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奇
我走進辦公室的時候,老路正用嘴對著那只碩大的陶瓷茶杯吹上面漂浮的茶葉沫,噗噗噗,噗噗噗……三個音節(jié)一組,不多不少,節(jié)奏均勻。這是他的標(biāo)志性動作,一天一次——他因為胃不好,下午不喝茶,一杯白開水加一盒純奶——每次持續(xù)三分鐘左右。三分鐘過后,茶葉沫悉數(shù)沉底,他便消停下來,把眼睛放在電腦屏幕上,開始瀏覽當(dāng)天的頭條新聞。顯然我的突然出現(xiàn)驚動了他,其中一個“噗”音突然轉(zhuǎn)了調(diào),杯里的茶水飛濺出來,一個茶葉片跳起來沾在了他的鏡片上,樣子有些滑稽。不過我是一點也笑不出來,因為按照尋常慣例,他但凡比我早到的時候都是有“有挺重要的事情跟我說”,而這些事情十之八九是我不想知道甚至是排斥的。于是我裝作什么也沒看到,徑自走到了自己桌子跟前。
擦桌子、沖茶、電腦開機,當(dāng)電腦主機的轟鳴聲響起來的同時,老路的聲音也傳了過來——意料中的開場白:我有個挺重要的事給老弟說。
啥???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其實心里的警惕性已經(jīng)提了起來。
昨晚去哪里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口氣還是漫不經(jīng)心的:單位值班啊,還能去哪里?
嘿嘿。老路臉上帶著狡黠的笑容,去美人茶館了吧?
以我對他的了解,他能這樣說一定是有充足的“證據(jù)”,我再否認就成“此地?zé)o銀三百兩”了,便反問道:值完班,去喝個茶,有什么不妥嗎?
老路愣怔了一下,旋即“噗嗤”一笑,說:當(dāng)然沒問題了,茶館是開放的,誰去都可以嘛。
這不就得了。我接著反問他:對了,你怎么知道的?跟蹤我?
老路一聽急忙擺起手來,一副很委屈的樣子:我怎么會做那種事?再說了你嫂子管得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嘛,就是瞎猜的。
那就恭喜你,猜對了。說完我話鋒一轉(zhuǎn):不過我就是喝個茶而已,信不信由你。
信信,咱們這么多年兄弟感情了,我能不信嗎?不過嘛,老路突然壓低聲音:就怕有人不信啊,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你可別被別人盯上哦,老哥可是好心提醒啊。
我明白老路的意思。最近單位要提拔兩個人進入領(lǐng)導(dǎo)層,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就是這兩個人選中的一個。這個時期單位上下的眼睛都擦得很亮,萬一有負面消息纏身后果不堪設(shè)想。而且說實話,我也知道老路是出于好心,畢竟快十年的同事了,彼此了解也有感情,但打內(nèi)心里還是抵觸這種嚴重曲解了我本意的“關(guān)心”,便沒好氣地說:別人愛咋想咋想,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老路卻不肯罷休,口氣里透著憂慮:你是身正了,可有人不正啊,據(jù)說那個美人來路不好,你可別惹上一身騷……
這時候門外傳來腳步聲,老路急忙端起了茶杯。我則暗自長松了口氣。
老路所說的“美人茶館”其實并不叫“美人茶館”,人家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無風(fēng)茶餐廳”,當(dāng)然她被叫成“美人茶館”也在情理之中,因為茶館的老板娘的確是個美人,她的顏值別說在我們這文化中心附近了,就是在整個小城恐怕也得數(shù)一數(shù)二的——用老路的話說,她的顏值要甩有著“小城第一美”之稱的電視臺主播李小美至少兩條街。這樣的評價從老路嘴里說出來可真不容易,因為一直以來李小美在他心目中女神的地位都是不可撼動的,即便讓他聞風(fēng)喪膽的老婆攻擊李小美的時候他也會冒著各種風(fēng)險爭辯一下的,他臉上此起彼伏的傷痕就是最直接的證明。說起老路跟她老婆的關(guān)系——嗨,還是不說了。
接著說美人茶館的美人吧。美人名叫吳豐,顯然茶館的名字就是從這兩個字音演化來的。不得不說她茶館的名字起得很有水平,因為這個“風(fēng)”字的確很符合她的形象和氣質(zhì)。夏日里,她喜歡穿一身長裙,顏色多為淡藍或淡綠,總給人一種涼風(fēng)拂面的感覺。我這樣說你可別以為我跟吳豐很熟絡(luò),其實并不然,我只在路過茶館的時候給她打過招呼——茶館外面有個小花園,她閑著的時候常在里面侍弄花草,會很熱情地跟路人打招呼——跟尋常路人沒什么兩樣,能稱得上正式見面的其實只有昨天晚上這一次。
昨晚上我值夜班,沒回家,不過我磨蹭到九點半左右才去的——我這樣做當(dāng)然是為了避開單位有些人的耳目。茶館門口的霓虹燈招牌閃爍個不停,說明還沒打烊,我便推門而入。里面的大燈關(guān)掉了,光線暗淡,吳豐正在吧臺后面的電腦上忙活著——應(yīng)該是在總賬啥的。
聽到動靜,吳豐抬起頭來,盯著我看了一下,臉上突然綻放出一團笑意,聲音也極富熱情:是大作家啊,歡迎光臨!
