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華飛
2019年第2期《世紀》雜志刊登了吳基民《“四一二”政變三大未解謎團》,在結尾處有這樣一段話:“周恩來不會忘記自己的學生斯勵的!難怪他在1931年顧順章叛變后的那個非常時刻,在那個漆黑如磐的夜晚,當他和趙容(康生),帶著中央特科的10多個槍手來到顧順章的家里,突然看見與顧順章的妻子張杏華一塊兒打牌的斯勵時,是那么的驚訝,以及說不出的痛苦……”
這段話告知人們,時至今日,文史專家吳基民還是堅持自己在《生死搏殺——周恩來與顧順章》中的觀點,以及其考證的“史實”:斯勵是被周恩來指揮的紅隊成員在處理顧順章家屬時殺死的。
歷史和實踐證明:周恩來是隱蔽戰(zhàn)線的創(chuàng)始人、統(tǒng)帥。如果說毛澤東開辟了農村根據(jù)地,創(chuàng)建了紅軍,那么周恩來則是開辟了城市秘密作戰(zhàn)戰(zhàn)場,創(chuàng)建了情報保衛(wèi)機構。他在被白色恐怖籠罩著的中國大地上,為了給黨尋求一線生存的希望而創(chuàng)建了黨的第一個情報保衛(wèi)機構——中央特科,發(fā)揮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現(xiàn)就我搜集到的史料,掌握的史實以及考證的結果,談談斯勵之死。
斯勵是否死在紅隊處理顧順章家屬之時?
1967年5月,周恩來在呈交給毛澤東的信中附上《大事記》,其中寫道:“1931年1月中央開六屆四中全會,4月顧順章漢口被捕,向蔣介石自首,5月中央決定消滅顧順章家屬10人?!薄?1月特科王世德(化名“老先生”)被捕,供出顧順章家屬被消滅,11月21日,國民黨下令發(fā)掘尸身,在法租界姚主教路愛棠村37號、 33號,膠州路武定路修德坊6號,在新閘路麥特赫斯脫路陳家巷91號,從21日至28日先后掘出男女尸身各8具共16人”。(以上內容引自劉德偉《顧順章家屬事件的首次詳細考證》)
1931年11月25日,在武定路修德坊6號(今武定路930弄14號),巡捕房特工挖出了斯勵的尸體。據(jù)悉,當時的《時報》記者根據(jù)斯勵的妻子陳佩英的回憶和講述,寫出的新聞報道稱,具體日期是在7月24日下午3時,有人去閘北斯勵家里,叫他外出有事,然后那天其丈夫出門后,一直沒有歸家,使她焦急萬分,卻無處打聽到任何線索。這說明斯勵之死在時間、地點等方面與處理顧順章家屬之事無關。
參與者回憶1931年處理顧順章家屬真相
1931年4月,顧順章叛變投敵,因此人掌握黨內很多核心機密,形勢萬分緊急,陳云全力協(xié)助周恩來趕在國民黨大搜捕前,采取了一切能夠采取的應變措施,避免了一場后果極其嚴重的大破壞。之后,陳云由于表現(xiàn)突出,開始正式參與領導中央特科工作。1981年陳云在接見中央特科代表時回憶:
我接手中央特科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處理顧順章家屬問題。當時采取什么辦法去處理顧順章家屬問題呢?就是采取冒充南京派來的人去找顧的家屬談話,而且還帶了個假證件。她(顧的家屬)全部都講出來了,這就肯定顧的家屬出了問題,不解決這個問題就要出事,她全部知道。當時問她,還有什么事。最后她拿出一塊手絹,繡了幾個字:“小妹心愿”,叫帶到南京交給顧順章。有這個東西,這說明顧順章老婆叫顧放心,表示她是跟顧順章一起的。由于發(fā)現(xiàn)了這么些情況,就下決心解決顧的家屬問題。
同時在顧順章的寫字臺底下查出一封信。這封信是顧順章早已準備好叛變投敵時用的,意思是國民黨查抓他時知道他早就心向南京,早有準備。陳云說:“這封信劉鼎是知道的。”這是陳云接手中央特科后做的第一件大事。
