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麗華
北方的初秋,晨風已有寒意,正裹著涼氣,絲絲縷縷地穿過不再茂密的樹葉縫隙,鉆進老張的脖子里??墒牵蠌埐]有感到?jīng)鲆?,倒覺得渾身舒坦,身上的細胞像剛醒來般,舒張、伸展開來。他用手正了下衣領,又小心地壓了壓已經(jīng)很平整的白襯衫的領角。然后,手在領口的位置上,下意識地停留了一下,在心里暗自思忖,真應該找到那條藍白相間,打著斜紋的領帶。
他順勢將兩手放在雙肩,像軍人整理儀表一般,從肩膀到胸口又到腰間,整理了一遍衣服。然后,邁著大步來到馬路對面的大門前,認真地看著石柱上的牌匾,上面漆著十一個黑色的大字——江城機務段高鐵運用車間,分兩行整齊地排著。這幾個字有魔力般,吸引著老張看了足足有一分鐘,眼睛就像釘在了上面一樣,拔不下來。老張看它們的神情,比他今天早上第一次穿上這套衣服看著鏡中的自己還要認真,還要高興。而且,覺得怎么也端詳不夠,他逐個字摸了一遍,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
只是,早上他看鏡中的自己時并沒有笑,而是心中有一種遺憾。甚至,有那么一刻竟滋生出一絲不甘卻又無奈的情緒??墒乾F(xiàn)在不同,老張看著看著,心中不覺快意起來,笑容正慢慢地從嘴角布到臉上、又爬到眉梢,額頭上的皺紋竟也舒展開了。老張不禁在心中暗暗地贊嘆:“好小子,比你爺爺強,比你老子更強,還是我大孫子爭氣?!比缓?,又像每次在老伴面前炫耀一樣,在心里補充了一句:“孫子像我?!?/p>
每次說這話的時候,老張的老伴都會撇著嘴,用不屑卻又帶著近半個世紀相濡以沫的神情瞥著他。然后,嗔怪著道:“你和孫子能比?”聽了這話,老張非但不生氣,反倒心里更添了美意,也更加羨慕起孫子來。一見到孫子,老張就會纏著孫子問東問西。這時,老伴就會笑著對孫子說:“快好好講講你們高鐵上的事,你爺爺越老越孩子氣了,開了一輩子火車,沒能開上高鐵、穿上那身制服,抓心撓肝地難受著呢,看啥都不對心思?!闭f完這些后,又會重重地“咳”上一聲。
可是,沒人知道,她是在為自己的老伴沒能開上高鐵嘆氣,也是為自己這么多年對他無休止的包容嘆氣?;蛟S,這些裹在生活里扯不清的情感,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是為了什么。就像用冰糖和蓮子燉出的一鍋爛熟的粥,苦中有甜,而甜中又帶著那么一絲苦澀,才是最好的味道。
老張叫張國慶,今年70歲,十月一日出生。他的給地主家做過長工的父親為感謝新中國讓自己過上當家做主的幸福生活,就給他起名“國慶”。
在鐵路工作了一輩子的張國慶,雖然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機車乘務員,沒有做出過什么轟轟烈烈的大事,也沒能成為學習的標桿和榜樣,但是,他對工作的那份熱愛和激情,工作起來一絲不茍的認真,卻從來沒給他的名字和他的年齡抹黑。開車30多年,從來沒在半道兒上扔過車,更沒出過行車事故。1年前,當他戴上大紅花光榮退休的時候,他自豪地說:“我雖然只是一名普通的鐵路職工,跟火車頭打了30多年交道,但我沒給我的名字抹黑,沒給我的企業(yè)抹黑,沒給我的祖國抹黑。我驕傲,知足了?!?/p>
可是,自從退休后,便郁悶起來,脾氣也越來越壞。他的老伴兒心里明白:他在鐵路工作了一輩子,心里留戀、舍不得離開。他和他的火車頭在一起的時間,比和她們母子在一起的時間不知要多多少倍。一下子讓他和鐵路斷了關系,他心里不好受,一時間還接受不了。而他的老伙計們,大多家里都有后來到鐵路工作的,也算是子承父業(yè)了。可是,張國慶家沒有,他一退休,家中便再沒有在鐵路工作的人了。張國慶心中遺憾,覺得不僅與鐵路斷了關系,連紐帶都沒有了。他著實抑郁了好長時間,甚至有一陣子都不跟兒子張革文說話,看見他就生氣。
他的獨生子張革文,出生在20世紀60年代初。那是個特殊年代,可是,張國慶的心沒有亂,心思全撲在他心愛的火車頭上。工作起來更是小心翼翼,格外認真謹慎。嚴格按標準化作業(yè)執(zhí)行,每次接班都會拿著檢點錘,圍著機車叮叮當當?shù)厍蒙弦槐?。然后,再鉆到地溝里仔仔細細地查看一遍。他開的火車每趟都正點、準時,操縱也是異常的平穩(wěn),連啟車和停車都沒有明顯晃動。
