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狼
民國年間,北平有位張三爺,是鹽業(yè)銀行的董事、著名的收藏家,也是個京劇票友。
這天,三爺正在琉璃廠的書畫攤前溜達,忽聽一陣胡琴聲,十分悲愴。他心中好奇,順著聲音尋了過去,見一中年男人獨坐小凳,正在自拉自唱《秦瓊買馬》。
三爺走近,發(fā)現(xiàn)地上擺了張紙,寫著“畫賣有緣人”幾個瘦金大字,卻不見要賣的畫。三爺沒吭聲,聽中年人唱完一段后才問:“先生,您賣的畫呢?”
不料,中年人卻反問:“您識畫嗎?”三爺愣了一下說:“略懂一二?!敝心耆硕⒅蛄艘粫?,說:“請?!逼鹕韼е隣斶M了身后的小樓。
兩人進了二樓一間屋,里面一桌一床,別無他物。床上躺個小孩,看樣子在發(fā)燒。中年人展開一幅絹本說:“您瞧瞧?!碑嬅嫔蟽H一根墨竹、一叢蘭花,是幅《君子圖》,但沒有落款。三爺端詳了片刻,問:“您收藏的?”中年人眼睛紅了:“三十年了,要不是……”
三爺又瞅了一眼小孩,忽然掏出一卷錢放在桌上:“趕緊去給孩子瞧病吧。”說完,他離開了小樓。
隔天,中年人托人送來一個信封,三爺打開一瞅,里面竟是一張借據(jù),落款署名“梅自傲”。后來三爺聽人說,這梅自傲靠給古玩鋪記賬謀生,為人清高孤傲,胡琴京戲都會,對書畫也頗有眼力。
不久,梅自傲忽然找上門來,說他得信,有人想賣李白題款的《上陽臺帖》,問三爺想不想收藏。三爺大喜,兩人立馬趕到賣主家中。見到字帖后,三爺愛不釋手,賣主見狀說:“日本人出五萬,您要是出價比他們高,就勻給您?!?/p>
要價過高,三爺聽后沒有言語。梅自傲卻厲聲質(zhì)問賣主:“身為炎黃子孫,卻見利忘義,要把傳世墨寶賣給日本人,你想被后世唾罵嗎?”賣主無言以對,最后同意三萬元轉(zhuǎn)手。
回來后,三爺請來書畫界名流鑒賞《上陽臺帖》,不料,有人說是李白真跡,有人說是宋人偽作,莫衷一是。梅自傲卻力排眾議:“據(jù)梅某所知,這是唯一傳世至今的李白題款之作。我們收藏,藏的是文化價值,真真假假,難道就這么重要嗎?”
三爺如醍醐灌頂,連連點頭。后經(jīng)專家多次鑒定,《上陽臺帖》確為李白真跡。
自此,但凡三爺遇到真?zhèn)坞y辨的字畫,都要請梅自傲掌眼,事后酬謝時,卻均被他謝絕。三爺知道梅自傲過得清苦,隔一段日子,就打發(fā)管家暗中送去一袋白面。次日,他一準兒會收到梅自傲送來的借據(jù)。時間長了,三爺?shù)某閷侠锒喑隽耸畮讖埥钃?jù)。
半年后的一天,梅自傲突然聽說張三爺去上海核查賬目,卻遭到綁架,被勒索200根金條!
梅自傲心急如焚,立馬乘船趕到上海。見到張夫人后他才知道,三爺把幾乎全部的積蓄都用來買了藏品,家里就連20根金條一時也難以湊齊。梅自傲急道:“這可怎么辦?。俊?/p>
張夫人說:“綁匪送來口信,只要老爺交出《上陽臺帖》,就答應放人。我想去勸勸他?!泵纷园羺s斷然搖頭:“三爺絕不會答應!”
不出梅自傲所料,三爺一口回絕了夫人的勸說。張夫人和梅自傲只能干著急,一點兒轍也沒有。
這天早上,梅自傲對張夫人說出去一趟,就匆匆離開了,到了傍晚也沒回來。張夫人正著急,一個用人跑來說:“夫人,梅先生被極司菲爾路76號的漢奸打死啦!”
張夫人大吃一驚,急忙趕到極司菲爾路,見梅自傲一動不動地躺在血泊中。她嚇壞了,慌忙把梅自傲送到醫(yī)院,搶救了過來。
后來,在金融界人士的斡旋下,綁匪收了20根金條,把三爺放了出來。三爺聽說梅自傲重傷,立馬趕到醫(yī)院看望。
梅自傲不好意思地看著三爺:“真對不住,原本是來幫忙救您,結(jié)果一聽綁匪想訛《上陽臺帖》,明擺著背后是日本人,我一來氣,寫了一沓子聲討書到76號門口發(fā),誰知那幫漢奸狗急跳墻,對我下了狠手。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三爺緊握住梅自傲的手:“自傲,您是唯一赴滬來看我的人,我已感激不盡,怎么會怪您呢?”
一個月后,梅自傲痊愈出院,右腿卻瘸了?;鼐┖螅蠡飪呵皝硖酵隣?,梅自傲高興之余,唱了一段《霸王別姬》助興。
第二天上午,三爺醒來,夫人遞過一個信封:“老爺,梅先生離開了?!?/p>
三爺打開信封一瞅,是兩張便箋和借據(jù)。便箋上寫道:三爺,原諒我不辭而別。珍重!借據(jù)則是梅自傲在上海住院期間的全部開銷。三爺想起昨晚他唱的京劇,慨然長嘆:“這個自傲?。 ?/p>
后面幾年中,百姓生活困苦不堪。三爺十分掛念梅自傲,多次托人打聽,卻始終杳無音信。
一天傍晚,梅自傲的獨子小梅突然尋上門來,見著三爺,“撲通”一跪哭了起來:“叔,我爹他……走了?!?/p>
三爺大吃一驚,一問才知道,梅自傲搬到了天橋住。半個月前,他不小心染了風寒,無錢醫(yī)治,再加上饑餓體虛,不幸離世。
三爺追問:“為啥不來找我啊?”小梅哽咽著回答:“我爹說,您也不寬裕,不能再給您添麻煩了?!比隣斝耐床灰眩尫蛉四贸鲆恍┈F(xiàn)錢,讓小梅先去買棺材,他明天一早就過去。
第二天,三爺來到天橋,發(fā)現(xiàn)梅家一貧如洗。望著梅自傲的靈牌,他心中凄涼,不由得叫了聲“自傲啊——”,就唱起了《臥龍吊孝》。
唱著唱著,他忽然掏出一卷紙條,一張張地放進火盆里燒,那是梅自傲寫的借據(jù),瞬間化為灰燼。
辦完喪事后,小梅拿出一個畫盒:“叔,我爹臨走前,叮囑我把這畫送給您,留個念想?!?/p>
三爺接了過來,回家后打開畫,發(fā)現(xiàn)竟是那幅《君子圖》。他十分納悶,依自傲的眼力,絕不會收藏一幅無名之作,這究竟是誰的畫呢?
北平光復后,三爺特意請故宮博物院的專家鑒定。專家仔細看后,一臉驚喜地指著畫中的蘭花:“您仔細瞧瞧這兒。”三爺拿放大鏡一瞧,終于發(fā)現(xiàn)蘭花叢中隱隱現(xiàn)出倆字:范寬。
這是北宋著名畫家范寬的隱字款!
三爺立馬坐車直奔天橋,想把畫還給小梅,誰知早已人去屋空?;貋砗?,他看著這幅稀世名畫,不由得淚流滿面……
選自《故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