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家
因為徐渭的才大,所以人們提起他總要提到他的落魄。這是人性。
早晨下了大雪,張元忭給徐渭送來了酒與裘。他在《答張?zhí)贰分袑懙溃骸熬婆c裘,對癥藥也?!本飘?dāng)然就痛飲了,對于裘皮衣物,徐渭道,“非褐夫所常服”,自指為凡夫,無此福分,意退還。徐渭自嘲道:“風(fēng)在戴老爺家過夏,我家過冬?!彪y得他引這句西興腳子的玩笑話。徐渭將自己放得很低,卻低到他的水墨可大寫意,可獨步丹青。
徐渭自知其不朽,灑然地說了些俗子的話,卻有了文字的一份美意。徐渭的自謙,實在是老實人的一種驕傲。
大雪之時,要多添些柴火,腳子要穿一雙厚棉鞋。戴老爺家過夏,而風(fēng)雪正來得急,徐渭則一笑。
今夜深了,我準(zhǔn)備給遠(yuǎn)方的朋友寫封長信。故鄉(xiāng)已過了冬季,明年下雪請早。
張元忭是張岱的曾祖父。徐渭有許多別號,我獨喜“田丹水”。
風(fēng)流不見秦淮海
我有怎樣的寂寞?看著女兒擺弄芭比娃娃,我有怎樣的寂寞?看著電視娛樂節(jié)目,我有怎樣的寂寞?看著城市新建的立交橋,我有怎樣的寂寞?看著你哭喪的臉龐,我有怎樣的寂寞?
寂寞著你的寂寞,我又有怎樣的寂寞?
王士禎赴揚(yáng)州,夜泊于高郵,生出了寂寞。“寒雨秦郵夜泊船,南湖新漲水連天?!蔽覠o法想象清代的寒雨。我也經(jīng)歷現(xiàn)世的雨,冷得徹骨,卻少了憑依的扁舟。船泊在高郵,水漲,孤寒更甚。“風(fēng)流不見秦淮海,寂寞人間五百年?!比豚l(xiāng)思人,秦觀是高郵人,這船泊在了人家的故鄉(xiāng)。不必論當(dāng)今,在王士禎的時代已嘆風(fēng)流不再了。寂寞由此而生,五百年的斗轉(zhuǎn)人間,白云蒼狗。秦觀死后,蘇軾說:“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每個時代皆有人頭攢動,萬人萬貌,卻不見了秦少游。寂寞可以是街頭里巷的無聊賴,可以是怨婦的手中針線,也可以是五百年來的風(fēng)流盡失。
秦觀在雷州的??祵m留下夢中題詩,佛我兩空,也因寂寞吧。秦觀是蘇軾的學(xué)生,為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師徒曾在雷州相會,皆被貶之人,可謂淪落天涯,互取文心熱暖。王士禎感受的寂寞與蘇軾的寂寞與秦觀的寂寞,是不是一個寂寞?不得而知,但他們的風(fēng)流卻是一樣的風(fēng)流。王士禎此詩寫于1660年,秦觀死于1100年,相距五百六十年。五百年寂寞,此言非虛言,這寂寞來得真是實打?qū)崱?/p>
我看著女兒擺弄芭比娃娃,已不見溫軟的香包。我看著電視娛樂節(jié)目,心卻丟失在落雪的古戲臺。我看著城市新建的立交橋,送君再也送不到竹林里的驛站。
我看著一張張哭喪的臉龐,你在煙花漫天的上元節(jié),而我身在何方?
我的此生是何生?我寂寞著我的寂寞,你又有怎樣的安定?
