從老房子里搬來的舊物,爸爸留下的。他再次沉默。她問:你為什么叫芮崎?芮崎在她頭發(fā)里呼吸,親吻她的眼睛。光冰冷地邁進(jìn)屋子和衣躺在床上,將窗欞印在上面。床像打印紙,沒有血色也不記錄什么,黑色的窗欞默不作聲地將它囚禁著。芮,多像一個躺在床上的人,頭上枕著野草。說完芮崎牽起她,兩人倒下去,穿過窗欞將柔軟的床沉重地壓在身下,他們翻滾著吻了幾次,鞋子掉在地上發(fā)出很大的聲響。徐婉婷溫柔地抱住他,讓他埋進(jìn)懷里,柔柔地說:你是稻草人,或者麥田里的守望者。芮崎的太陽穴在她胸口跳動,猶如一把緊張而又羞澀的刀子一次次將她貫穿。
他們和衣睡去。徐婉婷做早餐時芮崎還睡著,她再想轉(zhuǎn)身他已在身后。芮崎親吻她的脖子,煎蛋的油星跳到她手上。他們面對面地親吻,芮崎掌穩(wěn)煎鍋。
“有時候你確實挺乖,還會做飯?!毙焱矜糜H吻他的鼻尖。
“被拋棄的人只能依靠自己。”他咬了她一下。
兩人坐在明亮的窗前吃早餐。他安靜靦腆,像清晨里柔嫩的小草。徐婉婷想:我他媽真的瘋了。芮崎吃得很慢,似乎難以下咽又似乎津津有味。她問:你怎么不像野孩子了?喝完牛奶他說:第一次來你家還睡在床上,有點不好意思。她想:我他媽真的瘋了,一個野孩子。她命令他去坐沙發(fā),為他讀《城市文明公約》。他詫異地聽了一會兒,掏出刀子剪指甲。你的不好意思呢?這么快就原形畢露了?徐婉婷將打印紙折疊胸前,她抱著肩膀,打印紙在指尖搖晃。他無趣地收好折刀:你怎么不讀詩?
她也咬他,牙齒和下巴有輕輕的觸感,“停在第十八輛好嗎?”
“十八輛和三十輛是一樣的?!避瞧榕踔拿骖a,“被捉住的話下場一樣?!?/p>
“停在十八好嗎?我喜歡十八歲。”
“你是三十歲女人。”
“我十八歲?!?/p>
“你是中年女人?!?/p>
“我十八歲。”
“你怎么不早說?!?/p>
“早說有用嗎?”
“現(xiàn)在說有用嗎?”
“可我還是說了。”
“那就給我個動人的理由?!?/p>
“我想聽它沉入湖底的聲音。和你一起?!?/p>
芮崎告訴徐婉婷保持放松,等水灌滿車廂輕輕打開車門便可。她深深地呼吸。車輪在平穩(wěn)的顛簸中駛向湖面,深冷的湖水瞬間熱烈起來,水花沸騰,跳動著張開羽翼。芮崎穩(wěn)控油門,擋風(fēng)玻璃前相繼出現(xiàn)了水植和魚,它們都很慌張,在昏黃的水中狂亂扭動。泥沙不明就里地擠作一團(tuán),幾次翻卷后終于沖殺過來。他們被一個日??此屏私獾膮s深不可測的世界包圍著,他們與世隔絕,在死亡的羊水里安靜地等待毀滅或者重生。車猛烈震蕩,他們追尾了。芮崎大笑:我們在湖底追尾了。她沒有笑,那些沉入湖底的聲音深沉的、飽滿的、咕嚕嚕的、嘩啦啦的,滲入毛孔,匯集著墜入心尖刺進(jìn)最敏銳的地方,原來那里早就預(yù)留了位置。芮崎沒有忘記吻她,芮崎還顧得上吻她。解開安全帶,我們只有半分鐘時間,他在她嘴唇上兇狠地發(fā)出命令。她再次深深呼吸,將最后一絲空氣貪婪地收入胸腔。她多含了一口空氣,為他留著。
