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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丁記?

2020-07-18 16:11黛安
山花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木鼓佤族

黛安

煙火翁丁

火塘在屋子正中。沒有灶,一只三角鐵架支在火上,大鍋,小鍋,大壺,小壺,做飯,燒水,都在這只架子上。它支撐著翁丁佤族一家人的日子?;鹛敛幌?,常年燃著粗而長的木頭。北方的鄉(xiāng)下,灶膛里多是玉米根、玉米稈、玉米槌、麥秸,從灶膛一眼就望見了田野。那些柴禾不耐燒,火苗輕飄,柔軟,需要不停地往灶下續(xù)柴,人不能離開。小時候夏天燒一頓鍋,汗從頭發(fā)梢流到腳后跟,完了往門口一站,風一吹,真是美!所以,老家有句話:哪里涼快?棒子地頭,飯屋門口。棒子地,就是玉米(苞谷)地。夏天在地里干活,玉米稈子高過人頭,葉子多而密,唰啦啦,唰啦啦,又悶又熱。到了地頭,一鉆出來,小風一吹,頓覺清爽。我們偶爾也燒木頭,但都是用斧頭劈成窄細的木條,或干脆是撿來的枯枝。翁丁不。翁丁大氣。翁丁也種玉米,但秸稈不燒,砍下來任其爛掉肥地,只燒木頭。木頭粗的仿佛人腰,細的也要闊于碗口。而長度,若豎起來,比人高是很尋常的。佤族一詞本意即為住在山上的民族。翁丁四面皆山,林高樹密,有一種樹,生來就是為了燒火的,越砍,長得越旺。還有,森林里,總有一些樹在莫名死去?;蛟S是像人一樣老死的。死去就要砍下燒火。死去的樹在火光中重生。所以,在翁丁原始部落,隨處可見一堆堆碼得齊齊整整的木頭。走近了,會看見一根木頭的年齡。沒有兩棵樹的年輪是完全一樣的。就像人的指紋。那是翁丁人的日子,是日子里的刻度和溫度。木堆旁邊閑置著一把彎刀,一只竹簍,一副篾筐,一繩晾曬的各色衣物,像一張張油畫,靜立在歲月里,任時光像一只貓,輕輕在上面走過。

木頭大,人就不會被火拴住了。把添滿水淘好米的鍋往鐵架子上一蹲,就去忙其他活計了。日子一天到晚,也說不上多忙,但也閑不住。豬在圈里,雞在街上,芭蕉、茶樹、水稻、谷子、玉米、菜蔬在地里,地在山上,山在寨子外。每一樣都在時空里排好了序,等著人去收拾??棽紮C隨時拉開著架勢,蒸鍋米的時間就能坐下來再織一小截布。翁丁織布一直用最古老的腰機織法。腰機由幾根木棒、木刀、竹簽組成。人坐下后,雙腳蹬住撐經(jīng)木的兩端,繃緊經(jīng)線,然后一遍遍地提綜、穿梭、打緯。人們?nèi)粘5囊路矄螄肀嘲囊粯佣茧x不開布,都要女人一毫米一毫米經(jīng)經(jīng)緯緯地織出來。布的顏色,沒有誰統(tǒng)一規(guī)定,織布的女人想怎么織就怎么織,想怎么搭配就怎么搭配,織完往那一掛,好看。高山流水里長大的女人,從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藍天白云,紅花綠草,看到的都是大自然最本真最純粹的顏色,對美的感知,是天生就存在于骨子里的。那布是藝術(shù)美的范疇,更是尋常百姓日子的一部分。翁丁人的日子,都是翁丁人自己一樣一樣經(jīng)緯分明地整理出來的。

大木頭是經(jīng)歷過世面的。里面有天地日月,雪雨風花,經(jīng)了滄桑的大木頭懂人心。大木頭只管自己燒,不用人守著?;鹈缯娲螅娑?。鍋底下滿滿的鮮艷的火苗,鍋的四周也是滿滿的鮮艷的火苗?;鹆侵伾w了。

翁丁偏,二三十公里外,翻過幾座山,就是緬甸了。僅僅七十年前,翁丁還處在刀耕火種的原始母系氏族社會,屋子一律為中國南方典型的桿欄式二層茅草房——一樓養(yǎng)豬啊牛啊羊啊雞啊狗啊,二樓住人。我來的時候,翁丁正值雨季。翁丁的雨,一下就是幾個月。在雨季,只要哪天還沒下雨,那一天的夜或黎明就不會按時到來。一天中,一定要等到至少一場雨。也許就是雨的緣故,茅草屋脊陡,坡長,密嚴,只向天開了一扇小芭蕉葉大的窗,整個房屋像一間暗室??墒腔鹱屆┎莘坷锩髁疗饋砹?。黑篾桌亮汪汪的,黑竹凳亮汪汪的,黑鐵鍋亮汪汪的,黑水壺亮汪汪的。竹木的黑立柱亮汪汪的,竹木的黑地板亮汪汪的,竹木的黑墻壁亮汪汪的,竹木的黑屋頂亮汪汪的,蜷在火塘邊睡覺的大黑貓亮汪汪的。常年不熄的火塘,日日夜夜的煙熏火燎,屋里什么都成黑的了。翁丁是一幅油畫,黑是它的主色調(diào)。那是歲月的黑衣衫,是日子的黑包漿,是一個民族的黑皮膚。在色彩的王國,黑侵蝕并戰(zhàn)勝了其他任何顏色。黑是一只罐子,把所有其他的顏色都一一盛在了里面。主人不在跟前,火把主人的日子角角落落旮旮旯旯都照得亮汪汪的了。