1981年11月8日,79歲的劉鼎和吳克堅、李士英等隱蔽戰(zhàn)線的英雄,作為當年陳云領導的中央特科工作人員代表被陳云接見,這批人也是顧順章曾向蔣介石寫效忠信的見證者,并直接參與了處理顧順章家屬的行動。2002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劉鼎傳》(李滔、易輝主編,李滔撰寫)中有這樣的紀實:“顧順章叛變后,因為劉鼎與顧順章沒有聯(lián)系,顧不認識他,故決定留在特科,繼續(xù)戰(zhàn)斗。劉鼎除負責接應、轉移和保護錢壯飛、李克農的工作外,也參加了處理顧順章家屬行動。……劉鼎在險象環(huán)生的恐怖氣氛下,繼續(xù)參加到對付叛徒顧順章和消除隱患的一系列緊張戰(zhàn)斗之中?!?/p>
聶榮臻當年曾參加處理顧順章家屬行動,他在《聶榮臻回憶錄》中寫到:“顧順章被捕后,立即叛變,他的叛變給我們工作帶來極大危險,因為他曾是政治局委員,又長期負責特科工作,他對中央機關的情況和負責同志的情況,知道得非常清楚。還由于中央領導同志常在他家里碰頭,所以連他的家屬、親戚以及傭人,都認識許多中央負責同志。”“在敵人還沒有動手的時候,我們搜查了顧順章的家,發(fā)現(xiàn)了顧順章寫給蔣介石還沒有發(fā)出的一封信,說明他早就有叛變的打算了?!?/p>
還有一位參加過處理顧順章家屬行動的特科成員吳克堅,在回憶錄《人生的長征》中寫到:“為了清除這一禍害,周恩來同志采取了非常措施:把(對)了解我黨領導人和中共機關地點等秘密情況的顧順章的親屬和心腹實行消滅。特科的同志先把顧順章的岳母、妻子、小姨子從上海梅白克路他們的住家弄出來,假說他們的住家已被敵人知道,現(xiàn)在已為他們找了新房子,于是用汽車把他們帶到愛棠路愛棠新村,當他們三人到了目的地,從后門進去時,鐘玉同志率領的打狗隊(紅隊)從灶披間(廚房間)出來在他們后面,用棉花塞住口,用麻繩勒住他們的喉嚨一個一個結束了他們的性命。三具尸體埋在事先挖好的房屋前面的小花園的坑里,上面蓋了木板,再堆上土。
在另一個地方,鐘玉同志領導的打狗隊又把顧順章手下一個家伙名叫大麻子搞掉了,清除了隱患。
上述情況,都是在周恩來同志直接領導下,陳賡、鐘玉、我?guī)讉€人干的?!?/p>
事后吳克堅等特科成員到顧家搜查,除了那封寫給蔣介石的親筆信,還在他家里搜出一套吸鴉片煙的工具,這是很出人意料之外的。
解放后擔任上海市首任公安局長的李士英也是當年的中央特科成員,他《在中央特科工作的回憶片斷》中寫到:“我第二次回到上海工作是顧順章叛變之后,大約是在1931年5、6月間,這時特科是由陳云、康生領導,恩來同志還在上海。處理顧順章叛變一事,是我從天津回到上海,向忠發(fā)被捕以后,這次行動我參加了。當時顧順章的家屬同顧勾結起來,他們掌握有黨中央的大量機密,對黨組織的安全形成了極為嚴重的威脅,為此,黨不得不采取必要的措施?!?/p>
陳云說:“應該說潘漢年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不是一般的,實際上是他領導(特科)?!迸藵h年在總結處理顧順章家屬時說:
我在特科負責時期,紅隊的主要活動有:鎮(zhèn)壓顧順章的內線。顧順章叛變后,圖謀通過他的哥、嫂和妻子繼續(xù)破壞特科,對黨威脅甚大,他們均在特科擔負一定的工作,也知道不少機密,正按顧的計劃發(fā)動進攻。在周恩來同志親自領導下,對他們采取內部秘密鎮(zhèn)壓。由于紅隊動手及時,顧順章一籌莫展。原來他在徐恩曾面前夸下海口,可以搞垮特科,破壞中央機關,這些都落空了??墒钱敃r我們還漏掉一個線索,終于出了大亂子,即向忠發(fā)的被捕。向忠發(fā)家里有個小保姆,是顧順章的社會關系介紹來的,顧就利用這個小保姆,探尋與向忠發(fā)姘居的情婦楊秀貞的行止。這時候小保姆已被解雇,向已搬家,顧無計可施,可是小保姆記得楊秀貞有一件交裁縫店做的衣服尚未完工。顧就派特工到這家裁縫店守候。楊秀貞果然去取衣服,就被盯上了,因向未回家,沒有動手,繼續(xù)盯梢。偏偏向不遵守中央要他暫不要與楊接觸的規(guī)定,偷偷跑到中山公園與楊相會,盯梢的特工去抓他,他跑到法租界,還是被盯梢的特工抓住送到法捕房去了,楊秀貞同時被捕。足證如不及時解決顧的兄、嫂和其妻子等,問題將更加嚴重。