后來,孫子張路軒如他所愿,成為鐵路職工。
“一、二、一”一陣嘹亮的口號聲和走正步的聲音,從他前面橫著伸縮門的院子里,有節(jié)奏地傳了出來。老張當過兵,聽見洪亮的口號和腿踢出去,然后腳落在地上發(fā)出的唰唰的聲音,他就知道院子里的隊列氣宇軒昂,排列整齊,步伐一致。老張的心里更高興了。他聽孫子張路軒說過,為了提高高鐵司機形象,體現(xiàn)出鐵路半軍事化管理,提高鐵路職工綜合素質(zhì),他們每周用兩天早上進行隊列練習。
現(xiàn)在,鐵路不僅硬件配置在快速提升,對軟文化實力提高也非常重視。高鐵司機不僅要有高超的技術業(yè)務能力,過硬的思想政治修養(yǎng),還要有端莊的儀表形象。因此,通過各種形式的教育培訓,把雷厲風行、文明謙遜、熱情周到的職業(yè)素養(yǎng),融入血液里。舉手投足間,透出鐵路職工與時俱進的時代風采。像軍人一樣,就算脫下軍裝,往人群中一站,也能看出曾經(jīng)當過兵。
老張就是這樣的人,從軍事化管理的部隊,到半軍事管理的鐵路,他一輩子開啟的都是軍人模式,無論穿的是軍裝還是鐵路制服。即便是退了休,賦閑在家,他走起路來依然挺直身子,自有一種穿職業(yè)裝的那種挺拔、干練。
自從21歲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分配到機務段,跟著師傅在火車上當學徒開始,直到退休,老張就沒離開過鐵路,沒離開過火車頭。他的鐵路生涯,是從給蒸汽機車燒火開始的。跟著師傅學習如何向爐膛投煤,如何給火車燒火、燒汽,讓火車水滿汽足地跑起來有勁。師傅告訴他,如果機車的汽、水上不去,那么就會在線路上趴窩,那是整個機車組乘務人員的恥辱。
張國慶不想讓恥辱與自己的名字沾邊兒,于是,他學習起來異常認真刻苦。上班練,下班練,就連吃飯睡覺時想的都是怎么燒好火、供好汽。很快他投進爐膛的每一鍬煤,都能均勻地散開,讓火苗均勻地燃燒,火車也就喘著不急不緩的氣息,在線路上平穩(wěn)而又飛快地馳騁。張國慶就這樣扎扎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考上了司爐,考上了副司機。最后,考上了一直讓他引以為自豪的火車司機。每次,老張坐在駕駛室里手拉閘把,腳踩汽笛,火車打著響鼻,噴著白霧向前疾馳時,他就覺得自己像腳踩祥云,騰云駕霧了一般,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甜美。
老張把頭探進院子里,循著聲音看去。一群身穿高鐵司機制服,頭戴大檐帽,脖子上系著那條讓他期待了很久,卻一直沒能戴上的,藍白色條紋相間領帶的年輕人,正在墻上鑲有“愛崗敬業(yè)、爭創(chuàng)一流”金字的樓前,整潔的水泥方磚地上操練著正步。這群年輕人個個長得精神帥氣,朝氣蓬勃,讓他想起了當年的自己,也曾這樣意氣風發(fā),只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比他年輕時要幸運,正遇上鐵路突飛猛進,一路高歌的高鐵時代。張國慶在心里輕輕地嘆了口氣,羨慕地想著“穿得真帶勁兒,他們真是趕上好時候啦!”然后,他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這套衣服,又在心里無奈地感慨起來。
陽光越來越強烈,風也越來越和煦,輕柔地拂在老張臉上,天空格外的藍。隨著一聲“解散”,那些年輕的臉上還掛著青澀,甚至還有些稚氣的孩子們,瞬間便四散開去,像凌空而起,扇著翅膀飛進藍天的小鳥一樣,眨眼間便飛遠了。老張還沒緩過神,只聽見一聲“爺爺”,孫子來到了他的身邊。上下打量著他,驚訝地說:“爺爺,您怎么來了?您怎么把這套衣服穿上的?您怎么智取的奶奶?”張路軒一口氣連續(xù)問了三個問題,問完后在老張面前,故作夸張地長長舒了口氣。
張國慶就喜歡孫子在他面前撒嬌賣萌耍無賴,逗他開心的樣子。老張沒有回答張路軒提出的一連串的帶著調(diào)侃意味的問題,而是也孩子氣地帶著求贊的神情問道:“你看爺爺穿上這身衣服怎么樣?”
