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瑛
這個故事的開頭有點荒唐。
那個時候,就是故事開頭的那個時候,用的秤還是“小兩”,十六兩為一斤。買油也不用秤稱,是用端子量。端子有一兩、二兩、四兩、半斤不等。盛油的壺也是按斤兩做的,四兩壺、半斤壺、一斤壺……譬如打半斤油,四兩端子兩次或半斤端子一次,舀進半斤壺里,正好滿??偠灾挥贸拥?。
那時候有專門挑著擔(dān)子走街串巷賣油的。挑兩個油桶,桶旁邊掛著各種大小不等的端子,鄉(xiāng)村里叫賣當(dāng)當(dāng)油。
現(xiàn)在可以說說這個故事了。
有這么一個賣當(dāng)當(dāng)油的,天近晚到了一個村子,遇上了雨,至黑竟越下越大。賣油的只好找到莊頭,求得一處閑房,借住一宿。莊頭思量再三,有點為難地說:“倒是有三間閑置的學(xué)屋,只是不知你有沒有膽量?”
賣油的問其緣由,莊頭說:“說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癥候,既非盜賊,也非土匪,不過是半夜三更那屋里出個‘動靜,只要膽壯,不理也就算了。”
“動靜”系指鬼魂或妖魔之類鬧出的舉動。賣油的一聽笑了:“我從小不知道什么叫怕,也不曾遭遇過什么‘動靜,要真的有,見識見識倒新奇?!?/p>
可能“動靜”的緣故,學(xué)屋顯然好久不用了,桌凳上面覆著厚厚的塵土。賣油的把兩張桌子打掃干凈,拿出了自帶的干糧吃了,便倒下歇息。
正睡得朦朦朧朧,忽聽到屋脊上有窸窸窣窣的聲響,由小漸大,由弱漸強。賣油的不禁打了一個激靈,想:這大概就是莊頭說的那個“動靜”了吧!兩眼瞅著屋脊,卻不見什么東西;繼而窸窸窣窣的聲音滿屋里響起來;再繼而窸窸窣窣變成了慢慢的腳步走動和輕微的嘆息;隨后,便是很有節(jié)奏地持續(xù)不斷地吟詠:“百尺河里千寸水,百尺河里千寸水……”翻來覆去就這么一句,從屋這頭到屋那頭,再從屋那頭到屋這頭,毫無停止的意思。賣油的不光膽子大,心也靈透,頭腦就隨著那低吟游動起來。游動來游動去,倏忽間就冒出了一句對答,便大聲道:“半斤壺中八兩油!”這句剛落地,低吟戛然而止,其他聲響也沒了一絲。
學(xué)屋復(fù)歸平靜。
學(xué)屋的“動靜”從此消失。
原來事出有因。
這村子的前面有一條河,名百尺河,河床極深。當(dāng)然到底是否深到百尺之?dāng)?shù),并無有誰論究。只是村里的教書先生忽發(fā)靈感,以此出了一個“百尺河里千寸水”的聯(lián)句,讓學(xué)生應(yīng)對下聯(lián)。某生晝思夜想,嘴里念念叨叨,卻終不得,不久竟憂悶而死。此后學(xué)屋里便出現(xiàn)了那個“動靜”。
“動靜”既失,村里人少不了議論感慨。亡故的學(xué)生家人更是唏噓垂淚,遺憾沒早遇上這位賣當(dāng)當(dāng)油的高人。眾人一致商定,在亡故的學(xué)生墳頭立一塊石碑,把“百尺河里千寸水,半斤壺中八兩油”的楹聯(lián)刻在碑的背面,一則讓亡靈聊以心安,二則記載下這段故事,以便世代流傳。
時代的日歷不知不覺翻到了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末,神州大地興起了一陣大搞水利之風(fēng)。公社決定,集中全社人力,截流筑壩,修一座小型的“百尺河水庫”。打壩基時石料不足,就讓附近的亡者把碑石作了貢獻。那塊“百尺河里千寸水,半斤壺中八兩油”自然無例外,被墊在了大壩的底層。
歷史仍在不停地往前運行。運行中,“百尺河水庫”的水由多到少,由少到近乎無;大壩也被歲月磨損得千瘡百孔,土塌基裸。世事萬花筒般變幻無窮,世人的敏感點也忽東忽西,乍南又北。
這天,忽然來了三個人,自稱是省地縣三級文物管理部門,深入鄉(xiāng)間,訪查有沒有個人收藏的、見過的、聽說的陳年古董古玩之類。就有年老的好事者領(lǐng)他們到大壩前,看那塊壓在壩底刻著楹聯(lián)的石碑。石碑裸露在外小半塊,上面的刻字隱約可見。三人看了異常興奮,連說有極高的文化價值。立刻找了村干部,村干部吆喝了幾名壯勞力,連掘帶刨,把石碑掀了出來。用水沖洗,果然露出了原來的面貌。只是因了經(jīng)年累月腐蝕風(fēng)化,楹聯(lián)的有些字遭到損壞,成了:
百尺河里一寸水
十斤壺中? ? 兩油
選自《北京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