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 劉名意

“感謝你的愛情，我將對你永遠忠誠?！边@位溫婉智慧的老人忘不了當初和錢三強定情時所說的那句話。2011年6月20日，中國物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曾發(fā)現(xiàn)鈾核裂變的新方式——三分裂和四分裂現(xiàn)象的何澤慧老人在北京逝世，享年97歲。

清華才女戀上清華才子

1914年3月5日，何澤慧出生于靈動秀美的江蘇蘇州，原籍是山西靈石兩渡人。她的家族也頗有傳奇色彩，據(jù)民國二十三年編制的《靈石縣志》記載，僅清朝，何家就先后考取15名進士、29名舉人、22名貢生、65名監(jiān)生、74名生員，故在山西流傳著“無何不開科”的說法。而何澤慧的父親何澄也是山西首批留日學生，承載著家族的期望和父親的教育，何澤慧同她的兄弟姐妹們個個都非常有出息。

1932年，何澤慧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清華大學物理系。畢業(yè)時，她的畢業(yè)論文獲得了全班最高分，成為那一年清華大學物理系的十位畢業(yè)生之一，而一同獲得全班論文最高分的，還有一個學生，就是日后與何澤慧相伴終生的錢三強先生。

錢三強先生是一代國學大師錢玄同的次子，天性聰敏，勤奮好學。受家風影響，錢三強從小博覽群書，興趣廣泛，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在清華大學讀書時，何澤慧與錢三強早已被物理系的同學們稱作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在學生時代，錢三強經(jīng)常代表系里去參加足球比賽，在班上成績也是遙遙領(lǐng)先，何澤慧對這個既愛玩又不輸學習的男孩子暗暗佩服。而何澤慧大家閨秀的模樣和一副毫不服輸?shù)木髣乓部偸潜诲X三強看在眼里。

緣分天注定，只是時候未到。兩人畢業(yè)之后，日本發(fā)動了全面侵華戰(zhàn)爭，國難當頭，此時的何澤慧一心報效祖國，當她像學校里其他學生一樣前往南京軍工署的時候，卻被攔了下來。原因是德國軍工署請的是德國軍事專家，他們需要男生跟著一塊去打仗，至于女生，他們并不需要。

就在何澤慧苦于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施展抱負時，她得到了一個消息：山西省政府有一項規(guī)定，凡是畢業(yè)于國立大學的山西籍學生，山西省均資助三年共三千大洋的公費供其出國留學。何澤慧雖然出生在蘇州，但祖籍是山西省靈石縣。于是她立即回山西辦好手續(xù)，赴德國柏林高等工業(yè)學校學習彈道學。而此時，錢三強也申請公費留學去了法國，在居里夫人的實驗室進行研究和學習。

1939年，25歲的何澤慧以“一種新的測量子彈飛行速度的方法”的論文，獲得博士學位。這一年，何澤慧邀請以前在清華大學讀書的幾位同學到德國游玩，此時，她想起了那個和她一起被同學們稱為金童玉女的錢三強，心中一種莫名的感觸油然而發(fā)，于是她也拍下電報聯(lián)系到了錢三強。大家陸陸續(xù)續(xù)到了德國，錢三強卻沒到，但他的緊急電報到了，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開始了，他擔心來了就回不去了，并通知其他同學趕快回去。同學們都走了，留下何澤慧孤身一人，她忽然意識到身邊似乎少了什么。

等到戰(zhàn)事有所好轉(zhuǎn)之后，通信才稍微正常一點，1943年，何澤慧給七年未見的錢三強寫下了第一封信。由于當時處于戰(zhàn)爭期間，規(guī)定信不能封口，而且只限25個法文單詞，何澤慧就盡量寫得簡短：“你是否還在巴黎，如可能，代我向家中的父母寫信報平安?！泵篮玫囊鼍墢倪@封短信悄然開始。錢三強收到信后，暗自欣喜，早在學生時代他就對落落大方的何澤慧心生好感，沒想到這么多年后，還能以這種方式與她聯(lián)系。但由于通信要被檢查，錢三強按捺住心中太多的話，只回了“我挺好，您放心”這樣簡短又看似微不足道的話語。

漸漸地，他們通信越來越頻繁，因為一封信不能超過25個單詞，錢三強就多給何澤慧寫幾封，陸陸續(xù)續(xù)寄出，沒有手牽手在一起的浪漫，這種鴻雁傳情，也讓兩人的感情與日俱增。