芮崎很會游泳,潛水手電和折刀永遠(yuǎn)都是他的標(biāo)配。白亮的光令湖水讓人瞬間清醒,他們看到了許多車,車窗大都開著,魚自在地游來游去進(jìn)進(jìn)出出。有的車四輪朝天,有的側(cè)翻在淤泥里,有的車頭壓在另一輛車上,猶如兩只正在交配的陸龜。芮崎曾在她家看動物世界,屏幕里兩只陸龜紋絲不動地交配。芮崎問:為什么不動?話音剛落,雄龜動了一下。芮崎笑了:原來是假正經(jīng)。徐婉婷在沙發(fā)上抱著靠枕,她轉(zhuǎn)換頻道,屏幕里出現(xiàn)了電視購物。芮崎撲過來爭搶遙控器,她被壓在身下被他撓得咯咯直笑。他們儼然就像一對居家過日子的小夫妻,廚房里燒著開水,茶幾上的杯子里放好了花茶。
他和她輕松地游著,時不時地向車?yán)飶埻?。在一個后座上他們看到了公文包,在另一個后座上看到了充氣娃娃。芮崎想笑,他捂嘴,硬生生地吞下笑容。他們浮出水面,擁抱著笑起來。徐婉婷曾被充氣娃娃驚嚇過。他開車到樓下,打電話要她上車。打開車門,充氣娃娃倒向門外,她尖叫著閃到一旁。芮崎說車是成人用品店老板的,一個中年人,猥瑣下流,毫無職業(yè)道德。她問這是偷車的理由?芮崎點頭:他的每個充氣小妞兒賣前都親自開苞。所以你懲罰他?偷車?徐婉婷問。芮崎說:偷車不是懲罰,偷車無非是讓你過個有儀式感的生日。至于懲罰另有其他方式。徐婉婷用紙巾擦去他嘴角的花生醬,她沒有說話,等他自己接下去。芮崎彎腰吻她,在她嘴邊說:我在某個充氣小妞兒里放了兩顆圖釘。
他和她在月光下?lián)砦?,湖水涌動泛起粼粼銀光,冰冷的風(fēng)撫摸著他們的肩膀。他們忽略了寒冷,即便打著哆嗦也依舊忽略了。他的夾克她的大衣在湖畔的巖石上依偎,冰冷的風(fēng)繼續(xù)吹著,柳條齊密地擺動,湖水推出更多的波紋。他吻掉了她的耳釘。撲通,耳釘?shù)暨M(jìn)水中。撲通,濺起的水花跳在他們臉上。
“不要去撿!”她拉住他,“給我買個新的,帶鉆的!貴的!”
“帶鉆的?!彼粗?,目光依舊向下延伸。
“自食其力,掙錢!給我買!我他媽嫁給你!”她兇狠地看著芮崎,捏著他那有棱有角的十八歲年輕的下巴,“記住了嗎?我他媽死過一次,再來一次我就真死了?!?/p>
她咬破他的嘴唇:“記住了嗎?”
“記住了。”
“記住了什么?”