王明夫婦對顧順章事件的回憶
近來我又翻閱了內部出版的王明著《中共五十年》和王明夫人孟慶樹整理發(fā)表的《王明回憶:關于顧順章和向忠發(fā)的問題》(《中共歷史和理論研究》第一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同樣談到:“由于情況非常緊急和嚴重,很多機關要搬動。而顧的叛變事實還不斷證實。他的岳父、岳母、妻子都不是黨員,政治上落后,只聽顧順章的話,又由于顧原來常用他們去作(做)機關聯(lián)絡工作,所以他們也知道很多中央機關和人員,尤其是特科的工作人員,如果他們和顧聯(lián)系上,就立即增加了三個特務。所以中央常委批準了特科同志們的建議,就是立即消滅這三人,并搜查顧的住宅?!?/p>
“顧和他上述的家屬住的地方很闊氣,在他們住處,不僅搜出很多打(每打等于12罐)價值很貴的(每罐合4到5元)雞汁、肉汁等罐頭和一大包鴉片煙土(顧等平時吸食鴉片),而且搜出顧用經費在上海郊區(qū)買地的地契,地契上寫他岳父的姓名?!?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4/27/qkimagesshjyshjy202003shjy20200314-2-l.jpg"/>
1931年9月,中央特科紅隊成員王世德在武漢跟蹤與顧順章案有關的叛徒尤崇新時被捕、叛變,供出了“處理顧順章家屬”的有關細節(jié)。11月下旬,據(jù)《申報》《民國日報》報道:“應國民黨當局的協(xié)助要求,法租界巡捕房自11月21日起,對姚主教路大同坊(愛棠村)33—37號、武定路修德坊6號、麥特赫司脫路陳家巷91號三處地址進行了為期一周的挖掘,起出了15具高度腐爛的無名尸體?!边@就是當年轟動上海灘的“愛棠村事件”。這一事件是中共早期地下工作者在極端殘酷條件下鋤奸、劫囚、鎮(zhèn)壓變節(jié)分子、竊取密件等工作的一個縮影,內部隱藏著極為復雜的因果鏈條,為了切割顧順章的關系網(wǎng),特別是避免變節(jié)分子繼續(xù)對地下黨造成破壞,特科采取了相應的應急措施,并對相關知情分子采取了處治。
潘漢年談斯勵之死,認為其已經嚴重威脅黨的安全
1962年2月13日,潘漢年被假釋到北京南郊的團河農場,3月份撰寫了《我在特科時期的反間情報活動》的材料,其中一節(jié)寫道:
解決斯勵嚴重威脅黨的安全,時間是向忠發(fā)被捕之后。斯是浙江人,黃埔生,大革命時期作(做)軍事工作,黨員,在顧順章叛變前已調特科工作,負責搜集軍事情報和爭取黃埔生的關系,沒有做出成績。顧叛變后由我同他聯(lián)系。他利用當時組織急需建立新的保衛(wèi)組織安全情報網(wǎng),提出一項計劃:每月以很高的代價收買總巡捕房警務處探長陸連奎。陸是他的同鄉(xiāng),在上海很有名,幫會、流氓無人不知,他的黨徒很多,與黃金榮、杜月笙等互相勾結,以帝國主義為后臺,保護特殊少數(shù)買辦資產階級利益、危害民眾利益。斯認為他可以說服陸給我們幫忙。我將他的意見報告領導,認為可以試一試,中央并批準在陸提供重要情報和營救釋放重要干部時,還可額外酬謝。從此,每月給斯一大筆收買費??