另,汪曾祺也是高郵人,他厭煩旁人提起高郵必提其特產(chǎn)咸鴨蛋,仿佛高郵只有個咸鴨蛋。王士禎想念的是秦觀,與咸鴨蛋無干。有趣的是,汪老一旦論及咸鴨蛋,依舊眉飛色舞,不改貪吃本色。
咸鴨蛋是鄉(xiāng)愁一種,它不風(fēng)流,有時候它是寂寞的思鄉(xiāng)的咸鴨蛋。
把酒
讀到《西游記》第九回的漁樵閑話,一下子就呆住了。漁翁張稍和樵子李定在此回共和詩十四首,從《蝶戀花》起頭,兩人一路攀比山清與水秀。按說第九回是以漁樵引出唐僧身世,一筆帶過即可,哪承想如此的豪華文字竟發(fā)于漁樵二人。我?guī)缀跽J(rèn)為,這整本《西游記》的底色即是漁樵閑話,吳承恩落筆的重音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由此開出了一番契闊。
中國的江山不在高山大川的皮相,而在漁樵二人,閑話中方有了人世的信義,方曉得中國式美學(xué)倒是在這半酣的斗氣中放下了。
《西游記》中降伏了妖怪后,前方總有一處人家在。我每讀到師徒四人借宿到沿途人家里,賓主落座,互敬,吃一頓熱茶飯——讀這些文字,我就是暖的,感到了氣血滿盈。這是中國人寫的書,這是中國式的仁義人家。
《西游記》的好處是在斗敵間的人世風(fēng)景里,這些風(fēng)景因來自于漁樵閑話的青天白日,所以我才聽得這樣分明。早年,孫悟空參訪仙道,師從菩提祖師前,曾在南贍部洲待了八九年,此間他學(xué)人話,亦學(xué)人禮——我愛孫悟空就是從這里鐘情于他的。他是一個石猴子,卻學(xué)人話;他天然野性,卻學(xué)人禮。中國的人世,是有這樣的天地貞靜,任你是妖魔鬼怪,也有炊煙散落時的涌上心頭。
精魂所在。我寫漁樵閑話,卻想起了《紅樓夢》里的劉姥姥,她真是冰雪聰明。對于不知者,我不怨他們,概因不知也能成全真正的知己。漁樵二人的對飲,已有了漢語的盡得風(fēng)流。
西風(fēng)烈,西游啊,且與老兄把酒相敘。
甄寶玉和假悟空
何為真?甚為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做真人,也做過假人。我假托,亦真的與共。誰的真心換假意。誰的假意換真心。真作假時假亦真。
賈寶玉在人世遇到一個甄寶玉,兩人的皮相相同,少年時皆喜女兒之美。只是成年后,甄寶玉一副過來人的樣子,不再執(zhí)迷女兒心,以求取功名為重,一派文章經(jīng)濟(jì)。賈寶玉則不然,還是個癡心人,凡事要論個清與濁,直至出家而去。一真又一假。甄寶玉出場,我甚感無趣——而讀到孫悟空大戰(zhàn)六耳獼猴處,我則大驚失色。他分明就是大鬧天宮時的齊天大圣,卻被孫行者一棍子打死了!
一樣的本事、一樣的相貌、一樣的心比天高。六耳獼猴未做惡事,卻大施法術(shù),自行組建了一支取經(jīng)隊伍,要去西天朝圣,傳世揚(yáng)名。他是四大靈猴之一,是另一個孫悟空,是人的自然本相。如來說:“我觀‘假悟空乃六耳獼猴也。此猴若立一處,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說話,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萬物皆明。與真悟空同象同音者,六耳獼猴也?!边@分明就是靈性之全能。孫悟空踏上取經(jīng)路后,心性被收伏,與大鬧天宮時的美猴王相比,判若兩人。對于六耳獼猴的本相,我不認(rèn)為他是孫悟空的心魔再現(xiàn)——似乎除掉此靈猴,孫悟空就剪除掉心魔,從此俯首就擒般別無他想了——其實沒有這么簡單,或者沒有這么復(fù)雜。
單說六耳獼猴,我視他為一個獨立的造反者,稱他是負(fù)氣的朝圣者。因為他看不慣,又有通天的本事施展不出,所以就自己干了起來。六耳獼猴終歸與斗戰(zhàn)勝佛無緣,但他死后也應(yīng)該有一個莊嚴(yán)的墓碑。
甄寶玉順利地走上了仕途經(jīng)濟(jì)之路,六耳獼猴還沒有上路即被消滅了。假如世上不曾誕生靈明石猴,那么護(hù)送唐僧西去的孫行者就是六耳獼猴了——每想到此,我每有憤憤不平,真是假作真時真亦假。
幾家黃葉豆棚秋
一手寫“二十條槍十口刀,殺人白晝共稱豪”,另一手寫“江南大好秋蔬菜,紫筍紅姜煮鯽魚”——
他左右開弓,直性痛快,一道疏狂生辣,取與不取全出于內(nèi)里肝膽——
他是鄭板橋。
“獨有老僧無一事,水禽沙鳥聽關(guān)關(guān)?!?/p>
忙忙忙、茫茫茫,只有博也上人了無一事。老僧無愁,他安安靜靜的,他是“無”字里的“有”,也是“有”字中的“無”。
野鳥飛過,他似乎傾聽著稍縱即逝的鳥鳴聲,“關(guān)關(guān)、關(guān)關(guān)”,聲聲總關(guān)關(guān),人的倏忽一生,亦為關(guān)關(guān)之聲。
“夜深更飲秋潭水,帶月連星舀一瓢?!逼x在夜深時飲水,天上定然有月兒和星光陪伴。
潭水清涼,就提起了精神。
月亮和星星皆倒映水中,那就連月帶星一并舀來,張開我的嘴巴,統(tǒng)統(tǒng)飲下了它們。
一口飲下朗朗乾坤,萬物同為造化。
“英雄何必讀書史,直攄血性為文章?!?/p>
英雄不以讀書論英雄,英雄為英雄,憑的是一腔氣血。
書史可放下,自有血性文章,字字是筆墨心腸,句句當(dāng)山水家鄉(xiāng)。
“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fēng)江上作釣竿。”因為是瘦竹,所以才能見著了骨節(jié),可謂錚錚。
畫了一枝清瘦的竹子,入秋風(fēng)江面,做了一等一的漁竿,與老漁翁共度朝朝暮暮。畫境亦化境,以墨寫的竹子擔(dān)當(dāng)起風(fēng)煙中的人生,人心格物,已分不清何為畫紙一張,何為老夫的此時心境。
“看月不妨人去盡,對花只恨酒來遲。”
配看月的人,只我一人。孤獨嗎?
