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輝
護花情愫畫眉才,香夢沉酣爛漫懷。
只為筆疏詩落第,罰他踏雪乞紅梅。
說起浪漫,總要聯(lián)想到魏晉名士風(fēng)流和歷代浪漫主義詩人,或者歐洲十七世紀(jì)興起的狂歡節(jié)之類體現(xiàn)酒神精神的活動。浪漫體現(xiàn)于人的情懷、詩人風(fēng)格和社會風(fēng)尚,甚至可以視為一種民族精神。大觀園在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時,上自賈母,下至大少奶奶、一群哥兒姐兒及丫頭都愛行樂搞笑,他們享受浪漫,也制造著浪漫。
大觀園中純屬浪漫型的人并不多,突出的有男中寶玉,女中湘云、妙玉;但其他花季少女的內(nèi)心世界也有激情、沖動的一面,一旦點起浪漫之火,她們心靈都會燃燒起來。
呵護柔花弱柳是寶玉浪漫之情的生動體現(xiàn)。寶玉自有女孩兒的品性,從小就認(rèn)為女孩崇高神圣,所以他極愿意低聲下氣地對待,甚至“作養(yǎng)脂粉”。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寫平兒枉遭鳳姐打罵,委屈含悲,寶玉把她讓到怡紅院,愿意代璉、鳳二人向她賠不是,并叫平兒換衣梳洗。平兒為他“色色想得周到”而感到寬慰。在為平兒理妝時,寶玉竟能介紹花粉胭脂的制作和化妝要領(lǐng),真有張敞畫眉的才情。接著他建議平兒擦些脂粉,又把一枝并蒂秋蕙插在她鬢上,后來又為她褽衣洗帕晾曬,他為平兒盡了心而感到“怡然自得”。他的憐惜之心是出于一種尊重、關(guān)愛、純潔的心態(tài),他想到平兒在璉、鳳之間竟能周全妥帖,今日反遭荼毒,感到她的薄命還超過黛玉。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寶玉為香菱借裙換時,同樣也考慮她從小被拐,嫁給呆霸王薛蟠的悲慘命運。他樂于做這些事,雖然算不上“英雄救美”,但確是呵護柔花弱柳的純潔溫馨之舉。贈人玫瑰,余香在手,他的心態(tài)是真善美的,舉動也是浪漫的。
個人的浪漫情懷不易被人知道,而集體的浪漫就有人多膽大、不拘小節(jié)和狂歡的意味。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寫寶玉生日那夜,院中的丫頭們?yōu)樗麊为氜k宴慶賀,還邀來閨友秘密聚會。席上有芳官唱曲,有擲骰拈令、吟詩喝酒,酒令的詩句又切合她們的身份命運;又穿插互相搞笑的話,大家感到十分有趣。歡樂至半夜,旁人散后,怡紅院的幾人余興未盡,感到瘋狂得不夠,變本加厲,繼續(xù)鬧到四更天。芳官的醉態(tài),晴雯的叫嚷,個個忘了臊地唱小曲,最后就胡亂躺下。這次聚會可謂小小的狂歡。他們的種種自然沖動,是迷醉狀態(tài)下的人性復(fù)蘇以致野性激發(fā)。
歐美的狂歡節(jié)是聲勢浩大的大眾節(jié)日,人們跳舞、表演,盡情玩樂,可說是浪漫到極致。其間也免不了有賭博、偷盜、吸毒等惡行,所以必然由警察來維持秩序。警察是狂歡節(jié)中唯一笑不起來的人。怡紅院的狂歡也有“警察”,那就是林之孝家的和一幫查夜女人。林來查夜時吩咐別耍錢喝酒,叫寶玉早睡早起;連寶玉直呼晴雯的名字,她都要以禮教大義曉之。準(zhǔn)備狂歡的人當(dāng)然討厭這些嘮叨,只是口頭假裝應(yīng)承,心里卻很反感。麝月就說:“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著些兒?!笨駳g總要沖破一些規(guī)矩,而越是有人告誡禁止,就越有惡作劇的對抗、秘密的快樂和浪漫的刺激。
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lián)即景詩》,寫的也是一次浪漫的聚會。寶玉因不會聯(lián)句,李紈要罰他,說:“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蓞捗钣駷槿?,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眾人都道這罰得又雅又有趣,寶玉也樂意為之。之前因第一個詩社是寶玉耽誤了的,鳳姐罰他把詩社中人的屋子各掃一遍。此事當(dāng)然說說而已,沒有執(zhí)行,只是為了逗趣。而這回李紈對他的罰令是切實可行的,寶玉也樂此不疲,因為這是“雅罰”。
