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
正是緣于對青色的崇尚,古人將其與許多美好的物象聯(lián)系在一起。年輕人又稱為“青年人”,正當年少是“青蔥歲月”“大好青春”,廉潔奉公的官員是“青天”,技藝高超為“爐火純青”,仕途亨通乃“平步青云”“青云直上”。被重視或喜愛除了所謂受到“青睞”,還可說成得到“青眼”或“垂青”。史書亦可謂“青史”“汗青”,能夠“留取丹心照汗青”,“名垂青史”往往被古人視為無上的榮耀。
愛屋及烏,一系列“青”的衍生字也被賦予類似于青色的色彩思維信息,傳遞著相近的色彩情感。譬如“靜”,《說文解字》有云:“靜,從青爭聲。審也?!蓖躞蕖墩f文句讀》注曰:“采(彩)色詳審得其宜,謂之靜?!笨梢姟办o”的本意源自對青色的審美體驗。又如“清”“情”“精”“晴”“倩”“靚”等字,無不以“青”字為部首,或用其聲,或涵其義,體現(xiàn)著古人對青色作為“優(yōu)選之色”的全方位認可。
美國哲學家蘇珊·朗格說:“藝術是人類情感符號形式的創(chuàng)造?!碑斍嗌晕淖帧⒁庀蟮男问饺谌胛膶W創(chuàng)作時,它就成了一個“有意味的形式”。故而漫漫華夏文學史亦可稱為一部青色的“勞模史”。“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是《詩經(jīng)》里“瑟兮倜兮,赫兮咺兮”的“有匪君子”;“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是邀請孟浩然歡聚的故人田家;“青門一分手,難見杜陵人”是李端《送客赴洪州》時的依依惜別。有
桃源圖(局部) 紙本設色 全卷 33×472cm 明 仇英 波士頓美術博物館藏
畫作題材取自東晉詩人陶淵明所作《桃花源記》,畫卷大致可分為5個場景:發(fā)現(xiàn)桃源、桃源見聞、源中閑聊、桃源暢飲、離開桃源。圖中遠處峰巒起伏,山間云蒸霧漫,遠山深處廟臺亭閣時隱時現(xiàn),若仙若幻。近景是流水木橋,奇松虬曲,景致幽雅。在藝術表現(xiàn)上,畫家學宋趙伯駒一派。不論草木枝葉還是人物動態(tài)、表情都描繪得細致入微,嚴謹工細。通幅青綠著色,色彩妍麗雅美,顯示出仇英精深的人物和山水表現(xiàn)能力。人甚至曾統(tǒng)計過陶淵明、李白、蘇軾3位文豪共計2800多首使用色彩詞的詩歌,發(fā)現(xiàn)青色詞有709處,數(shù)量居所有顏色之首。也正是一代代文人墨客擷草木之色,集山川之彩,鋪陳設色,借色傳情,或述一己之志,寄托人生理想,或抒一腔深情,感嘆離愁別緒……樂此不疲地把各自對青色的推崇訴諸筆端,并將之巧妙地融于不同意境的創(chuàng)造,賦予青色獨特且豐富的審美內涵。
“詩畫本一律”,青色不僅是中國繪畫藝術“丹青”之名的組成部分,而且在傳統(tǒng)繪畫中,無論是文人雅士創(chuàng)作的山水畫,還是民間藝人創(chuàng)作的宗教壁畫,藝術家們都格外關注顏料中的青、綠。在很長時期內,中國山水畫的主色調就是青綠色?!吨袊佬g辭典》“青綠山水條”記載:“清代張庚曰:‘畫,繪事也,古來無不設色,且多青綠……中國山水畫,先有設色,后有水墨。設色畫中先有重色,后來才有淡彩?!奔幢阕蕴埔院蟆扒嗑G山水”日趨式微,演變?yōu)椤八剿?,主色調也由青色變成墨色,但在古人眼中,“墨色”仍類屬于“青色”。而據(jù)研究,肇始于魏晉南北朝、延續(xù)至明清的敦煌莫高窟壁畫,其所用顏料以石青、石綠的色階變化最為豐富。石青有深淺不同的7種,石綠有5種,而鉛丹和赭石等顏料僅有二三色。
值得一提的是,作為中國文化名片的瓷器,無疑也折射著傳統(tǒng)工藝美學理念的流變。其中,青瓷不僅是中國瓷器中的大宗品種,還是單色瓷器中流行時間最長的品種,除了制瓷技藝的約束,也與中華民族“尚青”的傳統(tǒng)密不可分。特別是宋代,青瓷制造發(fā)展至巔峰。宋人理性、沉靜、悠遠、淡泊的性格與青色冷靜、陰柔、素雅、含蓄的特點完美契合,直觀映照了色彩審美文化和民族性格的發(fā)展脈絡。此外,歷史悠久且廣泛應用于民間的藍印花布,也和中國布衣“青衣藍衫”的現(xiàn)象一起構成了中國古代服飾文化的“人多勢眾”,成為國人“尚青”觀念的另一個注腳。
這又是為什么呢?世間有五光十色,古人為何獨對青色分外垂青呢?