她的熟絡(luò)勁兒出乎我的意料,于是我笑問道:你認識我?
不得不承認,我說這話的時候有種沾沾自喜的感覺。“大作家”是單位同事給我起的外號——還不因為我偶有豆腐塊文章見諸刊物報端?因為這個外號,單位領(lǐng)導(dǎo)同事都對我有種另眼相看的意思,這在無形之中給我?guī)聿簧俦憷?,比如這次提拔。但不管怎么說,“大作家”的名號也就僅限于我們單位內(nèi)部在叫,吳豐這個“外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您可是小城的名人啊。吳豐笑著說。
這我還真不知道。我無奈地搖搖頭。
別老站著了,快里面請吧。吳豐微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我便跟著她朝包房里走去。
這是我第一次與吳豐近距離接觸,跟在她身后走過的短短十幾米的距離,卻讓我第一次把她跟“風(fēng)”聯(lián)系在了一起。此時已是深秋,涼意漸濃,她沒有著傳說中的長裙,但穿著一件過膝的玉白色的風(fēng)衣,走起路來同樣有一種飄灑之感,背后還留下一縷夾帶著香味的風(fēng)。于是等在包房里坐定之后,我便先跟她討論起了茶館的名字:你這茶館不應(yīng)該叫“無風(fēng)”,應(yīng)該叫“有風(fēng)”啊?
吳豐面露疑惑:這話怎講?
風(fēng)一樣的女子嘛。
吳豐掩嘴而笑:不愧是大作家,不過呢,她放下手,表情就冷淡了許多,我并不喜歡風(fēng),只會給人平添煩惱罷了。
我又疑惑起來:這話怎么說呢?
吳豐卻嘆了口氣說:不說了,對了,您是要喝茶,還是吃點心?
我說:那就都來點吧。
吳豐點點頭:那您稍等。說完起身飄然而去。閑下來,我便打量起包房來。屋子不大,但設(shè)計很考究,一套竹桌椅,上面擺著一套晶瑩剔透的玻璃茶具。墻壁上排滿了手腕粗的竹桿作為裝飾,上面還吊著幾盆綠色植物,小小的空間里彌漫著濃郁的自然氣息,足見主人是費了心思的。
幾分鐘后,吳豐端著一只水壺和一盒茶葉走了進來。
竹林聽風(fēng),意境很不錯啊。我不由地感嘆道。
吳豐莞爾一笑:大作家就是與眾不同,人家這點兒小心思都被你看出來了。說完她臉上竟掠過一絲羞澀之意。我的興致也更濃了,說:你也不是尋常女子啊,一定也是個才女,看來外面那些傳聞……
我急忙打住,因為我看到吳豐臉上的笑容倏然消失了,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不過吳豐臉上消失的笑容很快又回來了:什么傳聞?
我忙說:我就順口一說……而且……我也不信……
真的不信嗎?吳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
我有些局促起來,支支吾吾地說:真的啊……我一般……都不理會那些……
您是作家嘛,當(dāng)然跟那些俗人不同。吳豐打斷我的話,嘆了口氣說:不過說實話,你信不信無所謂,我不在乎那個。
我松了口氣,半是辯解半是寬慰地說:是啊,人又不是空氣,總躲不開那些閑言碎語,對吧?
