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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時候原諒你的父親(短篇小說)

2020-07-04 03:34盛可以
作品 2020年6期

盛可以

1

親愛的V,恐怕你是這世界上我唯一可以談心的人——這是我搜尋多年得出的結(jié)論,我從未如現(xiàn)在這般想跟你說話,像二十年前我們在海濱長談,仿佛海鷗與大海一直聊到黑夜擄走夕陽的余溫——彼時青春碧綠,我記得你問了一句,“你什么時候原諒你的父親?”

這些年,我像吉卜賽人一樣生活,一個地方住熟了,就會惶恐,于是不斷逃離,扔掉的總多于隨身攜帶的。而你幾十年不挪窩,像樓下的老榕樹一樣扎根,從容安定,討厭變化,享受那份喝茶看報旱澇保收的工作。其實和你在老榕樹邊過日子應(yīng)該也不算壞,但那時我只想要飄蕩,像一朵云,這兒看看,那兒呆呆,青春里深裹著對父親的怨恨。

此刻我在Yaddo,將在這里完成一個寫作項目。這是一個金融家遺留下來的莊園,一百年前開始向藝術(shù)家敞開大門。這塊土地的杰出程度超過了全世界任何一塊土地,一百多個藝術(shù)家分別獲得普利策獎,國家圖書獎,諾貝爾文學(xué)獎,索爾·貝婁,凱瑟琳·安妮·波特,杜魯門·卡波特,西爾維亞·普拉斯……名單很長,你可能讀過他們,也可能沒有,我忍不住列出喜歡的幾個。如果你去讀老舍先生的日記,你會發(fā)現(xiàn)他曾于1946年在這里寫作,經(jīng)常和那個與毛澤東、朱德很熟的外國女記者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結(jié)伴去餐館吃飯,還邀請不受待見的黑人同桌——這些話其實也是我想跟父親說的,他應(yīng)該會高興聽到這些吧。

我抵達時正值深秋。森林。湖泊。寂靜。色彩喧囂。天空藍得近乎凜冽。風(fēng)景美到極致時便呈現(xiàn)一種嚴峻的溫柔——這令我整整一周無所適從,終日將目光投向湖面及遠山,或在森林里漫步,聆聽風(fēng)聲,看樹葉飄落的姿勢。沒多久雪就覆蓋了大地,來自倫敦的劇作家點燃了壁爐,大塊的木頭熊熊燃燒,照亮不同膚色的作家,突然間,火光中閃爍出父親蒼老的臉。

我對你說過,如果說年少時有什么夢想,那就是夢想父親死掉,不用再看到母親被暴打,自己不必呆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我后來甚至寫信幾乎是揮著拳頭警告父親務(wù)必善待母親,仿佛在為母親復(fù)仇。我沒想過父親收到子女的威脅是什么心情——他那時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

親愛的V,我還沒告訴你,父親已經(jīng)去世三年了。我向你描述過的那個專制暴君,臨終前耗盡最后一絲薄力,抬起手臂搭上我的脖子,而他最愛的女兒,并沒有俯身擁抱他,腦袋反而從他的臂彎下鉆出來。

手臂落下去,呼吸同時停止。

說到這個情景,我止不住眼淚奔涌,如父亡時一樣。

在一片哭聲中,我讓父親聽到了我的沉默。

我還沒寫過一個關(guān)于父親的文字——我試過像別的作家那樣,著文紀念,催人淚下,但總以失敗告終。我思緒紛亂,每一個詞都失去了它應(yīng)有的涵義與準確,語言像灰燼被風(fēng)吹散,不再服從我的組織。

最大的痛苦無法言說,最深的愧疚難以描述。但就是在這舞蹈的火光中,讓我又覺心如刀割,再也難以獨自咀嚼。親愛的V,此刻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需要你,如果說過去我告訴你我有多么仇恨父親,現(xiàn)在我就要告訴你我有多么想念父親——他原本是有機會多活些年頭的,而我們——主要是我,并沒有為父親爭取活著的機會。

2

父親的離世似乎對我遠方的生活并無影響。父親原本就像一個遙遠的符號,一個概念,一個稱謂,一個背景,在過去屈指可數(shù)的與錢有關(guān)的來電中,我被打造成家庭支柱。你知道我有哥哥姐姐,他們?nèi)抗肿锔赣H導(dǎo)致了他們叵測的命運,他們心中的怨恨遠比我更深更具體。如今他們?nèi)允秦毜氐囊安莶⑶以介L越矮。我以前跟你講過他們的事,不想再次嘮叨——這不是我給你寫信的目的,何況我已不再認同他們的觀點。