也有不黑的物件。一摞洗凈的瓷碗,亮汪汪的,是月亮棲落在了茅草房里;幾瓶去年采的野蜂蜜,亮汪汪的,是金子融化在了茅草房里;三兩個垂掛在釘子上的七色手織布包,亮汪汪的,是一抹彩虹升起在了茅草房里。它們是畫面恰到好處的點綴。它們讓黑的更黑,讓黑迸濺出火光來。

最黑最亮的是火塘正上方一米見方的竹木置物架。它在佤語中有一個質(zhì)樸的名字:格啦。佤語只有語音,沒有文字,把佤語的發(fā)音用漢字寫出來,就像看著照片給人做了一件衣衫,不知合不合體。我所在的小黑客棧,格啦由五縱兩橫七根木條框成,上面鋪一張篾片編的席子。佤族人炒菜一向不吝食油,柴火又旺,熱鍋烹沸油,飽含油花的濃煙直沖向格啦。年深日久,格啦覆滿了厚厚的油污,晶亮的油珠垂懸欲落。置身事外的異鄉(xiāng)人,如我,真想拿把彎刀刮一下,刮出格啦竹木原本的素色面目;或者,棄掉舊的,換一架新的。但沒有誰家這樣做。只有異鄉(xiāng)人才那樣想,因為他是異鄉(xiāng)人。那不是他的日子。異鄉(xiāng)人是落到格啦上的一滴水,浮在表面,滲不進去。他在那里看不到自己的歸宿。黑得透亮的格啦,是佤族人眼中的美物。佤族人的每一餐飯,每一頓煙火,忠心的格啦都無聲地如實記錄了下來,層層覆蓋,層層疊加,像太陽覆蓋太陽,月亮疊加月亮。它是智者,是翁丁最持久的寫實主義者。

格啦上,什么都放。竹簍,篾筐,布口袋,眼鏡,紅梅牌的香煙盒,十字形的木質(zhì)繞線器,蘆笙,笛子,葫蘆絲,獨弦琴……想用時,手一伸就取下來了;用完了,隨手就擱上去了。有的就長久地閑置在那里,比如墨鏡。小黑家的格啦上就放著一副墨鏡。墨鏡是適宜油煙熏烤的么?每個物件都是黑油油的,觸摸時,有濃郁的粘滯感。日積月累的日子粘住了手,把掌心的紋路一遍遍拓下來了。

小黑客棧家的男孩泥塊七八歲,正是頑皮的時候。我老家說,七歲八歲狗都嫌。因為能作。不分地域,哪的孩子都一樣,沒有他們作不到的地方。一天,泥塊把一個鳥窩從樹上整個端下來捧回了家,里面有四顆小拇指肚大小的鳥蛋。泥塊把鳥窩放在一只小竹篾筐里,扣上蓋子,放在格啦上讓它熏著。他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干這事了。泥塊每天都把小蔑筐抓下來看。我問他,能孵出小鳥嗎?能。他很肯定地回答。孵出來過?我又問。嗯。他想了想。我說,熏了這幾天,也不知現(xiàn)在鳥蛋里面什么樣了,是不是正在長羽毛。泥塊看了我一眼,問,你想看看嗎?我看著那幾顆鳥蛋,猶豫著。他已經(jīng)捏起一顆,我突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想阻止,鳥蛋已經(jīng)落在了地上,薄薄的殼摔破,蛋液流了出來。我雖然預料到了,還是禁不住叫了一聲。一個生命,就此結(jié)束于我的好奇與一個孩子不安分的手中。泥塊撿起一根小細木棒,撥拉著蛋液說,看,它正在變成鳥,這是它的頭。我伸長了脖子,想從粘稠的蛋液里看出生命形成初期的奧秘。然而一切都停止了,我們阻止了一只鳥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們作完,又把盛著另外三只鳥蛋的小篾筐放回到格啦上?;鹛翆捄竦厝萑塘宋覀兲煨岳锏念B劣和任性。

格啦之上,還有一個幾乎縱貫整個茅草屋的大置物架。十幾根碗口粗的整棵的竹子,擔在兩根粗大的檁木上。照例,平鋪上一張竹席。小黑客棧家,兩捆新破的竹條撂在上面,越熏,竹條越柔韌,編出來的物件越結(jié)實。十幾個新編的竹簍、竹凳、篾桌、篾筐也扔在上面,橫七豎八。人丟上去就不管了,好像忘了。就是要把新的放老,熏老,烤老。什么時候足夠黑了,足夠老了,新鮮易折的勁頭沒有了,好了,拿下來了,順手而好用。時間,在煙火中,把生活細節(jié)中易傷害人的銳氣一一消磨掉了。物件是,人亦如此。翁丁的人夫妻不絆嘴,婆媳不吵架。都和和氣氣的,安安靜靜的。我說你聽。你說我聽。那些為人處世的尖銳的棱角,一代一代,讓火塘的煙火熏烤得柔軟而溫馴。那是整整一個民族的和睦與謙卑。

