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
一
我的第一本書《解密》曾經(jīng)被退過17次稿。但正是因為《解密》被不停地退稿,所以在這種倍受打擊的過程中,它像打鐵一樣被打好了。
過去了那么多年,我還清晰記得寫《解密》時的情景。
那是1991年7月的一天,當時我還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讀書,大部分同學都在為即將畢業(yè)離校而忙忙碌碌,而我卻發(fā)神經(jīng)地坐下來,準備寫個“大東西”。
這種不合時宜的舉動,似乎暗示我將為它付出成倍的時間。但我怎么也沒想到,最后要用“11年”來計。
11年已不是一個時間概念,11年就是我的全部青春。
這部小說發(fā)表的時候也就20萬字,可我刪掉的字數(shù)可能有4個20萬,因為我在不斷地推翻、重寫、修改。就這樣,《解密》生生死死、跌跌撞撞地走過來了。
在寫《解密》的過程中,我深切地感受到,我性格里的優(yōu)點和我身處的這個時代的缺點都被無限地放大了。那時候我常常告誡自己:當世界變得日日新、天天快的時候,我要做一個舊的人、慢的人、不變的人,為理想而執(zhí)著的人。
這不是一時興起的念想,而是我對自己一生的認定和誓言。
然而很遺憾,我沒有守住自己。我迷失了,一度!
二
這個時代是容易讓人迷失的。因為這個時代崇拜速度、崇拜欲望,每個人的欲望像春天的花朵一樣爭分奪秒地綻放。
我不是個圣人,我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經(jīng)不起利益的誘惑,鎖不住欲望之門。
隨著電視劇《暗算》和電影《風聲》的成功,我被捧為了所謂的“諜戰(zhàn)之父”。出版商、制片人紛紛抱著錢找上門,守著我的稿子。那個時候,我忘記了曾經(jīng)的誓言。
你們無法想象,從2009年到2011年,3年時間我寫了多少東西?100多集的電視劇,還有兩部上下卷的長篇小說,累計近300萬字。我變得超級自信,牛氣沖天。可是這不是真的我。
我不是屬于那種才思敏捷的人,但是那個時候的我,走到了自己的反面。結果可想而知,數(shù)量上去了,但是質量下來了,幾部作品都乏善可陳,甚至出現(xiàn)了很多惡評。
我不應該這樣的,可我就是這樣。為什么?因為我做了這個時代的俘虜,在名利和誘惑面前亂了套。我成了自己的敵人,并且被打敗了。
三
很多大是大非的轉折,需要一些外力和契機。2011年9月底的一天,我父親去世了。
那天晚上9點多鐘,我突然接到電話,說父親病危。我當然就回去了,但是我只在父親身邊待了2個小時就走了。為什么?一是因為我覺得父親可能不會走,另一個原因是我當時正在趕一部書稿,稿子前半部分已經(jīng)在《收獲》雜志上發(fā)表,下半部在等米下鍋,而我只剩下一天半的交稿時間。
我心里對父親默默地說:給我一天時間,等我交了稿再來安心陪你。但父親沒堅持一天,他只堅持了2個小時。我剛剛回到家,就接到電話,說父親走了。
我年輕時不懂事,和父親關系非常緊張,等我懂事了,他也老了。2008年我特別從成都調回老家,就想陪陪他,盡盡孝心。沒想到,最后一刻,我最應該陪他的一刻……
我覺得父親是有意讓我放空的,他就是要給我這個難堪,好讓我去痛思、痛改。
真的是很難堪。雜志社盡了最大的人道給我寬限了10天,但那是什么樣的日子,哪是寫稿的時間?我不得不在靈堂上守著父親的遺體寫,在親人不絕于耳的哭聲中寫,在荒誕和絕望中寫……這不是寫作,而是對我的嘲弄和懲罰!
我想這一定是父親安排的,只有一個上了天的人,他才有這么大的本事,可以這么極端又貼切地羞辱我、教訓我。
從那以后,我整整一年沒有打開電腦。我完全做好了不寫作的準備。
我在父親去世的床上睡了半年,陪母親度過最難熬的日子,直到最后母親把床拆了,趕我走。
但我不知道去哪里。我就像一部因急剎車而翻掉的車,許多部件壞掉了,并且拒絕去修。
四
你們一定在想,我這部破車后來是怎么被修好的?是時間修好了我。
2014年夏天,我在強烈的沖動下坐下來開始寫新作《人生海?!贰?/p>
這是我全新的一次出發(fā),不論是題材、手法還是思想情感,我都和過去一刀兩斷了。
我回到了故鄉(xiāng),回到我的童年,聆聽我最初的心跳。我寫鄉(xiāng)村小世界,寫命運大世界,寫父子情深,寫世道人心,寫在絕望中誕生的幸運,寫在艱苦中卓絕的道德。
一定意義上說,這本書也是父親安排我寫的。
我花了5年時間,才磨蹭了20幾萬字,平均下來一天不到200字。
2019年4月,這部書終于出版了。我通過寫它完成了自救,治愈了我的老毛病,沒有功利心又用心用功地寫了一部作品。我沒有報廢,我自己修好了“故障”,重新出發(fā)了。
今天,我想對臺下的年輕人說:人生路非常長,岔路口非常多,你如果走錯了路,必須要想辦法回頭、改正。人生海海,錯了可以重來。
(張秋偉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