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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中篇)

2020-07-14 08:42曾從技
中國鐵路文藝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股長啞巴嫂子

曾從技

1

梨花姓薛,是啞巴鐵匠的獨生女。她生在舊社會,出生半年后迎來了全國解放。

多少年來多少代,石牛鎮(zhèn)的鐵匠鋪都集結(jié)在騷味濃郁的尿巷里,搗騰出一種氣候??蓡“筒话匆?guī)矩出牌,在尿巷甩了五年二錘出師后,就獨自一人把砧墩安放到了斜在街對面的水巷里。一天到晚敲打出叮叮當當?shù)脑肼暎翢o忌憚破壞著水巷與生俱來的寧靜。

啞巴飯量驚人,頓頓喝三斗碗洘洘,卻永遠精瘦如柴,每根翹起的骨頭和暴漲的青筋都充滿了力量。啞巴打鐵更是與眾不同,他不要下手不收徒弟,從頭到尾一人承包。拍毛坯時,他左手掌鉗側(cè)身踮腳,右手掄圓了二錘猛砸;到了過經(jīng)過脈的精加工,方才換把小錘,一丁一卯細細打磨。無論揮舞二錘還是輕點小錘,胳膊上都有一坨堅硬死肉上下翻滾,像活塞在氣缸里來回扯動。

30歲那年春荒時節(jié),啞巴早晨迷迷糊糊起來拉開房門,一坨軟綿綿的東西滾進屋來。彎腰一看,是個昏睡的女人,嚇得啞巴嗷嗷驚叫。隔壁陶大娘跑過來摸摸鼻孔,讓啞巴趕緊喂水。幾口溫水浸下去,女人打個干嗝慢慢睜開了眼。噓口長氣靜坐一會兒,再喝下一斗碗苕粉洘洘,女人扶著墻站起來,深深鞠躬就要走人。陶大娘一把拽住她:“真想餓死嗎?”女人搖頭,陶大娘就把她扶進了房間。

女人蓋著啞巴的破棉絮昏睡一天,身上慢慢恢復了熱氣。從進門第三天下午起床后開始,這個比啞巴大了3歲的高個子女人就接過二錘,跟啞巴當起了下手,在啞巴教導下學習打鐵。這既是夫妻倆維系今后生活之所迫,也是啞巴對恩師的回報。因為,在進門的第二天晚上,女人手把手教會了啞巴一項更重要的技能。

在陶大娘輕聲送上“早生貴子”的祝福,眨巴著眼拉上門離開后,兩人并排坐在床沿上。啞巴傻傻地看著女人,似乎知道是要干點什么,卻不知道到底要干點什么,更不知道應該怎么干。女人是餓死了男人的寡婦,有些經(jīng)驗。她搖頭笑笑,就親手把啞巴揉得一身滾燙,再把他往自己身上拽。啞巴先是別別扭扭、不知所措??僧?shù)谝淮纬晒?,便興奮得嗷嗷直叫,纏著女人沒完沒了折騰到天亮才昏然睡去。從此以后,這項游戲成了啞巴唯一的業(yè)余愛好,它就像鼎鍋里的麥洘洘或者紅苕湯,必須每天喝幾碗一樣。啞巴每天都盼著天黑,晚上早早壓了爐火,稀里嘩啦喝完三斗碗麥洘洘,就傻笑著拽了女人上床。不知不覺中,女人肚子里就有了反應。

第二年春天一個乍暖還寒的清晨,旭日正在東升。女人披頭散發(fā)拉開房門,石牛山下反射出一片雪白的光?!袄婊ㄩ_了?!迸肃止疽宦?,轉(zhuǎn)身去提二錘。腰上一用力,突然想解手,剛一挪開步,褲子就濕了,肚皮里的東西突然掉在了褲襠里。

當驚恐萬狀的啞巴看到陶大娘向他舉起皺巴巴的嬰兒時,高興得雙腳直跳,兩手在空中亂抓。記掛著要去上戶口的陶大娘問了一句:“給娃兒取個啥名?”女人陡然想起了分娩前看到的景象,順口甩出三個字:“薛梨花?!?/p>

40天后,在陶大娘的照料下,吃光了啞巴兩只母雞、15個醪糟蛋的女人,變了人樣,白胖胖重新披掛上陣,恢復了白日與啞巴的響亮配合,也恢復了夜晚與啞巴的無聲配合。砧墩邊卻多出一個鋪了稻草和棉絮的籮窩,籮窩里蠕動著一個幼小的生命。

起初,梨花餓了就哭,可哭聲總被父母大錘小錘砸鐵的音響壓住。于是,她只得逐步加大用于哭的力度,這一來二去,就把一張小臉的面部肌肉拉扯得異常活動。漸漸地,她的努力收獲了回報,當哭聲音量終于壓住了鋼鐵的碰撞時,母親一低頭,突然發(fā)現(xiàn)是自己的梨花在叫喚,撒手丟了二錘彎腰抓起襁褓,提到胸前扯開衣服,將紫紅色的奶頭一把塞進梨花小嘴里,堵住了她如歌的嘹亮哭聲。啞巴也扔下活路湊過來傻笑,怯怯地伸出粗糙如銼刀的手掌,想在梨花嫩嫩的小臉上輕輕挨一下,卻被女人揚手扇開。

自此,梨花每天就在傾聽響亮錘聲的旋律中沉睡。想吃想拉甚至想讓過于勞累的父母歇息一下時,就做個深呼吸,憋足力量后突然爆發(fā)出高亢的哭聲,使父母的鋼鐵合奏黯然失色。

在持之以恒的發(fā)聲訓練中,梨花一天天成長起來。自梨花從籮窩里站起來后,就用歌唱取代了啼哭。她甩動小辮和小腿,在鐵匠鋪的鋪里鋪外跳躍,學唱從掛在石牛山腰的高音喇叭中傳出來的所有或堅硬或柔軟的歌曲。喇叭里說什么,梨花才不管它;但只要是唱,不管是什么形式,也不管是什么內(nèi)容,不管是男聲還是女聲,梨花就咿咿呀呀跟著唱,從早唱到晚。喇叭響時,梨花在唱;喇叭停了,梨花還在唱。她的聲音高亢明亮,音質(zhì)中永遠飽含一縷金屬元素。聽梨花唱歌,總讓人想起啞巴兩口子打鐵的情景,總讓人聽到鏗鏘錘聲的裊裊余音。

當啞巴和女人逐漸黑瘦下來,臉上密集出皺紋,梨花度過16歲生日,身高到達165厘米后,她的身體突然中止了向上的發(fā)展,集中起力量來填補一些地方的厚度,譬如胸,譬如臀,集中起力量來增加皮膚的光滑程度和潔白程度,集中起力量來增加鼻梁的高度和雙眼的亮度。這些一步步精致起來的部件,鑲嵌在那張因哭因唱因笑而鍛煉得飽滿而生動的臉上,哎喲喂,這時的薛梨花呀,活生生把昏暗狹小的鐵匠鋪,普照得雪亮而溫暖。

2

初春來到了石牛鎮(zhèn),各類雜樹雜木還沒從沉睡中徹底醒來,石牛山下那園500株梨樹上的白花,就集中起來盛開,集中起來怒放。遠遠望去,如同皚皚白雪覆蓋;走進梨園,濃郁香氣醉人。掩映在梨花中的四合院,以前是大地主的莊園,新中國成立后先是去了鄉(xiāng)公所。20世紀60年代中期,公社袁書記主動讓出大院來,做了社辦農(nóng)中的校舍。1967年梨花盛開季節(jié),高小畢業(yè)后休學四年,已年滿18歲的薛梨花,和一幫同齡人幸福地背上書包,以第一代初中生的高貴身份走進了芳香四溢的梨園。

那年月,日子過得清湯寡水。人們的顏值都在干癟癟和皺巴巴之間??晒?,就讀于農(nóng)中的大姑娘們,雖然背個打了補丁的書包,穿件打了補丁的衣衫,可在雪白梨花間穿梭幾回,嘿,一個個搖身變得如花似玉。然而,百花叢中最艷麗的一朵,竟然是啞巴鐵匠的獨生女薛梨花。她出落得完全像一朵含苞欲放的梨花,那么白凈,那么水靈,還那么飽滿,更兼唱得一嗓好歌。其美麗和聰慧已經(jīng)遠近聞名,暗地里被人冠以鎮(zhèn)花頭銜。

在涼爽的雨夜里,雖然勞累,但年輕的夫妻們還是不甘心立刻進入認真嚴肅的睡眠狀態(tài)。智忠一邊溫柔地撫摸著妻,一邊講著學校的趣事。同樣睡不著的嫂子也眉飛色舞地向哥講述了白天給智秉洗澡的情形。逗得哥更是一陣開懷大笑。末了,哥囑咐嫂一定要照顧好智秉,像娘一樣。嫂子滿口答應,說:“放心吧,我會比你更疼愛智秉的?!本o接著她扭動光滑的身體向男人送過去,哥也被挑逗得有了幾分沖動,正欲蹁腿騎上,突然覺得胸部肋骨有些疼痛,身體感到異常疲軟,只得說聲對不起。嫂子特別理解地安慰:“累了就睡覺,沈老師明天還要去上課?!?/p>

