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新國
大黃是我喂的一只老母雞。
母雞大都喜歡炫耀,下了蛋就“咯咯嗒嗒”大叫一通,唯恐人們不知道。想想也怪不得母雞,母雞會下蛋,而且雞蛋比鴨蛋、鵝蛋、鵪鶉蛋,甚至比天鵝蛋幸運(yùn)。當(dāng)年,一位外國女士,是錢鐘書先生的粉絲,讀了先生的書,就想見一見先生。先生不想見,就說:“吃了一個雞蛋覺得味道很好,為什么要去看下蛋的母雞呢?”也就順嘴那么一說,意思是書好就可以了,沒必要見那位寫書的人。于是這句話便成了雞蛋的榮耀,也成了母雞的榮耀,更成了中外皆知,妙趣橫生的經(jīng)典名句。
我奶奶不識字,不知道錢老夫子,也不那么想。小時候有幾年時間,父母在外地工作,我跟著奶奶生活。雞是家的小銀行,雞屁股就是家里小小取錢機(jī)。稱鹽、灌醋、打醬油,女孩子買個紅頭繩,男孩子買個小人書,針頭線腦兒、小東小西都靠母雞們的辛勤勞動。母雞們索求不多,而且自食其力,像人一樣土里刨食。白天在房前屋后、坑邊溝沿和田間地頭吃蟲子、叨小草,尋爛菜葉子、覓殘羹剩飯。晚上各回各家,有雞窩住雞窩,沒雞窩撲棱飛到樹杈上。刮風(fēng)下雨、酷暑嚴(yán)冬,人們只關(guān)心母雞下不下蛋,公雞長得肥不肥,沒人管它熱冷。多虧造物主給雞們一副好身骨,除了雞瘟,不感冒不頭疼沒病沒災(zāi),潑皮得很。
我奶奶不但要雞蛋,還要記著雞蛋的娘是哪個雞。有時候,還會“借雞”教育我們,說些“是雞都有兩個爪,到哪兒都能撓把食”的人生道理,也蠻有意思。
計(jì)劃生育是國策,是那個年代頭等大事,但計(jì)劃生育不包括雞們,也不計(jì)劃雞們。對雞而言,可以超生。生得越多越好,越多對人類貢獻(xiàn)越大。不交罰款,不搞結(jié)扎,也不會被抓住做人流。下蛋季節(jié)一天一個,偶爾會生個雙胞胎。也有的怕下力,吃得不少,三兩天才下一個蛋。甚至有時鬧罷工,干脆一個蛋不下。更可氣的是,有的雞裝模作樣臥在窩里,一副要下蛋的樣子,卻又不下蛋。出雞窩時還會像下過蛋的雞一樣,大搖大擺、昂首闊步“咯咯咯嗒”地叫,鄉(xiāng)下土語稱之為“嘮窩雞”。哪個雞勤快,哪個雞怕下力,奶奶清楚得很。怕下力的雞,有兩個結(jié)局:一是趕集賣掉換錢,也許還能茍延殘喘在人間多晃悠幾天,多享受幾天做雞的樂趣;二是過年過節(jié)或有稀客來時,被抓起來扭著脖子,一刀下去成了待客的美食。能下蛋又下得勤的雞,奶奶舍不得賣,也舍不得吃。
也有被冤枉的雞。
那就是大黃。因?yàn)樗簧斫馉N燦的羽毛,所以我就叫它大黃。放學(xué)回家,只要“咕咕”喊兩聲,它就會朝我跑過來。如果我把嘴里正吃的熱紅薯吐一點(diǎn)兒給它,它會飛快地先在地上啄幾下,再抬頭四處張望,生怕被別的雞們搶了去,吃得津津有味。圓圓的眼珠骨碌骨碌地看著我,活像兩顆晶瑩剔透的珍珠。頭朝前一昂一昂的,脖子上的羽毛泛著光亮,軟茸茸的十分有趣。