蹲上鍋就去忙的主人聞到米香回來了?;貋砭蛪|塊毛巾把鍋端了下來。米熟不熟,她不用掀開蓋子看就知道。是木頭的煙火告訴她的。佤族的每個人都是木頭的密友,懂得木頭的語言。此刻,不見了火苗,火塘里紅彤彤的,是木炭了。先前又大又多又鮮艷的火苗剛好蒸熟了一鍋米。麻利地換上炒瓢,淋上油,把柴往里推推,大木頭噗一聲重新噼噼啪啪燃起來。不管什么菜唰一聲倒進去,煙火中,香氣沖出來,茅草屋整個都香了。

煙火柔韌而柔軟。煙火中,翁丁的日子是圓的。吃飯時,一家人圍著圓圓的篾桌坐一圈。小黑客棧老板現(xiàn)在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我問他們小夫妻,如果國家允許,還要再生嗎?他們十分肯定地說,生。我戲謔地問,不會越多越?jīng)]人管你們吧?他們吃驚地看著我,怎么會?不會的。不可能。從來沒有過。弟兄幾人,必定有一個要養(yǎng)父母的,與父母同住。他們認真地反復說。我信。小黑的奶奶跟著大兒子,大兒子沒有了,跟著大孫子。但是,只要有點風吹草動,誰有能力誰就跑在前。就在昨天,小黑還開車帶奶奶去縣城看病,說奶奶胃不舒服。我想起我們村曾經(jīng)的寶玉二奶奶。年輕時,她撲撲棱棱生了五個兒子,可是到頭來,自己不得不在池塘邊搭了個窩棚,夏天對著一池塘的荷花冬天對著一池塘的冰過日子。孤寒是一根彈性十足的橡皮筋,它一點一點拉長著寶玉二奶奶的壽命,使她九十九歲時仍種著一畦菜養(yǎng)著一窩雞并且每天出來尋下在各處的雞蛋。后來,五個兒子一個接一個相繼死去了。還是她的大孫子,那時已經(jīng)六十多歲,頭發(fā)都白了,把她接回了家。然而寶玉二奶奶很快就得了小腦萎縮,誰都不認識,天天挎著一個小籃子嚷著回娘家。她最終死在了那個窩棚。孫子找到她時,她手里握著一張照片,一個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孩子。上了年紀的人說,那個女人是寶玉二奶奶的娘,那個小女孩,是寶玉二奶奶。

佤族信奉萬物有靈,從不訓斥小孩子,說會把小孩子的魂嚇跑,所以規(guī)矩也是活的,方里有圓。吃飯時,長輩沒坐下,兒孫誰都不可動筷。然而一旦吃起來,孩子們就隨意了,可以用手抓著吃,可以躺在地上吃,可以沒吃飽玩夠了回來再吃。不高興可以哭,可以鬧。沒有約束,沒有訓斥,自由如鳥。不急,小孩子的性子是生的,像一塊洋芋,火塘還沒把它烤熟。熟了就軟了。篾桌就在火塘旁?;鸸庖惶卉S,照亮了一家人黑紅的臉。

翁丁的夜也是圓的。忙碌了一天,晚飯后,一家人終于可以圍坐在一起好好說話了。這時候,老人通常要抽煙。煙是自家種的,煙葉是自家烤的,煙袋也是自己做的。竹木做桿,竹根做煙袋鍋子。煙鍋很特別,像一只仰面朝上的大麻雀。煙桿一尺長的二尺長的二尺多長的都有,彎下腰,伸進火塘頭一偏一吸就點著了。不用煙袋的,就吸水煙。一只大竹筒水煙袋杵在地上,人抱著,臉扣在上面,呼嚕嚕,呼嚕嚕,水在里面滾。對于北方人來說,不知他們是吸還是吹。小黑客棧家,小黑的父親老黑往往這時候會從格啦上取下蘆笙或單弦琴,吹一段,拉一段。泥塊五歲半的妹妹來了興致,不是唱佤族歌就是跳甩發(fā)舞,沒有一刻閑著的時候。她鮮亮活潑得像一滴跳躍的水珠?;鹛料褚粋€慈祥的老者,沒有言語,卻什么都看在了眼里。

深夜,人睡了,牛睡了,豬睡了,雞睡了,鴨睡了,貓睡了,鳥睡了,蟲睡了。都睡了。連天空和大地也睡了。而火塘不睡,大木頭不睡?;鹛潦且雇淼难?,是夜晚的看護神。大木頭把火苗小心地藏進體內(nèi),只隱忍地亮著,暗紅的光若有若無。茅屋內(nèi)黑色的物件仿佛消失了,與黑夜徹底融為了一體。火塘像一只忠實的狗,傾聽著一家老小起起落落的呼吸。晨起,只需把木頭撥一下,對著微弱的火光噗——噗——噗——地吹,大木頭就又燒了起來。煙火中,翁丁一天的日子又開始了。