婚姻和事業(yè)共同成長

經(jīng)過兩年的通信，1945年，30歲的何澤慧收到了來自法國的求婚信，此刻的她激動萬分，信中說道：“經(jīng)過長期通信，我向你提出結(jié)婚的請求，如能同意，請回信，我將等你一同回國?！比欢藭r是非常時期，盟軍已經(jīng)開始對德國柏林進行大規(guī)模的轟炸，為了盡快讓錢三強收到自己的回信，何澤慧拿起筆迅速寫下了心中早已想好的對白，看了又看，覺得妥當了才裝入信封。信中寫道：“感謝你的愛情，我將對你永遠忠誠，等我們見面后一同回國?！庇捎诘聡晦Z炸，信遲遲沒有寄到錢三強手中，何澤慧擔心錢三強收不到她的信，她急切地盼望著快點讓自己心愛的人知道她心里所想。

不久，錢三強收到了何澤慧的回信，他本來忐忑的心終于放下了，接下來，他準備給自己心愛的人籌劃一個浪漫的婚禮。收藏好回信后，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居里實驗室的負責人伊萊娜·居里。伊萊娜·居里是居里夫人的女兒，能在她的見證下步入婚姻的殿堂，無疑是給婚禮增加光芒?？吹阶约旱膶W生能和心愛的女人結(jié)婚，伊萊娜·居里義不容辭地答應下來，并幫錢三強籌劃婚禮細節(jié)。

1946年春天，何澤慧只身來到巴黎。4月8日，何澤慧與錢三強在中國駐法領(lǐng)事館辦理了婚姻登記，并在這里舉行了一場簡樸而隆重的婚禮。應邀參加婚禮的中外朋友一共三十多人，都是錢三強平時工作中的好友，而為這場婚禮添色的無疑是約里奧·居里夫婦。

婚禮開始時，何澤慧身著暗紅色的中式旗袍向錢三強款款走來，兩條長長的辮子垂于腰際，典型的東方女性纖細溫婉的身影，而錢三強則身著一身毛料西裝，挺拔，干練。兩人手牽手向來賓行三鞠躬禮后，約里奧·居里致辭：“令人懷念的比埃爾和瑪麗·居里夫婦，曾經(jīng)在一個實驗室中親密合作;以后，我和伊萊娜又結(jié)為伴侶。事實證明，我們這樣的結(jié)合，其結(jié)果非常之好。親愛的錢先生、尊敬的何小姐，我們的‘傳染病，今日又傳給了你們。祝福你們家庭美滿，祝愿你們親密合作，在科學事業(yè)上做出舉世振奮的豐碩成果?！?/p>

何澤慧與錢三強結(jié)婚后，已經(jīng)在德國做過兩年核物理研究的何澤慧順利進入巴黎大學居里實驗室，與錢三強成為同事。這之后，他們的生活和事業(yè)都緊緊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

1946年，國際上召開了一場以原子核命題的學術(shù)會議，錢三強在一位英國學者投影的原子核裂變一分為二的照片中發(fā)現(xiàn)，原子核裂變除一分為二外還可能存在著其他的裂變方式。此后，何澤慧全力協(xié)助錢三強在居里實驗室深入研究原子核裂變，以此證明他的推論。做這個實驗的過程是枯燥的，何澤慧和錢三強在實驗室往往一待就是一整天，幾個月的時間，天天如此，每天要照一兩百張照片，然后進行分析、思考與查找。

經(jīng)過幾個月的研究和上萬次實驗的失敗之后，錢三強終于發(fā)現(xiàn)了原子核裂變的三分裂方式，在三百次裂變當中僅有可能出現(xiàn)一例的三分裂，被他們的實驗詳細證明了。1946年12月20日，何澤慧又發(fā)現(xiàn)了四分裂，在上萬次裂變當中只有可能出現(xiàn)三例的稀有成功率。兩人齊心協(xié)力在事業(yè)上取得成功后，1947年初，他們正式發(fā)表了關(guān)于原子核裂變的論文。與此同時，他們的這一發(fā)現(xiàn)，在國際科學界引起了巨大的轟動，當時很多媒體稱他們是“中國的居里夫婦”。

