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乃燕
洱海岸邊油菜花
在冬日的天空下,洱海是那樣湛藍,湛藍得已開始發(fā)黑,湛藍得令人產(chǎn)生哀傷……在這高原湖泊的蜿蜒廣袤西岸,卻被大片大片的金黃色光彩相照映,遠遠近近襯托出一種明亮的藍與黃的強烈對比,所剩下的事情便只有赤色的鮮艷燃燒,這是繪畫原理告訴我們的基本知識。那微風(fēng)里,大理城郊農(nóng)田一望無際的油菜花在不停地跳躍和閃耀,如同億萬只密密麻麻的金戒指在陽光下炫耀,但我們始終搞不清誰是那些戒指后面的手指和手臂,造物主該擁有一種多么神奇而偉大的藝術(shù)力量?。?/p>
正午時分,靜穆的點蒼山移過來參觀;蜜蜂們卻忙著召開最熱烈的集會。油菜花的色調(diào)也讓游客們興奮,除了照相,他們不知還應(yīng)該做些什么。如果沒有發(fā)明攝影機,人在油菜花地里手腳都沒地方放。他們不會像昆蟲那樣專心尋找芬芳的蜜源,也不會像蝴蝶那樣自由地高低蕩漾。人在油菜花地里撫不平騷動的心,他們在較高的田壟前站著、蹲著、商量,除了照相還能干點什么呢?那就是俯下身去像喝酒一樣拼命地吸氣,吮吸那醉人的甜甜的濃香。人被油菜花感動了,說不出這種感動,形象也變得笨拙而簡單。
鮮明的基本色素最能打動靈魂,荷蘭后印象派藝術(shù)大師梵高一千遍又一千遍地描繪向日葵,還是不滿足,因為他相信僅憑向日葵那太陽光般的魔力,足可以使整個世界燃燒。說句實在話吧,與東方紅土高原的油菜花地相比,畫家筆端那燦爛的向日葵最多只能算是太陽上一小粒閃亮的黑子而已,而油菜花地才是太陽真正的光、熱磁場。它不僅更加明亮,更加朝氣蓬勃,而且在廣袤無際的宇宙里充滿著無窮無盡的正能量……如果畫家能親自來看一看洱海邊上的油菜花地,那纖細而敏感的心靈會受到怎樣的撞擊和升華呢?我們自然無法想象。
也許,油菜花還是天國派來的使者,它不單凈化空氣和土壤,讓泥水中過多的磷、氮和硫離子被轉(zhuǎn)化而吸收,就像道天然屏障那樣庇護著純凈的母親湖泊,使洱海水質(zhì)與冬日的天空一樣碧藍如玉;也許,愛打扮的油菜花還是大自然的美容師,在它的精心裝飾下,紅土高原的冬天更加多彩、鮮活。遠近看看:油菜花的金黃相當(dāng)于色彩的舞蹈。它在旋轉(zhuǎn)、在燃燒,只是我們的眼睛說不出這些感受;金黃色的韻調(diào)是典雅和富貴的標志,顏色從花間流淌遍地,它像大地的新娘。油菜花的金黃讓人感到印染業(yè)、印刷業(yè)與畫家手里的顏料暗淡和沒有生命力。
大理的油菜花會讓人想起白族金色的嗩吶、三弦和厚重的铓鼓;想起民間載歌載舞的“繞三靈”和霸王鞭,它是濃濃的風(fēng)情和民俗啊。油菜花喂飽了無數(shù)的眼睛之后,再用菜籽榨油,以無私的大愛回報人間。對游子而言,到油菜花地里徜徉,最羨慕的該是那些黃色和綠色的蝴蝶們,它們不理會來人,往往栽進花叢深處便暈頭暈?zāi)X不再出來,忘掉蝴蝶泉邊另有一場約會等待……
經(jīng)霜扁豆溫如玉
在幽靜的古城里,也許是秋天留下的最后一筆收獲。
陰冷的黃昏,小雨初歇。我撐著一把小傘,像往常那樣,慢慢走在回家的老石板路上。待我拐過一段爬滿紫薇的石圍墻后,鄰居那座小院的低檐外,正掛滿長嘟嚕、短嘟嚕的扁豆莢兒,其白亮如玉,或暈胭脂紅,或染翡翠綠,實在美麗得讓人心顫……
肅殺的氛圍里,無數(shù)的花木,都收起了往日的繽紛,成了地上的落英。而那檐頭的扁豆,葉子雖多凋零,但青藤上的豆莢卻始終生機盎然,正熱烈地孕育著未來的希望,這是一種何等寶貴的果實。這架扁豆,是栽在主人院內(nèi)墻邊的。我循墻頭望去,依稀可見院內(nèi)有許多根竹木與籬笆做的架子,纏纏繞繞,扁豆就輕易地爬上了兩米多高的架子,成了掛在檐頭外面的風(fēng)景。