油彩翁丁

天地間都是雨。每一根茅草都吸足了水,閃著濕淋淋的光。翁丁,黑褐色的茅草屋仿佛一群打濕了翅膀的鳥雀,靜立在群山中。雨順著茅草流下來。一條條亮汪汪的雨線,一粒粒圓滾滾的雨珠。

幾戶人家的茅草呈淺黃色。那是不久前新?lián)Q的。落在上面的雨也淺黃而新鮮。再淋幾場雨,再曬幾場太陽,它們也成黑褐色的了。新的最終會成為舊的。舊到朽,又重新新起來。在翁丁,時間不偏不倚,會讓一切趨于一致。

雨水順著北高南低的彈石路往下淌。淙淙流水,叮叮咚咚,在古老的村寨彈響了一把豎琴。石頭是就近山上采來的,大的小的,凹的凸的,尖的圓的。翁丁人隨意慣了,當初也沒怎么好好鋪,似乎撂在那里就完了,不平不整的,石上奔跑的雨水激起了小小的明亮的水花。背著竹簍的女人不知從哪里才回來,光腳走在雨中。雨水沒了她的腳踝,裙角是早就濕了的。一生見慣了雨的女人,從不會在雨中慌亂地奔跑,她們走得不緊不慢,從容有致。天上所有的雨水,地上所有的石頭都認得翁丁的女人。翁丁的女人,軟的時候是一滴雨,硬的時候是一塊石頭。她們一生行走在軟與硬之間,自由如風。

從初夏到秋,雨斷斷續(xù)續(xù),但每天都要下,像是翁丁的日記。只要哪天還沒下雨,那天的時間就停止了行走。雨季,光陰和雨像兩個結(jié)伴而行的旅人。雨遲了,光陰停下來等雨。雨一來,那一天就平淡無奇地過去了。雨季的翁丁,一天中一半的時間,都是浸在雨里的。時間在翁丁以雨的形式呈現(xiàn),濕答答地鼓脹著。

那時候,水稻浸在雨里。茶樹浸在雨里。苞谷浸在雨里。幾百年的大葉榕小葉榕浸在雨里。無數(shù)牛頭骷髏浸在雨里。人頭樁浸在雨里。青綠的大芭蕉浸在雨里。喇叭形的黃蟬花浸在雨里。此起彼伏的雞鴨豬狗的叫聲浸在雨里。青藍的炊煙浸在雨里。人的喜悅和憂傷浸在雨里。翁丁遠去的歷史浸在雨里。雨水是最好的油彩,把覆著阿佤山茅草的翁丁涂抹得濕潤淋漓。

阿佤山多茅草。茅草卑微。然卑微的茅草幾乎承載了翁丁所有的美。茅草的翁丁注定屬于油畫。在翁丁,我遇到了一位油畫家。他先我三兩天到。那天,我在雨中,他在茅草檐下。不經(jīng)意間望到時,他正在專注寫生。雨在他身邊滴落成一副透明的簾子,讓他也成了一幅畫。那一天,他畫板上的翁丁是深濃的赭栗。翁丁小,縱橫三兩條街,我在翁丁穿行,便常??吹剿?。他每次都找尋新的視角。有時在一棵樹下,有時在一座茅屋旁。他要把從不同方位看到的翁丁先存到心里,再搬到畫板上。周圍,有時圍著幾個衣衫不整的黑臉龐的半大孩子;也有時,是一兩個背孩子的婦女。含著長煙袋的佤族漢子偶爾也會停下來。他們靜靜地看畫家怎樣神奇地涂抹他們的翁丁。那一天,畫板上的翁丁是淺淺的黃綠。他提亮了茅草,壓暗了花木。大多數(shù)時候,畫家一個人,面對畫框,背對著所有的云雨和喧囂,沉默著,一聲不響,一畫就是大半天。有時一幅畫分明好了,他卻突然用刀刮掉某個地方,重新修改。改天空,改背景,改茅草,改大地。握著畫筆的他是王,有權(quán)力隨心所欲地表現(xiàn)他的翁丁。他把帶去的顏料和畫板都用完了。每張翁丁都不同。深濃的淺淡的。馨暖的孤冷的。清透的曖昧的。粗獷的婉約的。氤氳的蒸騰的。夸張的規(guī)矩的。寫實的寫意的。他獨到的目光觸及了翁丁幾乎所有的神秘。那是他一個人的翁丁。是藝術(shù)的翁丁。是人類的翁丁。是從歷史走來即將消亡的翁丁。一定還有他想畫卻畫不出來的。一個久遠的民族,一個原始的部落,不是幾支顏料就能調(diào)和得出來的,不是幾張畫板就盛放得下的。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畫。這場雨與那場雨不同,這場日落與那場日落不同,畫面就發(fā)生了變化。翁丁,也許它本不需要任何人描摹它,想象它。天地才是它最好的畫板,時間與自然,才是它最好的畫筆。