親愛的V,如果我告訴你,我多少次在深夜為失去父親哀號,你會相信嗎?當(dāng)我在鞋柜前為母親挑選鞋子,習(xí)慣性地捎帶看適合父親的款式,猛然意識到自己是沒有父親的人了,再也沒有父親穿我買的鞋子了,我拿著新鞋的雙手僵在那里,心里的空缺變成悲傷的漩渦卷我至深淵,我憋著不讓自己哭出來,卻在鏡子里看見那個手拿鞋子的女人眉毛都擰紅了——你會相信我在心里喊出了我從未喊過的“爸爸”嗎?

幼年時我用土話喊父親“耶耶”,后來方言進化,侄子輩喊“爸爸”替代“耶耶”,可我離家太久,方言早已澀滯,聽著父親吐出最后一口氣,兩種稱呼在我腦子里閃現(xiàn),沒有哪種迸出嘴來。我不知道如何使方言涂上哀傷,我又從沒喊過“爸爸”,這于我是一個生詞——然而沒有父親的日子里,我想到的都是“爸爸”,就像我已經(jīng)這么稱呼他幾十年了。

眼看著死亡的淡青色慢慢浸洇父親的面部,稱呼如魚骨卡在喉嚨里。我緊攥著父親的手,這是從未有過的;另一只手放在父親的額頭上,這也是破天荒的。父親活著時,我和他從未有過任何碰觸,沒有父女間的擁抱,連童年也沒有親密的記憶。

難道死亡是某種神奇的黏合劑?堵在我與父親之間的壁壘自動坍塌,被劃開的水面自動融合。

當(dāng)我走在路上遇到與父親相仿的老人,止不住幻想父親還活著,即便老得背都彎了,就那樣彎彎地活著也很好??!就算他坐在輪椅上,就這樣讓我推著他活下去,那也是天大的喜悅啊!親愛的V,我相信你知道我是如何被自己蒙蔽的,你理解只有父親的死亡才能照出那個真實的女兒,死亡就像一面鏡子,一個人一生被這么映照一次,就會脫胎換骨。

3

Yaddo下雪的冬天,和老家過于相似,好像這樣的冬天父親仍在。我怕見這熊熊爐火,帶木香的輕煙,噼啪的炸裂,明滅的火鱗……我記憶中的每一截木頭都與父親有關(guān),每一絲冬天的溫暖都由父親打造。親愛的V,過去我盡揀父親的不稱職并對其大肆渲染,絲毫不提及父親的付出,這極失公允。我甚至還附和過一種觀點,“一個人婚姻情感的不順歸結(jié)于原生家庭的不幸?!?,并粗暴地給父親“罪加一等”——順便說一句,我現(xiàn)在極為反感這種論調(diào),這缺乏對父輩必要的理解,罪咎于父輩,無非是給失敗者提供一塊心靈的海綿墊。我知道,如果不是要做一朵游蕩的云,和你在老榕樹下的日子是挺好的,我偏是那種要遠方、要陌生、要放逐的性格。你結(jié)婚生子,日常生活從未能將你拽入庸俗,你人在原地,思想?yún)s并不停駐,你當(dāng)初對我的精神影響仍然在發(fā)揮作用——我視之為思想啟蒙——你教會我思考,明辨是非。

我對你說過父親重男輕女思想嚴重,拒絕供我讀書,其實這也有失公允,客觀說責(zé)任在我自己。當(dāng)我聽課時無意識地用筆頭敲擊桌面,被那個戴瓜皮假發(fā)嘴巴如刀痕的女老師拎到講臺邊懲罰羞辱,我憤而棄學(xué),想返校時沒得到支持,貧窮是主要原因。我不過是將自己的失敗與仇恨合理化而罪責(zé)于父親。父親一個人拿工資養(yǎng)活七口人,我們自動屏蔽了這個事實。