老張身上穿的這套制服,是張路軒來實習后,配發(fā)的高鐵司機制服。自從看見孫子穿上這套衣服,老張是開心、羨慕,喜歡得不得了。于是,張路軒想讓爺爺穿上過把癮,也算圓了爺爺?shù)男脑???墒牵瑥垏鴳c的老伴一直不讓他穿。說他穿了一輩子鐵路發(fā)的衣服,不是工作服就是制服,上班、下班都穿著,怎么就穿不夠呢?在家里干活也是一副標準化作業(yè)的樣子,那嚴肅的神情中透著生硬,就像鐵路上那些到處都是的鐵疙瘩一樣,讓人看了硌得慌。說他眼瞅著就滿70歲的人了,也該穿穿兒子給買的純棉質(zhì)的衣服,讓自己軟乎軟乎了。
老張與他的孫子張路軒的身高差不多,就是比張路軒稍胖了些,盡管制服穿在身上有些緊繃的感覺,但是并沒有明顯的不合適。張路軒看著一心求贊的爺爺,伸手摘下自己頭上的大檐帽,戴在了爺爺頭上。然后,又正了正。接著,又抻了抻老張嶄新的白襯衫的衣領,隨后打趣道:“爺爺,您與高鐵司機之間只差一條領帶的距離?!崩蠌埍粚O子逗得心里高興,可是臉上卻露出了難為情的窘迫,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于是,老張?zhí)鹗秩フ^上的大檐帽,張路軒以為爺爺要敲他的腦門,嚇得一縮脖子,轉(zhuǎn)身要往路邊的車上逃。張國慶笑著一把抓住他脖子上的領帶,把他拽了回來,嘴上笑罵著:“臭小子,尋你爺爺開心。”然后,又順勢把帽子戴在張路軒的頭上,感慨著說:“真好看,還是我大孫子戴上精神?!?/p>
張路軒從小是在爺爺身邊長大的,一直長到讀小學的年紀,才回到沿海市父母的身邊去上學,而每年的寒暑假都會回到爺爺奶奶家。所以,張路軒跟爺爺奶奶的感情特別好,特別是和爺爺老張,這一老一小常常會有一些沒大沒小的趣事發(fā)生。
張國慶對孫子的教育可是極用心的。在老張還沒有退休時,機車車型已更新?lián)Q代,轉(zhuǎn)型為內(nèi)燃機車了。為了培養(yǎng)張路軒對火車的喜歡和興趣,他下了班就帶著孫子到家附近的火車道旁,或者機務段內(nèi)的整備場,遠遠地看那些墨綠色的、橙紅色的火車頭。然后,給他講自己開著火車風馳電掣地與風兒賽跑,穿山越嶺地追趕天上的云朵。給他講鐵路是國家經(jīng)濟的大動脈,是老百姓出行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在經(jīng)濟發(fā)展中起著重要的作用。每次,老張都講得繪聲繪色,神采奕奕,講到精彩處還手舞足蹈。
由于從小受爺爺?shù)难蘸陀绊懀瑥埪奋幐呖继顖笾驹笗r,全然不顧他父親張革文的想法和反對,沒有子承父志地去報考經(jīng)貿(mào)或金融專業(yè)。而是聽爺爺?shù)慕ㄗh,報考了交通大學的鐵道運輸專業(yè)。
氣得他爹張革文站在客廳中間,一手叉在發(fā)福的略顯臃腫的腰上,一手拍打著自己的腦門,氣惱地轉(zhuǎn)著圈說:“你就是上天派來替你爺爺收拾我的??!”世間的父母,總是拗不過年少的子女吧!而人,能真正體味父母的心并懂得孝順的時候,總是要在為人父母,或是經(jīng)歷了世事的磨礪后,成熟并成長起來吧!所以,才有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边@樣感慨、無奈而又包含著無限懊惱的詩句!