那一天,畫家又在畫板上反復涂抹茅草,我站在他身后,只覺翁丁遠去,那些茅草,變成了北方的麥草。

在北方,五月端午,布谷鳥的脆叫一滑過天空,麥子就黃了。走在田邊,能聽見飽滿的麥粒里汁液汩汩流淌的聲音。那是真正的天籟之音,是人間最豐美的音樂。蠶老一時,麥熟一晌。割了,脫了粒,麥秸曬干,挑著垛起來。田野里,打麥場上,村前村后的空地上,到處是渾圓金黃的麥垛。那是北方的鄉(xiāng)村詩意最為豐沛的時候。上天的畫作,不用修飾,不用涂改,可以直接端放到人間的畫布上。七月多雨。暴雨總是從天上直接倒下來。父親會趕在雨季前,挑最勁道的麥秸,把它們捋好,打好,爬上屋頂,把看起來可能要漏雨的地方重新苫一遍。父母從不給我們講虛妄的道理,他們把道理都放進了看得見摸得著的事物里。從那時我就知道,柔軟的未必沒有力量。一根麥秸輕易就折斷了,可是一捆麥秸,連暴雨都拿它沒辦法。老天爺敬重一捆麥秸。我站在天井里仰頭看。天空之下,屋頂之上,只有父親。父親把我家的天空頂起來了。麥秸里儲存著從冬天到初夏整整大半年的太陽,暖熟的香氣在整個天井里飄蕩。父親永遠都會在。他會每年在麥收之后暴雨來臨之前修一次房頂,給我們的生活補上一塊補丁。那些歲月里,有了那塊補丁,我們的日子就接近圓滿了。修好屋頂,我扶著木梯,看著他一階一階下來。那時父親四十歲多點,年輕時在省城上過會計學校,會跳交誼舞,會彈腳踏琴,會吹口琴,會在算盤上噼里啪啦打乘方開方,是鄉(xiāng)間少有的有學識的儒雅而英俊的男子。就像我從未想到很多事物會離我們而去,我從未想過父親會消失。但他消失了。那年的農(nóng)歷二月末,三月初,麥苗正青柳芽正黃的時候,突然,父親像一棵被人連根拔走的草,突然間在大地上消失了。天空與我家屋頂之間,突然就空蕩蕩的了,只有風。風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比鐵都硬。那時候,父親早已經(jīng)把麥秸的屋頂換成了青瓦。他大約早就預知了自己的命運,因為他反常地用整整一個二月還清了之前欠下的所有賬。然后,像一粒塵?;貧w泥土,他從容地,一聲不響地從椅子上滑落下來,把生命先是交給了驚詫的母親,接著交給了憂傷的我們,最后,交給了大地。

一幅畫結(jié)束時,我坐在畫家對面,看著他,想說說那些麥秸,或許,他的畫板能讓曾經(jīng)消失的神奇般重現(xiàn)。但終于沒有。還是他說,他小時候,家里房子的屋頂是稻草的,墻是土墻。我說,我家也是土墻,屋頂……然后,迅速低下了頭。我家屋頂?shù)柠湶菹褚欢聣Χ伦×宋业拇烬X,我說不出。一田野的麥,洶涌而來,堆在翁丁。

梵高也畫過茅草屋。二零一七年七月,我在澳洲,正值世界首次梵高畫展在墨爾本維多利亞州國立美術(shù)館海外館舉行。所展四十幅油畫與二十五幅素描皆為梵高生前真跡。油畫多表現(xiàn)自然與田野。他野馬般自由的思想和濾鏡般的眼睛使得畫面清澈爛漫。荷蘭也種麥。他筆下熟透的麥田、收割的麥捆都是金黃色,那樣明艷,絢麗,閃著光,若觸之,亮汪汪的金色的顏料瞬間就會把手染成金色。然名為《茅草屋》的那幅畫卻是藍綠色的。大塊傾斜的藍天,一長排綠色的茅草屋,屋前大塊海水般起伏的藍綠雜糅的草叢,成團的樹冠,成團的白煙……驕傲與狂野的梵高就在畫里面。看梵高的畫休想平靜。只是看他的畫,就會深深愛上他。若他活著,自荷蘭飛抵翁丁,不知,翁丁斂翅的灰雀一樣的茅草屋,在他筆下,將是一幅怎樣的景象。

或許,仍然是明亮到要把畫布穿透的金黃。

那是一個畫家的情緒的顏色。尖銳,傲慢。他在冒險。

梵高說,我的冒險,不是靠主動選擇,而是被命運推動。

命運最終把他推到了一把手槍和一粒子彈跟前。他只是選擇了扣動扳機。

這是唯一的結(jié)局。他的畫從來都在表達他的不羈。他的畫里有一股狂風。

他一直都是瘋狂的,只是沒人發(fā)現(xiàn)。

而翁丁的畫家,平靜的外表下,同樣有著一顆桀驁的心。為了藝術(shù),一節(jié)手指曾飛離了他。因為有人告訴他,在大學里,只要與老師保持一種親密的關(guān)系,就不會掛科。年輕的他憤怒不已。最終,那節(jié)要被他廢棄的手指又復歸原位,自然,是在樓下找到的,差點就被狗吃了,然后用手術(shù)線縫上的。因為他要握畫筆。他再怎么清高,都要在他的畫筆面前低下頭顱。從此他對自己說,這一生,他只牢牢握緊畫筆與自由。只要兩者在他手里,世界就存在了。因此他筆下的翁丁,也是荷蘭梵高的翁丁了。