我沒跟你講過,有一年返鄉(xiāng)一大桌人吃飯,父親高興酒喝過量,那是我第一次見他流淚,他說他后悔當(dāng)年沒送我多讀幾年書,他認為我沒上大學(xué)都這么有出息,上了大學(xué)就更不得了。且不說父親的邏輯是否合理,這證明父親心里多年來壓著這件事。我們從未談過這個問題,此后也不曾有任何溝通,這是鄉(xiāng)村絕大部分父子關(guān)系的寫照:一方面不習(xí)慣表達自己,另一方面的確很難像知識分子一樣剖析自我與他人。

親愛的V,你知道沒書讀曾是我多年的痛苦,一路上飽受歧視,有人問到總要遮遮掩掩,自卑自動轉(zhuǎn)化為對父親的怨恨。但你知道我刻苦求學(xué)并不僅僅因為這些。我讀書是因為我熱愛知識。你是唯一可以讓我坦誠自在的人,你鼓勵我贊賞我,我那時剛開始發(fā)表一些豆腐塊——這事應(yīng)該另起一篇,現(xiàn)在我只想跟你說父親,說我在巴黎接到家人的信息時,那種深恐不能見著父親最后一面的驚惶。

4

父親在他生命的最后五年,經(jīng)常去醫(yī)院小住,很少麻煩子女。我們一直認為他是擺享受公費醫(yī)療的譜。他這輩子仗著拿工資養(yǎng)活一家人而專制獨斷,但對醫(yī)生唯唯諾諾,藥拿回來誰也不能動,每天吃很多種,空盒子存起來,死后積了一麻袋。他脾性冷硬得讓人討嫌,聽不得任何反對意見,雖不再動手打人,但母親還是怕他,不敢吱聲。當(dāng)然這些都是我聽來的,有些事情仿佛因為距離太遠傳到我耳邊時已經(jīng)扭曲變形,我也以為那不過是一個老干部撒威風(fēng),跟著嘲笑他。而父親獨來獨往,看病吃藥,更勤奮地侍弄菜地,蔬菜一季季蓬勃旺盛,他的心臟卻在我們的輕蔑譏諷中漸漸衰竭。

我們——多么不可饒恕的冷漠??!

親愛的V,我現(xiàn)在像寫小說一樣描述一個老人正不被察覺地走向死亡,他像忍受病痛一樣隱瞞他將死的預(yù)感。事實上,他曾有所流露,只不過這種警示如蜻蜓點水沒有落在兒女心頭。父親去世前兩年我回鄉(xiāng)下,他帶我在后園里轉(zhuǎn),大片花草是母親的地盤,瓜菜塘荷屬父親的成果,沒有誰的菜地像父親的那樣整齊肥沃。他指著那些新栽的灌木叢對我說,“你哥哥太老實了,我現(xiàn)在畫出地界線來,免得他以后受別人欺負?!蔽耶?dāng)時腦海里有過父親在處理身后事的閃念,但并未往心里去——不妨這么說,我認為我不會難過于父親的死亡,我在經(jīng)濟和物質(zhì)上對父親從不吝嗇,但我從沒認為我對父親有多深的感情。

父親的小腿被牛皮癬折磨,癢起來用刀刮得鮮血直流,我一直給他買昂貴的進口膏藥緩解病情,也許我有為他的痛苦難過,但我從沒讓這種難過停留。我好像并不介意看到生活附加給父親的懲罰。親愛的V啊,你現(xiàn)在知道我有多么殘忍了吧,父親將冷硬的光環(huán)遺傳給了我,他要為天然的血液承擔(dān)一部分責(zé)任——當(dāng)然我現(xiàn)在不這么想了,我要跟你表達的,全都是我的罪咎之情。

在紐約大學(xué)演講那天接到父親住院的消息,我仍然以為那是一個老干部擺享受公費醫(yī)療的譜。我接著到巴黎準備另一場演講。不知道你相不相信感應(yīng),到巴黎后我心緒不寧,我好像聽到了父親的召喚。晚上九點,家人發(fā)來圖片,父親穿病服垂死的樣子——不過半年未見,我向你描述過的那塊孤傲固執(zhí)冷漠無情的石頭,像一團枯草萎縮,看起來將隨時撒手人寰。

