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博志

從少爺變成勞工

方標，1904年出生于廣東開平，家境富裕，卻在二十來歲的時候為了粵劇夢想離家出走，沒想到后來成了一名古巴華人勞工，以出賣勞力為生。當時他身邊的勞工移民群體，多是迫于生計才出洋謀生。

方標一直沒有加入古巴籍，后人還留有一本1980年簽發(fā)給他的中國國籍證明。他應該是很想回國的，但直到1996年92歲去世時也沒能如愿。沒人知道他是否后悔。當年在家鄉(xiāng)，“少爺”是不允許變成“戲子”的，因此他抱著幾本粵劇曲本離家出走，在海上漂了幾個月去了古巴。

方標剛到古巴便陷入了經濟困境，只能在哈瓦那一家洗衣館工作，勉強度日。一天，他在街角遇到一對流浪的白人母女，小女孩剛生下來便失去了生父，他好心收留了她們。一起生活多年后，母親Josefa嫁給了他，小女孩改名何秋蘭，而他沒有再要孩子，將秋蘭視如己出。

白人女孩的粵劇傳承

為了養(yǎng)家，方標不得不從事洗熨衣服、洗碗盤、賣彩票等營生，在奔波勞碌的同時，頑強地堅持著粵劇夢想。他一心要將心愛的粵劇傳授給沒有華人血統(tǒng)的養(yǎng)女，教她說廣東臺山話，在她四歲時就教她漢字和唱戲。何秋蘭老了還記得：“從小就要說臺山話，如果不說臺山話就沒飯吃?！?/p>

20世紀三四十年代是古巴經濟的鼎盛時期，哈瓦那被稱為“小巴黎”。這里生活著數(shù)萬華人勞工，出現(xiàn)了4個粵劇團，其中的國光粵劇團就是方標組織的。他請了董祥師父教何秋蘭讀書寫字、識工尺譜、唱戲。秋蘭8歲就登臺謀生，從丫鬟做起，十多歲便當正印花旦。

陸陸續(xù)續(xù)，十多位十來歲的女性混血華人后裔加入劇團學習粵劇。劇團里除了這些正規(guī)演員，還有編輯、教習、武打、樂工、戲服等專門行當，非常專業(yè)。劇團經常在古巴的二三線城鎮(zhèn)巡回演出，那些地方有大量的中國移民。何秋蘭是唯一能在唐人社區(qū)混得如魚得水的白人，因為她整個做派都有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樣子，大家都將她當自己人。

粵劇對于年輕的何秋蘭來說也是一份非常優(yōu)越的工作。她隨劇團坐火車到古巴各地演出，多是在當?shù)睾殚T分堂。洪門是當?shù)氐娜A人除了生存之外還能追求一些生活質量（娛樂）的集散地，在這里粵劇是他們最高級的娛樂方式，是解鄉(xiāng)愁的靈藥。何秋蘭的粵劇職業(yè)走埠生涯干了十多年，不愁吃穿，拍的明星照也能賣錢。

可惜，這段輝煌的粵劇巡演時期很快就過去了。

半個世紀的落寞

20世紀50年代，粵劇在古巴逐漸式微，許多戲班解散。何秋蘭嫁給了祖籍為廣東開平的華人方振鉅，丈夫不喜歡她拋頭露面外出表演，加上1959年后社會巨變，一些華人用血汗掙來的商店、財產被充公，華人社區(qū)也迅速衰落，何秋蘭就沒有機會再登臺演出了。

此后，何秋蘭改行做過醫(yī)院秘書、餐廳收銀員，但她從未忘記之前演唱過的樂曲。父親方標也會為她買一些中文唱碟，她用中文將歌詞抄寫在筆記本中?；泟〔辉偈撬麄兊穆殬I(yè)，父女倆只能偶爾對唱一下。1996年逝世前，方標仍然陪女兒一起唱粵曲?；泟『椭腥A文化的基因，深深烙進何秋蘭的靈魂里。

父親去世后，何秋蘭就很少唱戲了，連臺山話都難得說一句。退休后，她打零工、跑龍岡公所領取免費的古巴黑豆飯，大部分精力用于跟貧困做斗爭。漫長的歲月里，何秋蘭時不時會拿出一疊四邊發(fā)黃寫滿字的藍線紙認真看，是《王寶釧》《火網焚宮十四年》《西廂記》《情僧》——她自己手抄的不同來源的劇詞，夾著外人不懂的專業(yè)標識和西文拼音讀法。

回鄉(xiāng)祭祖，重登舞臺

2010年3月，80歲的何秋蘭對華人攝影師劉博智說：“我想去中國。”“你想去中國干什么？”

“我想去拜山。”“去拜山？你是白人?。　彼詾樗肴ケ本╅L城或上海玩。

“我為我爸爸去拜。他在古巴過世，未能返鄉(xiāng)下去拜祖先?！薄澳悄阍趺粗浪l(xiāng)下在哪？”他以為她一定會啞口無言，誰知她即刻答道：“開平石塘里?！?/p>

這個從未離開過古巴的土生土長的古巴白人，在養(yǎng)父去世14年后，依舊能夠把他的鄉(xiāng)下村名記掛心中，并且字正腔圓地說出來。

最終，劉博智幫何秋蘭完成了心愿，為一輩子沒能回故鄉(xiāng)的養(yǎng)父祭拜祖先。在廣東開平方氏燈塔前的祖墳，何秋蘭獻唱了方標教的第一首粵劇小曲《賣花女》，見者無不為之感動。在劉博智的推動下，何秋蘭還和年輕時的劇團搭檔黃美玉在2011、2014、2019年三次到中國演出，實現(xiàn)再次登臺的夢想。

2019年，89歲的何秋蘭與91歲的黃美玉在香港登臺表演《王寶釧》。黃美玉因為健康問題拄著拐杖上臺，三晚演出發(fā)生了兩次小意外，第一次是表演武生的功架時拐杖扣住了衣角，她索性把它扔掉，把功架完成。第二次是薛平貴的馬鞭換不上手，她用拐杖當馬鞭，不但沒跌倒，還贏得了觀眾的熱烈掌聲。

這些掌聲，是來自故鄉(xiāng)的感動和尊重，是方標二十來歲登船飄向古巴時的夢想，也是他92歲去世時未曾放下的執(zhí)念，幾十年后，被他的古巴養(yǎng)女實現(xiàn)了。

〔本刊責任編輯 周 雨〕〔原載《南方人物周刊》202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