晴和雨的翁丁是不一樣的。那是大自然兩種迥異的畫風。最接近梵高的,當是傍晚。雨一停,太陽就出來了。翁丁的太陽是從雨里霍然躍出來的一盞神燈。這時候,一貫灰色調(diào)的茅草屋明亮了起來。青色的彈石路,綠色的芭蕉樹,黑臉頰的奔跑的孩童,叫喚的黑皮豬,啄食的土雞,慵懶的大黑貓,茅檐下晾曬的各色衣物,采茶歸來的女人,騎摩托車開拖拉機的男人……翁丁的一切都是暖橙色的,散發(fā)出神性的魅人的光芒。西方,山的那一面,正在日落,天空在燃燒,彩云翻滾。天地間,自上而下,一幅大油畫布,在翁丁鋪展開來。

今昔翁丁

在翁丁,我從容穿行出入于它的街巷與茅草屋。唯經(jīng)過寨子后的人頭樁時,總是驚懼間匆匆而過。人頭樁一旁是幾株巨大的生長了數(shù)百年之久的小葉榕,裸露在地表的粗壯根系盤虬纏繞,踏在上面,像踩著無數(shù)翻滾的巨蟒。濃厚交錯的深綠色樹冠更是嚴嚴實實遮蔽了頭頂?shù)纳n穹。

忽一日,久雨驟停,一輪明艷的夕陽懸在西天,遂走至翁丁至高點看油畫般的日落。只顧貪戀好景致,不覺間晚了,翁丁迅速隱沒在了涼寒的黑魆魆的暮色里。順著彈石路往回走,感覺哪里不對,一抬頭,幾根人頭樁已經(jīng)凜凜然豎在了眼前,一股殺氣騰騰的血腥味似乎隨即撲面而來。

昔日的佤族,據(jù)說,素有“獵人頭”的習俗。

司崗里《創(chuàng)世歌》曰:葫蘆里來,司崗里生。阿達是先,阿達為根。寂寂寞寞,空空無無,烏烏烏烏,刮起了風。是說,佤族的祖先阿達是從巖洞里走出來的。佤語“司崗里”即為“從巖洞出來”的意思。佤族人深信,是主宰天地萬物的梅依吉女神創(chuàng)造了他們。為了得到梅依吉永世的護佑,他們采取了最高祭祀方式——像打獵一樣殺人,將獵取來的人頭獻給通天的女始祖梅依吉。

獵取人頭并不是隨意擄個人就殺了,他們尋毛發(fā)旺盛的,最好長發(fā)絡腮,即具有粗獷之美的男子。據(jù)說這樣才能谷物豐茂。

新鮮的人頭使得整個寨子歡騰起來。人們奔走相告。祭祀開始。將新人頭供奉在祭臺上,原來的從祭臺取下,擱在木樁頂端的竹籠子里。然后,專門停放大木鼓的房門嘩然打開,健壯的男人叉開雙腿甩開膀子掄起鼓槌用盡全身每一分力氣敲擊木鼓。咚——!咚咚——!咚咚咚——!渾厚宏闊的鼓聲像是來自大地深處的吶喊,越過寨子上空,響徹天際,抵達萬物之神梅依吉耳畔。做木鼓的是神林里長得最美的一株株紅椿樹,砍倒,截取最直最圓的一節(jié),兩米多長,一米多粗,掏空。在佤族人眼里,木鼓是通天的。激越的鼓聲就是他們與梅依吉之間特有的語言。木鼓響,人頭癢。每次鼓聲的響起,必是意味著一顆人頭的落地。盛裝的人們在鼓聲里跳甩發(fā)舞,唱《祭頭歌》:

為了生命的平靜,

我們的神啊梅依吉,

我們衷心為你獻上最美的酒:

保佑我們的谷子長得好,

保佑我們的人不會生病;

為了部落的安寧,

我們的神啊梅依吉,

我們衷心為你獻上最香的肉:

保佑我們的部落不受攻擊,

保佑我們的部落永世昌盛……

人們篤信獻上人頭敲響木鼓梅依吉就聽懂了他們的心聲,就會賜給他們生命的平靜和部落的安寧。他們不斷獵取人頭,一根根人頭樁上,擺滿了不斷替換下來的舊人頭。

翁丁解放前一直處于原始社會,茹毛飲血。解放后,佤族才停止了通過獵取人頭進行的這種古老而又野蠻的祭祀方式。

然而,當我向八十三歲的魔巴詢問獵人頭的舊事時,他說,這個習俗在佤族里以前有過,但不是他們翁丁的佤族,村子后面的人頭樁是后來才夯進地里去的,目的是為了讓原始翁丁看起來更神秘。