過早開始職業(yè)農(nóng)民生涯的智秉,經(jīng)過幾年的風霜雨雪和肩挑背磨,練就了一副好身板。173厘米的身高在鄉(xiāng)人中已經(jīng)算得上高個子。肩寬腰細,胸肌堅硬隆起,腹肌呈現(xiàn)塊狀。特別出奇的是,一年到頭日曬雨淋,一張臉卻永遠潔白紅潤,再嵌上端正的五官,青年農(nóng)民沈智秉雖然長年蓄著五分錢剪出的馬桶蓋發(fā)式,卻依然活脫脫一個美男子。他那恰如現(xiàn)代芭蕾舞劇《白毛女》里大春般的英俊,在方圓幾華里的鄉(xiāng)村姑娘眼中光彩閃爍。

和梨花一樣,智秉也是天才。如果換個環(huán)境,智秉的人生將重新書寫。只可惜智秉生活在貧困農(nóng)村,頭腦里從沒有過鋼琴和足球這些概念。自小到大接觸的,手上是鐮刀鋤頭,眼里是苞谷紅苕,所以在14歲放下鋼筆握上鋤頭扁擔后,僅僅五六年,智秉就精通了田里土里所有的農(nóng)活。一個德藝雙馨的優(yōu)秀農(nóng)民,就在石牛鎮(zhèn)沈家村的一灣山水間砥礪成長。

生產(chǎn)隊的人都記得清楚,智秉的鋤面最寬最長,一鋤下去,地比誰都挖得深、翻得寬;智秉的糞桶最高最大,跑一趟就比別人多挑20斤。有人就說拿一樣的工分數(shù)智秉最不劃算,可智秉卻憨憨地搖頭:“我嫂子說的,力氣用了力氣在?!睌?shù)九寒冬,人們都貓在家里烤著烘籠打川牌,可智秉卻扛了犁耙去下田。雙腿凍得如胡蘿卜樣紅腫,嘴里的口哨依然悠遠嘹亮。

春天里插秧是大事,總有公社領(lǐng)導下來檢查,愛出風頭的隊長就讓智秉表演“鴨兒翻田坎”。智秉挽好褲腳,把潔凈澡帕往腰間一扎,健步走到田沖頂上,閉了左眼往沖底一瞄,兩點一線選好了線路,就縱身跳到田里,仰天深深吸口氣然后柔柔地彎下腰,從此再不抬頭。他端端地確立了七束秧苗(一般人只插五束)在這個星球的準確位置后,便開始了協(xié)調(diào)的四肢運動。右手從左手里分出一束束秧苗,把它們穩(wěn)穩(wěn)地插入泥里,而兩條腿就規(guī)則地后退,田里就有七行綠色的美麗和著金黃的希望筆直向前推進。它們翻過一塊田再翻過一塊田,最后竟如木匠拉過墨線樣,筆直地推進到?jīng)_底的田埂。

公社領(lǐng)導帶頭鼓掌,隊長帶領(lǐng)社員們跟著吆喝??蛇@時的智秉,累得已經(jīng)直不起腰,他一團爛泥樣癱在田埂上,接受領(lǐng)導和農(nóng)友的贊嘆。在這歡呼的人群中,有兩位女人最激動。一個是高大健壯的嫂子,她如同體育教練看到自己親手培養(yǎng)的選手獲得了世界冠軍。一個是美麗少女梨花??吹筋I(lǐng)導與社員群眾為智秉喝彩,梨花心里美極了;看到智秉躺在地上爬不起來,梨花又心疼得猶如刀絞。她很想跑過去慰問他,拉拉他的手,甚至給他揉揉,給他扯扯,又怕惹人笑話,只得怵在那里發(fā)呆。

4

9歲以前,梨花還屬石牛鎮(zhèn)的城鎮(zhèn)人口,可沒堅持到10歲就接受新政策,隨啞巴鐵匠下放到了沈家村生產(chǎn)隊。人多地少的生產(chǎn)隊,不需要啞巴去田里做農(nóng)活。他照常打他的鐵器,只要攢足錢,把一家三口所分口糧和應上繳公糧折算出的款項,在年中和年底分兩次補交給生產(chǎn)隊就行。

窮人家孩子懂事早,小小梨花成天都想幫勞累的父母分擔一些活路,分擔一些憂愁。6歲開始學洗衣,10歲開始學挑水。14歲那年秋天輟學在家的梨花,推開汗流浹背的母親,一把握起二錘就要掄,誰知被母親一耳光扇倒在地。母親哭叫:“梨花呀,只要娘活在這世上一天,就不準你摸一下這根錘把!”這根油亮亮的錘把,母親握了15年,甩了15年,無論嚴寒酷暑,無論生瘡害病,甚至身懷六甲都沒有停歇過。這根油亮亮的錘把,浸透了母親無盡的辛酸苦辣,她怎能讓自己心肝一樣的女兒,再走上這條非女人的生活道路。

第一次挨母親耳光,梨花被扇暈了,母女倆緊緊抱作一團哭得直打哆嗦。從此,梨花再不敢摸一下錘把,將為父母分憂的著眼點放到掙工分上。輟學后,梨花就戴頂草帽每天去隊里出工,想的是多多少少掙幾個工分,到年底結(jié)算時爸媽總要少補幾個錢。

出工的時候多了,梨花就和土地、社員產(chǎn)生了感情。她喜歡和大娘、大姐們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無憂無慮地窮歡樂,還喜歡給他們唱歌。尤其是發(fā)現(xiàn)智秉哥哥和自己同在一個生產(chǎn)隊后,梨花心里不知有多高興。輟學的四年里,她幾乎天天都泡在沈家灣,天天泡在農(nóng)田里,有機會就跑到智秉身旁逗留,斜著眼睛瞅他。后來復讀上了農(nóng)中,到了星期天和節(jié)假日,就蹦蹦跳跳、唱唱噓噓沖出鐵匠鋪,跑到沈家灣去出工干活,嘻嘻哈哈弄得一身泥一身汗后,又蹦蹦跳跳、唱唱噓噓回到鐵匠鋪。梨花進門,啞巴就抬起頭,咧開大嘴傻傻地笑;梨花進門,母親就丟下二錘,遞過毛巾給她擦汗,卻總忘不了笑罵一句“瘋丫頭”。

冬天是農(nóng)閑,地里沒有更多的活,有時出工不分男女老幼。一大早,矮小精瘦的隊長搖搖晃晃站在村口,亮開煙鍋巴嗓子大吼一聲:“全隊都有,屋基灣挖行子。男女同工同酬?!焙巴暝挘犻L扛一桿“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紅旗走在頭里。到了目的地,他把紅旗插在半山腰迎風飄揚,社員們就在旗幟下一字排開,有一下無一下地揮舞起鋤頭迎接朝陽送走晚霞。

干這樣男女混搭的活路,梨花最喜歡。因為有了緊挨智秉、感受智秉的機會。只不過,她得到的還不僅是這些。只要與智秉在一起干活,梨花都要得到智秉無私的援助。渾身是力氣的智秉,干這類活路純粹就是一個玩,他挖兩鋤勝過梨花挖三鋤。他端端正正高高舉起雪亮的鋤頭,就在下挖的一瞬間突然向梨花的版圖上斜過去,幾鋤就挖出了一個碩大扇形,自以為人不知鬼不覺幫梨花做了一半的活路。聰明的梨花早看出了智秉的純樸,感到了智秉的溫暖,心里熱烘烘的,心里似有小兔在跳。她先是裝傻不言不語,待選定了一個所有人精力都比較集中的時候,突然一把抓住智秉的鋤把,亮出尖嘯嗓音高喊:“沈智秉,你咋就挖到我這邊來了喲?”早就把這不正常行為看在眼里卻沒說話的人們,讓梨花的一把火點燃,嘩地一下來了情緒,此起彼伏地吼叫:“就是嘛,智秉你為什么要越過三八線喲,你為什么要欺負我們的梨花嘛?”“智秉你動機不純,智秉你到底想干什么……”智秉的白臉唰地就緋紅到了脖子,埋下頭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田野里就響起了久違的笑聲。

得意的梨花就是要看這個場面,渴望得到這樣的效果。她要把智秉的善行歪曲到別有用心的邪路上去,她要把智秉鍛煉得臉皮更厚實些,她要把自己的態(tài)度用藝術(shù)的方式表達得更鮮明些。有時候,她真想當著眾人的面,勇敢地沖上去緊緊抱住智秉,對著隊長和社員們高喊一聲:“我薛梨花喜歡你呀,沈智秉……”但,每當這樣想過之后,她的心就咚咚直跳,就偷偷地漲紅了一張粉臉,悄悄罵自己不知羞恥,思想開了小差,滑進了資產(chǎn)階級的泥坑不能自拔。