去妙玉處踏雪折梅,此行大有浪漫因素:一是別人不一定能從妙玉處討到紅梅,而寶玉不僅費了不少精神討來,后來又去庵中讓妙玉給每人送一枝,皆大歡喜,給足了寶玉面子。他和妙玉微妙的情感私密盡在不言之中。二是他像個出征的將軍,行前有湘云、黛玉執(zhí)壺遞杯,回來又有探春送上暖酒,備受姐妹們的關(guān)愛。三是湘云給他作詩命題為《訪妙玉乞紅梅》,詩題出得好,寶玉有親身情景感受,所以很快成篇。吟詩時湘云擊鼓,黛玉執(zhí)筆,大家的評論都以寶玉為中心,熱鬧非凡。其詩云:“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把櫳翠庵比作仙佛勝境,把妙玉比作觀音、嫦娥之類人物,美化了他的知己,自己當(dāng)然也飄飄欲仙了。詩中還有“冷挑紅雪”、“香割紫云”等妙句,一首七律讓寶玉和眾人的身心都陶醉于梅雪境界中了。
古代“雅罰”之事甚多,茲錄與梅花有關(guān)的一則。《談言》載:一狂生酒酣后,見鄰家庭中月色如晝、梅花盛開,便誦宋人詩:“窗前一樣梅花月,添個詩人便不同?!币髁T頗為自負(fù)。主人聽了也誦宋人詩句諷刺他:“自從和靖先生死,見說梅花不要詩?!泵坊ㄊブ艉?,就不要俗人來附庸風(fēng)雅了,主人怕狂生作詩玷污了梅花??裆蚴艽顺芭枇R主人,兩人爭吵不止,鄰家主人竟訟之官府。縣官試了狂生的詩才,感到水平很差,笑對狂生曰:“姑免問罪,押發(fā)去百花潭上,看守杜工部祠堂?!笔艽恕把帕P”,那位狂生可能浪漫不起來了。
雪庵啖鹿話風(fēng)流,散坐歡酌桂影秋。
詩酒兩酣繁禮少,此中情味復(fù)何求。
說到《紅樓夢》中的飲食文化,人們津津樂道的總是奇珍異肴和極其奢華的口腹享受。小說中描述的種種美食的確極其豐富,令人嘆為觀止。1990年3月,我在揚州參加全國《紅樓夢》筆談會期間,曾品嘗了西園飯店的“紅樓宴”和瓊林苑飯店的“怡紅壽宴”,真是大開眼界、大快朵頤?!凹t樓宴”中有品菜、冷碟、大菜、細(xì)點和茗酒五個系列。冷碟中有寶玉愛吃的糟香舌掌、金桂愛吃的油炸骨頭;大菜中有老蚌懷珠(相傳為曹雪芹所創(chuàng))、三套鴨(鴨中套鴿、鴿中套鵪鶉);細(xì)點中有豆腐皮包子、松瓤鵝油卷等?!扳t壽宴”也有近四十個品種。食品之眾多,烹飪之精美,大家都嘖嘖稱奇,贊不絕口。當(dāng)然,有些食譜也有望文生義或理解欠妥之處,如豆腐皮包子應(yīng)是豆腐皮做餡,而不是豆腐皮中加肉餡。這是馮其庸先生當(dāng)時指出的。畢竟雪芹并未留下詳細(xì)的食譜,即使有,制作得不走樣也大有講究。因為當(dāng)時各地一哄而上的“紅樓宴”,從菜譜、制作和評說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已有人撰文說,“紅學(xué)”“乃天下最無聊的學(xué)問”,北京某家飯店的一次“紅樓宴”是“欺世盜名”。反正言論自由,這個領(lǐng)域的研制還正屬于初始階段,人們應(yīng)該冷靜對待,紅學(xué)家也沒有必要與之打筆仗。
對于《紅樓夢》中的“紅樓宴”我沒有什么發(fā)言權(quán),但是我對小說中的飲食文化有個看法,即飲食文化不僅僅是像賈府中那樣的貴族化食品,還應(yīng)該注意到書中提及的飲食心態(tài)、飲食方式和飲食習(xí)俗等諸多方面,這些也是飲食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如果像土豪那樣認(rèn)為吃得豪華別致才是文化,那起碼是沒有了解飲食文化的真諦。真正值得開發(fā)的“紅樓宴”應(yīng)該是小說中提到的那些清淡、有鄉(xiāng)土味、別致的食品,如灰條菜干子、葫蘆條兒、炒枸杞芽兒、酸筍雞皮湯、碧粳粥、棗泥山藥糕、藕粉桂糖糕,等等。