我想這極有可能。畢竟,翁丁四面環(huán)山,三四百年間,群山之巔的一小片圓圓的天空像一個魔咒將翁丁嚴嚴地封住了,外面鮮有人知。某一刻,當強大的信息終于將翁丁打開了一個缺口,它新鮮地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時,翁丁人有理由讓它呈現(xiàn)得更加刺激,從而不同尋常。而即使佤族其他地方的獵人頭,想必也是人們想象的成分居多。

在翁丁, 處處可見懸掛在樹木或樹樁上的牛頭骨骷髏。驚駭?shù)拇笱劬?,慘白的大牙齒,不知是不是每一頭被鏢殺的牛最后惶恐狀的定格。倒是伸向天空的彎刀般的大牛角,在日落后的薄暮時分,像一道剪影,具有了一種壯烈的美感。

人的生命是梅依吉賦予的,然讓人的生命持續(xù)下去的,卻是從泥土里長出來的谷物。谷的豐歉,佤族人認為,一定有神秘的谷神在天上掌管著。因此,佤族鏢牛祭祀谷神,無疑成了莊嚴而隆重的儀式。在翁丁,昔日的鏢牛樁現(xiàn)在依然豎立在廣場上,成了一場又一場鏢牛的見證。

被鏢之牛是經(jīng)過嚴格挑選的黑色健碩的公水牛。牛大,牛角才大,牛頭供奉給至尊的谷神,才能佐佑谷穗顆粒飽滿。鏢牛之前,魔巴先念經(jīng),鏢牛手也會喝下一大碗酒——雖是祭祀,大約,鏢殺一頭大黑牛還是需要些膽量的。將牛拴至木樁,在左肋心臟部位標記好,鏢牛手手持尖利的鏢槍,猛地刺向牛的心臟。一槍斃命是最完美的,否則就要連續(xù)鏢殺,直到牛在愕然中轟然倒地,鮮血噴流。

自然,緊接著,木鼓驚天動地地響起來,人們懷揣想象中的豐收景象,晝歌夜舞。而這樣的祭祀,一年要舉行多次。每次,都是人們的狂歡混合著一個生命的悲壯的結(jié)束。祭祀過的牛頭無處安放,就掛在了樹上。慢慢的,翁丁數(shù)不清的樹上就掛滿了數(shù)不清的牛頭骨。它們無一不齜牙瞠目。而在佤族人眼里,那是被賦予了神性的,是神圣與心愿的載體,是天地之大美。

從什么時候起,一切都遠去了。

如今的翁丁,連鏢牛也已很多年沒有過了。雨季,朽腐的人頭樁無聲地爬滿了濕滑的青苔,蒙塵的木鼓靜靜地閑置在架子上。巨大的木鼓已經(jīng)不是人類與蒼天對話的神器,它在漫漶的光陰中完成了自己的通天使命。

人頭樁徹底失去了它的意義,然木鼓并未被遺棄。年節(jié)時,翁丁的佤族人通過表演拉木鼓來釋放自己的喜悅。在這里,木鼓是用來拉的,而不是敲的。在木鼓的兩端鑿上孔,拴上長長的粗麻繩,全寨的男女老幼,身著盛裝,先把木鼓拉到神林里舉行祭祀儀式。儀式由魔巴主持。他一身黑衣,紅頭巾在額上纏幾圈,幾支長而挺的白羽毛插在頭頂。那羽毛一走一晃, 魔巴就像從戲曲里走出來的人物。念經(jīng),殺雞,等把雞血淋到木鼓上后,魔巴本人就一躍跳到木鼓中間,揮舞著手臂高喊“嘿呀——嘿咿——嘿嘿哈——”,早已把麻繩握在手里的眾人跟著一齊大喊:嘿呀!——嘿咿!——嘿嘿哈!——嘿呀!——嘿咿!——嘿嘿哈!——高亢嘹亮的號子聲在幽靜的神林里久久盤旋回蕩。眾人一邊喊號子一邊拉著木鼓跑。人分前后兩組,前面的人往前拉一段后,后面的人惡作劇般反過來往后拉一段,有點像拔河。整齊的號子聲中不時夾雜著歡快的笑聲,全寨子的人,仿佛都成了少年。就這樣往前拉拉往后拽拽地將木鼓拖到昔日的鏢牛樁前,把先前殺的雞掛到木樁上,人們開始手拉手繞著鏢牛樁圍成一大圈唱歌跳舞。古老的翁丁,在歌舞中煥發(fā)出青春的氣息。

鼓本為敲的,聲音才是它美的所在,而這樣被拖在地上拉來拉去,不知,是鼓之幸還是鼓之哀?

