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裂云曲·殤(上)

2020-07-28 04:49馬賊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圣女

馬賊

前作刊發(fā)時間表

《裂云曲·落草》 2017年9月刊

《裂云曲·桃花劫》 2017年11月刊

《裂云曲·大寶藏》 2018年8月刊

《裂云曲·箭雨》 2019年2月刊

《裂云曲·黑暗皇帝(上)》 2019年9月刊

《裂云曲·黑暗皇帝(下)》 2019年10月刊

火藏歷五百五十六年。

蘇醒與布日古德和知鐵跟隨永夜幫幫主倪裳一行朝東趕往帝都珠郡,為救李若嵐與孫亭月,赴一場帝都風云危局。

曲思揚與他們在黑馬子草原格日勒雪山下分別后,懷揣著天下第一奇書《皇極意經(jīng)》,走了水路,乘船一路南下直奔鯨吞海峽而來。

這一路上孤身一人,旅途漫長無聊,曲思揚被《皇極意經(jīng)》的搏大精深所吸引,便開始在船上細細揣摩其中的《風考》。選擇這一篇是因為它的內(nèi)容和曲思揚的身世似乎有關(guān),但其中的內(nèi)容又常常記述得模棱兩可,好像著書之人也并沒有完弄明白五行之外的風元素在世界的構(gòu)成中究竟有多少因果關(guān)系一樣。

《皇極意經(jīng)?風考》的起始頁也和其他經(jīng)部一樣,描摹著一個旋轉(zhuǎn)的圖騰標志,一樣的金底朱墨。目錄上注明這一部經(jīng)只分了《風聞錄》、《御風六法》、《暴風眼之海淺考》三篇,比其他幾部經(jīng)書要簿很多。

《風聞錄》是根據(jù)沿海地區(qū)一些民間故事記載的,一些有關(guān)大海對岸沒有人去的地方,那里住著風族后裔的異聞傳說。大部分都是捕風捉影的事,有的卻有名有姓十分具體,但都沒有什么可信的根據(jù),但是里面頻頻出現(xiàn)一個名叫那里奇古斯?曲的人物,讓曲思揚心中無比震驚。

《皇極意經(jīng)?風考》第三篇《暴風眼之海淺考》的記載中也出現(xiàn)過那里奇古斯?曲這個奇怪的姓名。書中所有記載都提及,這個那里奇古斯?曲是唯一由暴風眼之海海域出來的人。

曲思揚的震驚不單單是因為一個重復出現(xiàn)在書中的名字,而是這個名字他在父親曲風的青鋼煙斗上見過,是銘刻上去的。因為這個名字又長又古怪,所以曲思揚記得很清楚,他還記得自己曾問過父親這是什么意思,但父親說他也不知道,因為煙斗是曲思揚的祖爺爺留下來的,太過久遠的事,沒人能說清楚。曲思揚也沒去深究,事情也就過去了。

十余年之后,當曲思揚在《皇極意經(jīng)?風考》中看到那里奇古斯?曲這個名字時,塵封多年的記憶突然清晰了起來,但清晰起來的名字卻讓曲思揚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之中。這個人是誰?為什么他的名字會出現(xiàn)在祖爺爺留下的煙斗上?他的名字里為什么會有一個曲字?這個曲和曲家是不是有什么關(guān)系?他會不會就是自己的祖爺爺?

所有的猜測都是沒有證據(jù)可以證實的,曲思揚帶著疑惑繼續(xù)往后讀。接下來是《皇極意經(jīng)?風考》中記載的《御風六法》,隨著曲思揚一步步推敲,按《御風六法》的內(nèi)容分析,基本可以斷定自己就是書中提到的大海對岸風族的后裔,《御風六法》先描敘風族人的體質(zhì)和體貌特征,曲思揚全部能對上,然后記載了一套輕身功夫的心法要訣與習練方法。

反正漫漫旅途枯燥乏味,曲思揚便依著《御風六法》的法門試著練習,一開始他權(quán)當是消磨時間,有過師父這么多年費盡心機想讓他練出真氣卻無果的經(jīng)歷后,曲思揚實在對修煉武功沒有太多的信心。

《御風六法》的首篇講修煉前先得感應(yīng)風蛇。曲思揚理解的風蛇大概就是和水靈之氣、金凝之氣不同體性的另一種真氣,心中先就怯了,還是因為他多年來跟隨師父修煉真氣不成,總覺得練出那一絲真氣有千難萬難,內(nèi)心都產(chǎn)生陰影了。