親愛的V,我不得不提到我的二哥,他先于父親半年病逝,死前半個月不再說一個字。我知道他至死都沒有原諒父親。二哥出殯時父親昏厥倒地,精神與身體同時崩潰,一直在住院,家人最后迫不得已才告訴我病情。我連夜更換機票收拾行李穿過凌晨三點的巴黎城趕早上六點半的航班,路上曲折到了機場跑來跑去居然看不到一個工作人員可以詢問。你不知道我多么著急,蓬頭垢面一身汗,擔(dān)心錯過航班不能握一握父親還活著的雙手,看不到他靈活轉(zhuǎn)動的眼睛迸出鮮活欣喜的光芒。各種懊悔在我心內(nèi)翻動,如果我參加二哥的葬禮,我肯定會讓父親避開二哥出殯的時刻,我不會讓老人經(jīng)歷那種場面——更何況連我自己都無法承受。也許家里人并沒料想父親會這么悲痛,大家看得見父親和子女間冰冷的距離,卻看不見父親最深的內(nèi)心。

我趕到醫(yī)院時父親鼻孔里插著塑料管,已經(jīng)不會吞咽,但還認得我,謝天謝地。

5

生物鐘和林中的鳥一樣,我的蘇醒是第一聲鳥叫。光線剛剛夠眼睛辨識事物的輪廓,那只老鹿便帶著一只小鹿出現(xiàn)在周圍,我聽得見它們跑動,踩響枯枝,必須躲在簾子后觀察,因為一旦發(fā)現(xiàn)你,它們就會迅速跑開。

你說,那會是一個父親和它的女兒嗎?

我們各自呆在房間里寫作,早午餐自己弄,廚房冰箱是滿的,水果奶酪吐司果汁蔬菜什么都有,我?guī)Я艘黄孔灾贫缋苯?,十來個人你嘗嘗他試試,很快就剩下空瓶子。如果他們并不習(xí)慣但是出于客氣友好甚至是文化尊重就那么嘗掉了我賴以度日的剁辣椒,那便堪稱兩敗俱傷。后來我想重做一瓶,跟采購員描述買什么樣的辣椒她總不得要領(lǐng),有一回她的確買了Red pepper,那是包裝好的紅干椒。我不得不放棄了做剁辣椒的念想。

晚餐總是很正式,有專業(yè)廚師伺候。大長條餐桌,紅葡萄酒白葡萄酒,汽水飲料,烤牛排、三文魚、雞扒、羊腿,沙拉……這時能看到所有駐地作家,走進餐廳時每個人神情恍惚似乎還陷在虛構(gòu)中但都面露笑容相互問好,在美食的填充中精神漸漸飽滿氣氛趨于熱烈,飯后意猶未盡總要端著殘酒下桌燒旺壁爐——森林中的木頭可是應(yīng)有盡有啊,大雪紛飛時不燒難道要等到夏日酷暑嗎?而我依戀這燃燒的爐火并不僅僅是享受暖融融的高談闊論,我在青煙與木頭的香味中想念父親,不用費勁,過去的記憶輕易地閃現(xiàn),有時淚眼模糊,所有人的眼睛都因火光投射出異常的亮點,我的悲傷就這樣混跡在這些愉快美好熊熊燃燒的夜晚。

三年。生死兩隔。萬里之外。我沒帶父親到過北京——他曾說他想去北京看看——我沒帶父親到過任何地方,我根本沒當(dāng)回事,就像我沒把父親的牙齒當(dāng)回事。他老掉了一些牙齒,牙齦發(fā)炎,牙疼得吃不了飯——他說他想全部敲掉裝假牙,我知道他指望我的經(jīng)濟支持。我的確考慮過,但考慮考慮就考慮忘了,因為我在遙遠的地方見不到他吃飯時痛苦的樣子,見不到他疼得輾轉(zhuǎn)難熬的夜晚——在這些無理的借口后面,你一定再次發(fā)現(xiàn)了我的冷漠,任憑老父親不得不放棄很多美食,得不到足夠的營養(yǎng)補充——要知道在最艱難的過去,父親也從沒讓我們挨餓啊!