吳豐點點頭,卻沒說下去。接下來,她游刃有余地進行著洗茶、泡茶等一系列動作,給人一種很舒適的視覺享受,我也逐漸放松下來。她把一杯熱騰騰的飄著香氣的茶送到我面前,說:這是我專門在武夷山定做的紅茶,很溫和,解乏但又不影響睡眠,很適合勞累了一天的你。
我端起來小嘴抿了一口,贊嘆道:好喝!我還是第一次感覺到喝茶是一種享受呢。
那您就多來“享受”啊,我隨時恭候!
我點點頭說:那是一定的。
你不怕別人說閑話?吳豐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
當(dāng)然不怕!我把茶杯“頓”在桌子上,顯出很鄭重的樣子,身正不怕影子斜,隨便他們怎么想!
吳豐笑起來:都說作家骨子里有傲氣,今天我隨領(lǐng)教了。
我也笑了笑,說:話雖這么說,但我離著“大作家”可差遠了,就整了點豆腐塊小文章而已。
那也不得了啊,你看現(xiàn)在這人都浮躁得不得了,書都不看別說是寫文章了。吳豐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紙展開后推到我面前說:其實我早就盼著你來了,看看吧。
我接過來一看,是一首手抄的詩——卞之琳那首耳熟能詳?shù)摹稊嗾隆?,字體娟秀,工工整整,透出一種認真氣。我忍不住讀了起來:
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
看風(fēng)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讀完之后,我嘖嘖嘆道:字真漂亮,你寫的?
吳豐抿嘴而笑:您欣賞一首詩的話,不會只看字體吧?
我很認真地說:因為詩是別人的,字是你的???
吳豐臉上浮現(xiàn)出幾分羞色,她低下頭,重新端起茶壺給我茶杯里添好水,然后問道:你喜歡這首詩嗎?
當(dāng)然啦,難道你不喜歡?
喜歡它什么呢?給講講唄。她答非所問。
我心頭一熱,話匣子隨之打開了。我從詩的字面意思說起,然后是意境,作者的簡歷,甚至還說到了江南美景,我說得口若懸河,聲情并茂,大大超出了我平常語言表達的水準(zhǔn)。
吳豐聽得很認真,她甚至忘了記了添茶倒水。她的表情也不時發(fā)生著變化,我從中讀到了興奮、滿足甚至崇敬。我講完之后,她嘖嘖嘆道:真不愧是大作家,寥寥幾句話竟解讀出這么多東西,我真是長見識了。
我喝了口茶潤了潤干燥的喉嚨,不無炫耀地說:大作家不敢說,但為了寫東西經(jīng)常讀書思考還是有的。
那您能不能再加一條,以后經(jīng)常來喝茶?吳豐又變成了一臉認真相。
我開心地笑道:沒問題啊。
吳豐興奮地說,太好了,吃喝全免。
我擺擺手說:這倒不必……
就在這時候突然傳來“哐啷”一聲,門被撞開了。我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一個表情兇惡的老婦人出現(xiàn)在門口,眼神直挺挺地望著吳豐,而她的口氣更嚇人——簡直是咬牙切齒的:孩子哭成那樣你不管,只顧在這里逍遙快活。
我完全亂了陣腳,而吳豐卻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仿佛老人只是一團空氣,只見她緩緩地站起身,滿含歉意地朝我點了點頭,然后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間。老婦人扭身跟了出去,而在臨出門前她卻朝我狠狠地盯了一眼,眼神中充滿了敵意。我不由地打了個冷戰(zhàn)。等她們走得沒動靜后,我也急忙站起身,快速地走出包房離開了茶館。
這次去“無風(fēng)茶餐廳”的經(jīng)歷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場冒險之旅,緊張而詭異,但也充滿了疑惑:那位神秘的老婦人是誰?她為什么態(tài)度如此古怪?她跟吳豐是什么關(guān)系?這背后到底有怎樣的故事?如此等等。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這些疑問就像一只只無形的手朝我揮舞著,勾起了我要解開謎底的欲望。但一想到老路的提醒和周圍人曖昧的眼神,我又只好將這種欲望強壓了下去。
周末的時候,女朋友安然從省城返回。她在省城某家雜志社工作。我們的感情是在大學(xué)時候開始的,畢業(yè)后她留在了省城,我則考上了我們家鄉(xiāng)小城的公務(wù)員。經(jīng)歷了最開始的“異地危機”,我們的感情成功走過了“七年之癢”,一直穩(wěn)定而熱烈,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最遲明年我們就會走進婚姻殿堂,開啟下一段幸福之旅。如今我們一周一見,每次見面自然是先不由分說地溫存一下,甜蜜而充滿激情。這次也不例外,只是這次在即將到達幸福彼岸的時候,她突然沒頭沒腦地拋出一句:你去過那個“美人茶館”嗎?