就在所有人都認為正處于事業(yè)巔峰期的錢三強與何澤慧會繼續(xù)留在法國時，1948年夏天，他們共同決定回到自己的祖國。何澤慧與錢三強想法一樣，出國只是見世面學知識，而自己真正的目的則是學到知識后回去報效祖國。回國前，錢三強與何澤慧帶著自己不足半歲的女兒一同來到約里奧·居里夫婦家中道別。這天，這兩位世界著名的科學家將一些當時保密的數(shù)據(jù)資料和放射源送給了錢三強與何澤慧夫婦，臨別時，伊萊娜·居里夫人還送給了他們一句贈言：要為科學服務，科學要為人民服務。

新中國成立后，原子能事業(yè)也需要大力發(fā)展，此時，他們的歸來，給祖國的發(fā)展輸送了養(yǎng)分。1950年，新中國的原子能事業(yè)從零起步，錢三強任研究所的副所長，何澤慧則擔任研究員。

1959年，中蘇關(guān)系惡化，原子能領(lǐng)域的蘇聯(lián)援華專家全部撤走，面對這種局面，我國決定自力更生研究出原子彈，錢三強成了首選專家。

他是最珍貴的回憶

1969年，“文革”開始了，剛為國家研制出原子彈和氫彈的錢三強和何澤慧也受到了影響，他們被迫停止了研究，帶著他們的三個孩子被下放到了陜西河陽干校的鄉(xiāng)下去勞動。何澤慧與錢三強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不看重名和利，所以下放這件事，在他們心里從來都沒有陰影，在他倆心中最能讓人欣喜的事便是做研究時每次發(fā)現(xiàn)新成果。

“文革”結(jié)束后，何澤慧與錢三強重新被祖國重用，錢三強離開了原子能研究所回到了中國科學院工作，何澤慧則被調(diào)到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工作。

錢三強晚年時身體日漸衰退，1992年，年滿79歲的錢老先生因病去世，留下何澤慧與他們的三個子女。錢三強走后，家里的擺設(shè)，特別是錢三強書房里的東西，何澤慧都不曾動過，并叮囑自己的兒女也不要動。當1955年就搬進去住的老房子開始拆除更新時，中國科學院派人到何澤慧家與她商量讓她換房的事，何澤慧一口回絕，兒女們說原因在于母親“放不下對父親的思念，他們一直生活在這里”。

2005年，溫家寶總理前往何澤慧的住處探望她。已經(jīng)滿頭銀發(fā)90歲高齡的她，卻依然在工作。她從來不缺錢花，生活卻非常簡樸，衣服上都是補丁，穿的是解放鞋，通常都是擠公交車上班，有時候就在單位食堂買幾個饅頭帶回去吃。這種淡泊名利，不求任何享受的品質(zhì)讓溫家寶總理感到由衷的敬佩。

精神頭十足的何澤慧在接受總理慰問時也是快言快語，她說：“作為一個科學家，我本來就應該樸素、真實、勤奮、誠實，講真話。”

2006年，何澤慧在接受央視一個節(jié)目的采訪時，主持人突然在書桌里看到一個舊得不能再舊的錢包，何澤慧看到錢包后突然哈哈笑了起來。原來這個錢包是多年以前何澤慧用一些別人不要的皮革，一針一線為錢三強縫制的，錢包里現(xiàn)在還有一些零錢和幾張糧票，也許這勾起了何澤慧心里的思念，她時不時地咯咯笑著，仿佛那些和錢三強走過的最珍貴的光陰，就在昨日……

中科院院士李惕碚在2009年慶賀何澤慧95歲華誕的一篇文章中寫道：“在何先生那里，科學研究就是探索自然的本來面目，如此而已。權(quán)位和來頭，排場和聲勢，以及華麗的包裝，對何先生都沒有作用;她會時不時像那個看不見皇帝新衣的小孩子，冷冷地冒出一句不合時宜而又鞭辟入里的實在話?！?/p>

2011年，97歲的何澤慧住進了醫(yī)院。6月20日，這位令人尊敬的科學家與世長辭。她與錢三強先生相識79年，相戀68年，他們是事業(yè)上的合作伙伴，也是生活中的模范夫妻，他們被稱為“中國居里夫婦”，他們共同的理念是：國家是這樣一種東西，不管對得起對不起你，對國家有益的，我就做。

〔本刊責任編輯? 馬海麗〕〔原載《幸?！せ橐霭妗?01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