誰知道按《御風六法》里的法門第一次調(diào)整呼吸、疏導氣機時,他便感受到了風蛇。曲思揚奇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打開了周身每一個毛孔,對周圍每一絲細小微弱的空氣流動都了然于心。他仿佛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這個世界的每一處都可以和他一起呼吸。

這奇妙的感受讓曲思揚這才真正領(lǐng)悟到一個道理——不同的體質(zhì)是無法修煉同一種真氣的。這樣一想,這個道理似乎又是一種悖論,因為在蘇醒的體內(nèi)就同時存在著幾種真氣。而按《皇極意經(jīng)?皇極經(jīng)》記載,需五氣同修至“五行生五大成方為皇極”的理論似乎也成了悖論。

曲思揚想不明白這些道理,但他生性豁達,想不明白便也不去鉆牛角尖??傊@一步踏入風蛇的門檻,曲思揚便著了魔般不可自拔,從此除了一日三餐,終日躲在船倉中研習《御風六法》,不知不覺間一個多月便匆匆過去了。

這一日,船靠碼頭,船工跑來敲門叫曲思揚下船,他才知道已經(jīng)到了鯨吞海峽北岸的海貝港。他搭乘的是一艘貨運船,因為給足了船錢,除了入海后船主幫他去協(xié)商換乘了一艘海船外,一路上也沒人打擾他。

當年曲思揚與師父燼匹去鐵域養(yǎng)冷火時,一路躲躲藏藏,走走停停,生怕行蹤泄露,足足用了大半年工夫才從火藏神廟到達樓臺山脈。可自己回來時,一路順水行舟,才不過一個來月的時光。

曲思揚一下船便到了闊別三年的煜焰國的邊上,想起圣女希子煙,他心中突然生出些迫切的感覺。明明自己這一去是去強奪人家火藏神廟的圣物,曲思揚卻懷著一腔歸心似箭的情愫。

海貝港的名字中帶了一“港”字,但這里卻并不能算得上是一個港口,充其量只是一個小碼頭。這個小碼頭隔著窄窄十余里海峽,正對著的是煜焰國海境上綿延了上百里的懸崖,對面并沒有港口,要進入煜焰國還得往東走一百多里到古船港。

曲思揚在船上學了一身的輕身功夫沒處施展,此時有這一百多里地,正好可以試試自己新學的御風六法。

下船后,曲思揚便沒有雇乘車馬,也沒有再找順風船只,而是迫不及待地離開海貝港碼頭,順著官道徒步往東走去,到了無人處便調(diào)動起體內(nèi)風蛇,先讓風蛇布滿雙腿各大穴脈,按照御風六法中的基礎(chǔ)步法登云步半蹲在地上,雙膝彎曲,待體內(nèi)風蛇之力被全部喚醒后由雙腳腳拇指發(fā)力,傳向腳踝的風蛇之力與照海以下申脈、足臨、太沖、太白、行間、內(nèi)庭諸穴充盈的風蛇之力匯聚在一起,擰成一股強健的力量沖向膝跳處,雙膝觸機般繃直,一蹬一彈之間,他的身體如箭矢般飛射向半空中,足足躥高了有五六丈之后方才勢竭下墜。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了,縱然曲思揚早有心理準備,知道這一縱身會跳起很高,也沒預想到會跳起到如此離奇的高度,待他回過神時已經(jīng)身在五六丈高的半空中,低頭一看頓時嚇得驚叫起來,心神一散,體內(nèi)風蛇之力失了控制四處流竄,人便直直由五六丈的高處摔落!

曲思揚大聲驚叫著,心想我命休矣,誰知道下墜的身體在雙腳剛剛站上地面的剎那之間,體內(nèi)的風蛇之力仿佛有感知能力一樣,自行聚力沖向了他的雙腿,為曲思揚的身體緩沖了下墜的沖擊之力。緊接著曲思揚仿佛肌肉記憶般再次屈膝跳上了半空中,這一次的高度足足七丈之余。

這一番突變雖在電光石火之間,曲思揚心念電轉(zhuǎn),已不如第一次那樣慌張了。他試著凝神斂氣,按御風六法中的調(diào)息法控制體內(nèi)風蛇之力的流轉(zhuǎn)走向,這一次落地便穩(wěn)定了許多。待再一次躥向半空中時,曲思揚對登云步的收發(fā)規(guī)律已大致掌握,能夠熟練調(diào)整這種神奇步法的角度與力度。