夏天收工時,斜射的霞光染紅了石牛山與吃水塘間的田野。智秉挑一擔麥稈送梨花回家,人被夾在兩捆麥稈中間看不到頭臉。山路上,只見兩個麥稈的“山頭”在突突推進。梨花輕盈地繞著兩個“山頭”旋轉(zhuǎn),嘴里始終在哼唱,一會兒“千山那個萬水呀連著天安門……”一會兒“馬兒啊,你慢些走吔慢些走喲……”三華里路程太短太短,一個還沒有唱夠勁,一個還沒有聽過癮,吃水塘就到了,水巷就到了,啞巴鐵匠鋪就到了。智秉剛丟下麥稈,梨花就取下自己那張潔凈的毛巾,撲上來為他擦汗。一雙手在額上運動,鼻翼卻在用力收縮,做著深呼吸,陶醉在她特別喜歡的這位青年農(nóng)民咸酸的汗味中。智秉剛坐下來接過梨花媽送上來的一碗水,梨花就調(diào)皮地把擦過汗的毛巾,在他頭頂上扎出一對羊角,斜了頭左瞅瞅右瞅瞅,幸福而驕傲地欣賞個沒完,突然扭頭就問:“媽,你看智秉像不像電影里的那個大春?”媽就撇了嘴罵:“瘋丫頭,沒個樣子。又想挨打?!比缓缶兔蛑煨?,啞巴也停了活路,燃起葉子煙咯咯地笑。爐膛里紅綠相間的火苗就懶懶地起伏,也在偷偷微笑。

“留下來吃了夜飯再走?!崩婊▼屨泻糁潜?。啞巴也比畫著表達了同樣的意思。梨花像爹一樣沒有說話,使用的是她最會說話的那雙眼睛。

智秉讀出了一家人的盛情,可他沒有半點猶豫,回一聲:“哥哥和嫂子在家等著呢,大爺大娘再見?!绷⑵鹕碚罩弊叱鲨F匠鋪。梨花追出去,斜倚在門框上木著,像10歲那年一樣,雙眸在昏暗中射出兩道光柱,緊緊地追隨著模模糊糊的英俊背影。

5

石牛鎮(zhèn)場頭上的玉皇樓是舊社會的戲園子,留下了許多血淚浸泡的故事,新中國成立后被改造成了小學,可堅持不懈的每年公社春節(jié)晚會,都要在這里舉辦。晚會的最高領(lǐng)導者是公社的袁書記,具體操辦的總導演,以前由完小的音樂老師擔任,后來有了農(nóng)中,順理成章就交給了農(nóng)中那位年輕有為、多才多藝的徐校長。

經(jīng)過一個月的排練,大年三十晚上,石牛鎮(zhèn)迎春晚會正式開始。懸掛在臺前的兩盞汽燈把戲臺照得雪亮,臺下的兩級壩子里擁擠著十里八村的鄉(xiāng)民。公社袁書記舉著白鐵皮喇叭筒,背誦一段毛主席語錄,作完簡略的重要講話后,演出在大合唱《東方紅》的歌聲里拉開序幕。平常蔫頭蔫腦的鄉(xiāng)民們,到這時被調(diào)動出了情緒,他們把蘊藏在民間的藝術(shù)都挖掘出來,把晚會搞得熱火朝天,把節(jié)目表演得豐富多彩。鎮(zhèn)上一幫川劇票友抬出了鑼鼓家什,公開場合不敢唱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就唱一段現(xiàn)代折子戲《劉介梅》,完小音樂老師獨唱一曲《烏蘇里船歌》,完小年輕的男女老師跳一段維吾爾族舞蹈《我們新疆亞克西》,農(nóng)中學生們跳一個藏族舞《洗衣歌》。還有供銷社張會計的二胡獨奏《賽馬》,面食店劉幺師的笛子獨奏《揚鞭催馬運糧忙》……臺上的節(jié)目緊張有序進行,臺下的觀眾歡天喜地。他們打著酒嗝使勁鼓掌,他們又喊又叫又打唿哨,把整個石牛鎮(zhèn)鬧騰得天翻地覆。

當年的晚會,一般都在大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之后結(jié)束。所以,真正壓軸的是倒數(shù)第二個節(jié)目。那年的春晚壓軸戲,勇敢的徐校長冒著風險安排了女聲獨唱,獨唱者是農(nóng)中初一學生薛梨花。梨花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一直擔任班上和學校的獨唱任務。每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都要在學校舞臺上美麗展現(xiàn)。所以雖然是第一次上春晚,第一次站在玉皇樓的大舞臺上,當著公社領(lǐng)導和幾千人演唱,可她一點也不怯場。熱烈的場面,反而激發(fā)出了她的表演欲望。18歲的梨花畫了眉、涂了唇,穿一件嶄新的軍便服,梳一條又長又粗的假辮子,往兩個汽燈中間一站,亭亭玉立,光彩照人。坐在臺下第一排的啞巴夫婦和智秉,都緊張得瑟瑟發(fā)抖,咬緊牙關(guān)互相依偎著。

梨花亮開嗓唱了抒情歌曲《看見你們格外親》和《老房東查鋪》,向臺下的觀眾深深鞠躬,款款退進了幕布內(nèi)??墒?,臺下的掌聲和吆喝聲沒有隨著她的退下而終止,而是經(jīng)久不息,一浪高過一浪。沒有辦法,總導演徐校長只得再一次把梨花推到前臺。她大大方方謝過觀眾,又演唱了一首《唱支山歌給黨聽》,原本與樂隊合練過的歌曲已經(jīng)唱完,徐校長親自帶著梨花出來謝幕。他耐心地向大家反復解釋,可是觀眾們?nèi)匀徊灰啦火?,繼續(xù)著他們的掌聲和吼叫。最后是梨花在沒有樂器伴奏的情況下,接連清唱了五首革命歌曲,把晚會的演出時間活活拉長了半個小時。由石牛農(nóng)中舉辦的第一屆春晚,獲得了轟動性的巨大成功。

啞巴雖然聽不見女兒優(yōu)美的歌聲,可是他看到了女兒久久地留在臺前,一次又一次接受觀眾的鼓掌,一次又一次向觀眾鞠躬致謝,他看到了身旁女人興奮得紅了一張皺臉,看到了自己喜歡的后生智秉完全陶醉的傻樣,看到了身后觀眾手在舞腳在跳。綜合起來分析,他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女兒,一定是今晚最紅的那顆星。于是他嚯地站起來,跟著觀眾又吼又叫。

第二天大年初一,鄉(xiāng)下的農(nóng)人吃過湯圓后,早早來到鎮(zhèn)上游玩。他們上街下街轉(zhuǎn)一圈后,竟不約而同來到了水巷,把啞巴鐵匠鋪里三層外三層圍起來,指指點點、七嘴八舌議論著。說昨晚唱響了石牛鎮(zhèn)的姑娘,就住在這家鐵匠鋪里,說啞巴鐵匠前世不知做了多大的善事,修了多大的福分,竟然養(yǎng)出了這么漂亮、這么會唱歌的女兒,說一定要等著看看哪戶人家會有福氣娶到這個姑娘……

梨花推開門,看到那么多人站在自家門前,久久不愿離去,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就索性端出一根凳子來,站上去亮開嗓大大方方為大家唱歌。這次演出沒有報幕也沒有伴奏,只有一首接著一首的抒情歌曲,優(yōu)美的歌聲從梨花心中流出,持續(xù)飄蕩在水巷上空。人們又開始沸騰,繼續(xù)著昨晚的鼓掌和歡呼。

誰知就在這悠揚的旋律中,突然跳出一個不和諧的音符。石牛鎮(zhèn)臭名昭著的二流子癩皮狗娃,腕上套了一個從垃圾堆里撿來的臟兮兮紅袖套,偏偏倒倒、嬉皮笑臉躥到梨花面前,伸手把梨花拉下凳子,一雙雞爪樣的黑手就在梨花前胸后背亂摸亂揉,嘴里醉醺醺嚷著:“梨花梨花,今天你不好好慰勞慰勞老子,老子就要辦你!”瘋子一樣的癩皮狗娃拍拍紅袖套,一把就抱起嚇得發(fā)抖的梨花,做起了不堪入目的下流動作……

人群騷動起來。有人在吼有人在叫,還有人在往后退,現(xiàn)場頓時失去了控制。大家對癩皮狗娃的流氓行徑義憤填膺,可誰都害怕惹這個臭無賴。罵又罵不過他,什么臟話都可以從他的臭嘴里噴出來。打嗎?拳頭還沒挨著他,人就倒在地上又哭又叫,說腰桿斷了,腎臟掉了,要你送醫(yī)院,賴在你家里要吃要喝、要酒要肉。所以,人們對付癩皮狗娃的策略,就是惹不起躲得起。

突然,癩皮狗娃一個惡狗搶屎摔倒在地。啞巴鐵匠高舉鐵錘沖將出來,抓起癩皮狗娃,一把將他摔出去丈多遠。他跟上去一腳踏在癩皮狗娃肚皮上,高舉起手中的鐵錘,額頭上冒出青筋,一張瘦臉漲得血紅,嘴里還在嗷嗷亂吼。

