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峰

游春圖（局部） 絹本設色 全卷43×80.5cm 隋 展子虔 故宮博物院藏

此畫描繪了人們在風和日麗的春日，到山間水旁踏青游玩的情景。畫家運用細而有力的線條勾勒出物象的輪廓，山石、樹木均以石青、石綠敷色，建筑物、人物和馬匹間以紅、白諸色，既統(tǒng)一和諧，又富有變化。同時，亮麗的色彩襯托出大好河山盎然勃發(fā)的春天氣息。

千年前的“春色”

今天，我們能見到的第一幅獨立、完整的山水畫——《游春圖》，就是一幅青綠山水畫。

這幅被宋徽宗定為隋代展子虔“真跡”、幾令張伯駒傾家蕩產(chǎn)保護下來的珍貴畫卷，生動地再現(xiàn)了距今1400多年前的某個春日。泛著棕黃色的畫面雖然歷經(jīng)千年滄桑，依然可以讓人感受到那個春日的美好，和煦的陽光灑滿清新的山野，溫暖著山水之間踏青出游的人。

展子虔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青綠勾填技法，巧妙地營造出翠岫蔥蘢、碧波蕩漾的優(yōu)美春色。他以“石青”著重敷色山頭，用“泥金”勾畫山腳，用“石綠”描繪樹冠，用“赭石”填染樹干，繪畫風格古樸自然，色彩運用嫻熟得當，烘托出秀麗山川春意勃發(fā)的景象。明人詹景鳳在《東圖玄覽》中評價該畫“始開青綠山水之源”，可謂實至名歸。

“大、小李將軍”的青綠高峰

到了唐代，青綠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迅速形成高峰，誕生了李思訓、李昭道等青綠山水大家，留下了《江帆樓閣圖》《明皇幸蜀圖》等傳世名作。

江帆樓閣圖 絹本設色 101.9×54.7cm 唐 李思訓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畫中山石用墨線勾勒輪廓，石綠渲染。樹木采用交叉取勢，整體勢態(tài)蔥郁，富有裝飾趣味，與有鉤無皴的山石、起伏均勻的水紋、精麗工致的屋宇等十分相稱。

李思訓為唐代宗室，曾任左武衛(wèi)大將軍，故而人稱“大李將軍”。他的青綠山水畫師承展子虔，以富于變化的鉤斫手法表現(xiàn)山石結(jié)構(gòu)，再填入青綠重彩，從而開創(chuàng)“大青綠山水”之風。他的《江帆樓閣圖》中，坡石多以赭色打底，上半部罩以石綠，高大的樹冠也多以石綠敷色，畫面呈現(xiàn)“大綠”的狀態(tài)。

李思訓對于“石青”的局部運用令人印象深刻。畫中單體山巖、樓閣頂部的琉璃瓦均以石青覆蓋，色彩艷麗、質(zhì)感強烈。這種源自藍銅礦的繪畫顏料，因色美質(zhì)純、色相瑰麗而被廣泛用于青綠山水畫創(chuàng)作。根據(jù)研磨質(zhì)地的粗細，此顏料又可分為頭青、二青、三青和四青，顏色由深至淺。從畫中深藍的色調(diào)來看，李思訓可能選擇了覆蓋力更強的頭青和二青來完成設色過程。

李思訓的青綠山水畫成就不止于此，在“大青綠山水”的基礎上，他還開創(chuàng)了“金碧山水”畫風。這種大量采用金彩勾描的大青綠山水畫，裝飾性更加強烈，畫幅更顯富麗堂皇、粲然嚴整。無怪乎張彥遠稱李思訓為“唐代山水第一人”。

被后人稱為“小李將軍”的李昭道，直接繼承了父親李思訓的畫法，把青綠山水在盛唐推向巔峰，而他的《明皇幸蜀圖》也見證了大唐帝國的衰落。

明 皇幸蜀圖 絹本設色 55.9×81cm 唐 李昭道（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畫面上，巍峨的崇山峻嶺中，一行人馬從右側(cè)山間穿出，向遠處棧道而行。人物均著唐裝。整個畫面構(gòu)圖雄奇，特別是巍聳峻險的山嶺，迂回盤曲的山徑，危臨絕壑的棧道，白云繚繞的天際，仿佛仙山瓊閣。山石用線勾勒而無皴，設色用青綠，渲染了春天的氣氛，具有富麗堂皇的時代特征，是反映唐代山水畫面貌的重要作品。畫家把畫面處理成游春踏青的場面，從而巧妙地回避了帝王逃亡的史實，可謂用心良苦。