青綠山水圖 絹本設色 31×33cm 南宋 劉松年
中國的先人們將天地萬物的基本元素統(tǒng)一劃分為“木火金土水”,即“五行”。人們對這5種自然物質的色彩加以觀察和總結,由此產(chǎn)生了“青赤白黃黑”,即“五色”。與“五行”對應的還有“五時”和“五方”。《釋名·釋采帛》曰:“青,生也。象物生時色。”《說文解字》解釋:“青,東方色也?!?/p>
具體而言,青色五行屬木,而木象征著具有生長的特性的植物,關乎春季和東方。春季象征一年之始,東方則象征一日之始。俗話說:“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晨?!惫是嗌阆笳髦吧钡南M烷_始。可以想象,與遠古先民生存的環(huán)境最休戚相關的顏色就是青色——頭頂青天,身伴碧水,放眼望去是郁郁蔥蔥的植被,無時無處不被青色所濡染和包圍。在長久無意識的共生中,青色浸染了古人的色彩觀,并進一步影響了他們的審美觀。同時,對于建立在農(nóng)耕文明基礎上的中華民族來說,青色寓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呂氏春秋·仲春紀》有言:“天子居青陽太廟,乘鸞輅,駕蒼龍,載青旗,衣青衣,服青玉,食麥與羊,其器疏以達。”順天應時的敬畏之心,萌發(fā)出“天人合一”這一樸素的生存智慧,并由此塑造了傳統(tǒng)的哲學觀和宗教觀,進而影響了趨吉避兇動機下的審美傾向。逆流而上,我們從古人對青色的審美中也不難發(fā)現(xiàn),儒、釋、道思想于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
云白山青圖 絹本設色 25.9×117.2cm 清 吳歷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儒家格外重視“正統(tǒng)”,認為“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所以名義或名分上的正當與否十分重要。這種認知也體現(xiàn)在色彩上,《論語·陽貨篇》中,孔子“惡紫之奪朱也”,是因為紫色這種雜色奪取了正色之朱色的地位,象征著異端壓倒了正統(tǒng)。而青色位屬“五色”,其性正統(tǒng),其名正當,理所當然受到儒家的尊崇。
儒家還極力倡導“中庸”。朱熹認為:“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者;庸,平常也。”而青色對光線的吸收和反射都比較適中,給人以明凈澄澈的感覺,因此,科學家將之稱為人眼的“親和色”。古人也認為唯青色最宜于人眼。正統(tǒng)又中庸的特質讓青色得到了儒家的推崇,儒家的推崇又反過來強化了古人“尚青”的觀念。
與儒家相似,道家思想同樣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不可磨滅的底色。老子主張“致虛極,守靜篤……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日靜,靜日復命”。莊子也認為“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因此,道家堅信以虛靜的主觀態(tài)度對待萬物,才能妙悟萬物之美、大道之真。青色屬于冷色調,現(xiàn)代實驗證明:人在青色的環(huán)境里,皮膚溫度可比平時降低2℃左右,心跳每分鐘可減少4次到8次,呼吸變緩,心臟負擔減輕,精神也隨之放松,這無疑會對道家進入“虛靜”的境界大有裨益。由此看來,道袍通常以青布為衣料,并稱為“海青”,恐怕也與青色消除生理疲勞和心理緊張的功能有關。
花卉山水圖 紙本設色25×28cm 明 陳洪綬
畫中層巒疊嶂,山間白云繚繞,山麓綠樹叢生,蒼翠欲滴,平湖開闊連天。村舍、寺廟、飛鳥點綴其間,展現(xiàn)出一派飄渺幽深、雄偉壯麗的自然美景。畫家繼承唐宋以來青綠山水畫傳統(tǒng),通卷施青綠等重色,又以淡赭染水天,于鮮艷賦色中別具清雅之致,于清虛靈動中妙造自然。
作為“舶來品”的佛教,在與中國儒、道思想交匯融合的過程中,同樣有了“尚青”的傳統(tǒng)。佛教的服裝顏色基本為青色系和黃色系。僧人的法衣也常為青色,稱為“青甲”“青衲”?!扒嗌彙眲t常被用來形容佛的眼睛?!独銍澜?jīng)》就有“縱觀如來,青蓮花眼”的說法;《維摩詰所說經(jīng)》上卷亦云“目凈修廣如青蓮”。之所以如此,原因和道家相似:有助于疏解緊張情緒、達到心境“靜默”的青色,對佛教徒的修行頓有裨益。眾所周知,佛教修行的主要方式就是靜坐沉思。佛祖被后人尊稱為“釋迦牟尼”,而“牟尼”的含義之一就是“靜默”。言及于此,“天下名山僧占多”也就似乎有了不同角度的解讀。
曾經(jīng),先賢們以青觀物、以青審物、以青統(tǒng)物。如今,“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發(fā)展觀念讓中華民族追尋“天人合一”的道路變得越發(fā)寬闊。從應天時到合民用,作為華夏底色的青色也在日益厚重與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