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力
市川劇團的老團長葉棟梁即將迎來80大壽,現(xiàn)任團長趙昂打算給老爺子一個驚喜,演一出傳統(tǒng)劇目《白蛇傳》助興,以示對老爺子熱愛大半生川劇事業(yè)的敬意。
趙昂找來自己的兩個弟子不言和煥芯。這二人都是前兩年從戲劇學院招來的學生,幾年下來,行腔和表演都頗有幾分神韻,深得師父趙昂喜歡。
這一天不言和煥芯正在排練,趙昂在一邊悄悄坐了下來,兩個愛徒揮汗如雨,一招一勢細致入微。趙昂在一邊看得有些發(fā)癡,恍惚間就像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不言和煥芯,多像兩個他想忘卻總是忘不了的同門師兄妹……
20世紀90年代初,趙昂和師兄肖旭、師妹舒小雅同是市川劇團的青年演員,他們都來自有戲劇之鄉(xiāng)美譽的成都,又共同從師于當時的劇團團長葉棟梁。葉團長也是成都人,祖輩都從事川劇表演,葉團長從小耳濡目染,在川劇的浸潤中慢慢長大。新中國成立初期,文藝空前繁榮,川劇也迎來了新生,十多歲的葉棟梁就成了川劇團最年輕的演員。
幾十年的堅持與守護,成就了葉棟梁的表演風格,川劇也得到了發(fā)揚光大。川劇培養(yǎng)了葉棟梁,葉棟梁也悉心傳幫帶,他根據(jù)川劇生、旦、凈、末、丑五大基礎(chǔ)角色,又結(jié)合趙昂等三人的唱腔特點和個性,為三個徒弟分別量身打造了今后發(fā)展的方向,趙昂專攻生角,肖旭主修凈角,舒小雅則研習旦角。
三個人都很努力,不但認真學藝,心思也總是在一塊。特別是趙昂,戲里戲外,都對清秀溫婉的舒小雅很有好感,旁人都能讀懂那就是年輕人的愛情。但三人都不會想到,考驗他們內(nèi)心的時候很快就會到來。
川劇的發(fā)展,同中國的很多地方戲劇一樣,在經(jīng)歷了解放后的一陣長盛周期后,到八九十年代受到了市場經(jīng)濟的巨大沖擊,一個最明顯的特征是,看錄像的人越來越多,進劇場的人越來越少,劇團漸漸到了入不敷出的境地。
葉棟梁也很著急,他召集職工開會,希望商討出對策。就在這次會上,有人提出把劇團的演出削減,騰出精力搞市場經(jīng)濟。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把劇場改裝成多功能錄像廳,讓各種渠道不正的盜版牒來滿足更多人的新鮮感和好奇心。
會議沒商討出任何結(jié)果,走出劇團的趙昂遇上了老同學李三多。李三多和趙昂以及肖旭都是中學的同班同學,但彼此的路子不同。李三多中學畢業(yè)后下海經(jīng)商,做起了服裝生意。平常有事沒事,李三多總喜歡請趙昂和肖旭吃飯,當然每次都不忘叮囑他們要把美麗的師妹舒小雅帶上。
這天四人吃飯,空氣有點沉悶。肖旭一聲嘆息說:“其實今天會上有些話也不是沒道理,川劇沒人看了,繼續(xù)堅持下去只有喝西北風。咱們的劇場很氣派,改成錄像廳保正收入不錯。”
趙昂問:“那咱們的理想呢?從十幾歲進劇團,我們一直在努力在提高,現(xiàn)在多少也算劇團的頂梁骨干了,卻思謀著去拆師父的臺。不說對不起祖先留下來的川劇了,我們對得起師父,對得起劇團的培養(yǎng)嗎?”
李三多聽二人爭執(zhí),也不摻合,只是笑著把菜往舒小雅碗里搛。舒小雅見了,故意想逗一逗多情的李三多,就問:“你是他們二人的好朋友,你幫誰,總得表個態(tài)啊。”
李三多笑著說:“我是做生意的,我只知道,干任何營生,掙錢是第一要務。至少有錢了,可以給喜歡的人買衣服買首飾,餓著肚子談理想,相當于畫餅充饑自欺欺人?!?/p>
這頓飯吃得很鬧心。更鬧心的是,趁李三多去吧臺結(jié)賬的工夫,肖旭當著舒小雅的面對趙昂說:“再堅持你的理想,恐怕你喜歡的女孩就會成別人的女朋友了!”
這之后,四個人又聚了幾次,每一次都分成兩派爭執(zhí)不休。最后一次肖旭似乎是下了狠心,他對趙昂說:“我已經(jīng)租下場地了,待錄像廳裝修完畢,我就正式向劇團提出辭職。希望錄像廳開業(yè)后,你們今后多來捧場?!?/p>
果然不久,肖旭就辭職而去。隨肖旭離開的,還有劇團另外一些人。葉棟梁很是無奈,劇團收入微薄,演出更是時斷時續(xù),一些優(yōu)秀劇目都沒有了演員。為了維持劇團的演出,葉棟梁不得不偷偷拿出家里的錢,買下演出票送給外人去捧場。身心的焦慮,讓葉棟梁大病一場。
團長掏錢請人看戲的事終于讓很多人知道了。有一天趙昂鼓起勇氣走進了銀行,把他多年來攢下的兩萬元積蓄取了出來。是的,他也想效仿師父,在劇團最困難的時候,花錢請人看戲。
趙昂剛把錢取回家,不想李三多就找上門來。李三多進來就說,他準備到沿海做一筆大生意,倒騰一批“舊貨”,絕對賺個盆滿缽盈。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他手上缺資金,如果有人愿意借給他,他可以給出百分之五十的年息,而且每個月結(jié)息。
趙昂一聽,如果真這樣,每個月結(jié)的利息也不是小數(shù),在不失去本金的情況下,他可以盡最大努力幫助劇團……想到這兒,趙昂激動地說:“我手上剛好有兩萬?!?/p>
趙昂借出去兩萬的第一個月末,在趙昂等著收利息的當口,李三多突然失蹤了。最讓趙昂不愿意相信的是,和李三多一同失蹤的,還有師妹舒小雅。他最后得到的信息是,有人看見李三多和舒小雅一同坐進了一輛長途車。這一次身心焦慮的人變成了趙昂,他也住進了醫(yī)院。
三個月后趙昂收到了一封沒有落款人的信,但是看筆跡就知道是舒小雅。她在信中請師兄原諒,原諒她的世俗,原諒她的不辭而別。那筆錢算借,等他們在沿海掙了錢,一定加倍奉還。
那一天,團長到宿舍探望郁悶的趙昂,和他做了一次深談。團長說:“我知道川劇在走下坡路,但我相信這只是暫時的,如果你挺不過這個坎,也想下海找些其他事情做,我同意讓你停薪留職?!?/p>
趙昂腦子里浮現(xiàn)出那失去的兩萬元,是的,他需要錢,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但是,趙昂不敢點頭,他不忍直視師父的目光,那里面有隱忍、委曲,還有對川劇的不甘,讓看見的人內(nèi)心震顫。
團長又說:“就算劇團只剩最后一個人,我也要挺住。我不相信這個古老的劇種會毀在這一代人手里,200多年的藝術(shù)瑰寶會在這個時代沒有容身之地?”
趙昂一下感動了,竟忘記了郁悶,脫口而出:“師父,您放心,您不是一個人,還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