我喜歡大黃,是因?yàn)樗亮?。在我眼里是雞中美女。奶奶喜歡大黃,是因?yàn)樗碌岸?,勤快得很。大黃是奶奶從挑著籮筐走鄉(xiāng)串戶,賣雞娃的人手里拿來,喂大再交錢俗稱“打仗”的。大黃爭氣,從第一次下蛋開始,每天一個,從不落空。有句歇后語叫著“一個雞子下倆蛋——俗屁眼子”,是挖苦人說話嘮叨的。但誰家能有這樣的雞,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喜歡的大黃,就是眾多母雞中不可多得的“戰(zhàn)斗機(jī)”。隔三岔五,一天下兩個蛋,也是常有的。于是,奶奶喂雞時便有了偏心眼,會多喂它一點(diǎn)兒。喂它時其他雞圍上來搶食,趕走它們便是我的事。每到這時候,大黃仿佛通人性,好像知道我在守護(hù)著它,吃的時候不再東張面望,會啪啪啪加快啄食速度,好讓我快點(diǎn)放下手中棍子寫作業(yè)去。
有一回,大黃又下了倆蛋。我說:“奶呀奶,雞屁眼那么小,蛋是咋下出來的呢?”奶奶拍拍剛從地里剎芝麻沾褲腿上的泥,嘆口氣說:“母雞和女人一樣都命苦,女人生三兩個孩子就過了三兩回鬼門關(guān),雞更苦呢!”
只是大黃在第三個年頭該下蛋時,卻找不到它的蛋了。
它的生活一如既往,白天和其他雞們一起在房前屋后、田間地頭覓食,聽見它“咯咯咯嗒”地叫,我在家時奶奶就喊我去拾雞蛋。但我卻找不到雞蛋,雞蛋就像長了翅膀,不翼而飛。
一回兩回,十回八回。是被老鼠偷吃了?是被黃鼠狼叼走了?是被外人拿走了?奶讓我多留點(diǎn)意,看緊大黃,別讓它把蛋下到別人家里,變成“丟蛋老母雞”。但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每天日頭照樣升起,每天大黃照樣和其他雞們在院里走來走去。只是大黃連“咯咯咯嗒”的叫聲也沒有了,也總見不到雞蛋,而且有時會和我捉迷藏、玩失蹤,隔好長一會兒找不著它的影子。大黃再往奶奶跟前湊時,奶奶便來了氣,揚(yáng)起手中納的鞋底朝雞一晃,嚇得大黃一驚,扭頭便跑,自然也沒有了偏心食吃。奶奶在大黃眼里,大概是個慈眉善目對它很好的人。大黃不明白,奶為啥會討厭它,突然就不給它好臉子呢?
沒過幾天,舅老爺來走親戚。娘家人來了,奶奶高興得很。老早就磨好了刀,系上了圍裙,讓我去逮大黃。我第一次沒聽奶的話,眼淚汪汪地望著奶奶說:“奶呀奶,咱不殺大黃好嗎?要?dú)⒕蜌⒛侵恢粫膏竵y叫,不會下蛋的紅公雞吧?”奶搖搖頭說:“紅公雞許給你石頭爺派大用場了。你那水怪大哥下月初六娶媳婦哩!”說完這話,就自己去抓大黃,走著嘴里念念有詞:“小雞小雞你莫怪,你是陽間一盤菜!”
也就在半下午,大黃的肉在胃里還沒消化完,屋后過道里忽然“嘰嘰、嘰嘰”出來一群雞娃,絨乎乎、圓墩墩,像小棉花團(tuán)似的,尚不知道怕人。大概是餓了,東看看西看看,看到地上能吃的東西就啄,乳黃色的小嘴啄一下,就像小孩子拜年磕頭一樣怪喜歡人。
正和舅老爺嘮嗑的奶奶愣怔了一下,馬上明白了什么,顫巍巍地邁著小腳向屋后跑。我也跟了過去。家里屋后,是窄窄一溜蓋房時留下的滴水,一頭被墻堵死,一頭可以出入。在一蓬草叢里,還有兩個雞娃見人過來,眼珠滴溜溜亂轉(zhuǎn),似乎在問:“娘去哪兒了?恁是弄啥哩?”
責(zé)任編輯:秀 麗
美術(shù)插圖:方楚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