愧疚錐心。但我從沒向家人說起。

父親走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按習(xí)俗隆重祭拜完死者,我們燒柴烤火。樹蔸子還沒燃透,青煙格外濃烈。樹皮冒著水泡與蒸汽,散發(fā)樹木的芳香。每個人盯著樹蔸子,等待它燒起來,以至于忘了說話。抹去煙熏的眼淚,掏挖火盆灰燼,抖掉褲腿上的煙灰,手探到火邊灼烤凍瘡,咳嗽清理嗓子,這些聲音動作使沉默變得合理。當(dāng)樹蔸子“噗”地一聲燃起來,綠火搖曳,青煙轉(zhuǎn)白變淡,大家如釋重負,似乎剛才都使了不少勁。

我的父親曾經(jīng)坐在竹椅上,皮膚像樹蔸一樣暗褐,紋路縱橫,兩只手抱著膝蓋,聽晚輩們說說笑笑,身上火光搖曳。樹蔸子燒到最旺的時候,父親的身影矮了下去,我發(fā)現(xiàn)原先在父親屁股底下顯得促狹的竹椅,已是寬豁有余。后來這竹椅一直空著,擺在火盆邊,誰也沒去坐。竹椅被父親的身體打磨出瑪瑙的色澤,浸潤在火光中。

烤火間的一面墻上掛著蓑衣斗笠、草帽谷篩;另一面墻邊碼著父親劈好的干柴,粗細分類,樹蔸子獨放一角;鋤頭耙子鍬子鎬堆在旮旯里。我們聚在烤火間,燒柴取暖,將陳年舊事和瓜子殼吐在火中。屋子中間垂著一根鐵鉤,幾串臘肉懸在火堆上空,被煙熏得黑里泛黃,油光閃亮。青煙憋滿一屋,纏裹著人類的情緒涌出門外。偶有鄰居穿過青煙,進門蹭火,說起莊稼牲畜?;鹦钦R,像小型煙花。煙灰如頭皮屑落滿肩頭。每張臉都紅通通的。

我們家的烤火間是村里有名的。熏得烏黑的墻壁證明了燒柴的歷史。秋季劈柴是父親一年中的頭等大事,制造一個暖和的冬天,以及火光熊熊的大年夜,保障一大家人不受寒冷侵襲。每年父親劈柴的樣子并無不同:陽光中,地坪里,泡茶、磨斧,脫下外套,卷起衣袖,朝手心吐口唾沫,只聽見“叭”“哐當(dāng)”——木頭一分為二的聲音。陽光震顫。我的童年浸染著木頭的芳香。我嗅得出香樟、苦楝、梧桐、桑葚、柑橘等樹木的不同氣味。

模糊的人影在墻上顫動。火灰中烤得焦黃的糍粑,像癩蛤蟆一樣鼓起來,火鉗在糍粑爆開之前夾走了它,兩只手將其拍來搗去,很快被嘴巴分食。我記得有一回,我們的注意力被糍粑吸引,父親默默離開了烤火間。他起身時略有搖晃,手撐住椅背,那只手干枯龜裂,每一道深紋都是暗黑的。他跨門檻時扶住門框,腳尖磕到門檻,幾乎摔倒。我們看見他穩(wěn)住身體,沒有人叫他小心,沒人去扶他,等他消失在視線里,還低聲議論父親,說他像個大勢已去的暴君,一個不能再發(fā)號施令的光桿司令,他能教訓(xùn)的,只剩下園里的雞、圈里的豬,以及看見他就放平耳朵的狗了。

6

親愛的V,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有的事情非得要通過死亡才能解決。死亡像一把深鎬,一下就挖出了壓在巖石下的脆弱。死的巖漿流過父親的皮膚,慢慢灼為焦土,但他眉目舒展,看上去在隱隱微笑。當(dāng)強悍冷硬的父親放棄與生活的抗?fàn)帲兊萌绱舜让忌颇俊菢幼诱俏覠o數(shù)次幻想過的那種溫和善良的父親啊,難道只有死亡才能揭去一個人臉上的面具,靈魂才會因此水落石出,我們的眼睛才能透過死亡看清事物?那到底又是什么篡改了真實的父親。