《紅樓夢》中的飲食形態(tài)似乎并未被人重視。第三十八回寫螃蟹宴,賈母吃完走后,湘云、寶釵等要另擺宴席,寶玉說:“也不用擺,咱們且作詩。把那大團圓桌就放在當(dāng)中,酒菜都放著。也不必拘定座位,有愛吃的大家去吃,大家散坐,豈不便宜?”眾人贊同,于是公子、小姐與丫頭等一處共坐,“山坡桂樹底下鋪下兩條花氈,命支應(yīng)的婆子并小丫頭等也都坐了,只管隨意吃喝,等使喚再來”。后來他們邊飲酒邊作菊花詩和詠蟹詩,并品評佳作,真是口角噙香,風(fēng)雅之至。這種忽略尊卑禮儀的平等隨和心態(tài)、詩酒流連的藝術(shù)氛圍,只有思想新潮的寶玉能想得到、做得出,讀者從中可以感受飲食文化的詩意和現(xiàn)代性,我們不能等閑視之。
第四十回寫賈母、王夫人及眾姊妹商議給史湘云還席,寶玉道:“我有個主意。既沒有外客,吃的東西也別定了樣數(shù),誰素日愛吃的揀樣兒做幾樣。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幾,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什錦攢心盒子,自斟壺,豈不別致?”這個建議連賈母也說“很是”。這種飲食方式不就是尊重個人選擇,猶如當(dāng)今的自助餐嗎?
還有第四十九回,寫“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更是獨有風(fēng)味。那是個下雪天,湘云與寶玉在蘆雪庵烤新鮮鹿肉吃。蘆雪庵蓋在傍山臨水的河灘上,茅檐土壁,槿籬竹牖,推窗可以垂釣,四面蘆葦掩覆,充滿回歸自然的村野景趣。湘云邊吃鹿肉邊說:“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泵鎸e人的嘲笑,她還發(fā)了一通“真名士自風(fēng)流”、大嚼腥膻卻錦心繡口的議論。這與現(xiàn)代青少年喜歡的野炊燒烤豈非一樣浪漫?
飲食是種口腹享受,但俗禮繁多會情趣大減,而且與淺薄者同席食欲也會大受影響?!都t樓夢》中的這些青年男女崇尚個性自由,憎嫌封建禮教和陳規(guī)陋俗,而且他們都是吟詩高手,一首首詩詞抒發(fā)了他們對飲食、對景觀和對人生的情懷,他們的飲食行樂圖體現(xiàn)了較高的文化品位與價值?,F(xiàn)今的宴席有很多陳規(guī)陋習(xí),光是喝酒,就有“舍命陪君子”、“感情深,一口吞”等“酒德酒風(fēng)”,比起上述大觀園中筵席習(xí)慣真是很大的倒退。
《紅樓夢》描寫的飲食文化與滿族人的傳統(tǒng)習(xí)俗有一定關(guān)系。曹雪芹的上祖曹振彥原是明朝下級軍官,歸附后金以后,在多爾袞屬下入了滿洲正白旗,自然被滿族生活同化。滿族人的很多飲食習(xí)慣反映了游牧部落的特性。滿人貴家有大祭禮或喜慶,則設(shè)吃肉大典,無論熟人與生人都可前往。主家院中建蘆席棚,席地上鋪紅氈,客人席地而坐,圍著肉盤自切自食,全無深受儒家禮儀教化的漢族人的一整套繁瑣禮節(jié)。滿族人喜射獵,愛吃燒烤之物,亦有喝動物鮮血的食俗。乾隆皇帝性好入山圍獵,曾射鹿后取其血飲之。滿人入主中原后,其飲食文化對漢族人也很有影響,從《紅樓夢》中可以看到滿族化飲食和滿漢融會的一些痕跡。
鮮衣艷質(zhì)畫圖開,玉動珠搖款款來。
天降嬋娟看不足,目光似劍T型臺。
少年時看京劇《紅樓夢》折子戲,王熙鳳穿的是滿族服裝,頭上盤頭翅,腳上花盆底高樁鞋,覺得有些古怪。后來才知道,《紅樓夢》中賈府的主要人物都是漢族,不可能穿滿族服裝。賈府貴族男女除入朝謝恩時穿規(guī)定的朝服外,一般情況下婦女都穿寬袖大襖,著摺裥長裙,外加褂子;冬季是毛皮大褂、斗篷披風(fēng)之類,梳髻,著鞋,而且仍纏足。
曹雪芹家祖輩四人及舅祖李煦,曾多年擔(dān)任江寧和蘇州織造官員,為皇宮督造織物,所以曹雪芹對漢族和滿族的各種服飾十分熟悉,這為他在小說中描寫服裝提供了真實的依據(jù)。