鼻孔流著血的癩皮狗娃,哪里見過這般陣仗,頓時嚇得尿濕了棉褲。他哆嗦著求饒:“啞巴爺爺手下留命,癩皮孫子再不敢了……”人們重新圍上來拉住了啞巴。

嘴上說不出話,可心里明鏡似的啞巴,早就擔心著梨花的人身安全和貞潔安全。作為父親,作為鐵匠,他只有依靠手中的鐵錘來保護自己的女兒。當癩皮狗娃千恩萬謝夾著尾巴逃走后,啞巴站得端端正正,向圍觀的人們鞠了一躬,揮了揮手,意思是說散了吧。然后他一手緊握著鐵錘,一手牽著女兒薛梨花,和和氣氣走出了人們的包圍圈。啞巴牽著梨花來到了場口后,一個急轉(zhuǎn)身,突然變得怒目圓睜。他用力揮舞著手里的鐵錘,緊緊攥著自己花一樣的女兒,嗷嗷吼叫著,穿行在密集的人群中。他們從上街走到下街,再從下街走進尿巷,從尿巷走進半邊街,從半邊街走進豬市壩,最后汗流浹背走回水巷,氣喘吁吁走進鐵匠鋪。

這一趟斗志昂揚走下來,集市上所有的人,都徹底明白了啞巴示威表達出的簡單道理和堅強決心。人們都深知啞巴的倔脾氣,都深知啞巴手里的鐵錘不是吃素的。那些原本在心里悄悄打著梨花壞主意的人,拿生命和傷痛與邪念一比較,立刻掂出了輕重,不得不掐斷了罪惡念頭。而時不時也在為自己擔心的梨花,從啞巴的這一舉動中,感到了比石牛山還厚重的父愛。她眼里飽含淚花,緊緊依偎著父親,像依靠著一尊磐石,心里充滿了溫暖和安全感。

6

關(guān)于梨花對智秉的感情,發(fā)覺得最早的不是別人,而是嫂子。從少女演變?yōu)樯賸D的秀芳,對少女懷春,有著天生的敏感。她從梨花看智秉時電一樣的眼神,從梨花看智秉后故作鎮(zhèn)定卻欲蓋彌彰的表情里,仿佛看到當初暗戀智忠的自己。一旦洞察出這位美女對小叔子的一腔深情,別提嫂子有多么興奮和激動。

她首先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向智忠吹了枕頭風。智忠嘴上說不要亂點鴛鴦譜,可心里更是甜蜜地為弟弟高興。女人驕傲地說:“這個功勞要記在我陶秀芳的賬上,都是我一手把你的弟弟飼養(yǎng)得健健壯壯、一表人才。”同時她又搖頭為智秉惋惜:“如果智秉多讀點書,像他哥哥那樣有文化該多好。”

“是啊……”高高興興的智忠,突然一陣咳嗽,中斷了對話,整個軀體蜷縮成一團。女人慌忙下床端茶倒水。

梨花故意把智秉幫忙挖土暴露出來的舉動,讓嫂子感到心滿意足。她知道這顆少女的心,已經(jīng)完全讓自己的小叔子占領(lǐng),好事的成功率可以說是十拿九穩(wěn)。也許再過一段不長的時間,等梨花讀完了初中,自己家里就要增添一位大美女了。高興之余,她甚至想到應該開始做一些什么相應的準備,譬如房子是不是該刷一次墻面,譬如鋪籠帳被該怎么準備……

過完大年沒多久,嫂子留著下蛋給教書先生補身體的老母雞,突然無緣無故發(fā)瘟。先是瞇了眼臥在院子里懶懶曬太陽,接著就屙出了白屎,最后是嘴里流著口水歪了頭直打旋。嫂子心疼一陣后,只得在老母雞斷氣之前,讓智秉補了一刀,放出幾滴黑血,自己燙了毛打整出來晾著。收工后,嫂子就硬挽留梨花吃晚飯打牙祭。她們手牽手回到家后,嫂子就喊智秉去挑水,自己和梨花在廚房里忙乎。兩個女人剛挽起袖子,就比起了手形。嫂子的手掌比梨花的大且厚,而梨花的手指比嫂子的細且長;嫂子的手臂比梨花的圓且粗,而梨花的手臂比嫂子的白且嫩。嫂子就推一把,罵一句:“資產(chǎn)階級嬌小姐薛梨花?!崩婊ㄒ餐埔话眩匾痪洌骸盁o產(chǎn)階級鐵姑娘陶秀芳?!比缓?,一會兒打鬧,一會兒嬉笑,最后,嫂子就讓梨花唱歌。梨花大大方方亮開嗓子就唱:“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嫂子聽得癡迷,忘了往灶膛里添柴,心里還在喃喃念叨:“等梨花過了門,我就能天天聽到這美妙的歌聲了。”而梨花則在悶熱的廚房里焐出了毛毛細汗,原本白凈的粉臉變得紅撲撲、油亮亮,青春朝氣又增添三分,美得挑水回來的智秉站在門口發(fā)呆。嫂子狠狠罵一句:“傻了!”回頭一看梨花美成了那樣,自己也立在那里發(fā)傻。等到清醒過來,就一頭撲過去,緊緊摟著梨花再罵一句:“好你個迷人的小妖精,你可不能嫁進門。我們智秉娶了你,肯定就再不會起早掙工分了!”

自此以后,梨花經(jīng)常與嫂子手牽手出入智秉家;自此以后,智秉與梨花的戀情,在石牛鎮(zhèn)和沈家村就成了公開的秘密。人們說這是天造的一對,是地設的一雙,是石牛鎮(zhèn)最美麗的傳說。當然,也有人為梨花惋惜,說是街上一朵鎮(zhèn)花,竟然嫁到了鄉(xiāng)壩頭。如果智秉住在街上,是個城鎮(zhèn)戶口,這樁美事那才叫作天衣無縫。

而梨花與智秉,卻不管人們怎么議論、怎么評價,只是一門心思投入到他們樸實無華、規(guī)規(guī)矩矩的熱戀中。只要梨花到鄉(xiāng)下干活,智秉都要以幫助挑東西或上街買鹽巴、打醬油等為借口,送梨花回到水巷的鐵匠鋪,并得到啞巴的笑臉相迎,得到啞巴女人親手送上梨花使用的潔凈毛巾。而梨花則一路上哼唱動聽歌曲,并掏出手絹幫智秉擦汗予以慰勞。平日里也學了大姐姐們的樣子,時不時悄悄塞上一雙繡了盛開梨花的鞋墊給心上人,寄托少女一腔蓬勃的深情。

就在一家人興致勃勃憧憬美好未來的時候,明朗的天空突然飄來一團黑云,炸響一聲霹靂。

正是春光明媚時節(jié),滿園梨花剛剛開罷,結(jié)出櫻桃般大的果實時,智忠的病情陡然嚴重起來。每天夜里沒有間斷地咳嗽到天亮,吐出來的先是釅痰,后來痰里就夾著血絲,再后來只剩下一口一口殷紅的鮮血。學校趕緊找來架架車,拉到縣醫(yī)院“照電火”。醫(yī)生關(guān)了儀器就悄悄告訴嫂子,患者已是肺癌晚期,癌細胞大面積擴散,什么醫(yī)療都失去了意義,只讓她準備后事。女人當場昏倒,智秉頓時傻了。好在梨花尚能保持清醒,張羅著把病人送回家。自此,嫂子、智秉和梨花白日夜晚輪流照顧病人。智秉像兒子對父親,梨花像兒媳照顧公爹,端屎倒尿、喂飯喂藥,見啥干啥。到后來,屋子里臭氣熏人,而特別愛美愛干凈的梨花,卻從沒有皺過一下眉頭。

可智忠卻不領(lǐng)情,他收起了過去的笑臉,對梨花總是冷眉冷眼、不咸不淡,只希望妻子和智秉時時守在身邊。兩個月后,智忠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臨終前,他讓8歲的兒子、6歲的女兒站到床前,伸出瘦骨嶙峋的一雙手,一只手死死掐住弟弟智秉,一只手死死掐住妻子秀芳,用盡全身力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智秉你聽著,你是我?guī)Т蟮摹=裉煳野涯闵┳?,你侄兒侄女托付給你!”濁眼中電光一閃,隨即就熄滅了。

處理完智忠的后事,秀芳又病倒在床。智秉和梨花又開始伺候嫂子。照顧嫂子,作為女性的梨花當然方便許多??墒?,白日里梨花要上學,夜里不能睡得太晚。不過,只要能夠騰出一丁點時間,梨花就會馬不停蹄跑到嫂子的病床前,給她端茶遞水,拉著手陪她說話。嫂子也特別盼望梨花的到來,因為梨花來了,擦身子、上茅房之類的事情比較方便。所以,每當梨花到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攙扶嫂子上茅房;每當梨花告別回家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攙扶嫂子上茅房;每當梨花長時間不能到嫂子病床前時,她特別擔心的事,還是嫂子上茅房。

沒過門的媳婦是不便留宿的,水巷鐵匠鋪里兩位老人,每天晚上都在苦苦等待女兒從鄉(xiāng)下回來。伺候嫂子最多到半夜,梨花就得回家,智秉還要護送。那天晚上看似稍有好轉(zhuǎn)的嫂子多喝了半碗稀飯,智秉送了梨花返回時,心急火燎一路小跑,可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等他氣喘吁吁推開家門,昏暗的煤油燈光下,嫂子趴在地上,正艱難地向茅房爬去。智秉慌忙沖過去,拉起嫂子扶著她進了茅房,幫她褪去褲子,幫她蹲下,然后堅強地立在一邊,讓嫂子依靠著。他把頭扭向一邊,將眼光投向遠方,緊咬牙關(guān)用最大的力氣憋住呼吸,只感覺嫂子死死抓住自己,緊靠在自己腿上的頭在顫栗。嫂子在哭,逐漸強烈的抽泣聲,在夜深人靜的陋屋里久久回蕩。