我一下從“巔峰”跌落下來,狼狽地滾到一邊。安然則不依不饒起來:你怎么回事,一說那個美人茶館你就這樣了?
我急忙辯解道:與那無關(guān),我是覺得好像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們。
你可別嚇我啊。安然急忙鉆進我懷里。
看來小小的“美人茶館”已經(jīng)成了小城輿論的中心,它威力之大使得身在百里之外省城的安然都受到波及。好在安然到底沒在這事上糾纏,接下來短暫的相聚時光我們過得還算愉快。只是在送安然上高鐵的時候,她突然轉(zhuǎn)過頭對我做了個鬼臉說:記得要遠離那個“美人茶館”哦。
我打了個冷戰(zhàn),回過神來時,安然已經(jīng)消失在人流之中了。
單位干部選拔塵埃落定,我榜上有名。同事們自然送來聲聲祝福,至于這祝福聲中到底包含著哪些成分我也懶得去一一分析。不過在這些祝福聲逐漸散去之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這里面并沒有老路,不僅如此,從他的表現(xiàn)看,他壓根就沒有要祝福我的打算。要說一點兒不介意我也做不到——他可是整個單位上下唯一能跟我稱得上“朝夕相處”的人,不過很快我就釋然了,畢竟不論從年齡、閱歷、資格等哪個方面來講,他都應(yīng)該“走在我前面”,如果換位思考的話,鬧情緒也是情理之中的。所以我決定不光不往心里去,還要對他表現(xiàn)出更大的熱情,以確保我們的關(guān)系至少維系在之前的水平之上。
不過就在在一個安靜的下午,老路卻突然“光臨”了我的辦公室——因為職務(wù)“升格”,我的待遇也跟著“升格”了,辦公桌從“多人間”搬進了“單人間”。
老路進門之前是一副嚴肅表情,但在關(guān)門之后突然變臉——變成了過去那種“不陰不陽”的表情,包括說話的口氣——總之一句話,過去那個老路又回來了:你小子得好好謝謝我。
我一時間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就順著他的話說:是啊,老哥這幾年對我照顧有加,小弟心里有數(shù)。你說咋感謝,是去喝酒還是大保???
別扯那些。老路擺擺手,老哥可不是邀功,但有件事還必須告訴你,也算是對你提個醒。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臉上依舊笑嘻嘻地道:有話就直說啊,老哥咋變得婆婆媽媽的?
老路表情嚴肅了下來,壓低聲音說:在結(jié)果公示前一天,局長找我談過話,問起你跟美人茶館的事,我矢口否認,還以自己的人格為你擔(dān)保,說你只是加班的時候去吃過飯,絕對沒做什么出格的事……
我只聽到耳邊“嗡”的一聲,似乎有一臺大功率的機器突然發(fā)動了起來,老路接下來的話我沒怎么聽進去,只在他出門的時候勉強笑著跟他擺了擺手。
下午下班后,我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無風(fēng)茶餐廳”。
自從安然走后,我再沒去過那里,一來因為她那句“提醒”,她是敏感之人,我不想惹“麻煩”,再就是盡管提拔一事塵埃落定,但并不意味著危險警報完全解除,我必須保持足夠的警惕。而現(xiàn)在我之所以改變主意,正是因為老路那番話。從他離開到現(xiàn)在短短幾個小時的時間里,我想清楚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這一直以來,我一直被包括老路(甚至還有安然)在內(nèi)的某些人窺視著,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我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開的。而且他們不僅窺視,還會揣度,而且揣度的結(jié)果只以他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反而與我這個當(dāng)事人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既然如此,我就既沒有解釋的必要,也沒有委曲求全的價值,那就干脆按照自己的本意來好了。當(dāng)然眼下我的本意很簡單,就是解開心里那些與“美人茶館”有關(guān)的疑團。于是我來到茶館,找到吳豐后便直奔主題:能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嗎?