賈府人物的服裝主要有皮裘系列和絲綢系列。皮裘系列有珍貴細(xì)毛皮的“大毛”系列和輕暖細(xì)毛的“小毛皮眼”,前者如狐皮、貂皮等,后者如銀鼠皮、灰鼠皮、獺皮等。劉姥姥見鳳姐時,“那鳳姐兒家常戴著秋板貂鼠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fēng)、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里”。這就是漢族貴婦人的冬季服飾。
衣服的華貴和織造的精致,可以從寶玉穿的孔雀裘得到證明??兹隔檬怯煽兹附鹁€織成,其原料來自俄羅斯。第五十二回中,寶玉不小心把裘衣燒了個洞,織補匠人均無法補綴;而晴雯憑她的精細(xì)巧手,照經(jīng)緯線一針針修補,竟達(dá)到以假亂真的程度。
絲綢系列如月白緞襖、青緞披風(fēng)、白綾素裙、松花綾子夾襖等等。
睡衣系列如怡紅院丫頭夜間在床上打鬧時的衣服,晴雯的蔥綠院綢小襖、紅小衣紅睡鞋,麝月的紅綾抹胸,耶律雄奴的撒花緊身兒等。
除以上系列外,紅樓人物在特定的環(huán)境條件下還有其他的另類包裝。作者在描寫服飾時也注重動態(tài)展示,使人物體態(tài)美與服飾美交相輝映。
下雪天湘云在皮襖里穿小襖,腰束宮絳,因而顯得猿背蜂腰、螂形鶴勢,像個小子似的,比女妝更為俏麗。這是“仿男裝”。下雨天寶玉戴箬笠,披蓑衣,穿木屐,像個漁翁。這是“漁裝”。寶琴下雪天穿著鳧靨裘,這是“雪裝”。尤三姐“松松挽著頭發(fā),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這是“晚露裝”。跛足道人的“麻屣鶉衣”,癩頭和尚的“破衲芒鞋”,可視為“乞丐裝”……這些人物以時裝亮相,集體走秀,簡直是T型舞臺上個性強烈、美感十足的模特了。尤其是尤三姐的“晚露裝”,酥胸微露,頗有誘惑力,已與當(dāng)代女模不相上下了。
作者在描寫中有著明顯的觀賞服飾文化的藝術(shù)意圖。第五十回寫一次雪天,“四面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后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眾人見了說像明代畫家仇英畫的《艷雪圖》,而賈母說:“那畫的那里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一片銀裝素裹中,麗人華服玉立,實境之美已超過藝術(shù)之美了。賈母既看重服裝,又看重美人,她是很有審美眼光的。
這一回由寶琴穿孔雀斗篷,引出許多件斗篷和其他冬裝,作者似乎有意識集中展示華麗的群艷圖。請看:
眾姊妹——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
寶玉——大紅猩猩氈斗篷。第二天大雪,他穿茄色哆羅呢狐皮襖子,罩海龍皮小小鷹膀褂,披玉針?biāo)?,戴金藤笠,登沙棠屐?/p>
黛玉——穿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子,罩大紅羽縐面白狐貍里的鶴氅,束青金閃綠雙環(huán)四合如意絳,頭戴雪帽。
李紈——青哆羅呢對襟褂子。
寶釵——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鶴氅。
湘云——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外發(fā)燒大褂子,戴挖云鵝黃片金里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圍大貂鼠風(fēng)領(lǐng)。褂子里面穿靠色三鑲領(lǐng)袖秋香色盤金無色繡龍窄褃小袖掩衿銀鼠短襖。里面是水紅裝緞狐肷褶子,腰里緊束一條蝴蝶結(jié)子長穗五色宮絳,穿麀皮小靴。
如此艷服大觀,令人目眩神醉,加上雪天和園林背景、麗人的動態(tài)展示,讓服裝美與人物體態(tài)氣質(zhì)美產(chǎn)生視覺沖擊,給人高雅的審美享受。作者對貴族人家高檔服裝如此熟悉,在中國小說史上是空前絕后的神來之筆。