夜里躺在床上,智秉翻來覆去不能入睡。隔壁嫂子的呻吟時而大、時而小,時而急、時而緩,如亂箭扎進胸膛。智秉下床舉著油燈,先到嫂子床前料理,再到侄兒侄女的床前,給他們蓋好被。8歲的侄兒、6歲的侄女,兩張紅撲撲的小臉像根繩,拉扯著智秉不忍離去。多乖的一對孩子啊。可一想起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了父親,母親也痛苦地躺在病床上,一想起哥哥臨終前刻骨銘心的囑托,智秉的眼淚唰唰流下來。他在心里說:“孩子啊,叔叔一定要照顧好你們長大成人?!?/p>

半個月后,嫂子逐漸好起來,可是人卻小了一圈,鬢角露出了白發(fā)。三十出頭的女人,從頭到腳扎扎實實老了一頭。

7

就在嫂子生病的這些日子里,天空持續(xù)著特別的晴朗。一架肚皮下懸著圓球的直升飛機,突然闖入石牛公社的領(lǐng)空,嗡嗡地旋轉(zhuǎn)了好幾天,讓石牛鎮(zhèn)的老人小孩仰疼了脖子,過足了看飛機的飽癮。就在人們東一句西一句議論著到底會發(fā)生什么時,一輛接一輛的解放牌大卡車載著健壯的煤礦工人,駐扎進了三華里外的香水河畔。井架和廠房還在雛形階段,高音喇叭就對著石牛鎮(zhèn)轟炸般高唱,更有一股強烈的白面饅頭香味漫山遍野彌漫開來,吸引著撿炭花的小姑娘,背著爛背簍徑直走進了板房搭建的食堂里。

到了第二年盛夏,煤礦已經(jīng)完全成形。高高豎起的A字形井架上,一個大轉(zhuǎn)盤不停地旋轉(zhuǎn),罐籠先把戴了藤帽的工人放下去,再把地下的黑砂石水淋淋地拽上來,倒在香水河畔壘出一座新的山頭,卻把一河清水染成了墨色。而山坡上則梯田樣蓋起了紅磚瓦房,澡堂和商店、單身宿舍和家屬住宅一應俱全。有聰明的農(nóng)民就挑著菜蔬去馬路邊叫賣,不知不覺便形成了一個新的菜市。工人和農(nóng)民就開始在這里融合,兩種文化在這里發(fā)生碰撞。

一個涼爽的陰雨天,煤礦領(lǐng)導來到公社洽談,達成了兩項重大決議。一是立即動手栽電桿拉電線,保證9月30日前送電,結(jié)束石牛鎮(zhèn)的煤油燈歷史;二是立即成立工農(nóng)聯(lián)合文藝宣傳隊,共同排練一臺節(jié)目舉辦國慶晚會。煤礦里男性人才豐厚,不但有能說會唱的,甚至還有拉提琴、吹黑管的管弦演奏者,最缺乏的就是唱歌跳舞的女性半邊天。因此,宣傳隊需要公社提供20名年輕的女性隊員。

宣傳隊隊部設在礦上,隊里規(guī)定,工作日晚8點到10點,全體隊員在礦上的俱樂部排練。于是,每天晚飯后,一群花季少女就走出豬市壩的昏暗,沿著那條曲里拐彎的黃泥路,最后融進煤礦星星點點的燈火里。20歲的薛梨花是宣傳隊的主力隊員,她天真無邪地走在隊伍中間,輕聲哼唱著自己負責的曲目。

煤礦工人有45斤細糧的定量,食堂庫房里堆積著山樣的白米白面口袋。第一天排練結(jié)束前,蓄著大背頭的宣傳股長就帶個食堂大師傅,挑擔剛出籠的白饅頭到排練場發(fā)放夜宵。此前,農(nóng)村姑娘從沒有見過這么白、這么大、這么泡的饅頭。她們圓睜著亮閃閃的大眼睛,吃相很不淑女,與排練中的表演極不相稱,連秀美的梨花亦不例外??墒钱斔肺冻霭尊z頭的香甜后,突然想起了天天喝著苞谷洘洘的爹和媽。她毅然停下興奮的咀嚼,悄悄掏出手絹,仔細包好剩下的一個饅頭,輕輕塞進褲兜里。這一細節(jié)是在秘密中進行的,卻被時刻留心梨花的宣傳股長發(fā)現(xiàn)了。他踮著腳悄悄貼過來,把自己的兩個饅頭輕輕塞給梨花,可梨花并不領(lǐng)情,同樣輕輕地推回去。雖說是輕輕的,但蘊含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股長只好悻悻地收回。

回家已近半夜。梨花小心翼翼打開手絹,把熱氣尚存的大饅頭一分為二,遞給了堅守在昏暗中等待自己的父母。啞巴圓瞪大眼,死死地盯住手中的物件不敢開口。雖然活了整整半個世紀,可見過面食店的饅頭永遠是使用一兩土灰面制成的。它個頭小且黑黃得死綿綿,有一股濃郁的麥麩子味道。而手中的這玩意,個大且白還泡酥酥的,完全超出了啞巴對“饅頭”兩個漢字的日常理解。

在老婆和女兒溫暖眼光的鼓勵下,啞巴鼓足勇氣正欲向新概念的饅頭咬去,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癢,慌忙張口,只見一條粉紅色的瘦長蛔蟲突然從口腔里躍了出來,在空中伸縮著畫出優(yōu)美的弧線,最后掉到地上痛苦掙扎。這個突發(fā)情況,嚇得梨花和母親驚叫起來??蓡“蛥s連口都沒有漱一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風卷殘云把平生遭遇的第一個,不,半個雪白饅頭送進了自己空曠而單純的胃里。

這一夜,啞巴睡得極不踏實卻極度幸福。他認真回顧了自己從看見饅頭到吞下饅頭的全過程,回味著白饅頭那種沒有放糖卻有些回甜、泡酥而富有彈性、細膩化渣的美妙品質(zhì)。突然覺得如果一年半載能夠吃到一個或半個這樣的白饅頭,這人活起來還真有點意思。啞巴突然感到幾十年的鐵錘沒有白舞,幾十年的汗水沒有白流,自己這個寶貝女兒沒有白養(yǎng),咿哩哇啦吼幾嗓,竟然能給窮困的父母掙來這樣美好的食物。啞巴先是在黑暗中笑出了聲,啞巴后來又在夢中笑出了聲。

第二天下午,太陽不大卻異常悶熱。梨花還在學校上課,啞巴夫婦正在竭力揮舞鐵錘,幸?;貞洶尊z頭的滋味。突然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兩人抬頭一看,都感到有些愕然。閃身進來的不是女兒,也不是購買鐵件的農(nóng)民,而是一位穿著勞保服的、精神抖擻的煤礦工人,他先朝著啞巴彎下腰殷勤地喚一聲“伯父”,再側(cè)過身朝著啞巴女人彎下腰殷勤喚一聲“伯母”。

啞巴當然聽不見,可他看到了工人彎腰的動作。啞巴女人活了幾十年,從沒有聽過這樣的稱呼,但估計那是尊敬的意思,便欣然接受。工人自我介紹說是煤礦的宣傳股長叫趙貴榮。他小心翼翼從軍用書包里掏出一個紙包輕輕放在桌上,說是梨花給二老帶回來的東西,然后頻頻點頭退了出去。女人迷惑著打開紙包,眼前白花花六個胖乎乎的饅頭,濃烈香氣彌漫開來,刺激得人口水從肚子里往喉嚨上涌。啞巴沖過來抓了一個就塞進嘴里堵住哈喇子。就在這時,放學的梨花進了屋。向母親問清楚情況后,她收拾紙包要去追還,可被提著鐵錘的啞巴攔住。啞巴嗷嗷叫喚,意思是不吃白不吃,工人能吃我們?yōu)槭裁床荒艹??看父親已經(jīng)咽下了半個饅頭,梨花知道自己已沒有了完璧歸趙的能力,高喊一聲:“誰吃了人家的東西,以后誰去還人家的人情!”轉(zhuǎn)身沖進自己的房間,把房門摔得哐哐響。

打那以后,宣傳隊的節(jié)目照例排練,智秉照例幫梨花家挑東西。不同的是那位叫趙貴榮的股長卻隔三岔五去看望梨花的父母,并且從沒有空過手,不是女人的衣料就是男人的酒肉。當然,每次必不可少且數(shù)量最大的,還是那白胖胖香噴噴的大饅頭。在得到梨花一次又一次的警告后,智慧的趙股長就總是躲了梨花,卻在人前特別張揚地進出鐵匠鋪。8月下旬的一個星期天,夜里沒有排練任務。股長進屋丟下東西后,竟然脫去潔凈的勞保服,露出彈力背心緊裹的結(jié)實肌體,推開女人說:“伯母辛苦了,你先休息一下。讓我來向伯父學幾招?!彼莺莸赝中倪豢冢テ鸲N揮舞得風圓。此舉同樣招來一群看客,把鐵匠鋪圍得水泄不通,眾人的眼睛死死盯住股長,嘴里嘰嘰喳喳議論著。股長大大方方朝大家送出微笑,間或抓起啞巴的茶缸往自己嘴里灌一口,瀟灑自如得像早就是一家人。啞巴高興得手舞足蹈,一錘一錘把砧墩砸得鋼響,比畫著吩咐女人準備酒菜。

