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三恒
1
第一次見到小黑,是在一次征文頒獎會上。
那時我剛從鄉(xiāng)下到城市工作,人生地不熟,下了班閑得五脊六獸,剛好看到報社一個關(guān)于精神文明方面的征文啟事,就寫了一篇短文投了出去,很快就在副刊頭條登了出來。又過些日子,收到編輯部一個很正式的邀請函,通知獲得了一等獎,并通知要務必參加頒獎會,在“務必”下面,還畫了著重號。
可惜,在小紙條的方寸之地又畫著重號又畫括號的老編輯顯然犯了經(jīng)驗主義錯誤,對天生直男的情商和鄉(xiāng)下小白的閱歷明顯缺乏應有的了解,他怎么也不會料到,這個被寄予厚望的年輕人,在那張紙條上只讀到了兩個字:領(lǐng)獎!其他一概視若無暏。
元旦前后的錦州天寒地凍,那時的我應該也沒有件像樣的棉服,隨手套了件單位發(fā)的勞保大棉襖,就大大咧咧地直奔頒獎現(xiàn)場。
會場的隆重完全超出了一個鄉(xiāng)下青年的想象,穿行在一屋子身著正裝溫文爾雅輕聲寒暄的人群中,即便鋼鐵直男也隱約感到身上的勞保大棉襖顯得格外亮眼。在確認這個宛如婚禮現(xiàn)場的地方確實沒有地縫可鉆之后,鄉(xiāng)下青年做出了即便現(xiàn)在看來也是最正確的選擇:以最快的速度在會場角落找個座位坐了下來。
會議由報社總編輯主持,市委宣傳部長講話。領(lǐng)導講話的時候,我坐在下面盼著趕緊發(fā)獎,獎金也好,獎品也行,發(fā)完趕緊撤!但劇情似乎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向法國經(jīng)典喜劇方向發(fā)展,在高潮沒有到來之前,可憐的男主角的運氣一般正處在沒有最壞只有更壞的階段。
正心猿意馬之際,恍惚聽到會議主持人說:下面請獲獎作者發(fā)言,首先請獲得一等獎的×××同志發(fā)言!
這名字聽著怎么這么耳熟啊!我的第一反應是領(lǐng)導是不是念錯了?主持人見下面沒人站起來,機智地說:大家鼓掌歡迎×××同志發(fā)言!
掌聲四起!
沒辦法,如果一件勞保大棉襖命中注定要在某個重要時刻露臉,藏是藏不住的。
既然已經(jīng)穿得這么有創(chuàng)意了,也就別差那點展示的勇氣了!硬著頭皮上吧……然后與會人員看見一個維修工打扮的青年眼神空洞地走向主席臺!
多年以后,當鄉(xiāng)下青年自嘲那一刻的窘迫時,小黑總是以現(xiàn)場目擊者的身份給予無情地打擊:省省吧,見過出丑的,沒見過您這樣出丑也非要出得那么勵志的!
坐在麥克風前,眾人眼里的奇葩做了人生第一次毫無準備的即興發(fā)言,然后故作鎮(zhèn)靜地講了兩個小故事外加一段表決心的口號。首先表達了參加這次頒獎會深感榮幸,因這次征文有幸見到了最尊敬的一位著名詩人,當時正擔任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的一位老領(lǐng)導。接著,動情地說出了影響了小黑一生命運的一段故事,大意是我出生在一個叫楊樹底下的山村,要多偏僻有多偏僻,課外讀物極度貧乏,從小到大,除了課本,只有一本《共產(chǎn)黨員》雜志陪我度過了所有少年時光,這還因為我二大爺是大隊黨支部書記,所以才訂了這本雜志。我至今還記得躺在稻草上讀老先生發(fā)表在這本雜志上一首題為《朱瑞將軍》的詩,那是我最初的文學啟蒙……老先生當時正坐在主席臺上,聽到這兒不得不起身致意,臺上臺下掌聲響起!也許是受了掌聲鼓舞,接下來我又講了第二個小故事,感謝報社對一個業(yè)余作者的培養(yǎng)和鼓勵,大意是說在這篇征文之前,該報曾以最小字號編發(fā)了我的一首題為《無字碑》的小詩,這塊可以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的最小版面,卻給了一個初來乍到青年最大的溫暖……下面又是一片笑聲,連習慣逢會必睡的人都忽然覺得這么搞笑的發(fā)言竟然和那件搞怪的大棉襖很搭,睡意全無。
兩個故事講完,我又表了表決心,大意是作為一個新加盟的錦州人,我將以這次征文為動力和起點,為錦城的精神文明建設盡自己的一份責任……
從臺上往下走的時候,會場后排一個中學生模樣胖乎乎的小姑娘站起來使勁拍巴掌,大家的掌聲聽起來也顯得無限包容,鼓勵滿滿。
那一刻我甚至開始安慰自己:不怕不怕,對于一個胸懷大志的年輕人來說,冒冒失失弄出搞怪效果是不對的,但窮畢竟算不上什么大錯。
驚嚇過后也有驚喜,承辦方竟在會后準備了豐盛的宴會。本來想好好喝一杯,給自己壓壓驚,可那位使勁拍巴掌的小姑娘卻滿桌子追著我問:“叔,你們楊樹底下的人真的躺在稻草上看書嗎?”