這一刻,張革文似乎懂父親了。張路軒讓他體會到了父親的失落,體會到了不能子承父業(yè)接續(xù)傳承下去的遺憾。就像世上的事物,唯有延續(xù)、傳承,才能源遠流長。然后,才能在這樣的傳承中,追根溯源,矢志不渝地繼續(xù)前行。此時,張革文終于理解了父親。正如歷史的發(fā)展總是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進一樣,而今,他的兒子張路軒又繞回去替他圓了父親的心愿——成為一名火車司機。
“大孫子,上車,爺爺接你回家?!睆垏鴳c滿眼喜歡,心情舒暢地招呼孫子。張路軒快步來到路旁,把乘務拉桿箱放到后備廂里。然后,繞到駕駛室前,躬下身子把頭伸入搖下的車窗里,看著坐在駕駛位置上的老張,笑嘻嘻地挑著眉毛,并高挑著尾音對老張說:“爺爺還是我來開吧?!逼鋵崳瑥埪奋幉⒉皇钦嫦腴_,只是他知道爺爺喜歡開車。自從退休后,不能再坐在火車駕駛里,開著火車在線路上飛馳了,他就退而求其次地用汽車來過癮。每次出行,只要有他在誰也別想開車。張路軒看到爺爺穿得這樣職業(yè),就知道爺爺開車的癮又犯了,就故意打趣起爺爺來。
果然隔輩親,祖孫比父子更易相處。老張也不生氣,故意立起眼睛吼道:“臭小子,上車?!睆埪奋幬匦χ∨苤@過車頭,來到副駕駛的位置,打開車門上了車。屁股還沒有坐正,就急著把頭上的大檐帽往下一摘,回手丟在了車后排的座位上,然后拉下上方的遮陽板,對著上面的鏡子像小雞捉米一樣,用手在頭上前后左右,一撮一撮地向上薅著濃密的黑發(fā)。被大檐帽壓扁的頭發(fā),瞬間蓬松地立了起來,有一種凌而不亂的飄逸美,用當下時髦的話講“酷帥酷帥”的。
老張忽然虎起一張臉,打開車門下來,伸手拽開后座車門,把張路軒隨手丟在座位上歪斜著的帽子,拿起來彈了彈,又把帽子擺正,掛在了駕駛座椅的后面。然后,沖著還在對著鏡子晃著頭照來照去的張路軒正色道:“以后,在哪兒都得把帽子擺正、放好?!睆埪奋帉χR子吐了下舌頭,趁爺爺退出身子返回座位這幾秒鐘的時間,迅速轉(zhuǎn)過頭,斜著身子,伸手摘下帽子看了一眼,又把帽子放好。然后,瞪大了眼睛看著爺爺,故意夸張地張大了嘴說:“爺爺,您在寶馬真皮座椅上粘掛鉤,就為了掛一大檐帽,您真是太有才了?!崩蠌垱]理會孫子的調(diào)侃,正色道:“寶馬算什么?真皮算什么?只要有錢就能買來??墒谴箝苊笔鞘裁??那是國家鐵路企業(yè)的標志,行業(yè)的象征。它是組織上配發(fā)給鐵路員工的,上面有莊嚴的路徽,不是什么人都有,什么人都能戴的。”說這些話時,老張有些激動??戳艘谎蹖O子,竟語氣一轉(zhuǎn)狠狠地罵了句:“你爹,那個兔崽子,從小就不安生,不要跟他學。”
張路軒偷偷地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沒說話。調(diào)正身子,系上安全帶,舒服地往后一靠。從小到大他已經(jīng)習慣了跟爺爺這樣的對話,每次他惹爺爺不高興,最后挨罵的總是他那個有錢的老爹。張路軒是標準的富二代,他父親張革文,在浙江義烏擁有一家非常大的公司,經(jīng)營進出口貿(mào)易。他在企業(yè)上下有著絕對的話語權和決斷權,可是唯獨在家,在他爹老張面前他得夾著尾巴做人。他們父子之間,橫著一條至今也沒跨過去的“坎兒”。
老張踩下油門,車頃刻間便在馬路上飛馳起來。車很快上了高速,遠處的山如打翻了油彩一樣,色彩斑斕,高低起伏的道路兩旁掛著紅色果子的樹,飛快地向后退去。老張似乎又找到了坐在機車駕駛室里開車的感覺,兩條鋼軌在他眼前向前延伸,他開著蒸汽、開著內(nèi)燃機車牽引的旅客列車,在一眼望不到頭的鋼軌上,翻山越嶺鉆山洞過大橋。
張路軒看爺爺冷著的一張臉漸漸漾出暖意來,知道爺爺又找到了駕駛的快意,就大著膽子試探地為他父親張革文喊冤,笑嘻嘻地說:“爺爺,如果不是爸爸辦公司經(jīng)商掙錢,您在鐵路干了一輩子,不是也買不起這樣的豪車?”說完,張路軒小心翼翼瞟了一眼爺爺?shù)哪?。老張目視前方,連頭也沒有歪一下,只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寶馬算什么?不過就是幾十萬。有錢誰都可以買,誰都可以開。哪有我的鐵馬神氣,那可是上千萬的,那是誰都能買、誰都能開的嗎?他有錢,你讓他買列高鐵來給我開開看!”