《明皇幸蜀圖》是早期青綠山水的標志性畫作，“石綠”大面積的運用奠定了畫幅的主色調(diào)，其間穿插著石青、汁綠、胭脂和墨色的填染。畫中墨筆鉤斫、青綠重彩的陡峭山峰穿云透霧，凸顯其巍峨高聳;人馬穿行的整片山林，借助云霧的反襯，顯得沉靜而華美，透露出某種神秘氣息。

“大、小李將軍”把對自然的視覺感受，通過調(diào)制富有情感的色彩語言，走出了脫離早期山水畫“以色貌色”的設色傳統(tǒng)。他們以源于自然的石青、石綠為顏料，描繪以青色為底蘊的自然山水，用“青綠”寫“青綠”，實在是妙不可言，再自然不過。

千里江山圖 絹本設色 51.5×1191.5cm 北宋 王希孟 故宮博物院藏作品為長卷形式，描繪了連綿的群山和浩渺的江水，于山嶺、坡岸、水邊布置、點綴亭臺樓閣、茅屋村舍，還有長橋、捕魚、駛船、行旅、飛鳥等物象，描繪精細，形象生動。構(gòu)圖于疏密之中講求變化，氣勢連貫，以披麻與斧劈皴相結(jié)合，表現(xiàn)出山石的肌理脈絡和明暗變化;設色勻凈清麗，于青綠中間以赭色，富有變化和裝飾性。作品意境雄渾壯闊，氣勢恢宏，充分表現(xiàn)了自然山水的秀麗壯美。此畫被稱為“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

燃燒生命的“千里江山”

2017年末，在大型文博探索類節(jié)目《國家寶藏》中，故宮博物院推出的《千里江山圖》一經(jīng)亮相便驚艷四座。在這場古代與現(xiàn)代的對話中，歷經(jīng)900年卻依然流光溢彩的《千里江山圖》為何能保持上佳的色彩，成為大眾關(guān)注的焦點之一。

這幅現(xiàn)存青綠山水畫中最重要的代表作，是昔日宮廷“畫學生徒”王希孟在宋徽宗的親自指點下繪成的。雄渾壯闊的畫面中，重巒起伏、水波浩渺，綿延千里;村舍亭橋、舟楫人物，布置恰當。在設色上，畫家以純度很高的天然礦物顏料石青、石綠和赭石層層敷染山體，石青敷于石綠之上，石綠又敷于赭石之上，各色之間過渡自然、層次分明，“咫尺有千里之趣”。

其實，源于藍銅礦的“石青”與獲取“石綠”的孔雀石，本身是共生礦物，在誕生之初它們就處于藍與綠交相輝映的狀態(tài)?；蛟S，古人就是受此啟發(fā)，將其用作青綠山水畫的主打顏料。經(jīng)過一系列復雜的粉碎、研磨、漂洗和提純之后，這些顏料的化學性質(zhì)依然穩(wěn)定，具有很高的耐光性和耐濕性。這就是《千里江山圖》色彩奪目且經(jīng)久不變的“秘訣”。

我們很難相信，這幅位列“中國十大名畫”的作品，竟出自一位18歲青年之手;我們也驚嘆這幅長達近12米的巨作，竟是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里創(chuàng)作完成的。令人扼腕的是，畫作完成后不久，王希孟就一病不起，英年早逝，留此孤篇橫絕千載。

關(guān)于王希孟的死，后世有種種猜測，有“賜死說”，有“過勞說”，也有“中毒說”。古人使用天然礦物顏料作畫時，為了固定顏色、保護畫面，會在這些粉狀顏料中兌入一定比例的膠。為了確保加了膠的顏料在使用過程中不會凝固，還需要用小炭爐長時間加熱。除了石青、石綠和赭石，《千里江山圖》中還大量使用了朱砂和雌黃。朱砂含有硫化汞，雌黃含有硫化砷，它們一經(jīng)加熱，便會分解出少量的汞蒸汽和三氧化二砷（砒霜）。

蔡京在畫后題跋：“希孟不逾半歲，乃以此圖進，上嘉之?！睘榱诉_到上述結(jié)果，可以想見王希孟經(jīng)歷了怎樣緊張的創(chuàng)作過程，又面臨著何等的壓力與挑戰(zhàn)，這對一個十幾歲的年輕人來說，無論是體力還是精力都是巨大的消耗。如果再加上礦物顏料的不恰當使用，其結(jié)果正如一首宋詩所云：“進得一圖身便死，空教腸斷太師京。”

青綠山水的“廟堂氣息”

僅憑一幅《千里江山圖》，王希孟便奠定了自己在北宋畫壇的至高地位。在宋徽宗的親自傳授下，他的作品帶著濃郁的皇家氣息。至于李思訓、李昭道父子，出身唐代皇室，其畫作必然契合皇室貴族的審美格調(diào)。