墒且贿B幾個月,斯沒有拿來情報,也沒有營救出任何人。當時就告他注意,如再無成績,要停止收買費。不久,斯忽然鄭重其事地報告,他獲得確息,顧順章不久將來上海,陸連奎已得到任務,要在一品香大旅館布置警衛(wèi),顧在此住宿。中央要他弄清楚抵滬日期,斯說陸無法預先知道,他愿自己去南京從其他方面調查此事,并約好與我電訊聯(lián)絡。去寧后曾來一電,說顧X日晨乘車抵滬。中央決定在顧抵滬下車時即突擊鎮(zhèn)壓,同時布置如車站不得手,即在一品香旅館進行。在斯報告日期那天前夜,周恩來同志親自指揮紅隊分兩組分別到北站和真如站守候??墒悄暇﹣碥嚥o顧的蹤影,斯亦未來。不僅累得我們一夜未眠,更嚴重的是兩組武裝人員冒著極大危險整整呆了一夜。后斯回來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我們從其他方面了解,陸并沒有聽到顧要來上海之事,中央肯定斯勵欺騙了黨。我即派認識斯勵的李一氓同志去了解他的生活情況,李報告,從其家中看到生活起居大為闊綽,如新購置整套絲絨沙發(fā),買的皮鞋是有彈簧底的進口皮鞋,價格昂貴,只有外國在華的高級官員和大買辦才穿得起。因此,我們懷疑中央給他收買陸連奎的巨款都已被他中飽化(私)用了。決定不再支款給他,并停止同他聯(lián)系。事隔不久,在向忠發(fā)被捕后,他跑到特科人員蔡叔厚(此時蔡已轉入國際友人處工作,斯不知)處說:他事先就知道要逮捕向的消息,但因潘久久不與我聯(lián)系,以致誤事。蔡信以為真,即報告中央,中央指出,斯的發(fā)展已到嚴重關頭,他欺騙黨侵吞工作費用,現(xiàn)又利用向事對黨進行訛詐,將來難免不走上更嚴重的破壞黨的道路。按特科工作紀律,為保衛(wèi)黨組織安全,決定對他以內部秘密鎮(zhèn)壓處置。中央派李富春同志代表中央同他談話后解決的。為嚴守秘密,當天傍晚,我派歐陽新化裝為捕房人員,到斯家進行搜查,發(fā)現(xiàn)了一本銀行存款簿支票及一本送存收據(jù),進一步證明斯侵吞公款無疑。
特科不得已對斯勵秘密制裁
中央認為斯勵已蛻化變質到了極危險的關頭,他欺騙黨、侵吞工作費用,搞假情報;說假話,又利用向忠發(fā)被捕事件對黨組織訛詐,將來難免走上更加嚴重的破壞黨的道路。依特科紀律,黨中央派員找斯勵談話,但他不思悔改,在當時情況下以法紀對斯勵秘密制裁。
除潘漢年談斯勵之死外,我還從上海市國家安全局1996年5月內部出版、2001年12月再版的《潘漢年史料簡編》得到印證,其中《解決嚴重威脅黨安全的斯某》一節(jié),全文同潘漢年講的基本一致。這本內部讀物是由潘漢年情報系統(tǒng)機要交通何犖執(zhí)筆、骨干傳奇人物劉人壽等參與編寫的。唯一有一點不同,就是當時發(fā)現(xiàn)斯欺騙黨、搞假情報時特科領導還曾派李民治去了解斯的生活情況。李去后回來說,他生活講排場很闊綽,新購置整套絲絨沙發(fā)和昂貴的高檔皮鞋。特科懷疑給他去收買的巨額款都被他中飽私囊,這和李一氓同志去了解斯的生活情況完全一致。之后,我查找了相關史料,這一時期在上海有兩位李民治,都是早期中共黨員。而該李民治應是李一氓的化名。這說明編寫《潘漢年史料簡編》的何犖等前輩有不同的資料來源。另外還從國家安全部情研室編寫、內部出版的《譚忠余烈士小傳》中有這樣一段寫實:“顧順章叛變后,黨中央緊接著派陳云和康生來領導特科,康生兼任三科科長,譚忠余任副科長,繼續(xù)領導紅隊,處決了特科叛徒斯勵以及做了其他保衛(wèi)工作?!?/p>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長期研究隱蔽戰(zhàn)線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