曲思揚的身影在少有行人的官道上畫出高高低低的弧線,往古船港方向縱躍飛奔過去,偶而遇見一兩輛馬車,他便加速超越過去,最快時一步之間便能高出十丈不止??吹剿碛暗能嚪蛟俣ㄇ鐣r視線里也早不見了他的影子,便只以為是自己眼花出現(xiàn)的幻覺。

一百多里路程,曲思揚一路飛奔用了也就一個時辰的光景。

曲思揚停步站在古船港的碼頭上,回望海貝港碼頭方向,便如做夢一樣。從與蘇醒等人分別算起,曲思揚坐船走水路順流而下,一路都順風順水,而翻越暗嵐山走陸路去帝都的蘇醒等人才剛剛離開猙突崖群山,連一半路程都還沒有走出去,曲思揚便已行出千里之外了,明天過海峽便要進入煜焰國,想想都覺得激動。

曲思揚打起精神找了過海的船家,付過船資再次登船啟航,船家為躲官稅趁夜出海,第二日清晨,曲思揚便下船踏上了煜焰國土,抬眼都是熟悉且茂密的熱帶雨林。

幾天之后,曲思揚終于穿過了重重雨林,到了密林最深處。他終于又回來了,二十三座巍峨屹立的古塔出現(xiàn)在曲思揚視線范圍內(nèi),乳白色的塔頂星星點點地點綴在樹冠之間,圍繞著塔林的建筑群古舊斑駁,透著厚重的滄桑氣息。建筑群的入口處,高達五丈的石牌坊上用黑底朱漆刻著氣勢恢弘、蒼遒古樸的四個大字——火藏神廟。

一切都是老樣子,一如師父十多年間數(shù)次帶他來的時候一樣,這時看著只覺無比的親切。唯一與之前有些不同的是石牌坊下多了一群如臨大敵的執(zhí)事武僧,讓人覺得氣氛緊張了許多。

曲思揚走出密林間的小道,來到火藏神廟的石牌坊下,幾名執(zhí)事僧急匆匆地提著棍杖圍了過來,這幾名執(zhí)事武僧中有幾個是認識曲思揚的,一名中年武僧走過來,緊張地看著曲思揚:“曲施主,這一屆的炫火大會取消了,火藏神廟今年不再對外開放,您請回吧!”

幾名執(zhí)事武僧臉上透著明顯的戒備,曲思揚不知道火藏神廟發(fā)生了什么事,幾位執(zhí)事武僧的舉止讓他心中也緊張了起來,他定了定神解釋:“我這次不是來參加炫火大會的,我和你們主持炅燭大師曾有約定,這次是來赴約的。前四屆炫火大會我都曾來參加過,你們火藏神廟的許多武僧應(yīng)該都認識我?!?/p>

那名中年武僧面露尷尬,嘴唇翕動,卻始終沒有說話。

曲思揚心思敏捷,看出了他只是職責所在,但作為修行之人又不能出口欺騙自已,而火藏神廟不讓生人進廟的真實原因他又不能說,所以才欲言又止??汕紦P此時退是不可能退的,但也不想為難這名武僧:“勞煩師父去給炅燭大師通報一聲,就說燼匹的徒弟又來了,炅燭大師見與不見我,我聽他的示下便是?!?/p>

那名武僧無奈地嘆了口氣道:“出家人不打誑語,炅燭大師已經(jīng)圓寂了,曲施主這次前來是見不到他了,還請回去吧。”

曲思揚一怔。炅燭大師年已高,油盡燈枯本屬自然情理,可他一心想著舊約即將得償,怎么也沒有往這個方面想過,此時一旦得知炅燭圓寂,不知該找誰去赴約,急切間脫口問了句沒有頭緒的話:“炅燭大師什么時候圓寂的?”

“炅燭大師圓寂已經(jīng)三年了?!?/p>

“三年,都三年了么?那么如今火藏神廟的主持是誰?”曲思揚算了算時間,三年前豈不是自己和師父剛離開火藏神廟的時候嗎,一時又產(chǎn)生了些說不清的疑惑。

“現(xiàn)在的主持是炫燁大師?!?/p>

曲思揚定了定神:“好,那么勞煩師父去通稟炫燁主持一聲,說燼匹的徒弟曲思揚求見,當年炅燭大師是代表火藏神廟與我們師徒二人定的約,火藏神廟人盡皆知,可不是我們師徒與炅燭大師私下定的約,火藏神廟總不會耍賴不認賬吧?”