記得在我兒時,扁豆莢兒是最尋常的農(nóng)家菜。母親很喜歡種菜,尤其愛種白扁豆。春天,她常常在院角的黑土里埋下幾粒豆種,待種子發(fā)芽、出苗,就會用細繩把它牽到老槐樹下,一天比一天長高,翠綠得小院子都顯年輕、愉悅。直到有一天,從那搖曳的藤葉間開出紅白紫的小花,這時遠遠看上去,豆架更像是一襲綴滿碎花的女孩的長裙。
母親愛種扁豆,自然也愛做扁豆菜肴,來添補家里并不豐盛的餐桌。她做得最多的是扁豆炒芋頭。先用微火把綠芋煨,剝?nèi)テず笄谐善?,然后與洗凈的扁豆進鍋猛炒,片刻后蓋上鍋蓋燜熟,再舀上少許新鮮的酸腌菜便可出鍋。這道菜清香滑膩,甜里帶酸,是母親最具家鄉(xiāng)特色的拿手菜。無論有客無客,它總是最先被我們兄弟姊妹一掃而光。母親還愛做湯圓,她做湯圓極講究配料:先把干的白扁豆泡上一夜,去皮煮熟后碾成雪白的豆沙,然后配以白糖、玫瑰末、核桃末和白芝麻掐成圓子,這樣的餡做湯圓,美味是其他地方?jīng)]有的,吃了一碗,還想再吃一碗。
這些年來,自己的歲數(shù)增大,我的飲食變得頗為簡單,但愛吃扁豆的嗜好卻一直未改。我想,這也是母親給慣出來的。當(dāng)年,家里就父親一人在藥廠上班,十分貧困。母親裱紙盒常常熬到深夜,還要盡量把家里的餐桌搞得豐盛一些,辛勞可想而知,但老人從來過沒有半句怨言……這天傍晚,小雨一直沒有歇,我坐在堂屋的餐桌邊,一邊咀嚼著鄰家剛送來的扁豆,一邊欣賞著隔院的如玉景色。心頭猛地憶起,大理詩人袁朗華曾賀母親生日的條幅:“經(jīng)霜扁豆溫如玉,臨風(fēng)葦池絮飄白?!彼麑懙谜婧谩J堑?,母親對我們的愛不會遠行,就像鄰院那經(jīng)霜的長青豆藤,寒苦里始終掛莢結(jié)果,年復(fù)一年,永遠那么燦爛。
母親與書
當(dāng)我讀初中的時候,父親在制藥廠里搞購銷,經(jīng)常往返于鄉(xiāng)下。母親一人照料我們,還要在居委會里當(dāng)會計。清晨,我們?nèi)嘀殊斓乃燮鸫矔r,母親已經(jīng)把小院打掃得干干凈凈,屋子里的舊桌椅也都抹了一遍。我們洗罷臉,灶房里已經(jīng)飄出蕎面粑粑的清香,我和妹妹竄進去撈起粑粑就走,母親總要叮囑路上小心!接著,她關(guān)好門,匆匆趕往街道抄寫那些報表和賬目,母親一天到晚有忙不完的事情。
外祖父給大商號當(dāng)過二掌柜,母親因此讀過中學(xué),又教過幾年私塾。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看到母親坐在小院的石榴樹下讀書,她那樣地入神,連我走到跟前都沒有發(fā)覺。我悄悄湊近搶書,是一本線裝本、石印版的《浮生六記》,課本里選讀過其中文章。哪里來的書呢?我詫異地追問。原來,居委會近期辦了個“紙板廠”,回收廢舊紙作紙板的里層,那舊書報里頭就夾有好書。母親兼任廠里的會計,便經(jīng)常到廢紙堆邊“淘寶”,花不多的錢便買回不少文學(xué)名著: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高爾基的《童年》、伏尼契的《牛虻》、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便這樣走進了我們的家,熏陶和感染著年輕的一代。相比之下,母親更愛中國傳統(tǒng)文化,她用5本舊課本換回半新不舊的《古文觀止》上下冊。其中的文章,她最愛韓愈的《祭十二郎文》,常側(cè)臥床榻動情詠讀。我想,這是她在思念異鄉(xiāng)的親人呢。