近來,奶奶總說爺爺是老小孩,越老越孩子氣了,還真是。張路軒憋不住,張開嘴哈哈地大笑起來,“爺爺,不帶這么嘮嗑兒的,您老講點兒理行不。”張國慶又狠狠地說:“跟他沒理可講。”張路軒又好奇起來,不就是爸爸沒選擇上鐵路工作嗎?爺爺至于記這么大仇,生了爸爸20多年的氣,還沒氣夠嗎?他想弄個明白,索性打破砂鍋問到底,要知道個所以然來。就又小心問道:“爺爺,爸爸不喜歡鐵路工作,也沒什么錯???人各有志嘛,這么多年了您為什么還生他的氣?”
老張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嘆了口氣。然后,車在一條鐵路旁停了下來,老張盯著一列疾馳而過的高鐵,對張路軒說:“孫子,給爺爺講講開高鐵的感覺和感受吧?”張路軒知道爺爺不想說,也就不再問了,悠悠地說:“爺爺,我才在高鐵上跟車學習,看師傅怎么干,還沒有實際操作過呢?!鳖D了一下又接著說,“不過,那感覺特別神氣?!?/p>
張路軒不知道后面這句話該不該對爺爺說,說了他怕爺爺聽了羨慕得心里又生發(fā)出遺憾。不說,可但這是他真實的感受。張路軒在腦子里以“天河二號”的運算速度飛快地進行了一番思索后,還是說了,不過卻是輕描淡寫,云淡風輕。身穿高鐵司機制服的老張在座位上不自覺地扭了一下身子,似乎自己也變得神氣起來。
只有初中文化的張國慶,在鐵路大變革的機車更新?lián)Q代中,暴露出他文化低、領會慢的弱點。他捧著機車電路圖像看“天書”一樣,火車燃料由煤到油,動力原理由汽到電,操縱模式和乘務方式也全變了,讓已不惑之年的張國慶,心里產(chǎn)生了巨大恐慌。他害怕被時代淘汰,害怕離開他鐘愛的火車。于是,在半年的轉(zhuǎn)型培訓學習中,硬是憑著軍人那股迎難而上的韌勁,憑著一名老火車司機對火車的癡愛,生生地啃下了那些“天書”,以第一名的結(jié)業(yè)成績,拿到了內(nèi)燃機車駕駛證。這讓他深刻意識到,在鐵路的巨大變革中,文化知識的重要性,發(fā)展中的鐵路需要高端知識型人才。他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成為這樣的人才,能在鐵路大建設大發(fā)展中作出貢獻,不要像自己一樣,開了一輩子火車頭卻險些被火車頭淘汰。
可是,張革文在最后交志愿表的時候,卻偷偷把專業(yè)改成了國際貿(mào)易。他知道這種專業(yè)與鐵路工作八竿子也打不著,他壓根就不想與鐵路沾邊。錄取通知書下來那天,老張在鐵路住宅,他那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土樓”家中,氣得直跺腳,扯著比蒸汽機車汽笛聲還大的嗓門,大聲吼著:“上鐵路工作就埋沒你了?別忘了,你是吃鐵路飯長大的!”
十八歲的張革文,正拖著青春期叛逆的尾巴,也同樣氣呼呼地看著父親,倔強地低聲回道:“我不喜歡鐵路,不想像您一樣……”說到這,他突然聲音一頓,停住了。低下頭,不易覺察地咽下了有些哽咽的聲音。正在氣頭上的張國慶并沒有覺察到這些,只是驚愕地愣在那里,再沒出聲。他只感到兒子說的話特別刺耳,似乎那話頭兒里的意思,分明是因為沒瞧得起他這個整天“油黑子”一樣的爹,所以才不喜歡,不想上鐵路。這極大地刺痛了張國慶的心,不僅觸痛了他的自尊,更觸痛了他對鐵路的那份熾熱的愛。從那時起父子間就像隔了層紗,到現(xiàn)在也沒有掀掉。
當張國慶把汽車開進小區(qū)樓下時,已過晌午了。老張家住三樓,早已從當年的“土樓”搬進了暖氣樓。張路軒三步并做兩步地飛奔到門前,邊敲門邊大聲喊:“奶奶,開門,您大孫子回來了?!彼脑捯暨€沒落,防盜門便從里面打開了。張路軒見奶奶身上系著圍裙,手里拿著三雙筷子,便立刻從奶奶手里抽出一雙,說:“餓死了,餓死了?!苯又?,向嘴里填了一塊他最愛吃的紅燒肉,不解地問:“奶奶,爺爺為什么去接我呀?動車半個小時我就能到家,可是爺爺開車走了一個多小時。”然后,把眼睛從那盤散發(fā)著誘人香味的紅燒肉上離開,盯著奶奶疑惑地問:“奶奶,爺爺是怎么找到制服的?他是怎么‘騙過您,得逞的?”