那名執(zhí)事武僧自然是知道當年約定的,嘆了口氣:“曲施主,不是火藏神廟要違約,只是現(xiàn)在火藏神廟另有緊要事,主持分不出精力來處理與你們師徒約定的事?!?/p>

“什么事能比火藏神廟的名聲更要緊?”曲思揚咄咄逼人。

武僧被問得無言以對,半晌才回話:“此事貧僧不便對曲施主透露,還是請回去吧,等過了這一段時間,知火堂與三昧宮的人都走了,曲施主再來,火藏神廟一定會給施主一個公正的答復。”

畢竟是出家人,幾乎沒有防人之心,武僧說的話毫無謹慎可言,嘴里說著不便透露,卻一口氣都透露了出來。

曲思揚聽他這樣說話也覺得好笑,又憋不住想故意逗逗他,便拿著腔調(diào)旁敲側(cè)擊:“我?guī)煾甘侵鹛锰弥鞯谝焕^承人,知火堂的大人物我都熟悉,這次來的有沒有一個叫烮煂的家伙?他心眼兒可壞,要是有他在,你可得叫炫燁主持小心點,以前有我?guī)煾笁褐?,現(xiàn)在我?guī)煾覆辉冢@家伙一定是無法無天的作派,還有三昧宮的宮主煵真我也認識,長得白凈俊朗和女人一樣,可不要看他長得細皮嫩肉的就以為好說話,他也是極厲害的人物。”

曲思揚說著話間,見幾位執(zhí)事武僧的臉色一個個都變了,不由得也暗自心驚,低聲自語般嘟囔:“不會吧?不會真是這兩位親自來了吧?”

沒人接他的話,曲思揚的臉色也變了?;鸩厣駨R、三昧宮與知火堂是煜焰國如今的三大部落,幾百年都老死不相往來,現(xiàn)在突然聚在了一起,這意謂著什么,曲思揚雖然一時也想不明白,但絕對不會是什么好事。

“他們來干什么?”曲思揚低聲自言自語。

“和你一樣,也是來強奪火魄的,但他們野心可更大,他們想連圣女一塊搶走!”

曲思揚大驚,尋聲轉(zhuǎn)頭看去,說話的是一位老熟人——燁一。

又三年沒見面了,如今的燁一和尚也老了,胡茬花白,但他的氣度卻寬厚內(nèi)斂了許多,話語間也早沒有了曲思揚初見時的火爆脾氣:“曲施主,炅燭大師說的‘世有熱水,可有冷火你們解開了嗎?”

“他們?yōu)槭裁匆獡屪呤ヅ??”曲思揚沒有回答他的話,急切地問。

燁一看了看其他武僧,沒有多說什么內(nèi)情,向曲思招了招手,朝著火藏神廟里面走去:“咱們也算是老相識了,你和你師父雖說也是無理強奪我火藏神廟的圣物,但坦坦蕩蕩,真刀實槍地來搶,和炅燭大師訂約也是一言九鼎,算不上壞人,你且隨我進去看看三昧宮與知火堂來的大人物?!?/p>

燁一雖說性格內(nèi)斂了很多,說起話來依然不像一個出家人,他在火藏神廟的地位頗高,如今更是火藏神廟的第一高手。眾執(zhí)事武僧見放話讓曲思揚進廟,便也不再阻攔,曲思揚跟隨在燁一身后急急往廟里走去。

“圣女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一走到無人處,曲思揚便急問。

“你好像關(guān)心圣女勝過了你們師徒十幾年來心心念念的火魄,你認識我們圣女?”燁一不經(jīng)意地問。

“見過?!鼻紦P被他問得措不及防,也覺得自己太急躁了些,沒能穩(wěn)住情緒,說完又解釋,“三年前在藏書閣里見過她,就是那個小啞女嘛!”

“那你又怎么知道她是啞巴的?你找她說過話?”

“沒有,沒有!”曲思揚突然就慌亂了。

“沒有?你怎么能確定她是圣女的?”

曲思揚正想著編個謊話來糊弄一下燁一和尚,誰知燁一看似步步緊逼的盤問卻好像只是隨便問一問而已,并不是真想要他的回答,問完已然往前走去了,曲思揚愣了一下,急忙提步追去。

燁一將曲思揚帶到了自己的禪室,進了門便隨手關(guān)上了門,回過頭來凝視曲思揚,此時眼神犀利,仿佛要把他看穿一樣,半晌后才問:“燼匹呢?這次怎么沒和你一起來?”