在大搞階級斗爭的年代,“紙板廠”撤銷了;母親也不再到居委會任職。父親40多元的工資要維持全家6口人的生計,根本無法買課外書。好在母親把那些年淘來的舊書用牛皮紙裱了外殼,放在床下木箱里鎖好。兩個弟弟稍大,母親就把這些書“借”給他們看,看完后要講一遍內(nèi)容,然后才能換新的。日積月累下來,兩個弟弟的學(xué)問大有長進,說對方小氣,便譏之“葛蘭臺”(巴爾扎克筆下的吝嗇鬼),讓不知情的來客莫名其妙。母親還托人為大弟辦借書證,借回的書籍,凡封面有破損的,用白棉紙認真裱好才準還。家人表示不理解,母親很嚴肅地說,敬惜紙張筆墨是一種美德。
等子女們都已經(jīng)長大成家,母親就寂寞了。她不愿外出,常常以書為友。寒夜里,有鄰居來訪,碰到母親又在看書,會嘎嘎地大笑:“都六十好幾的人了,還想著考個狀元!”母親便訕訕地把書放下,不知說什么才好。這時,我在一家中學(xué)里教書,便常常找一些好看的書帶回,母親非常地歡喜。我借的書里有巴金的《家》《春》《秋》、有冰心的《寄小讀者》、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全本》以及朱自清、周作人的散文讀本。母親不挑剔,本本都很喜歡,看完后還會和我交流些讀書感受。
這是老人最后的讀書時光。母親在古稀之年后耳朵聾了,眼睛做了白內(nèi)障手術(shù)并不成功。但她還在借放大鏡看點書,直到逝世前那一夜。在家庭氛圍的熏陶下,四個子女都學(xué)有所成,當(dāng)上教師、醫(yī)生、編輯與兼職作家。感謝命運,在深秋的一個寒夜,我夢見母親笑吟吟地走近,問我又帶來什么好書……
蒼山夏夜行
五月,天氣時陰時晴,乍暖還寒,多云而微含憂戚的藍天之下,正值山谷里各色杜鵑拼命盛開的花季。
其實,不僅僅因為杜鵑花,點蒼山最美麗的晚景,也許應(yīng)是原樣保持下來的原始森林公園。蒼郁的沖天古樹,樹梢纏絡(luò)著往昔的蔦蘿,起伏的砂礫地上布滿松軟的腐殖質(zhì)層,深厚和神秘得如同星球外的世界,傳達著這座山脈未開墾時代的面影。森林的內(nèi)部深似海洋,幾乎沐浴不到天光的恩惠,這地方只有不絕的薄明。
別種的美,出現(xiàn)于夕暮時分在山間玉帶路散步的途中,以及驟雨襲來的時候。天漸漸黑了,雨點叩擊著樹葉,那巨響宛如無數(shù)樹葉齊聲吶喊。風(fēng)兒無法進入森林內(nèi)部,只能沿著混凝土狹小的彎路奔突。密林在驟雨里如交響樂隊合奏般鳴響,眾多的樹巋然不動,看到雨水在滑溜溜的黑色樹干上流淌,久違清涼的情愫會慢慢爬上心靈……
雨變小的時候,靜佇立于山路的一隅,遙俯數(shù)里外的城市夜景,竟也能有一番新美的景象:一幢幢高樓在霓虹燈下變幻著色澤;濕漉漉閃著亮光的汽車,像甲蟲一樣在蜿蜒的街道上爬來爬去;屋頂明亮的廣告牌浸潤著雨水,猶如溢出的輪廓的顏料,使得周圍籠罩在一派光怪陸離的彩霧之中。不用說,這番景象也輝映在被雨水撲打著的西洱河水面之上。
不久,西面的峽谷里涌來清爽的氣息。天放晴了,是觀看星星的時候,人們心中會驟然吹過一股馨香的夜風(fēng)。山峰靜靜飄揚的一片夜云,朝著森林、城鎮(zhèn)和洱海上空流動?;秀遍g,星星正如灑向萬物的露水,一滴滴降落下來。在那目不可視的神的梯繩所連接的畫圖之間,一座座星辰,已經(jīng)適時而優(yōu)雅地次第崩落下來,并駐留在所有人的心里。于是,山里的空氣開始飄浮著一種黃檞老樹上黑木耳特有的味道,溫暖、潮濕而帶有一點淡淡的清香,這是久被遺忘了的童年時代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