江城市距老張所住的縣級城市新河市不到100公里,城際間的動車開行基本實現(xiàn)了公交化,運行時間也只需20多分鐘。張路軒從新河市到江城市上班,雖然需要通勤,但兩城之間只需20多分鐘的時間,非常方便,甚至比市內(nèi)做公交出行的時間都短。不像張國慶當年從新河折返段到與江城機務段整合前,相距三十幾公里的老段部,綠皮通勤小客車卻要走上40多分鐘,而且車次又少,只有早晚兩趟車。上下班極不方便,有時下午接車也要坐早上的車去待乘,或是下午下了班也要等到晚上才能回來,時間都搭在路上或等車上了。而現(xiàn)在實現(xiàn)了半小時商業(yè)圈,江城市與新河市兩城之間只需20多分鐘,每天有20多對動車組開行,極大方便了人們的出行,讓距離不再是工作、學習,或是感情的障礙。那些過去每周才能回一次家的通勤人員,現(xiàn)在可以做“鐘擺式”運動,每天在工作地和生活地之間暢行。鐵路的這些高速變化是在老張退休后發(fā)生的,他開過蒸汽機車和內(nèi)燃機車,也經(jīng)歷了蒸汽機車向內(nèi)燃機車轉(zhuǎn)型,經(jīng)歷了生產(chǎn)力布局調(diào)整后的站段整合,經(jīng)歷了從120公里到300公里的“六次大提速”。可是,城際鐵路在江城開始開行時,張國慶在那年的國慶節(jié)退休了。
奶奶看著滿臉疑惑的孫子,嗔怪著說:“讓你爺爺自己交代!”手里拿著大檐帽的張國慶,正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開門進來。他邊關門邊問:“你把領帶藏哪兒了?”老伴白了他一眼說:“到時候會給你的,你找不著,以后別再把柜子翻得底兒朝天了。這回看到大孫子工作的地方了,該安生了吧!”
自打七月份,張路軒大學畢業(yè)應聘到江城機務段,在高鐵車間實習后,張國慶就一直想去看看高鐵司機工作的車間。看看他們的工作環(huán)境與自己工作時的環(huán)境有什么不同。于是,早上便偷偷穿上張路軒的制服去了江城,可是他沒找到那條領帶,老伴藏得實在太隱蔽了。盡管沒找到那條嶄新的領帶,可是張國慶仍然像打了勝仗凱旋一樣,高興地坐下來準備吃飯時,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回到臥室去。當他再出來時,身上已換上一套洗得有些泛白的深藍色的運動服,但依然能從胸前已變得模糊的字樣上看出“新河機務段”的字樣。這是30年前,整合前的新河機務段實現(xiàn)安全生產(chǎn)1000天時,給每名職工發(fā)的紀念品。
張國慶又回到飯桌前坐下,一邊接過老伴遞過來的筷子,一邊對孫子張路軒說:“去,換衣服去,這不是讓你在家穿的?!睆埪奋帟簳r克制下美味的誘惑,迅速到屋里換了一套運動裝出來,邊整理衣服邊說:“爺爺,怎么不穿我爸爸給您買的衣服?這衣服太舊了,該進博物館了?!崩蠌垙谋亲永锖吡艘宦暎簧觳弊友氏驴谥械娘?,看著張路軒道:“舊?我穿著舒服,你懂啥?!?/p>
張國慶的老伴看了一眼老張,然后笑著對孫子說:“你爺爺可為家里省錢了,一輩子沒咋買過衣服,穿的都是鐵路發(fā)的。連身上穿的背心都是鐵路發(fā)的,還印著‘安全生產(chǎn)百日紀念呢!”張路軒連放在嘴里的肉都顧不上嚼,驚訝地問:“比我的年紀都大吧?還能穿?”奶奶笑著說:“嗯,和你爸年紀差不多。不敢穿了,怕洗壞了,這不放在柜子里,當傳家寶珍藏著呢!”忽然,她像是發(fā)覺說錯了什么,連忙收了話頭兒,頓了一下,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接著說:“兒子打電話來說今天晚上回來?!?/p>