我夾口菜說:“嗯?!?/p>
“那你們睡覺也躺在稻草上嗎?”
我喝口酒說:“嗯?!?/p>
“炕上還鋪稻草嗎?”
“哦,還知道我們住炕?”兩口酒下肚,身上有點熱,我松了松勞保大棉襖領(lǐng)口的扣子說,“嗯?!?/p>
也許是我的動作提醒了她,小姑娘盯著我出盡了風頭的棉襖一本正經(jīng)地問:“叔,您的大棉襖是單位發(fā)的吧?”
這是誰家的倒霉孩子啊,能不能不再哪壺不開提哪壺?
盡管心里不爽,還是假裝很大氣的反問一句:“你咋知道?”
她依然搖頭晃腦一本正經(jīng)地說:“公家發(fā)的東西也不能用起來這么不心疼啊,上臺發(fā)言穿也就算了,吃飯也穿著您不熱呀?”
若是現(xiàn)在,我一定會問她:“姑娘,你是姓丘的派來搞事情的嗎?”
“哪個姓丘的?當然是丘比特啊!難道還是丘處機?”
可惜時光一去就永不回頭。盡管當時窘到有些生氣,我還是盡量輸人不輸陣:“傻丫頭,叔的襯衣壞了好多窟窿,也沒人給補,脫了棉襖,實在沒法見人啊!”
……
一年以后,我才知道,這個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就是小黑。那天,她陪一位師姐去領(lǐng)獎,沒臉沒皮地混了一頓吃喝,還稍帶沒心沒肺地得罪了一位報復心強的大叔。
如果是經(jīng)典愛情故事,接下來似乎應該發(fā)生點什么??上Р皇?,接下來的一年里,什么也沒發(fā)生。
2
和小黑第二次見面,是在一年以后。
那時,我已經(jīng)當上了單位的團干部。小黑剛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在我們一個系統(tǒng)的小學里當老師。五四青年節(jié),系統(tǒng)內(nèi)的青年組織了一個聯(lián)誼活動?;顒咏Y(jié)束后,先是一起聚餐,聚完餐撤掉桌子就地開始跳舞。
所有人都離席起舞,只有我一直坐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著別人跳。
在鄉(xiāng)下青年看來,隨著每一個音符有節(jié)奏且準確地扔胳膊踢腿太難了,比抓來一只公雞下蛋還難。從小到大,只看過牛打架,哪見過人跳舞啊?
看著看著,一個小姑娘虎頭虎腦地走了過來,笑著說:“叔,跳個舞吧!”
女大十八變,小黑沉穩(wěn)了不少,舉手投足之間,有了點為人師表的意思。一顰一笑,也中規(guī)中矩起來。
趁人不備,小黑悄聲說:“您不就是楊樹底下那位睡稻草的大叔嗎?”
我說:“你不就是那個口無遮攔的小姑娘嗎?”
直到現(xiàn)在也沒弄清,這算久別重逢還是相見恨晚。
她說:“怎么沒人請您跳舞呢?”
我說:“我不會?!?/p>
她說:“您那么大的洋相都敢出,還不敢和女孩兒跳個舞呀?”
我說:“我不是不敢,是真不會?!?/p>
小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不會不怕,來,我教你。”
說完就伸出手,和我僵持在那兒。片刻,就有幾個年輕人圍上來起哄。小黑挑釁地盯著我,一副看誰先慫的勁頭,我只好起身,拉著她走進還有幾分油膩的舞池。
整個晚上,兩個人把舞跳成了散步。按說應該很枯燥吧,可是一點兒也不覺得,曲終人散,竟生出些許的意猶未盡。然后有人張羅著安排男青年分頭護送女孩子回家,那一刻好希望奔我這輛又大又破自行車來的人是小黑啊。直到小黑蹭地蹦上我的“大永久”后座,一顆心才算落了地。上車后,小黑告訴我行車路線后,便不再說話。
五月初的和平路上滿樹槐花,路邊是一叢一叢醉人的丁香。夜晚的春風拂過,漫天的花香從四面八方涌來,仿佛要把這個世界融化。
那天的和平路忽然變得好短。小黑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小聲問我:“叔,能用你們楊樹底下的稻草,給我編一支玫瑰嗎?”
我像個傻子似的大聲說:“能啊,能!”