天暗下來,啞巴壓了火。女人去端水讓趙貴榮洗臉,猶豫了半秒鐘,一狠心摘下梨花的那條潔凈毛巾放進盆里。

爺兒倆你一杯我一盞喝得興致正高,隱約傳來梨花優(yōu)美的歌聲,伴隨歌聲一起進屋的是淌著熱汗的智秉。他挑一擔苞谷足有100斤。見桌上坐著體面客人,智秉丟下?lián)臃瞪硪撸瑓s讓梨花拽得鐵緊。梨花媽給智秉打來洗臉水,猶豫了半秒鐘,一咬牙就摘下自己和啞巴共用的那條破如漁網(wǎng)的毛巾,正要丟進盆,突然被梨花搶去晾回繩上。梨花毫不猶豫取下自己的那條毛巾,正欲放下突然發(fā)覺有些不對勁,哼一聲揮手扔進爐膛,爐膛里冒出一股青煙。梨花再從兜里掏出自己的手絹,親手為智秉擦了汗,拉著智秉的胳膊出了門。智秉要推,可他感覺到梨花緊緊地抓著自己,指甲都快掐進了肉里。

他們沒有說話,喘著粗氣并肩走在沉悶的夜色里。他們走過吃水塘,走過灰渣路,走向剛摘完果實的梨園。在梨園深處,在那株最高最大的梨樹下,梨花惡狠狠扳下智秉的頭,毫不猶豫獻上了少女的初吻。

夜,悶熱地黑著……

8

天氣開始轉(zhuǎn)涼,國慶節(jié)日益臨近,宣傳隊排練如火如荼進行。

九月下旬第一次彩排,化了妝的梨花比前年春晚還好看,吸引著剛剛升井的礦工,沒進澡堂就花黑著臉圍在臺下不愿離去。在表演唱《逛新城》中,扮演女兒的梨花,總讓扮演阿爸的趙股長牽著手晃來晃去。一個穩(wěn)若磐石,一個身輕如燕,畫面美妙極了,獲得了臺上臺下雷鳴般的掌聲。卸了妝提上饅頭,梨花第一次用手主動碰碰股長的胳膊遞給他一封信,隨即轉(zhuǎn)身離開。

急匆匆回到寢室,股長先是懷著幸福的心情,回憶了彩排過程中多次觸摸梨花肌膚的美妙感受;隨后又懷著激動的心情,顫抖著雙手展開信紙。幾行娟秀的漢字躍入眼簾:“趙股長,你對我的感情我感覺到了,也感謝你對我父母的孝敬。可是,我和智秉是青梅竹馬,我們相愛至深,明年畢業(yè)后我們就要結(jié)婚……”

薄薄的一張紙,稀稀拉拉幾十個字,卻如一記重錘,把志得意滿的股長砸得天昏地暗、頭昏眼花。他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自己45元月收入的堂堂煤礦股長,竟然輸在了一個身無分文、窮困潦倒的農(nóng)民娃兒手上。他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咬著牙呆呆坐在床上,一夜沒動。

第二天下午,眼里布滿血絲的趙股長,換一件嶄新的滌卡軍便服,戴上紅袖套,帶了三個鐵哥們,裝了四個白饅頭,氣勢洶洶去了沈家灣。他們找到智秉家,先把四個饅頭放在桌上,說是給兩個小孩的禮物,然后,站在堂屋里與智秉說了不到半小時話后,就揚長而去。

幾個人走后,智秉抓起四個大饅頭,揚手把它們丟進了豬槽,他怕侄兒侄女回來看見了忍不住嘴。然后,和衣倒在了床上。嫂子什么時候進屋、侄兒侄女什么時候回家,他都沒有覺察。嫂子進來喊他吃飯,他也沒有回應。

這個晚上,智秉徹夜沒有合眼。那位股長的話,時時雷鳴般響在耳畔。宣傳隊成立以來,智秉曾悄悄去過煤礦偷看排練,下午來的那個股長牽著梨花晃來晃去的畫面,在腦海里清晰浮現(xiàn)。股長雖然年齡大些,也絕對沒有自己標致和帥氣,可還真算不上“丑八怪”,更重要的是他有每月45元的工資和45斤細糧,可以讓老婆過上隔三岔五有魚有肉的生活;他有源源不斷的白饅頭敬奉岳父岳母,可以輕而易舉獲得老人的青睞??墒亲约耗??一年拼命掙得的三千個工分,除了能分到幾百斤苞谷上千斤紅苕外,就只剩下幾斤鹽巴錢。能給婆娘兒女帶來的只有無休無止的貧困,能夠孝敬岳父岳母的,只有渾身的力氣。如果說這個老婆就是自己最愛的梨花,那么,愛的結(jié)果就是讓她既吃不飽也穿不暖和,天天日曬雨淋,受一輩子苦,遭一輩子罪!而如果她跟了煤礦的股長,就可以不用再來沈家灣臉朝黃土背朝天修理地球,就可以住進煤礦亮堂堂的家屬房,穿戴可以更整潔,不被風吹不被雨淋,她美麗的容顏也能保持得更為長久。她就能夠以工人家屬的身份,獲得平常人很難獲得的尊重與幸福?;仡^看看自己,可憐的嫂子躺在病床上的模樣,侄兒侄女逗人憐愛的樣子又浮現(xiàn)在眼前。他們?nèi)p最熟悉、最親切的眼睛,似乎都在向自己發(fā)出乞求的訴說。如果自己為了一個女人,為了畫餅充饑的所謂幸福,絕情地拋棄了最親的親人,留給自己的也將是一輩子的罪孽和悔恨。這時,智秉的耳邊又響起了哥哥臨終前顫抖的聲音。這聲音與股長的聲音一樣,都是從牙縫里硬擠出來的,它們糾結(jié)在一起,在腦袋里尖銳地碰撞,發(fā)出嗡嗡的巨響。這一切,反反復復在腦袋里旋轉(zhuǎn),殘酷地折磨著智秉,昏沉沉的他頭疼得即將爆炸……

這樣的徹夜未眠,讓智秉一頭黑發(fā)陡然間花白了幾縷;這樣的徹夜未眠,使智秉消瘦和憔悴了幾分。第二天早晨,他雖然掙扎了但還是第一次沒能按時起床。嫂子把洘洘送來時,被他的形象嚇了一跳。嫂子伸手摸摸他的額頭,感覺有些燙手,嚷著要送他去醫(yī)院。智秉堅決不去,嫂子晶瑩在眼眶的淚珠眼看就要掉下來。她抹把臉扭頭出了門,跪在田埂上撬回來車前草、折耳根等幾味草藥,顧不得換下糊滿稀泥的衣服,趕緊拍了蔥姜蒜,熬了一碗藥湯扇涼后送到床前,命智秉趕緊喝下驅(qū)火清熱。侄兒侄女背上書包卻不愿出門,一聲不響筆直地站在床前。嫂子苦口婆心勸了半天,他們方才哭哭啼啼離開了家。智秉在床上躺了大半天,嫂子就在床邊守了大半天。屋外隊長的喊聲和社員們路過的動靜,她一點都沒有感覺到。

嫂子嘴里不停地念叨,智秉你可不能病倒啊,要是你再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娘仨可怎么活喲?四目相對時,智秉從嫂子的眼中讀到了疼愛,更讀到了期望和乞求,他趕緊移開了目光,慌亂地躲避起來??赡X子里卻一幕幕回放著嫂子給自己洗澡,自己扶著嫂子上茅房的畫面……他突然覺得自己和嫂子之間,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男人與女人的區(qū)別與隔閡,有的只是相互的理解,相互的牽掛。嫂子了解他從內(nèi)到外的一切,他也了解嫂子從內(nèi)到外的一切,或者說,他和嫂子不是兩個人,而是一個人的兩個部分。他機械地移動模糊的目光,環(huán)視這間破爛的土墻房子,心里說:“我智秉的生活,注定要限制在這間破屋里;我智秉的價值,注定要體現(xiàn)在這間破屋里。這屋子里的嫂子,這屋子里的侄兒侄女那么需要我,我不能離開這間屋子,我也離不開這間屋子,一旦離開了這間屋子,我將失去自己的根,像一朵漂浮在吃水塘里的浮萍……”

想著想著,他發(fā)燒的臉更紅更燙了,一通大汗過后,心頭的郁悶似乎有所減緩,他勇敢地抬起頭來,兩眼直直地望著床前的嫂子。嫂子沒有躲避,也直直地注視著他。32歲的嫂子還是那么高大,卻過早逝去了豐滿,顯得那么干癟、那么憔悴,如果與梨花站在一起就是一對母女??墒?,漂亮和水靈,在自己的現(xiàn)實世界里有意義嗎?智秉嘴角一動,無意中露出一絲苦笑。于是,他凝視著嫂子突然一咬牙,做出了一個自己都難以相信的決定。