老張聽了沒說話,吃完飯悶著頭回屋去了,一下午沒出來。張路軒在網(wǎng)上和同學一起編程,開發(fā)一款叫“海底兩萬里”的網(wǎng)游。游戲內(nèi)容是:高鐵在大海里穿行,人們在欣賞海底世界的美景中,去各個國家旅游、參觀。奶奶滿臉疑色地問他:“這能行?”他抬起頭自信地看著奶奶,肯定地說:“能行,你得相信鐵路人的智慧,火車不是早就開到世界屋脊上去了么,海底也能?!蹦棠虈K嘖地嘆著,又去廚房忙了。天擦黑時,屋外響起了敲門聲。張路軒從電腦前一下躍了起來,伸手打開門,叫到了聲“老爸”,然后接過他父親手中拎的幾個袋子,到沙發(fā)上去找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去了。張革文看著從廚房走出來的母親,喊了聲“媽”,接著小聲問道:“我爸呢?”母親應了一聲。然后,沖虛掩著門的臥室努了努嘴,故意提高了嗓門道:“屋里睡著呢?!?/p>
張革文沒再說什么,走到虛掩的臥室門前,停頓了一下,然后,輕輕地推開門。父親并沒有睡覺,正戴著老花鏡,借著窗外還沒完全暗下去的光線,摸黑兒翻看影集里的舊照片。他小心地叫了聲“爸”。老張突然下意識地合上影集,有些慌亂地抬起手摘掉掛在鼻子上的眼鏡,并順勢揉了下眼睛。像逃避什么似的,站起來邊走邊自語般說道:“吃飯去?!睆埜镂脑诟赣H站起來的一瞬間,看到一樣東西從父親胸前褶皺的衣服里飄落到了地上。他看著父親有些落寞的背影,心中有些酸澀。張革文借著窗前的光線,看見掉到地上的是一張照片,彎腰去拾時,手卻停住了,眼眶忽然有些發(fā)熱。
“爸,吃飯了?!睆埪奋幵谕饷婧?,張革文立刻拾起地上的照片放進兜里,又在暮色中用手掌按了按眼眶,答應著從屋里走出來。來到餐桌前看著老張,征詢道:“爸,咱倆喝一杯吧?”老張沒有說話,起身到櫥柜里拿出兩只青瓷酒杯和一瓶酒,在自己和兒子面前各放了一只。正往餐桌上端菜的老伴看到這一幕,心里開朗起來。這套價格不菲的青瓷酒杯,是張國慶60歲生日時,張革文給他買的,可是他從來沒用過。她想,今天是個好日子。張革文給父親和自己都斟滿了酒,然后雙手端起對著父親一舉杯正要說話,父親卻猛然端起酒杯,放到嘴邊一飲而盡。張革文欲言又止,也把酒杯放到嘴邊一飲而盡,感覺一股熱流從心里開始向外散發(fā)。他又給父親和自己斟滿酒,然后看向兒子說:“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來的嗎?”張路軒一下子停住了正忙碌的嘴,口中含著一只沒嚼完的大蝦,好奇地問:“難道還有典故?”
張路軒的奶奶嗔怪地看了一眼張國慶,故意拉長了聲音說:“你們張家,起名是有傳統(tǒng)的?!睆埪奋幗乐侵粊聿患把氏碌拇笪r,含糊不清地問:“什么傳統(tǒng)?”奶奶看了一眼好奇的孫子,接著說:“你爺爺叫什么?你爸爸叫什么?那都是特殊的日子,特殊的歷史時期,有著特殊的含義?!蹦棠桃贿B用了三個“特殊”。張路軒像是悟到了什么,一伸脖子,急忙把嘴里已嚼成了泥的大蝦咽下去,忙不迭地問:“哦,那我是香港回歸那年生的,怎么沒叫張回歸?”飯桌上的三個人,都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疑問逗笑了。
張革文看了看兒子,又把目光投向父親,幽幽地說:“你回歸了,替爸爸回歸的?!睆埪奋幉唤獾乜粗赣H。張革文看著在鐵路工作了兩個多月的兒子,鍛煉得愈加上進、懂事,忽然覺得父親給兒子起的名字真好?!澳愕拿衷趺磳懀俊睆埜镂膯l(fā)性地問兒子。張路軒正想說“那兩個字有什么意義嗎?”張國慶卻突然伸手拿起酒杯,一仰脖喝了下去,接著吐出了一句“在車上干就是了?!彼鋈幻靼琢?,原來“軒”字是一個車字和一個干字組成的,爺爺是想讓他在鐵路、在火車上干。張路軒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看著爺爺說:“哦,原來是爺爺給我‘名中注定的?。 ?/p>
張國慶的臉漸漸紅潤起來,心也像欲綻的花瓣,慢慢地打開著。張革文的臉也紅潤起來,那股暖流在周身流淌。他也端起酒杯一仰脖喝了下去,接著從兜里拿出那張他從地上拾起的照片,放在父親的跟前,有些激動地說:“爸爸,您竟然還記得它。”那是一張微微泛黃的黑白照片,上面是張國慶抱著五歲的張革文,在江城的動物園里拍的。那年,他得了嚴重的肺炎,當年的新河縣醫(yī)院治不了,父親便帶他到江城市醫(yī)院醫(yī)治,出院后父親帶他來動物園參觀,拍下了他們父子唯一的一張合影。張革文一直視它為珍寶。