3
和所有的愛情故事一樣,如果沒有生離死別,接下來就會落入俗套。
之后的幾個禮拜,一開始兩個人還找各種理由約會。后來也不找什么理由了,下了班就騎著我那輛又破又大的自行車去她們學校門口遠遠地等她,帶著她滿大街去找報刊亭,看有沒有我投的稿子發(fā)出來。多數(shù)時候都沒有,但一點也不影響兩個人在一起的心情,我們會去古塔下面數(shù)燕子,去小凌河邊看釣魚,去觀音洞摘桑葚,去體育場看廣場舞……偶爾看見我的稿子發(fā)出來,我們就會吃點好的慶祝一下,去鉆木取火吃羊肉串,去阿里郎吃冷面,去牛莊吃餡餅,去香滿樓點小黑最愛吃的菠蘿咕咾肉……
混熟了之后,小黑不再叫我“叔”,開始指名道姓直呼其名。每次見我不應,就堆一臉皺紋滿面滄桑地說:“下面,請×××同志發(fā)言,大家掌聲歡迎!”說完,還會一蹦一蹦地鼓掌,一個人咯咯地笑到不行。每次我都板著臉嚴肅地批評她不叫叔也就算了,這樣點名道姓也太沒大沒小太沒禮貌了!小黑見我假裝一本正經(jīng),就假裝說錯話的樣子,跑到跟前怯生生地叫一聲:“哥”……
就這樣處朋友處了半年,不知不覺到了秋天。
小黑念念不忘我們在春天里許下的那支稻草玫瑰的約定。
她說:“哥,我好想要那支稻草玫瑰?!?/p>
我說:“那和哥去楊樹底下吧,哥親手編給你……”
其實,楊樹底下地處遼西干旱山區(qū)腹地,別說稻草,連棵水草都沒有。貧瘠的土地只適合生產(chǎn)小米,就是“五谷”中的“稷”,也是江山社“稷”的那個“稷”,我們當?shù)胤Q為谷子。小時候,我們天天在谷草堆里玩,躺在上面看頭頂一塵不染的藍天白云,看遠處層巒起伏的蒼山如海。那天倉促中發(fā)表獲獎感言,我怕城里人理解不了什么是谷草,就索性以稻草代之。
好在小黑也是稻谷不分。
那天和小黑并肩躺在楊樹底下小山一樣的谷草垛上,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我沒能免俗,讓她先閉上眼睛,拿出早就編好的一支好丑好丑的谷草玫瑰,小黑睜開眼睛就哭了,抱著我說:“哥,能不能永遠永遠都這么愛我,就像這支稻草玫瑰,我不要它芬芳,只要它永不枯萎……”我說:“當然啊,一定會的。等我們有錢了,哥也給你買大捧大捧的玫瑰,噴香噴香的玫瑰!”
小黑邊往我臉上蹭眼淚邊說:“有錢了也不要你買玫瑰,有你這支稻草玫瑰就夠了,我真的好愛它,好愛好愛?!?/p>
多年以后,每次我們吵完架,她都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問我:“你還會像以前送我稻草玫瑰時那樣愛我嗎?”我每次說完“會的會的”之后,也會問她:“那你呢?”
每次她都像剛拿到那支稻草玫瑰一樣使勁點頭,抽抽搭搭地說:“當然會啊,會好愛好愛!”每次都說得好大聲,然后蹭我一臉的淚水。
4
婚后的日子,確實過得越來越像這支稻草玫瑰。生活的每個角落里似乎都藏著一頭饑餓的猛虎,一有機會就跳出來啃噬心頭殘存的芬芳。
先是我的工作變來變?nèi)ィ蛇^去的一到大年三十就值班,變成沒日沒夜的加班和說走就走的出差,后來又調(diào)到沈陽工作,小黑一個人在錦州帶孩子,照顧家,照顧雙方老人。兩地分居幾年后,小黑三十好幾歲的人帶著孩子又和一群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去競聘,好不容易把工作調(diào)到沈陽,單位和家又一個在城南,一個在城西,隔著十萬八千里,那時也沒有買汽車,小黑風里雨里帶著孩子奔波。2009年我們買了第一臺車,那么笨手笨腳的一個小人兒,為了早點學會開車,不再每天帶著孩子在展覽館絕望地看著一輛輛公交車擠得關(guān)不上車門就開走,而是在小區(qū)里練車練到腳掌起泡。然后是雙方老人生病,最疼她的老爸去世……而我那時還是沒白天沒黑夜地加班,兩個人的脾氣都變得不好,在一起說話的時間越來越少,有限的時間,大部分都用來爭吵。她說我越來越不寵她了,不懂心疼老婆不懂照顧家,我嫌她越來越不明事理越來越不顧全大局……
時間真是不禁吵,吵著吵著20年就快過去了,我們頭上都有了白發(fā)。
今年春天,我在院子里辟出一角,買了十幾株玫瑰花種下。每一株都是不同品種,夏天的時候,五顏六色開滿了各種好看的花朵?;ㄆ谡⒌臅r候,我會用剪刀剪下一束,插在瓶子里,放在小黑的床頭。
小黑聞聞,像個小姑娘一樣說:“好香啊,好香!”剪過幾次之后,小黑把剪刀奪走,說:“別剪了,別讓它們那么快就枯萎。”
過了幾天,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小黑已經(jīng)倒掉了花瓶里的水,在床頭插上了20多年前我送她的那支稻草玫瑰。
我說:“搬了這么多次家,你一直留著呀?”
小黑說:“好幾次都想扔了,每次都沒舍得。你看,它雖然那么丑,但永遠都不會枯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