好啊。吳豐深吸了口氣:只要你別嫌棄俗套就行。
并沒有用了多長時間,吳豐就講完了她的故事。說實話,的確有些俗套。就像當(dāng)下的許多年輕人的經(jīng)歷一樣,她曾經(jīng)跟一個街頭混混愛得死去活來,經(jīng)歷了跟父母反目、一次次流產(chǎn)、窮困潦倒到靠偷竊為生之后,她的未婚男友鋃鐺入獄。為了不讓自己跟出生不久的孩子餓死街頭、遭受白眼,她從另一個城市輾轉(zhuǎn)至此,隱姓埋名從頭再來。而吳豐之所以選擇把茶館開在我們單位附近是想“沾點兒文化的光”,因為這里是遠近聞名的“文化中心”,聚集了幾乎全市所有的文化部門和文化公司。不成想事與愿違,茶館開業(yè)后她并沒有過了幾天清凈日子,便流言蜚語四起,說她開茶館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其實是利用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來賺錢,于是各色人等都找上門來了。她很清楚這些麻煩源于自己的美貌,為此她還恨恨地把自己的美貌比喻成“一塊腐肉”,招引來了蒼蠅蟑螂。那個老婦人原來是她的未婚男友的媽,她明為幫她看孩子,實則替在獄中的兒子監(jiān)視她。別看老婦人在人前安安靜靜的,私下里對她可兇了。
聽完吳豐的講述,我先是恍然大悟,旋即又憤慨起來:這豈不成了限制你的人身自由了?你這跟身陷囹圄有啥區(qū)別?
吳豐卻聳聳肩,一臉無所謂的表情:沒有啊,習(xí)慣了就好了。
我嘆了口氣說:可這總不是個辦法。
吳豐搖搖頭:你不說過嗎,人不是空氣,只要活著就得面對這些麻煩。
聽她這么一說,我除了皺著眉頭,真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對了,那些流言,你真的不信嗎?
她這話題突然轉(zhuǎn)的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我抬起頭來,看到她一臉認真,便想了想,認真地說:當(dāng)然不信了,他們是蒼蠅蟑螂,你是……哦,不,你當(dāng)然不是一塊腐肉,你是個好女人……
咯咯咯。吳豐捂著嘴笑起來。
這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女人的嘶吼:臭不要臉的狐貍精給我出來!
我打了個冷戰(zhàn)——因為我在這嚴重變形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種熟悉的味道。我正要起身,卻被吳豐按住,她沖我搖搖頭,然后轉(zhuǎn)身出了包房。
從包房的門縫里,我看到吳豐昂首挺胸地走過去,同時也看清了來者的面孔——是老路老婆!而更讓我吃驚的是,她身邊竟然站著我女朋友安然。兩人手拉著手,顯然是結(jié)伴而來。我瞬間蒙圈了:她倆認識?我記憶里她們并無交集啊,更不可能到這種手拉手的親密地步啊。當(dāng)然疑惑還有很多,比如安然在啥時候回來的?回來咋不告訴我一聲?……
住嘴!吳豐的一聲厲吼讓讓混亂的現(xiàn)場一下安靜了下來,當(dāng)然包括一直狂喊亂叫的老路老婆。不過我知道這片刻的安靜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果不其然,幾秒鐘之后,隨著又一聲分貝更高的叫罵,老路老婆揮舞著手臂朝吳豐撲過去。安然顯然是嚇傻了,身體僵在地上,連阻攔一下的意思都沒有。情況危急,我實在坐不住了,正欲起身,卻看到一個黑影突然沖到老路老婆跟前,將她一把抱住了。
是老路!他緊緊地抱著老婆的身子,任她一邊狂吼亂叫著一邊將拳頭噼里啪啦地砸在自己身上。
這時候門口聚集了一些人,他們興致盎然地看著屋里的場面,有的指指點點有的交頭接耳。老婦人也出現(xiàn)了,她懷抱著孩子,面無表情,完全一副局外人的樣子。
或許是累了也或許是感覺自己的發(fā)泄對吳豐構(gòu)不成任何威脅,老路老婆消停下來。老路便逐漸松開手,氣喘吁吁地說:你不就是想知道真相嗎?那我今天不僅告訴你真相,還請來了一位證人。說著他扭頭朝我的方向喊道:丁老弟,出來給老哥做個證吧。
我打了個寒戰(zhàn)。老路老婆、安然以及圍觀人群的視線全都朝我的方向看過來。隨即安然吼叫起來:丁小木,你給我出來!