巧合的是，將南宋青綠山水繪畫發(fā)展至頂峰的趙伯駒、趙伯骕兄弟，也都出身皇族。他們的青綠山水作品在那個時期崛起，正是順應了當時統(tǒng)治階層“廟堂金碧”“青綠千里”的精神氣質(zhì)。隨著文人畫在宋代開始興起，青綠山水畫也逐漸被視作“貴族審美”的產(chǎn)物，打上了“權(quán)力”的暗紋。

在趙伯駒的《江山秋色圖》里，金燦燦的秋日景象是如此的壯美瑰麗。重巒疊嶂在畫卷上奔騰起伏，有輕舟蕩漾、漁人垂綸，有橋梁棧道、行人商旅，錯落有致地散布于青山綠水之間。這幅青綠山水的典范之作，其山石以細線勾勒輪廓，設色以石青、石綠和赭石為主，山的最暗處用淡淡泥金渲染，體現(xiàn)出秋山明凈、肅殺之感。

可以看出，趙伯駒的青綠山水畫一改唐代刻板的華麗畫法，形成了精雅、蒼潤的畫風，后人因此稱贊說：“留贈故宮春卷子，可能青勝李將軍?！彼胃咦谮w構(gòu)非常欣賞趙伯駒的作品，曾命他繪制集英殿的屏風。在當時，“二趙”的青綠山水畫享有很高的聲譽。有這樣一件趣事，“二趙”的仆役趙大亨、衛(wèi)松繼承了他們的衣缽以后，所繪畫作的筆意及設色多能冒充“二趙”手筆，以假亂真，以至于時人“誤作二趙筆跡，倍價收之”。

滸溪草堂圖 絹本設色 27×143cm 明 文徵明 吉林省博物館藏畫面近處草堂敞軒，兩位高士案前對坐，正在高談闊論;遠山以石青暈染，近山則用石青加赭石微抹，樹干純以赭石勾染，枝葉以石綠加石青點染，背光處加渴墨，顯得更加郁郁蔥蔥。畫作整體意境清幽，構(gòu)圖嚴謹，筆法細膩，設色明快。

江山秋色圖 絹本設色 55.6×323.2cm 南宋 趙伯駒 故宮博物院藏此畫為高頭大卷青綠山水巨作，在布局上用傳統(tǒng)的“散點透視”法，將高遠、平遠和深遠適當?shù)亟Y(jié)合起來，營造出容量大、布陣奇、開合有度的效果，在多變之中求取和諧的整體感。圖中山重水復，間以竹林樹木、屋宇茅舍以及行旅人物等，畫風精密不茍，設色艷麗和諧，體現(xiàn)出宮廷畫院藝術(shù)特色。

青綠山水之絕唱

到了元代，盡管仍有趙孟頫、錢選等大家兼工青綠山水，但此時的文人畫已經(jīng)占據(jù)了畫壇，青綠山水的式微似乎已經(jīng)注定，“青光”一度就此黯淡。

明代沈周在發(fā)展水墨山水之余，于青綠山水曾有開創(chuàng)。文徵明繼承了老師的衣缽，形成了率意而樸拙的“小青綠山水”畫風?！稘G溪草堂圖》是他此類風格的代表作之一。其畫面設色以赭石為底，以石綠的三綠、四綠敷以淺綠色，石綠和赭石的色調(diào)搭配自然、渾然一體，傳達出清曠高逸的意境。

盡管沈周、文徵明、董其昌等人多兼涉青綠山水畫，偶有青綠山水佳作問世，但多為“小青綠”。至于“大青綠山水”則早已沉寂多時，直到一個民間畫匠開始“逆襲”，并開創(chuàng)了青綠山水最后的“盛世”。

桃源仙境圖絹本設色 175×66.7cm明 仇英 天津藝術(shù)博物館藏此畫為精工妍麗的“大青綠”作品。構(gòu)圖上取北宋全景式大山大水的布局特征，視野開闊清曠，疏密對比強烈。所繪高山、泉水、白云、古木、樓閣等，筆墨均精麗艷逸，骨力峭勁，人物刻畫得生動而富有神采。山峰設色濃麗明雅，勾勒、皴染細密。山間厚云排疊，幽遠迷蒙，展現(xiàn)出遠離世俗、虛幻飄渺的人間仙境。畫中人物是主體部分，畫家通過色彩襯托的方法使人物非常突出。

潯陽送別圖（局部） 紙本設色 全卷33.7×400.7cm 明 仇英此卷是根據(jù)唐代詩人白居易的《琵琶行》詩意而作，畫面表現(xiàn)了潯陽江邊，白居易登舟探訪琵琶女的情景。對于仇英在青綠山水畫方面取得的成就，董其昌稱贊“五百年而有仇實父”，幾乎將仇英推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