一點兒也不孤獨。獨對圓月,才配得上人生的豪華??椿ㄩ_花落如夢:酒來、酒來、酒來!
快來一壺老酒伺候?。?/p>
與花朵交付心事的節(jié)骨眼兒上,我怎能不一醉方休呢……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p>
這回的東西南北風(fēng)可不是什么好風(fēng),非“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風(fēng),而是合著伙兒來千磨萬擊我的風(fēng)。也好,你們來吧,我任你們折磨和擊打,我任你們能——
任我還是我。
“分明一見怕銷魂,卻愁不到銷魂處。”
相見,銷魂。人的無言不是說不出言語而是不知從何說起。
這“怕”,是怕人的難堪,怕又一回春盡人不知。雖然“怕”,心里也想著相見一場。愁的是,從來相見難。那銷魂處,人心幻境,明明知道竹籃打水一場空卻依然落了個空空如也。
“寂寂柴門秋水闊,亂鴉揉碎夕陽天。”
似乎所有的柴門前都應(yīng)該有秋水長闊,都應(yīng)該人心自由放誕。
秋水之闊,襯出了柴門的寂寂。這“寂寂”是人世的好詞,寂寂就是管他娘,我只看我的秋水!
“揉碎”,有亂鴉的胡來之心,影影綽綽間光芒交錯,正是夕陽西下的深厚滋味。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fēng)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p>
恨之深切,就將花、月、酒這些老朋友都視為陌路人,且大加嘲諷。你的人面桃花開——砍掉,煞煞你的風(fēng)景;你的鸚哥高聲叫——殺掉,把你煮熟了,當(dāng)我的下酒菜。
仍然不解恨,就把硯、書、琴、畫都?xì)У簦?/p>
還是不解恨——
連文章亦是多余之物,都?xì)ПM毀盡;名聲亦是害人之源,都抹盡抹盡。
這酷烈無情的恨極背后,是鄭板橋心里矛盾叢生的空虛與熱愛。
鄭板橋言:“一竹一蘭一石,有節(jié)有香有骨?!薄@等人物,怎能畫不好一竹一蘭一石呢!
他是個慈眉善目的稀世狂怪,他是他的存在物,竹、蘭、石皆從他的存在里出來——
皆有它們的本分來處。
他寄弟的家書里寫道:“古人云:‘諸葛君真名士。‘名士二字是諸葛才當(dāng)受得起。近日寫字作畫,滿街都是名士,豈不令諸葛懷羞,高人齒冷?!彼舱f自己藉筆墨為糊口覓食之資,其實可羞可賤。
鄭板橋之所以有羞有慚有賤有冷,因他長著一顆丹心,長丹心的人只會是一個癡心人。癡心人老了,也是一個簇新的人。
江湖不朽,白蓮花長在。
相信人等于相信人的本性。
《別梅鑒上人》道:“一徑晚煙籬菊瘦,幾家黃葉豆棚秋?!狈路鹞易隽艘粋€夢,夢中的小徑上升起了黃昏時分的炊煙。籬笆籬笆,你扎得牢;菊花小細(xì),正值秋令——
不知有多少豆棚里的葉子變黃了。
仿佛我是海陵彌陀庵里的小沙彌,身著破爛僧衣的梅鑒上人正穿過我掃地的前廳——
又仿佛我生在一戶種豆的人家,秋天送來了秋天,葉兒黃了葉兒,風(fēng)中颯颯颼颼,我一本正經(jīng)地呼吸著新鮮空氣,從頭到腳貫注氣爽神清——
仿佛我生而為人就活在了我永不忘懷的前夢中。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