我有時候會走進木鼓房,拿起木槌敲幾下。像是沉睡的人被突然喚醒,清越的鼓聲中更多的是冷寂與孤獨。我是把翁丁的往昔和今日融在一起敲的。然而我既沒聽到翁丁的往昔,也沒聽到翁丁的今日。蒙塵的木鼓,安靜極了,也落寞極了。它的身軀無聲地活在今日,靈魂依然在昔日里咚咚作響。

佤族人黑。仿佛一朵朵黑玫瑰。他們屬矮黑人血統(tǒng),又稱尼格利陀人。天生的黑皮膚讓佤族人對黑色充滿了敬畏與向往。素日,大家會把鍋底灰與泥土用牛血拌在一起涂在額頭眉心處。圓圓的一抹,像一粒黑痣。早些時候,佤族人甚至還把牙齒染成黑色。他們酷愛穿黑衣服。他們希望自己通體都是黑的,自內(nèi)而外,黑得徹底而純粹,像黑夜一樣黑,融入到夜色里,自己也成為一小片夜色。他們唯一改變不了的是血液的紅色。因此,紅與黑,這來自身體的兩種天然色彩,成了佤族人至上的追求。

幾年前看過朋友一張照片。畫面上,一大群裸著上身的男人正在往不管誰身上肆意涂抹泥巴,每個人全身自發(fā)根至腳尖全是泥,像一群泥土的雕塑。身在其中的朋友大張著嘴笑得非常開心,像個大孩子。仔細看,原來“泥塑”里面不乏女人,雖未半裸,但一身的水與泥,衣服緊裹在身上,高低凸凹,也是一目了然。

后來知道,這是佤族的“摸你黑”,一個近十多年來才興起的在每年五月一日前后舉行的盛大節(jié)日。泥并非簡簡單單的普通泥土,而是由多種中草藥配制的據(jù)說可以護膚的一種泥狀涂料,佤語里稱為“娘布洛”。娘布洛本為佤族傳說中的不死草,誰若得到它,誰將會長生不老,獲得永恒。摸你黑舉行時,恣情玩樂的人們,至少在那一刻,生命回歸到了泥土,回歸到了大地。那一刻,即為永恒。

佤族,日子走到今天,茹毛飲血、刀耕火種、結(jié)繩記事早已成為幾個僅僅存在于書面的靜止的詞語。翁丁逼仄昏暗的茅草房,再也承載不了一代又一代人對現(xiàn)代生活舒適度的追求。

我在翁丁的日子,是它最后的時光。經(jīng)過一片片翠綠的稻田,在一兩公里外,取代翁丁原始部落的翁丁新寨已經(jīng)建好,統(tǒng)一的規(guī)劃,統(tǒng)一的石膏板墻壁,統(tǒng)一的灰藍色樹脂瓦屋頂。根據(jù)巫師魔巴通過雞骨卦看來的幾個適合喬遷的日子,人們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將家搬了過去。家里的鍋碗瓢盆搬走了。豬叫聲搬走了。雞鳴聲搬走了。狗吠聲搬走了。炊煙搬走了。老人的煙袋搬走了。孩子的哭鬧與歡笑搬走了?;鹛晾湎聛?。街巷里的腳步聲一天比一天稀疏。世世代代生活了近四百年的寨子,漸漸沉寂下來。

那些日子,翁丁真靜。太陽靜靜地升靜靜地落,靜靜地曬著翁丁;月亮靜靜地出靜靜地沒,靜靜地照著翁丁;雨靜靜地下靜靜地停,靜靜地淋著翁丁。霧靄靜靜地來靜靜地去,靜靜地籠著翁丁。翁丁像一幅靜物,白的云彩,灰的茅草,青的彈石路,綠的花草樹木。我靜靜地行走其間,靜靜丈量著翁丁的每一寸寂靜。只有當忽然間雨住天晴,濃彩的晚霞鋪滿了浩蕩的長空,高地的綠細竹葉與綠闊芭蕉閃著暖黃的釉光,才意識到,古老的翁丁,并沒有完全被安靜淹沒。

然無論如何,再去翁丁,面對的,必將是一個空寨子了。翁丁像一個旅人,從歷史深處的道路上踽踽走來,最終,又消失在了歷史深處。

對于翁丁,我沒有太多的悲喜。如果有留戀,也只停留在它原始的茅草房帶來的視覺審美上的沖擊以及遠古的神秘傳說帶來的心靈上的撞擊。如果我是翁丁人,我把愿望刪繁就簡,素樸到只需要一張潔凈的床與一張潔凈的書桌,翁丁都給不了我。它每一間茅草房都昏暗,狹小,遍布油污。潔凈,從來無處安放。只有新的翁丁,才能盛下我小小的理想。

翁丁原始的神秘、粗野與美,是一樹繁花,終究是敗了。

新寨的房屋明亮、通透。去往新寨的路寬闊平整,兩旁遍植火焰木與菠蘿蜜樹?,F(xiàn)在還不到火焰木紅的時候,有一棵菠蘿蜜樹卻已掛了果,三兩個擠在一起,沉沉地垂在晨昏里。有幾株不知名的樹——后來知道叫夜來香——于細碎的綠葉里涌出一團一團的白花,夜幕至而香氣出,夜愈深香愈濃,人們走在去往新寨的路上,很是歡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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