這個決定一旦做出,智秉就從骨子里解放了自己,渾身感到無比輕松。他翻身起床對嫂子說:“我去挑水?!碧羯纤熬蛽u搖晃晃出了門。嫂子先是莫名的驚詫,后是高興得雙手合十。

放學后,侄兒侄女手牽手跑步回家。當他們看到站起來的叔叔時,幸福地撲上去,一邊一個扭住叔叔又唱又跳。晚飯一家四口把苞谷洘洘喝得呼呼直響。擱下碗,智秉拍拍兩個孩子,輕聲對嫂子說:“我出去一下。”

身后黑暗中閃閃發(fā)亮的,是嫂子送他走進竹林的目光。

9

同一天的下午,兩夜沒合眼的趙股長有氣無力來到了鐵匠鋪。他先是把滿滿一袋大白饅頭輕輕放在桌子上,緊接著高喊一聲:“懇求二老救救貴榮!”兩腿一彎,跪倒在地。啞巴兩口子嚇得臉都變了顏色,慌忙彎下腰去拉,可怎么拉也拉不起來。兩人只得丟了鐵錘,壓了爐火,唉聲嘆氣坐下來陪著股長。鐵匠鋪前很快就站起了看熱鬧的人群。股長這一跪就是兩個小時,直到腕上的上海表告訴他,必須趕回去排練時,才伸手抓住梨花媽,艱難站起來,跌跌撞撞朝煤礦奔去。

晚上,梨花排練回家。剛一進門,鐵匠掄起粗大的巴掌就要扇。梨花媽一邊死死拽住啞巴,一邊高喊:“梨花呀,趕快向你爸認錯,同意嫁給那個啥股長。不然他要打死你的!”梨花倔強回答:“讓他打死算了,反正這條命也是他給的。打死我也不嫁股長,打不死我就嫁智秉!”

啞巴從梨花的情緒中看出了她在頂撞,頓時氣憤到了極點。他張開大嘴要怒吼,嗷嗷聲卻憋在喉嚨里發(fā)不出來。他突發(fā)蠻力,一頭掙脫了女人的束縛,掄圓了胳膊,一巴掌就扇在梨花臉上??蓱z那張美麗的粉臉,立刻凸起幾道血紅的印痕。梨花沒有覺得疼痛,只感到面部滾滾發(fā)燙,火辣辣涌血。她驚愕地看著父親。啞巴一張臉因悲憤和痛苦而扭曲,布滿血絲的雙眼瞪得滾圓,面目猙獰得惡鬼一樣嚇人。這個曾經(jīng)手提鐵錘示威游行保護女兒的慈祥父親,突然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兇惡男人。梨花驚叫一聲后痛苦地抽搐著,轉(zhuǎn)身沖出房門,消失在月夜中……

再過幾天就是中秋節(jié),蔚藍色的夜空高懸著一輪橢圓形的明月,把山水照得如同白晝。坐在塘邊哭泣的梨花,把揉碎的青草緩緩撒在水里,引來一群小魚“嘖嘖”地吞吐。逐漸恢復了平靜的梨花在想,自己明天就去申請退出宣傳隊,如果學校不同意,就干脆退學,抓緊時間與智秉結(jié)婚,與智秉一起照顧嫂子一家。一開始父母可能會有些接受不了,可當生米煮成熟飯后,他們會慢慢緩過來的,畢竟以前他們那么喜歡智秉。想好了這些,她覺得輕松了許多,正要站起來去沈家灣找智秉商量,抬頭就看見月光下,智秉正搖搖晃晃朝她走來。梨花激動得像見到了救星,高喊一聲:“智秉!”就沖過去一頭撲進智秉的懷里,揮動兩個肉嘟嘟的拳頭一陣亂打。等到打夠了、打累了,便俯在男人的肩頭上大哭起來。

原來這能夠挑200斤的肩頭是那么堅強有力的依靠,誰知今晚這肩頭竟然疲軟得顫抖起來,并伴隨著哽咽和抽泣。梨花慌忙扳起了智秉的頭。明亮的月光把這個男人的臉龐清晰地展現(xiàn)在梨花眼前。這絕不是梨花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張臉和那個人。僅僅兩天不見,智秉狠狠地瘦了一圈,臉上布滿了皺紋,原本黝黑的頭發(fā)竟然出現(xiàn)了花白。他兩眼直愣愣看著梨花,傻子一般。

看到一個這樣的智秉,梨花馬上把自己的郁悶拋到一邊,關(guān)切地問:“智秉你這是怎么了,你病了嗎?”

原本開始堅強起來,坐在竹林里想好了一肚皮話要找梨花訴說的智秉,經(jīng)過梨花這一番哭打,早失去了方寸,腦子里只剩下了一片空白,啥也想不起。他只好轉(zhuǎn)過來安慰梨花,問梨花為什么夜里跑出來哭泣。

梨花拉著智秉坐下來,把父親逼她嫁給股長,第一次扇了她耳光的情況,以及自己準備退出宣傳隊,盡快和他結(jié)婚的想法,一五一十告訴了智秉。然后,她緊緊抓住智秉,滿懷希望等待著他的支持,等待著他的鼓勵,甚至等待著他的擁抱和親吻……

就在傾聽梨花訴說的過程中,智秉慢慢回過神來,漸漸厘清了自己的思路,嘴里的牙越咬越緊。聽完梨花的想法后,他反而更堅定了自己的決心。他再不能那么自私了,再不能耽誤梨花了,再不能對不起薛大爺老兩口,再不能對不起嫂子和侄兒侄女,他必須硬起心腸,把自己的決定告訴梨花,讓她死了這份心。

于是,智秉緩緩松開手,不痛不癢安慰了梨花幾句,就吞吞吐吐進入了主題:“梨花呀,你可不能干傻事啊,不能退出宣傳隊,不能退學。你這樣做,對不起薛大爺和大娘。你想想,大爺大娘把你養(yǎng)到20歲容易嗎?所以……”

“所以什么?”智秉今天的狀況,智秉今天的話語,使梨花感到突然,感到驚慌,她打斷智秉的話,急切地問。

“所以,我希望你能聽父母的話,同意嫁給那個股長。因為智秉我,實在沒有能力給你帶來幸福。嫁給了股長,你們家就可以徹底改變貧窮,讓大爺大娘過上了好日子,這樣我會很高興、很高興……”

“智秉你瘋了嗎,你知道你在說些啥子嗎?你快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快呀,你告訴我。智秉啊!”梨花絕望地吼叫。

“沒事,梨花。我真心祝福你即將開始的新生活,祝福薛大爺一輩子都有白饅頭吃?!敝潜f道。

梨花氣得渾身發(fā)抖,哭得更加厲害。她揮舞著拳頭吼叫:“我不嘛,我不哇。我不嫁股長不吃白饅頭。天哪!10年了,智秉你難道不懂我的心嗎?我薛梨花就是要嫁給你,這輩子我只嫁給你!受窮受苦我是受慣了的,我怕啥子嘛?!?/p>

智秉咬牙接著說:“可是這件事不光關(guān)系到我們兩人。你爸你媽打了一輩子鐵,人都累變了形。你為什么不讓他們的晚年過得好一點呢?連你爸肚子里的蛔蟲都想吃白饅頭,你為什么不能讓他們長期吃上白饅頭呢?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希望,有了這樣的機會,為什么要輕易放棄呢?再說你也不要擔心我,我還有嫂子一家人呀。我要是丟下他們不管,怎么對得起死去的哥哥……”

“那有啥嘛,我過門后與你一起照顧嫂子和侄兒侄女,一起同甘共苦不就行了嗎?我喜歡你,也喜歡嫂子和侄兒侄女,我什么時候嫌棄過他們嘛!”梨花哭著搶過話頭。

“梨花呀,如果這里沒有開煤礦,如果白饅頭沒有出現(xiàn),石牛鎮(zhèn)還是以前的石牛鎮(zhèn),我們之間或許還能維持下去??涩F(xiàn)在的確不行了,完全不行了。煤礦已經(jīng)修起來了,白饅頭已經(jīng)蒸出來了,股長已經(jīng)走進門了。我一個農(nóng)民還怎么娶得起你嘛,梨花呀,你現(xiàn)在值錢了啊!你知道嗎?120元哪!我去偷去搶也湊不上,我把自己賣了也值不了那么多錢?。 ?/p>

“智秉你是氣糊涂了嗎,說些啥子話喲,什么120元,哪來的120元?”梨花止住哭泣,圓睜大眼疑惑地問道。

智秉無法再作掩飾,就咬著牙一字一句告訴梨花:昨天下午,那個股長帶著幾個打手樣的人到了他家,跟他說要娶梨花也可以,只要還清股長先后花在梨花父母身上的120元錢,股長就一定不再糾纏梨花。如果中秋節(jié)前拿不出這個錢,智秉同樣不準再糾纏梨花。否則,夜里出門小心點,弟兄們手里的鋼釬不是吃素的。