那一天我們烤著父親挖出來的樹蔸子,用語言圍剿八十歲的父親,翻出陳年老賬。父親沒吃晚飯,呆在房間里。母親告知他在哭。誰也沒去安慰他。我們緊攥著父親對我們的虧欠不松手,有意要父親反省。誰也不知道那次笑聲飛揚的聲討對父親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親愛的V,我愧于講起這些,然而要搬開這壓在胸口的巨石,正是我給你寫信的目的,不因羞愧而逃避,不因扎心而放過自己,說出我們這些做子女的極不人道的一面。父親挖出來的樹蔸子炸出一把火星,燃過的部分像龍身,每一片龍鱗都是火紅的。母親一邊用火鉗戳下這些火鱗埋進灰罐中,存到夜里為房間加溫。父親的第一個曾孫正坐在他母親的膝上玩火,點燃了手里的小樹枝,劃來劃去咿呀說話。我記得父親當(dāng)時低聲辯駁過,他說起他六歲便死了母親,而他的父親是個常年不著家的賭徒,也說起了自己用草繩捆住褲頭放牛的饑餓生活。我們沒當(dāng)回事,甚至有人說“你那是在舊社會”草草了結(jié)父親的真正苦難。

我們成年后都離開了父母,聚少離多。我們不知道年復(fù)一年父親劈柴的聲音有了變化,一斧子下去,木頭一分為二的脆響聽不到了,變得像啄木鳥似的,一斧一斧地啄。柴堆仍舊會高高地碼起。大年夜依然火光熊熊。煙灰如落雪,將父親的頭發(fā)染得灰白,再也沒有褪色。沒有人體會父親用斧頭啄出來的柴火與劈出來的有什么不同,反倒羨慕別人家燒蜂窩煤,烤無煙炭,輕視父親沒有能力改善現(xiàn)狀,抱怨父親沒有創(chuàng)造更好的生活條件。自私的我們從來沒有想過半路出家當(dāng)農(nóng)民的父親,他那被割傷、跌傷、碰傷,蚊叮蟲咬,皮膚像斑駁老墻的雙腿。

樹蔸子賣力燃燒,情緒隨火焰高漲。這并非一場蓄謀的聲討。但刀子已經(jīng)扎進了父親的心臟。父親的臉頰通紅,神色局促,他兩眼盯著樹蔸子,眼里火光明滅,沒有人在乎那是不是淚。我們早就形成了習(xí)慣,回來聚我們的,聊我們的,似乎有意顯示我們的獨立自主,讓父親在自己的家里變成局外人。而父親并不要求參與。他可能一上午就在殺雞、剖魚、清潔內(nèi)臟——他知道誰愛吃雞肝,誰愛吃雞胗,誰喜歡魚腸,誰對魚脬情有獨鐘——我們打牌時,他在旁邊瞄上兩眼。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很多年。也許這便是中國鄉(xiāng)村家族的典型特征,父輩與子輩間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中間是渾濁不清的河流,或者荊刺錯亂的荒野,僅僅因為血緣的關(guān)系,彼此遙望指認。拳頭和冷漠,武斷和固執(zhí),天性和習(xí)慣,這些東西在鞏固并證明父輩的權(quán)威,我們從血緣的天然礦井中撿起缺乏形狀的親情,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根源。

7

森林里氣溫格外低,空氣都好像凍住了。湖面結(jié)了冰。雪還時不時地下。房間里暖氣正好。我的書桌對著窗外的湖。高的樹木和低的叢林。雪地上有動物的足跡。我們見過熊的腳印。親愛的V,我盡量扯一些題外話,以便我能夠平靜地講下去。如果我控制不住情緒,就會語無倫次,一想到給我生命的那個人不在了,而他原本可以多活些年頭,我就會敲打書桌,揪自己的頭發(fā)。

親愛的V,當(dāng)我到達病房,護士正在給父親清洗口腔。父親眼神呆滯,他看了我一眼,沒有表情,他早已不在現(xiàn)實中了。他身上伸出來的管子連向屏幕閃爍的儀器,或者懸掛高處的瓶瓶罐罐。我并沒有如自己設(shè)想的那樣握住父親的手,撫摸他額頭的皺紋,也沒有替他輕捶憋悶的胸口。我只是像個質(zhì)檢員捏了捏那些塑料管子、橡膠管子,閱讀那些根本不認識的醫(yī)學(xué)術(shù)語。