如果說寶琴的雪地披裘鏡頭是靜態(tài)之美,那么好多場景寫出了動態(tài)之美。尤三姐借醉捉弄賈珍、賈璉時,“……底下綠褲紅鞋,鮮艷奪目,一對金蓮或翹或并,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秋千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寶玉《夏夜即事》中有句云:“水亭處處齊紈動,簾卷朱樓罷晚妝。”這是指夏夜各處水亭上有女孩乘涼,柳風(fēng)吹動她們的綢裙;而朱樓里為了讓涼風(fēng)吹來,已把窗簾卷起,她們身上已卸掉晚妝,穿著單薄的小衣了。短短兩句詩,有動有靜,讀者可以從想象中感受服裝和人體之美。
《紅樓夢》中最能寫出華麗服飾美和動靜相映的人體美融為一體的,應(yīng)是第五回關(guān)于警幻仙姑的一段賦:
……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中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huán)佩之鏗鏘。靨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回風(fēng)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蓮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羨彼之良質(zhì)兮,冰清玉潤;慕彼之華服兮,爛灼文章。愛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羨彼之態(tài)度兮,鳳翥龍翔。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菊被霜。其靜若何,松生空谷。其艷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此賦在藝術(shù)手法上顯然受到曹植《洛神賦》的影響。警幻仙姑的華服、容貌、氣質(zhì)和態(tài)度已理想化、完美化了。尤其對警幻動態(tài)的刻畫,“將言而未語”、“待止而欲行”的飄忽不定之中,正是《洛神賦》中“步踟躕于山隅”,“若將飛而未翔”,“進止難期,若往若還”的相似寫法。
白發(fā)三千誰見過?無人道是口雌黃。
癡言誕語不循常,吟出奇思絕妙章。
薛蟠的侍妾香菱住進大觀園后,知道探春等發(fā)起建立詩社,幾位才女和寶玉等經(jīng)常吟詩述懷,十分有趣,便要黛玉教她作詩,寶釵、寶玉等人也愿給她指點。香菱因從小被人拐賣,未能有多大的學(xué)養(yǎng),卻為學(xué)詩而苦心入迷,寶釵就說她:“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fā)弄成個呆子了?!薄都t樓夢》第四十八回以較多的篇幅寫香菱“挖心搜膽”地學(xué)詩。寶釵在評議她的詩時說了一句話:“原來詩從胡說來?!睂氣O這位淑女來說,這句話有違傳統(tǒng)詩教,簡直是驚世駭俗的“奇談怪論”。但正是這句話啟人懵懂,成了作詩的度人金針。
中國古代的詩教是儒家教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霸娧灾尽?、“溫柔敦厚”、“思無邪”等觀點成了千載不移的詩家圭臬。寶釵是個“君子儒”,她博覽群書,學(xué)養(yǎng)深厚,其“胡說論”正是總結(jié)了詩歌中形象思維、非理性的特點,很有些反傳統(tǒng)的味道?!昂f”即不按常規(guī)思維,而以奇特的想象、看似謬誤的措辭和運用比擬與夸張等手法進行創(chuàng)作。古代詩人屈原、李白、李賀等人的詩作就具有這種特征。如李白的“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狂風(fēng)吹我心,西掛咸陽樹”,李賀的“天若有情天亦老”、“羲和敲日玻璃聲”、“芙蓉泣露香蘭笑”,等等。