這個人就是“明代四大家”之一的仇英。仇英是社會底層的工匠出身，曾做過漆工和房屋彩繪畫匠。然而，他癡迷繪畫且天賦頓高，后來拜師周臣，與唐寅同門學畫。在“以畫為娛”的文人畫時代，仇英是另類的“以畫為畫”者，他一直堅持青綠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取得了極高的成就，連極力推崇“南宗”文人山水的董其昌也由衷稱贊仇英為“趙伯駒后身，即文（徵明）、沈（周）亦未盡其法”。

在《桃源仙境圖》中，仇英采用了青綠重彩設色，山巒巖石以鉤斫為主，敷染明麗的石青和石綠，青綠之色細潤綿密，全圖色彩光華絢爛。這其中既有繼承于“二趙”工整艷麗的古典青綠山水傳統(tǒng)，又有能融入文雅清新之風的特性。對此，董其昌曾說，在青綠山水之道上唯有趙伯駒、趙伯骕“精工之極又有士氣”，后人雖然多有效仿，往往是“得其工不能得其雅”?！岸w”之后的500年間，唯有仇英一人“工”“雅”兼?zhèn)洹?/p>

董其昌的評價絕非片面的溢美之詞。仇英的“大青綠”作品風格多為華美絢麗中帶有飄逸優(yōu)雅的氣息。在《潯陽送別圖》中，畫面的山石樹木以冷色調(diào)的石青、石綠與暖色調(diào)的赭石為主，冷色逐層遞進，逐漸覆蓋暖色。在冷暖調(diào)和的過程中，使畫面獲得華麗而不俗的平衡，求得情緒與理性的和諧，呈現(xiàn)出別具一格的雅美，達到“賦彩鮮麗，觀者悅情”的藝術(shù)效果。

廬山圖 絹本潑彩水墨 180×1080cm 張大千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此巨制為大千先生83歲高齡時所作。張大千并未到過廬山，故此畫是他自由想象、恣意揮灑的“師心”之作。全幅以實景為主，虛實結(jié)合。右首起段，云霧飄渺，峰巒隱現(xiàn)，谷底生煙;接著云散煙消，密林、亭橋、屋宇清晰可見;繼而樹林濃蔭蔽日;轉(zhuǎn)眼又是一簾飛瀑傾瀉而下;末段峰巒明暗分明，山勢直落幽深;最后出現(xiàn)水天相接的平湖。全畫鋪陳，時而雄偉，時而細膩，幾經(jīng)起伏轉(zhuǎn)折，終以悠遠寧靜收尾。

在仇英開啟的這個復興時代，“文人化”的青綠山水重新受到山水畫家的重視。明代同為職業(yè)畫家的藍瑛開創(chuàng)了“沒骨重彩”一派。清初的王犟、吳歷、王鑒等人，將院體的工整與文人畫的寫意相互滲透，在創(chuàng)作青綠山水時創(chuàng)新性地保留了水墨氣韻，開青綠山水的新風尚?！昂Ｅ伞碑嫾胰涡軇t吸收仇英工整的畫法，構(gòu)思創(chuàng)作出如《十萬圖冊》這樣精彩的作品。

在中國人傳統(tǒng)的繪畫色彩體系中，囊括了“藍色系”和“綠色系”的青是極具包容性的。從被譽為“青綠山水之祖”的《游春圖》，到張大千青綠潑彩山水《廬山圖》，無不體現(xiàn)出這種包容性。

張大千晚年獨創(chuàng)的“潑彩山水”，無疑是近現(xiàn)代青綠山水畫的開創(chuàng)之舉。有人說，這是他將青綠之法與西洋畫法冶為一爐的結(jié)果;也有人說，這是他揉入西歐繪畫的色光關(guān)系形成的半抽象的墨彩交輝的新畫法。但是，大千先生把自己風格的形成歸因于追尋古法：“我的潑墨方法，是脫胎于中國的古法，只不過加以變化罷了?！?/p>

不管怎樣，“色彩的音樂在中國畫久已衰落”的昔日，張大千重新點燃了青綠山水藝術(shù)的烽火，也證明了青綠山水創(chuàng)作求新求變的無限可能。張大干還以自己在中西方的藝術(shù)影響力重新讓世人認識到，中國青綠山水畫那不遜于西方油畫的絢麗色彩和視覺體驗。與此同時，青色以它宏闊深邃、華貴典雅的審美感受宣告歸來。

十萬圖冊 紙本設色 每開26.3×20.5cm 清 任熊 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