我在下半夜談到了母親。母親也是在我們的烤火間火焰熊熊時,講起了父親挖樹蔸的情景。根據(jù)母親的描述,我的腦海里形成了活動的畫面,那完全不同于父親劈柴的樣子。劈柴的父親是從容的,即便是后來啄木鳥似的叩擊,也能聽出父親對生活的信心與內(nèi)心的執(zhí)著。母親說,從來沒有哪一截木頭,像這一個大樹蔸那樣讓父親精疲力竭。父親不自覺流露出來的老態(tài),讓母親擔(dān)憂,她提議等孩子們回村一起挖,父親卻要逮住難得的秋陽暖日,盡快將樹蔸子碼進柴房里。為了打贏這場戰(zhàn)役,他帶上足夠的槍支彈藥——鋤頭、斧頭、耙頭、鍬、鎬、鏟、錘,兩碗米飯?zhí)铒栁?,嚼著杯底的茶葉,戴上白線勞保手套沖鋒上陣。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彎了,這使他干活時顯得虔誠,似乎對眼前的事物充滿了敬重。他很容易夠著地上的工具,但擺幅和力度只能做到七八成,揮砍和挖掘的姿勢顯得怪異。以前一個樹蔸子幾根煙的工夫就可以挖出,這一回卻花了三四天。緊攀地球的茁壯樹根,幾乎耗盡了父親余生的體力,將樹蔸子挪出深坑,他在地上坐了很久。

我在父親死后的第二個冬天才得知這些。我不得不離開烤火間在寒風(fēng)中呼吸。遠處是父親勞作的田野,他葬在那里,墳上還沒有長出雜草。

親愛的V,如果你知道我們就是烤著父親耗盡體力挖出的樹蔸子燃燒的火焰對他發(fā)起了那場集體圍剿,你便能理解為什么我的心總會被火焰灼痛。Yaddo的天空蔚藍。我走在沒有路的腐葉上,森林里傳來父親的砍斫聲,像啄木鳥一下一下地叩擊樹干。靜默的每一棵樹都在等著父親的斧頭,深埋的每一個樹蔸子都在等著父親的挖掘。而我,一個普通的人類,卻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壁爐的柴火漸漸微弱。夜仿佛深到了地獄。女詩人說了一句“天快亮了”,兩個沒有父親的女人伸開雙臂擁抱告別各自回房。那以后的晚餐她總是坐在我旁邊,一個共同的秘密使我們親密有加。

9

父親的手臂落下去,眼睛合上了,他的軀體變得很長。我托著父親的下巴,抵合他只剩三顆牙齒的嘴。葬禮很隆重。一切都順利如意——這么說有點荒唐,人都沒了,哪來的順利如意呢?但鄉(xiāng)下講究這個,一個美滿的葬禮預(yù)示著時運的好轉(zhuǎn),活著的帶著緬懷會有好的生活。五年前我給父親拍的照片做成了遺像,他穿著我買的黑呢大衣和格子圍巾,日夜在墻壁上望著母親。父親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仍舊放在衣柜最方便的位置。母親一直在哭,動不動就流眼淚。這讓我想到他們感情很好。

親愛的V,沒有父親的家空空蕩蕩。我在屋子周圍走動,父親到過的所有地方都成了父親留下的遺跡。土地和蔬菜在想念我的父親。我最后來到父親的雜物間東翻西看,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這里堆積著舊書桌和廢棄的東西,掛著父親勞動時穿的工作服。我摸了摸父親用過的鉗子扳手、修理綠化的大剪刀、噴灑農(nóng)藥的手動水箱……我打開書桌抽屜,里面有剩余的毛筆和宣紙、翻爛了的《毛澤東選集》。一個用繩子呈十字狀扎綁得像食品包封的東西吸引了我。那是一疊父親的老病歷本,封面印著毛主席語錄,有一條是這么寫的,“應(yīng)當(dāng)條件積極地預(yù)防和醫(yī)治人民的疾病,推廣人民的醫(yī)藥衛(wèi)生事業(yè)”。給父親看病的醫(yī)生恐怕早已故去,他們用難懂的字寫下不同的病癥:瘀傷、肝區(qū)疼痛、右上腹隱痛、脛骨痛,頭疼、肺部如針刺、因外力打擊導(dǎo)致腦震蕩……

我對父親的病史一無所知。

我沒去問母親是什么外力打擊,她現(xiàn)在不宜回顧多年前的事情。她需要平靜。

離開時我?guī)ё吡四切┎v本。我珍藏著父親的疼痛。母親在夏天告訴我,我撒在父親墓地的波斯菊花籽已經(jīng)遍地鮮花。你知道那盛開的全是我的愧疚。

親愛的V,你說,我的父親會原諒我嗎?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