對于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歷代詩論家都有所論述,如吳喬的“詩有別裁”、賀裳的“無理而妙”、張戒的“拙詩亦詩”。清代詩論家葉燮分析了杜甫幾句奇特的詩(“碧瓦初寒外”、“月傍九霄多”、“晨鐘云外濕”),反對實寫理、事、情,認(rèn)為“惟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見之事,不可徑達(dá)之情,則幽渺以為理,想象以為事,惝恍以為情,方為理至、事至、情至之語。此豈俗儒耳目心思界分中所有哉?”他強調(diào)詩中的理、事、情有別于客觀實體,作者在構(gòu)思時應(yīng)將這三者虛化為“幽渺”、“想象”、“惝恍”的意象,這樣才能進入詩的境界。這哪是迂腐的讀書人頭腦中的觀念啊。西方亞里士多德也說過類似的話:“詩需要一個人對此具有特殊的賦予,或其人有瘋狂的成分?!笨梢姟霸姀暮f來”是符合詩學(xué)原理的。
寶釵的這個詩學(xué)觀也不是她的獨創(chuàng),類似的說法前人已有過。明人黃山說:“詩從亂道得?!庇衷疲骸拔移缴髟姡秘垉汗纷恿??!彪m然后人對他的話有所批評,但與他主張“尋常言語口頭話,便是詩家絕妙詞”的觀點統(tǒng)一起來看,還是有價值的。清代袁枚說“詩情愈癡愈妙”,賀裳說“情不癡不深”。有了情癡便有“胡說”。袁枚還認(rèn)為“孩子語”也能寫出奇妙的好詩來,因為能體現(xiàn)出“赤子之心”。他舉了一些例子,如沈石田《落花詩》云:“浩劫信于今日盡,癡心疑由別家開?!北R仝云:“昨夜醉酒歸,仆倒竟三五;摩挲青莓苔,莫嗔驚著汝。”宋人仿之云:“老僧只恐云飛去,日午先教掩寺門。”清人陳楚南《題背面美人圖》云:“美人背倚玉闌干,惆悵花容一見難;幾度喚他他不轉(zhuǎn),癡心欲掉畫圖看。”此“孩子語”即與“胡說”同屬于非理性話語。
對于香菱這樣詩學(xué)根基很淺的人來說,最需要沖破規(guī)范,放膽去寫,寶釵對香菱的教導(dǎo)正是“因材施教”的方法。其實黛玉在教香菱時也有這樣的點撥。她說:“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把這首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目的都是要學(xué)詩者在廣泛閱讀后,放棄畏懼心理,以詩膽激起“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的靈感和想象。寶釵的這個詩學(xué)觀也體現(xiàn)在其他人的作品中。第五十回蘆雪庵即景聯(lián)句,眾人都要參加,鳳姐勉強從命,她說:“我只有一句粗話”,眾人道:“越是粗話越好,你說了只管干正事去罷?!彼蛳卵┣奥犃艘灰贡憋L(fēng),所說的“粗話”就是“一夜北風(fēng)緊”。不料大家認(rèn)為她為聯(lián)句開了個好頭:“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寫不盡的地步與后人。”這也是體現(xiàn)“詩從胡說來”的一個例子。
寶釵和黛玉都是香菱的學(xué)詩老師,兩人所教各有側(cè)重,而以黛玉的意見更為重要。她指出,詩以詞句新奇為上,格調(diào)規(guī)矩是末事;不能選淺近的古詩學(xué),入此格局就學(xué)不出來;要學(xué)王維的五言律、杜甫的七言律、李白的七言絕,然后再看陶、應(yīng)、謝、阮等人的詩。如果只記住“詩從胡說來”這一句,那也不能走上正路的?;蛘哒f,寶釵的詩論是從戰(zhàn)略層面說的,黛玉的詩學(xué)觀是從戰(zhàn)術(shù)的層面說的,必須兼顧二者,方不偏廢。
脂硯齋說:“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有傳詩之意?!毕懔鈱W(xué)詩這一回,體現(xiàn)得特別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