張國慶看著照片沒說話,眼睛有些發(fā)紅。張革文用有些顫抖的手,邊給父親的杯里斟酒,邊一字一頓地說:“爸,以前是兒子不懂事,您別怪我。”老張依然放不下張革文當年那句話,沉著聲說道:“你為什么不喜歡鐵路,不想像我什么……”
張革文紅著臉,有些激動地說:“爸爸,我并不是不喜歡鐵路,我是‘嫉妒,我‘嫉妒它奪走了您本該給我的愛。我常常覺得,您的火車頭才是您的兒子。”然后苦笑一下,故作幽默地說:“而我倒像是充話費送的,多余的累贅?!鳖D了一下,又抑制著激動說:“我從小就和您別扭,總跟您頂著來,只是想吸引您的注意力,讓您能多和我待一會兒,多關心關心我,哪怕只是多看我?guī)籽?。可是,您心里只裝著您的火車。而且,您的生活毫無規(guī)律,半夜說走就走,一出去就是幾天不回家。爸,您知道我最怕什么嗎?我最怕雷雨天,小時候,晚上一打雷我就會躲進媽媽的懷里,捂著耳朵想如果您在家該有多好啊!可是,這樣的夜晚您都不在。所以,我討厭您的火車?!闭f到這些,眼淚也不自覺地流了下來。他接著說:“爸,從小到大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我不想像您一樣,缺失孩子的成長過程,缺失對孩子的陪伴?!?/p>
張國慶心里一熱,紅著眼眶端起酒杯,顫抖著聲音對張革文說:“兒子,陪爸喝一杯。”張革文舉起杯子和父親碰了一下,隔在兩人中間的那層紗早已消失了。張國慶放下酒杯,激動地說:“兒子,爸爸也對不住你,可是……”還沒說完,張路軒就搶著說到:“可是,總得有人負重前行,作出奉獻和犧牲?。 ?/p>
張革文感激地看了一眼父親,拍著兒子的肩膀,贊許地說:“好兒子!”然后,看著父親接著說:“中歐班列真好,方便快捷。我們公司的產(chǎn)品已搭著‘義新歐班列,暢銷到了歐洲,與國際接軌了。這些是鐵路發(fā)展變化給我?guī)淼纳虣C,作為‘老鐵路職工的兒子,‘小鐵路職工的父親……”說到這里他頓了一下,又把父親和自己的酒杯斟滿,看著父親迎過來的目光說:“有機會我也要為鐵路做點兒事了。我正籌劃在偏遠貧困山區(qū)投資建設地方鐵路,讓大山里的孩子都能坐著火車走出來,看看祖國的綠水青山,壯麗景色?!?/p>
父親和兒子用驚訝又亢奮的目光看向他,張革文竟從心底里生出從沒有過的自豪感來。他和父親竟不約而同地舉起了酒杯,張路軒也連忙捧起面前的飯碗,迎著父親和爺爺碰過來的酒杯撞了上去。正從臥室里走出來的老伴,看到這一幕也呵呵地笑了起來。三人同時看了過去,她正用雙手托著一件破了洞的,泛著黃色的白背心走過來。那上邊印著紅色的“安全生產(chǎn)百日紀念”字樣,雖已模糊不清泛白了,而此刻卻分外紅艷。
她走到張國慶面前,帶著得意的笑說:“老頭子,你把它掀開?!崩蠌堖t疑著抽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擦手,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掀開了一個角,猛抬頭恍然般地拍了下腦門。里面竟是那條他找了很久都沒找到的,藍白相間打著斜紋的領帶,正平平整整地疊放在里面……
張革文站起來,拿過那條領帶,來到父親身邊認真地給父親系上,并說:“爸,我已買了明天去北京的高鐵票,您就要滿70歲了,我們?nèi)タ瓷龂??!?/p>
清晨,旭日中的北京。身著筆挺的高鐵制服,打著漂亮領帶結(jié)的張國慶,筆直地站立在人群中。張路軒看著有些激動的爺爺興奮地說:“爺爺,我給我未來孩子的名字起好了,就叫——‘張夢圓。”
張國慶注視著冉冉升起的五星紅旗,眼中閃著晶瑩的光,激動地說:“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