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仁通

柯二爺從漆得朱紅的門樓走出來，因為急，腳步趔趔趄趄，那根文明棍，反倒成了累贅，時不時地絆他一下。

柯二爺一定得趕在逆子柯孟良回家之前，把最后的二十畝水田賣給弟弟柯三爺?？录业睦掀腿送腥藗骰卦挘僦魅嗽谫€館又輸了個底朝天。

打遠瞅見柯二爺?shù)挠白?，柯三爺就從后門溜了出去，同時吩咐內(nèi)人，把門關(guān)上，用木頭頂死。

柯二爺趕到，拼命拍門，下人只從門洞里應一句：“主人偕夫人收租去了，走時丟下了狠話，誰看不住門就剁誰的手?；匕?，爺。”說完，將門洞眼實實地閂上。

柯二爺進不了柯三爺?shù)拈T，窩著一肚子亂竄的火，轉(zhuǎn)而朝童大家奔去。在整個南原，也只有柯三爺和童大有能力一口氣吃下他這么多旱澇保收的河川地。

柯二爺走了，柯三爺麻溜折回來，一回來就踏進內(nèi)室對內(nèi)人嚷，快去做飯，快去做飯，這頓飯你親自做。

內(nèi)人愣怔：“只四點鐘光景，就做飯？趕著看大戲？沒聽說誰家鬧喜事請戲班子呀！”

“看屁戲，今晚去蹲坑?！笨氯隣斦f。

“蹲誰的坑？非得你出馬？”內(nèi)人問。

“蹲我哥！你問得多了哈?！笨氯隣斪炖飸?，手指直戳廚房，語氣明顯帶了怒氣。

柯二爺撇開柯三爺找上門來，童大就知道柯二爺已經(jīng)走投無路，肯定會獅子大開口。倒不是童大把那二十畝水田價格壓得有多低，而是非要柯二爺搭上他那座安身立命的大宅子一塊賣才肯成交，童大覬覦柯二爺那座西洋風格的宅子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

簽字，畫押，老秀才柯南翰最后在中人的名字上按上紅手印，契約立刻生效，柯二爺?shù)奶锏睾头慨a(chǎn)立馬易了主。

柯二爺真正一無所有了，除了銀子——賣地賣宅子的銀子。

柯三爺在偽裝上做足了功夫，他把菜地一角的稻草垛子挖空，人藏身其中，手指摳出兩個洞，隨時監(jiān)視著菜地。

柯二爺死了。一大早，柯麻子跑回來告訴他，他家的菜園被人挖了一個很深的坑，能埋人的坑?？露斣挍]聽完，一大口鮮血忍不住，自嗓子眼兒涌上來，水柱子一樣射向地面，人緊跟著倒進天井氣絕身亡。

敗家子柯孟良輸紅了眼，天剛放亮就趕回村子，要賣地籌集賭資，不料卻變成趕回來給老子收尸。

柯孟良在柯三爺?shù)馁Y助下埋葬了老父，喪事一畢，隨即就被童大趕了出來。柯孟良無處可去，無地安身，就去投靠柯三爺?？氯隣斁蛠G臉色：“住可以，但得住牛棚;吃也可以，但得干活兒，和長工一道?！?/p>

柯孟良是個公子哥出身，這等苦活兒，哪里是他干得了的？自然是做少停多?？氯隣斁筒话阉斨蹲涌戳耍p則呵斥，重則責罰，有時只給他吃個半飽，有時甚至讓下人從潲桶撈剩飯殘羹扔給他，愛吃不吃。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柯孟良不辭而別。

柯三爺也不派人去追，任由他走。柯三爺正在忙一件事哩！柯三爺用從柯二爺?shù)牟说赝诨貋淼哪钱Y銀子，派人到五十公里外的木樂鎮(zhèn)購置回一套碾米工具，又請匠人在離村五里地遠的陵水河筑起一個大壩，建起一個用水作動力的水碾房。

巧得很，水碾房落成，柯孟良抵不了外面的饑寒和人世險惡，失魂落魄地回來了，仍來投靠柯三爺。柯三爺依然是那副冷臉孔，依舊是那句話：“不想餓死就得干活兒?！?/p>

柯孟良沒得選。這次，柯三爺發(fā)了回善心，請了郎中給柯孟良醫(yī)治被狗撕咬的創(chuàng)傷，被人追打的棍傷，被蚤子叮咬撓爛的惡瘡。

一個月后，柯孟良好利索了，柯三爺就派他去專管水碾房。

就這樣，柯孟良一個人管著一座水壩，一個大碾盤，日復一日，苦熬一份孤清。

終于，柯孟良由一個公子哥熬成了一個男人。

是該給柯孟良完婚了，柯三爺在侄子的婚事上不知是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竟操起心來。

柯三爺尋了媒人，去賈家提親。柯家和賈家，本來是門當戶對自小就訂下了娃娃親。按理男方家遞個帖子下一份聘禮就可擇日完婚，然而，柯家敗了，賈家還興盛著，就想悔婚。

柯三爺急了，遞話過去，他親自去談。為了保證賈家小姐嫁過來不受委屈：一、柯三爺把水碾房送給柯孟良;二、柯三爺保證從童大手里買回大宅子還給柯孟良;三、柯三爺?shù)募耶a(chǎn)一分為二，一半贈予柯孟良。

賈家將信將疑，擇日，柯三爺親自請來老秀才柯南翰當著賈家老爺?shù)拿媪⑾伦謸?jù)。

提筆落墨，賈家人未退去，柯三爺?shù)膬?nèi)人雙眼一合，暈死過去。

柯三爺命人送客，等賈家人走遠，柯三爺才急匆匆地趕回內(nèi)室。內(nèi)人早已讓家人掐人中掐醒過來，正坐在床沿抹眼淚呢。

柯三爺一聲斷喝：“跟我來！”

在祠堂，柯三爺擺上柯二爺?shù)撵`位，然后喝令內(nèi)人跪下，接著他自己也跪下。

“二哥，你的死和我的絕情，終于換來了良兒的浪子回頭。二哥，你死得不冤，今天我分給了他應得的那份財產(chǎn)，但我不會認回良兒，你那支已經(jīng)沒有人了，說好了過繼給你頂腳后跟，我會說一是一的?！笨氯隣斠蛔忠活D向柯二爺訴說。說完了，回過頭鄭重地對內(nèi)人說：“你的二兒子產(chǎn)下時并不是死胎，而是趁你昏迷時我抱過去給我二哥養(yǎng)了，誰叫他財旺人不旺，沒一個男丁，死后連一個打幡的人都沒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