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政緯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 年5 月
在朝鮮使者貢道必經(jīng)的玉田縣一帶,聳立著一棵謎樣的枯樹,所以,當?shù)乇环Q為“枯樹站”。
此樹雖名為枯樹,卻又不是如此??滴跷迨荒陼r,朝鮮大臣閔鎮(zhèn)遠親自走近樹旁,眼前是綠葉成蔭的光景。附近的住民相信,女真人入主中原之后,這棵大樹立即凋謝枯去,成為“枯樹”。倘若有一天,它重新開枝散葉,枝葉繁茂,則真命天子即將出世,而他將會在此建立霸業(yè),一統(tǒng)天下。
閔鎮(zhèn)遠回憶從漢城出發(fā)后的所見所聞,不由得同意謠言,認為如果有一天,枯樹布滿綠意,真人就會出世,清朝就會危在旦夕。
1637 年,清軍兵臨朝鮮,朝鮮國王仁祖盡管在南漢山城奮力抵抗,最終仍不敵城外的重重鐵騎,出城投降。按照大清的規(guī)定,朝鮮此后不得再使用大明年號,并與大明斷絕一切關系,甚至需派兵援助大清,侵略大明。
1644 年,歲在甲申,從當時大明讀書人的立場看來,這真是一場悲劇性的國變?;实垩硣?,蠻橫無理的“流賊”與被視為野蠻人的“胡虜”,相繼入主紫禁城,天下已不復大明所有。對于那些忠于大明朝廷的人而言,這真是“天崩地裂”的變局,世界在一夕之間改頭換面,頓時應驗孔子的左衽之憂。
朝鮮得知崇禎皇帝上吊自殺,明鼎已革,是一個多月后的事情。朝鮮朝廷收到清廷來函,申明已掌控中國,并簡要地交代了事件始末。朝鮮君臣的反應并不比大明讀書人小,根據(jù)記載,盡管兩國斷絕音信已久,但一聽到此消息,所有人哭成一團,惶然失措,這同樣是令朝鮮人感到陰暗悔恨的一日。
朝鮮人是怎么看待清朝的呢?尤其是延續(xù)外交慣例,向“中國”派出的使節(jié)團,如何審視中國,也端詳自己的樣貌?閔鎮(zhèn)遠走近枯木的瞬間,或許提供了一個粗略的印象,他正等待著真人問世,推翻清朝。那么明朝呢?處于清朝時空的朝鮮人,是怎么想著明朝的?
朝鮮讀書人對大明懷抱期待,“愿見中華”之心促使他們參與前往北京的使行團。他們認為前往大明是朝見天朝,即使如前述所言,他們對中華上國感到失望,甚或起而批判,大體上仍同意大明是天朝,使行即朝天。相形之下,清代朝鮮人不再使用朝天一詞,簡而言之,“燕行”取代“朝天”。燕是北京的古稱,前往北京,“燕行”的意涵與“朝天”可謂天壤之別。
1637 年,朝鮮臣服大清,與大明斷交,此后按例向大清朝廷派遣使節(jié)團。我們可以輕易地找出朝鮮官方恪守規(guī)章、依時履行此類外交義務的文獻,證明朝鮮絕無二心。朝鮮官方備妥禮品,揀選使臣,一如既往地處理使行事務,仿佛一切如舊。盡管制度延續(xù),朝鮮滿足了清朝的要求,然而在政治制度的表象下,清朝無法控制朝鮮讀書人的內(nèi)心世界。我們應該注意朝鮮配合清朝的一面,也要思考他們拒絕妥協(xié)的一面,兩者相互矛盾,卻相生共存。
自1644 年明朝滅亡后,朝鮮讀書人有的放棄科舉當官,自閉于家門;有的逃入深山,自絕于塵世,悼念此劇變。今人可能難以理解這些舉動的意義及影響,試想一位準備國家考試十數(shù)年乃至數(shù)十年的讀書人,因為“外國”的政治變動放棄一切,并愿意以這樣的“姿態(tài)”度過余生,這是多么深刻的生命抉擇。當代少有人以自己的人生為代價,做出如此張力十足的“表態(tài)”。曾經(jīng)有過這么一個時代,朝鮮讀書人通過今日難以理解的舉止,宣泄他們的憤恨與哀愁。