我還有的選嗎?晚一秒的話安然就會變成第二個老路老婆——而且只會過而無不及。我深吸了口氣,盡量讓自己保持平靜,然后走出了房門。
看到我,老路微微一笑:丁老弟,給做個證唄。
我聽出了老路的話外之音,也感覺到了類似于力量之類的東西,反而更加沉靜了。我朝老路老婆笑了笑,說:嫂子,路哥就是喝個茶而已。
我不信!老路老婆直著脖子搶白道。
這是我預(yù)料中的答案,所以我依舊穩(wěn)而不亂,說:嫂子,你們也是幾十年的感情了吧,我不明白你為何不相信路哥而寧肯相信那些無聊的謠言?
我話音落下的時候,老路一把甩開抱著老婆的手臂,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路的背影如此挺立。
老路老婆有些不知所措,安然急忙推了她一把說:還不快去追。老路老婆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追了出去。
圍觀人群散去,老婦人抱著孩子走開了。安然笑著朝我豎起大拇指,我沒理會她,扭過頭對吳豐說:結(jié)賬吧。
人行道上,我在前面默默無語疾步如飛,安然則在后面大喊大叫氣喘吁吁。路人對我們指指點點甚至掩嘴而笑,可見我們的樣子滑稽至極。我一點兒也笑不出來,而且心里還充滿了憤怒。從安然這一路的的大呼小叫里我聽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來老路老婆弄了個微信群,我們單位好幾個同事的老婆或女朋友都在里面,她們互通信息,“對自己的的老公或男朋友進行全天候全方位監(jiān)控”(安然原話)。也就是說自從有了那個微信群,我們這些男人的一舉一動都在她們的監(jiān)控之中,所以才有了今天這場鬧劇。雖然走出了一身汗,但我卻感覺身體里冷嗖嗖的。
你走吧!安然猛然大吼一聲,身體癱坐在馬路牙子上,嗚嗚大哭起來。
我扭過頭,看到她狼狽的樣子心疼起來,遲疑著要不要過去扶她一把。
安然邊哭邊說:我知道我錯了,冤枉你了,但我這么做還不是因為我愛你?
我嘆了口氣,走過去把她拉起來,擦了擦她臉上的汗水和淚水的混合物說:其實我生氣的不是這個,你知道嗎,吳豐是個很可憐的女人,你們不能這樣傷害她。
安然淚眼婆娑地點點頭說:我知道,要不我們幫幫她吧。
怎么幫?
給她錢吧。
我搖搖頭:她不會要的。
那不管怎么說,我先把群退了。說著她掏出手機,卻突然愣住了,喃喃地說:路嫂子把群解散了……
周一例會結(jié)束走出會議室的時候,老路摟住我的肩把我拉到了人群后面,低聲說:謝謝老弟。我笑而未語。
無風(fēng)茶館關(guān)門了。他又說。我臉上的笑容則倏然凝固了。
我一口氣跑到無風(fēng)茶館門口的時候,看到一個人正踩著折疊梯拆卸墻上的霓虹招牌。
我過去問道:你知道這里的女主人去哪里了嗎?
那人停下手,盯著我看了看,問道:你是丁作家?
我點點頭。
他從梯子上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說:她臨走的時候讓我轉(zhuǎn)交你。
我顧不上道謝,急忙撕開信封,里面是吳豐手抄《斷章》的那張白紙,不過下面多了個電話號碼。我急忙走到一邊,撥通了電話。
吳豐的聲音傳過來:謝謝你給我回電話。是一種很輕快地聲音。
我松了口氣,問道:你去哪里了?
她似乎沒聽到我的問話,繼續(xù)說:那張紙就當(dāng)我送你的禮物,不介意吧?
我鼻尖一酸,問道:你……還好吧?
挺好的,我回娘家了,現(xiàn)在跟父母的關(guān)系恢復(fù)了。還有,我都安排好了,以后他們幫我?guī)Ш⒆?,我去上學(xué),就上中文系,那樣離我的作家夢近一些。
我深吸了口氣說:祝福你。
謝謝。對了,有個事我一直想告訴你……
啥?
其實我并不喜歡那首詩。
為什么?
因為啊,我不想做別人風(fēng)景里的人,我想成為自己的風(fēng)景!
你本來就是風(fēng)景啊,真的,一道很美的風(fēng)景。我由衷地說。
責(zé)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