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
我的手指開始莫名地抖動,仿佛能讓人聽到骨節(jié)“咔咔”作響的聲音。我意識到,我的手指背叛了我,這一刻它們張狂起來。
這一刻,興隆山的兩個山峰之間橫架起的玻璃橋上,明晃晃的橋面上匍匐著他——跟我同坐大巴而來的周處長,他是我上司的上司。在大巴里,他一直望著窗外,我不敢跟他說話。他不認識我。而這時,他甩掉男子漢的威嚴,“媽呀”一聲趴下,閉上眼睛,身體顫抖著。我想這200多米長的玻璃棧道他是難以越過了。
我一個箭步跨到周處長身后,摘掉太陽帽,“啪”地扣上他的腦袋,這樣他該看不到橋下面的深澗,和澗底流動的藍天白云。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我咬著牙拽他起身,左手攥成拳頭,頂住他的后腰,右手拉緊他的右手。我在他身后發(fā)力,“逼”他一步步前進。
走過橋頭,我松了手,我的手心盡是汗,因為用力過猛,抽了筋,費了好半天勁兒才緩緩地舒展開來。
我偷眼瞧那個稍稍肥胖的身軀,他那兩只手也在甩動。我開始自責起來,憑什么冒出那股蠻勁兒呢?周處長回望了一眼玻璃橋,轉(zhuǎn)臉問我,好小子人這么瘦,勁兒還挺大,敢不敢掰腕子?
我額頭冒著細汗,直說不敢。
哈哈,你還用帽子遮住我的眼睛!要是我望著天上、遠處,興許就不打顫了??赡阕屛铱床坏斤L景!
我一愣神,手上已經(jīng)覺得痛,他的兩只大手像兩把鉗子夾疼了我。
離家越遠,我的心越輕松,平日里的纏纏繞繞像云煙,漸漸地散去。從車窗往外望去,老天爺,滿眼的綠啊,都已經(jīng)春深了。我一路做著長長的深呼吸。
看慣了別人緊張驚詫的臉,可這一次,在玻璃棧道上,在自然面前,我成了軟蛋。
那個臭小子,細眉細眼,不愛多說話,我才知道他叫劉元,心眼兒還不賴。我拄著他的登山杖,跟他肩并肩像兄弟一樣,盤旋在山腰間曲曲彎彎的棧道上。峻峰、云彩、空氣、石頭、崖柏、野花和鳥鳴,都足夠讓人忘了世俗。
那是在下山的途中,劉元站住了,咧著嘴,貓下腰,捂著膝蓋,“哎喲哎喲”地吭哧。終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也跟著坐下,喘了口粗氣。劉元從布包里摸索出一瓶水,遞給我,我推過去,他的手竟然軟綿綿的。我問,你的手,累軟了?
劉元說,平時就這樣的。
那拳頭頂我的時候咋那么硬?
劉元臉騰地紅了,低頭不吭聲。
我雙手覆在他的膝蓋上,讓溫度熱暖它,然后緩緩地放開他的腿,上上下下輕輕地按揉拍打。他睜大了眼睛看我,然后仰起頭,瞇眼望天上的流云。那云朵挺白,像棉絮團兒,忽而幻化成幾縷絲,靜靜地散開。劉元一臉享受的樣子。一會兒,他嘴里呢喃道,你的手。
是呀,這時候我的手熱血充盈,寬厚,綿軟,軟中有力,像個父親的手。
你練過手法?劉元問。
練過,我得意地說,在家里給老婆練過,你小子娶了媳婦,也得學著點兒。
劉元憨憨地笑。
我輕輕地嘆了口氣,我的手平日里可是硬的呢,那是握著大筆的手,大筆一揮,哪個工程就開工了,哪個職員就調(diào)了崗位了,哪個下屬就喊累死或者舒坦了,哪對兒小夫妻就團聚或者分開了……可今天咋就軟了呢?連心都軟軟的。我再一次望望天空,俗,真俗,今天才真正地做我自己。
回程的大巴上,旅客們起初都還興奮,熱烈地談?wù)摼包c和感受。后面有個人熱情地跟周處長打招呼,又有一個胖子遞過來一袋杏仁、一袋香菇。周處長頭仰在靠背上,瞇著眼,把胖子的手推出去。胖子瞄了眼干瘦的劉元,又加力推過來,兩個袋子便落在周處長的腿上。
周處長,想不想掰腕子?劉元的神經(jīng)末梢還興奮著。旁邊的人循聲望過來。周處長沒吱聲,臉轉(zhuǎn)向窗外。
周處長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劉元的手一會兒翻布包,一會兒摸登山杖,一會兒戴帽子,一會兒摘帽子。一不小心碰到了周處長的手,那手,不像在山上時熱,也不像揉腿時軟……
劉元渾身松懈下來,上下眼皮交合的剎那,導游喊到站了。
劉元下了車,悵然地望著前方,手軟得懶得動。
一個低聲傳過來,小子,忘了拿包。周處長遞過布包,包里鼓鼓囊囊的。
劉元伸手去接,半路上卻被另一只大手有力地鉗住。周處長擠了下眼睛,有空來找我掰腕子。
?說:太陽的味道真好聞。
然后,爸爸媽媽和太陽的味道混在一起,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小星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xiāng)。夢里,有一把偌大的傘撐開,像一個童話里的蘑菇。傘的上空,有一個大火球般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