許格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許格正直有為,且文章頗為出名,1637 年他正好年滿三十歲。許格風聞清軍圍朝鮮仁祖于南漢山城,急忙召集義兵,希望勤王護駕。不旋踵,仁祖南漢出降,戰(zhàn)事終了,許格知道消息后,痛哭失聲,自絕于世,終身堅持不看大清頒布的歷書,因為上頭已非大明年號。
朝鮮讀書人為“明”守節(jié)、自棄終身的故事,聽來或許令人詫異,但許格并不孤獨,甚至可以說,他并不是一個特例。鄭栻出生時,距明朝滅亡已有四十年,但他的行為一如許格,厭恨清朝,墓碑上只愿刻“大明處士鄭公之墓”,即使他去世時距明亡已一百零二年。
僅以這兩位“大明處士”如何自處于世,即可明了朝鮮讀書人對清朝的深惡痛絕,以及對大明的依戀不舍。我總覺得,明朝滅亡后,才真正在朝鮮存在。不論愿意與否,擔任使者是政治任命,是外交禮儀,是務必恪守遵行的任務。有的讀書人或許可以避免使行,仿效許格和鄭栻游山玩水以遂己志;有的卻無從選擇,只能踏上燕行之路。在這些使節(jié)心目中,明明路是同一條,心理狀態(tài)卻已迥然有別。這就是從朝天到燕行,朝鮮使者去的是北京,不再是天朝。
朝鮮在制度上學習大明,文化上仿效中華,仔細端詳他們的穿著便一目了然。朝鮮官服的衣制一如明制,可以說是標準的“大明衣冠”。朝鮮讀書人對此的自豪溢于言表,衣著打扮不僅是物質(zhì)性的存在,同時也承載了一套文化。按大明的禮儀應對進退,同時搭配這身衣裳,才得以匹配“小中華”的稱譽。
明朝滅亡之后,朝鮮使者身上的大明衣冠,像是中國一道少有的風景,別具意義。清人改正朔,易服色,中國人的穿著、發(fā)式不再沿用明朝制度。仰慕明朝、敵視清朝的朝鮮人,身穿大明衣冠,履及遼東的貢道,步入北京的宮闕,不啻歷史安排的巨大諷刺。
1648 年,擔任書狀官的李惕然行經(jīng)沈陽,曾有一段奇妙的遭遇。他發(fā)現(xiàn)漢人都被驅(qū)逐到沈陽城外,于是路旁到處都是漢人。他們就這么穿過人群,繼續(xù)使行任務,那些漢人就這么看著朝鮮貢使。必須指出的是,朝鮮人在貢道上行走時,官員均穿著正式服飾,也就是大明衣冠。當李惕然與同行朝鮮人的雙眼對上漢人時,漢人舉起手,撫摸頭上光禿禿的部分—那被剃發(fā)的地方,并露出感慨慚愧的表情。
順治十三年,李?再次出使中國,某次剛離開紫禁城,使節(jié)因為參與朝參,必須穿著正式的朝服,同樣是大明衣冠。李?注意到,市街上的平民百姓看到朝鮮人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他們穿的居然是明朝衣冠,有的人甚至落淚。
朝鮮士人自然是鄙夷清朝官服的,朝鮮正祖曾明白表示,女真人禍亂中國,導致中國大陸由文明轉為野蠻,中華服飾的制度全都消失,國人成為野蠻人的樣子。這話聽來大義凜然,痛斥中原陸沉,其實是朝鮮士人的共識—明代服飾象征更高階的文明,然而意在言外的是,這已成為朝鮮獨有的文化特權。
(本文獲出版社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