“你的吻?!彼麩崃业匚巧先?。雙頰發(fā)燙。
芮崎消失了。她專注于生活和工作。她用棉球清創(chuàng),在一個個裸露的傷口上細(xì)致地多擦幾次。藥棉爬上皮膚,抹出一條條黃褐色的痕跡。他橫沖直撞,樹枝在車窗上兇猛地抽打。她時不時地彈離座椅,為此不得不拼命抓牢把手,笑著罵著像個野野的女東西。她用鑷子夾起皮膚,持針器夾著彎鉤在破裂的皮膚上靈活編織,兜住脂肪、筋膜和血肉,她認(rèn)真地縫合,有時甚至?xí)蛞粋€心形的結(jié)。托盤里的血棉猶如包裹著夕陽和云彩在她心里鋪滿。她在午夜醒來,披著衣服走去街口,道路空曠,她與影子保持的夾角像一把半開合的刀子。她在周末泡好花茶將電視調(diào)到央視綜合頻道,廚房里的燒水壺已經(jīng)倒空沒有了脾氣,陽臺晾曬的衣服隨風(fēng)擺動。她看地方臺每日新聞、今日說法、撒貝寧時間。芮崎說過,那些車絕大部分來自外地,不好查證也沒有銷贓下線。那是以前的芮崎,她坐直身子對著正在看報的同事說,或者坐起身子對著透明的黑暗說。她每天都看《每日新聞》《今日說法》《撒貝寧時間》,后來還加了區(qū)電視臺的《警情追蹤》。她的十八歲男孩果然變好了,湖底偶爾冒出氣泡卻不再傳來聲音。
她終于獨自進(jìn)入陌生的車?yán)?。她不是芮崎,她使用了自己車?nèi)的安全錘。她小心翼翼地爬進(jìn)去,將紙袋放在副駕駛的碎玻璃上。她深深地呼吸,取出收音機、酒瓶和咖啡,她還帶了野餐布,像在湖邊野餐時那樣。前方?jīng)]有落日,虛白的光在地下停車場里恍惚地亮著,她搜索可以令她踏實些的黑暗,發(fā)現(xiàn)黑暗已經(jīng)擠進(jìn)了車?yán)铩K芸爝m應(yīng)下來,摘下帽子口罩大口地喘息著。操作臺上有幾件樂高玩具,后座上放著一束鮮花。凌晨兩點,車主人應(yīng)該早已忘記了浪漫。她聞著花香,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取出收音機調(diào)式波段,旋鈕猶如子彈的底火將聲音發(fā)射出來。午夜之聲正在播放企業(yè)家傳奇,坎普拉德的宜家帝國,坎普拉德賣過火柴,宜家家具不都像火柴盒嗎?她調(diào)頻,不停地灌下伏特加,讓亂糟糟的語音和音樂在伏特加的幫助下進(jìn)入喉管。她喝著,渾身充滿力量,她似乎明白了芮崎。車?yán)锖芾?,陌生的氣味為她打開了另一扇門。她抱緊自己。門內(nèi),芮崎伸出雙手擁抱著她。她喝醉了,大笑,瘋瘋癲癲不停唱歌。他們?nèi)ミ^一次KTV,她專點膩乎乎的老歌唱給他聽,給他介紹江珊和王志文。KTV的老板進(jìn)來送酒,稱芮崎為兄弟,一個女人跟在老板身后目光空洞地看著他們。她拉下后視鏡,她的眼睛在方框里盯著自己不停流淚,她也想放空自己,空了,好把芮崎填進(jìn)去??尥晁中α?,芮崎不是一直都在嗎?她更加用力地抱緊自己,關(guān)閉音源在黑暗中猶如置身湖底。
她問芮崎:“我們是在湖底嗎?”
芮崎說:“每輛車都在湖底?!?/p>
她問:“那聲音呢?”
芮崎說:“閉上眼睛才能聽到?!?/p>
她閉上眼睛聽到了自己的呼吸。
徐婉婷十八歲生日前夕,芮崎在與警方的對抗中身中數(shù)槍當(dāng)場斃命。這條新聞果真播放了,播在地方臺的每日新聞。晚十點,區(qū)電視臺《警情追蹤》欄目又播了一次,不過她已經(jīng)不看電視了。芮崎的死與自制汽油彈有關(guān),刀子完全派不上用場,他的自制汽油彈是在抗拒抓捕時臨時得出的靈感。在馬賽克下面,芮崎露著后腰像條親吻地面的死狗,警察在他懷里搜出兩枚帶血的耳釘,鉆石璀璨奪目,吊牌上標(biāo)價兩萬六千元。耳釘收入警方的物證保管室,它被認(rèn)定為來路不明,具有盜搶嫌疑。
責(zé)任編輯 陳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