“我們再這樣硬頂下去,不但不會有好的結(jié)果,到時候好事辦不成,我無端折了幾根肋巴骨或者斷了一條腿,喪失了勞動力,嫂子一家可怎么辦?我已經(jīng)想好了,等你同股長結(jié)了婚,我就和嫂子圓房,我們一家四口相依為命,我要把侄兒侄女撫養(yǎng)成人?!敝潜恢獜哪睦锏脕淼挠職猓谷灰豢跉獍言捳f得順暢起來。

“啊……智秉,你……”梨花身子一歪,倒在了智秉懷里。

夜空晴朗,月光如水,可智秉的話,卻如晴天霹靂炸響在梨花心頭。她太失望了,她太絕望了。她斷然沒有想到,智秉竟會說出這樣的話;她斷然沒有想到,智秉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她想反駁智秉,她想說服智秉,可是她搜腸刮肚卻找不出什么道理來反駁、來說服,而智秉的每一句話卻似乎都有他的道理。她咬破的嘴唇在“滴答滴答”滴血,可她愣在那里一動不動像尊絕美的雕像。智秉突然害怕起來,他不停地叫著“梨花、梨花……”瘋狂地搖晃著梨花僵硬得如同石頭的身子。

月亮又走了好遠好遠,梨花才長吁一口氣緩過勁來,她捋捋散亂的頭發(fā),擦去嘴角的血跡,搖搖頭告訴智秉說自己沒事。緊接著,她用力把智秉的頭按下來,仰面放在自己懷里,俯下身去,顫抖著雙手把智秉從頭到腳撫摸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認認真真地親吻智秉的頭發(fā)、眉毛、眼睛和鼻子,把智秉帶有咸味的眼淚狠狠吸進嘴里,把智秉濃重的汗味深深吸入肺里……就在智秉終于堅持不住,揚起頭來主動用嘴去迎接她那滾燙的唇時,她卻輕輕地推開他站起來,理理頭發(fā)和衣衫,深吸一口氣,平靜地說:“智秉,我也告訴你一個我剛才做出的決定——我支持你和嫂子圓房。嫂子是個好女人,她也應該得到屬于她的幸福。今后你一定要對她好,要好一輩子,不能看到她比你先衰老而嫌棄她。你一定要擔當起撫養(yǎng)侄兒侄女的責任,讓他們能有書讀,長大成人。原本我很想和你一起照顧他們,看來現(xiàn)在只有全部拜托給你了?!?/p>

梨花停下來,讓自己喘息了一會兒,接著再說:“智秉,我再告訴你一個我的決定——從今往后無論走到哪里,無論是升官發(fā)財還是討口要飯,我薛梨花一輩子絕不再吃一口白——饅——頭!”

清涼的秋夜,萬籟俱寂。石牛鎮(zhèn)已經(jīng)昏然入睡,只有吃水塘邊兩個年輕人在緊緊地擁抱,兩顆年輕的心在怦怦跳動。

不知過了多久,梨花松開雙手和緊咬的嘴唇,慢慢站起來,平靜地說:“智秉,讓我給你唱首歌吧。”智秉默默地點點頭。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橢圓形的冷月懸掛在頭上,梨花凄美的歌聲在寂靜的夜空中飄蕩。吃水塘里翻卷起一朵朵細小的浪花,魚兒們伴隨著歌聲在嬉戲。智秉蜷縮在塘邊,雙手緊緊抱著腦袋,兩個肩頭重新開始大幅度顫栗。而梨花則邁著蹣跚的腳步,一路唱著朝水巷走去。她再也沒有回頭,頎長的影子拖在地上、拖在水面……

“梨花?。 碑斃婊ǖ纳碛巴耆г谒锷钐幒?,智秉在心里大吼一聲,把頭在地上撞得咚咚直響,然后就昏睡在了塘埂上。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色彩斑斕的小花蛇,慢慢糾纏在自己身上。它越纏越緊、越纏越緊,就在纏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時,花蛇突然將身一軟掉在地上,從自己身邊慢慢溜下水塘,搖著尾巴依依不舍向深處游去……等到自己反應過來伸手去抓,卻為時已晚,什么也沒有抓住。

沒過多久,從石牛山后鉆出來一團厚黑烏云壓在頭頂,完全擋住了月亮的光輝。吃水塘變成一片黑暗,一陣冷風掠過水面,一聲驚雷炸醒了昏睡的智秉。天空烏云翻滾,暴雨傾盆,水塘里噼噼啪啪像放起了鞭炮。智秉爬起來怪叫一聲,跌跌撞撞直往家跑。摔一跤爬起來就跑,再摔一跤爬起來又跑……在竹林里,他一頭撞上了另一個跌跌撞撞沖過來的肉體。不用辨認,他叫一聲嫂子,就一頭軟在了女人的懷里,四行眼淚和著雨水瀑布般傾瀉……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梨花媽沒看見梨花起床,想到她下半夜才回來,一定生了啞巴的氣在昏睡,就沒去敲門。等到10點鐘,依然沒有動靜,才怯怯地去敲,可手指剛一觸到門,它就吱地一下敞開了。女人進屋一看,床上空蕩蕩的,哪里還有人影。枕頭上端端正正放著一張照片,照片下壓著一張寫了字的紙。女人不認識字,可是那張照片讓她一下明白過來,就呼天搶地號啕大哭:“我的梨花喲,你到哪里去了嘛?你怎么丟得下你的媽喲……梨花呀,只要你回來,媽什么都依了你呀。媽不要你嫁股長,媽再也不吃白饅頭了……”

啞巴兩口子哭著叫著跑到沈家灣,問智秉和嫂子見到梨花沒有。嫂子萬般驚詫,急得雙腳亂跳,顫抖著聲音催促智秉快去尋找。而智秉卻死死盯住紙條,像木頭樁一樣,傻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紙條上是梨花親筆留下的幾行漢字:“爸媽,我和智秉無法還上趙貴榮花在我們家的錢。我只有逃走了,你們不要找我。另外,我已請智秉和嫂子幫我孝敬二老,給二老養(yǎng)老送終。不孝女梨花。”“梨花”兩字上蓋著一個血紅的手印。

10

梨花不見了的消息,地動山搖般震撼著石牛鎮(zhèn)。農(nóng)中的姑娘們失聲痛哭,徐校長決定停課,組織全校師生分頭去找。160名農(nóng)村男女青年,像張網(wǎng)一樣撒出去,“梨花、梨花”的喊聲,響徹石牛公社的山山水水……

三天后,石牛鎮(zhèn)逐漸恢復平靜。人們紛紛傳說,那天早晨,有人在20里外的陳家壩火車站看見梨花爬上了一列貨車。她離開了疼愛她的父母,離開了她摯愛的青年農(nóng)民沈智秉,離開了死死追求她的煤礦股長趙貴榮,也離開了養(yǎng)育她的石牛鎮(zhèn),只給家鄉(xiāng)留下一串串美麗而悠揚的歌聲,留下了一段美麗而痛苦的回憶。

10月5號一大早,那位給啞巴家提了幾個月白饅頭的趙股長,帶著一個夾了算盤的獨眼龍,氣勢洶洶來到水巷,沖進啞巴家,一腳踏在板凳上,掏出小本報賬:“7月8號白饅頭10個2元;7月19號高粱酒2斤,1元6角……”會計就劈劈啪啪地撥弄算盤珠子。最后合計,幾個月來股長共花了84元7角8分在啞巴家,四舍五入應歸還股長85元,限明年年底前還清。獨眼龍寫下欠條,趙股長拉過梨花媽按了手印。女人癱坐在地長聲吆吆痛哭:“梨花呀,你倒是一走了事喲,可你爹你媽怎么還得起這身爛債喲……”啞巴氣得青筋暴起,提起鐵錘要拼命,讓智秉和智秉嫂子死死抱住。

梨花媽一病不起,成天臥在床上,手里攥著梨花的照片,瘋瘋癲癲哭訴,把屎尿撒在一身一床,智秉和嫂子端茶倒水天天伺候。半年時間不到,瘦成了光殼殼的女人悻悻離世。斷氣時手里還死死攥著那張照片——戴著紅領(lǐng)巾的小梨花笑得好甜好甜……

梨花媽去世后,智秉一家就搬進了鐵匠鋪。智秉揮舞二錘跟著啞巴學打鐵,嫂子操持家務,照顧啞巴的起居和兩個孩子的生活。經(jīng)過整整一年的拼命,到了年底決算,他們不但攢夠了兩家人補給生產(chǎn)隊的工分款,還余出了90多元現(xiàn)金。智秉攥著厚厚一摞票子,去煤礦還了債后,一把撕碎欠條,狠心割了三斤寶勒肉,打了二斤高粱酒,一家人陪著啞巴先是祭了梨花媽,然后像模像樣過了年。大年三十晚上,他們默坐在家里流淚,誰也沒有心思去玉皇樓看公社的春晚。

后來,啞巴累得再也舉不起鐵錘,智秉就搬條凳子,讓啞巴坐在砧墩前指導,自己掌鉗嫂子甩二錘,叮叮當當維系著啞巴鐵匠鋪的牌子傳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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