曲思揚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把師父去世的事情告訴他,沉默不語。

燁一的眼中透著精明:“你剛才跟知客僧說你師父以前壓著裂煂,現(xiàn)在他不在了……你師父走哪了,不會是……”

“是!”曲思揚覺得隱瞞沒有意義了,“師父在養(yǎng)成冷火時被逃逸的火靈燒死了?!?/p>

燁一的眼神暗淡了下來:“我當年在功夫上輸給他,心中一直不服,這兩年練成了火藏神廟的幾項絕技,一直等著你們來,想和他再切磋切磋,唉,倒是我著相了。”

燁一停了停,語氣越發(fā)平靜:“還記得炅燭大師圓寂前親手寫給你們師徒的那一箋書信吧,看似殺氣畢露,實際卻是外強中干。老僧當時以己度人,總覺得他太忌憚你師父在他圓寂之后會來火藏神廟大開殺戒,想用那一紙約定將你師徒二人一軍,其實并沒寄希望于你們真能解開冷火的秘密。但到了他圓寂前一刻,眾人都等著他留下偈語,誰知大師最后只說了一句:‘火魄給了他們吧!說完便往生極樂。當時新的主持炫燁要遵炅燭大師的囑托,去尋你師徒來將火魄給了你們,但是被我擋住了?!?/p>

燁一說到這里看向曲思揚,見曲思揚并無任何喜怒便繼續(xù)講了下去:“我擋他,不是要違逆炅燭大師的遺囑,而是炅燭大師圓寂之后,只有我清楚火藏神廟并沒有將火魄給你們的辦法。

“這個秘密火藏神廟其他僧人并不知道,也不能讓他們知道,你一定也以為幾百年來是火藏神廟在守護著這世上最后一枚火魄,其實這樣以為的世人都錯了,事實是因為它就在那里,沒人能取得走它,我們只是不得以才以它為中心修建了火藏神廟。這三年來,我猜想炅燭大師的意思是叫你們自己來取走火魄,他認為你們師徒知道取走火魄的方法,或者你們會知道?,F(xiàn)在你告訴我,你們知道取火魄的方法嗎?”

曲思揚在燁一的注視下無力反駁,老實點頭:“知道!”

“是圣女跟你說的嗎?”

曲思揚嘴張得老大,卻什么聲音都沒有發(fā)出來。

燁一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了然一笑:“那我的其他猜測也應(yīng)該都差不多了,現(xiàn)在我們是一伙的了,我來告訴你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吧!”

“什么處境?”曲思揚聽得一頭霧水。

燁一鄭重地望著曲思揚:“你知道的,炅燭大師是煜焰國境內(nèi)三大部落都公認的第一高手,但火藏神廟除他之外再無頂級高手了,我在火藏神廟算是僅次大師的第二高手,可放在整個煜焰國,連前十位都望塵莫及。而我們守護著的火魄,已經(jīng)夠叫知火堂與三昧宮牙癢癢了。圣女偏偏也來到了火藏神廟,幾百年來,三大部落的局勢都沒有如此緊張過。

“炅燭大師在你們師徒三年前還沒離開火藏神廟時就已經(jīng)圓寂了,但他圓寂的消息我們一直對外瞞著,這可不單是針對你們師徒二人?,F(xiàn)在看來,火藏神廟可能是出了內(nèi)鬼,前段時間炅燭大師三年前就圓寂的消息,終于還是泄露了出去,之后便有了現(xiàn)在三昧宮的宮主與知火堂的少堂主不約而同地造訪火藏神廟,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曲思揚想了想,嘆息:“炅燭大師圓寂的消息你們不隱瞞還好,一隱瞞更顯得火藏神廟外強中干,所以他們才敢大張旗鼓地踏入火藏神廟。我知道火藏神廟、三昧宮、知火堂這三大部落幾百年來雖不算是敵對狀態(tài),但也是老死不相往來,這次當然都是聞到了巨大的誘惑??伤麄兿電Z火魄可以理解,搶圣女又是想從圣女那里得到什么?”

“三昧宮與知火堂可不像你們師徒一樣明刀明槍地來搶奪,他們野心可不是一點點,兩部現(xiàn)在是以火神的名義,認為圣女出世是火神給火民一統(tǒng)的重大時機與征兆,說大家應(yīng)該結(jié)束三大部落的敵對關(guān)系,打著一統(tǒng)煜焰國、造?;鹕褡用竦拇笃靵碚一鸩厣駨R商議,看著大義凜然,實則心懷鬼胎?!?/p>

“造福火神子民?很不妙啊!”曲思揚嘆道。

“當然不妙,即便統(tǒng)一了三大部,誰來當國王?誰做大教宗?”燁一長嘆一聲,“又是火民的一場浩劫,就在現(xiàn)在,火神原上的十三城堡已經(jīng)在緊鑼密鼓地調(diào)動兵力了。知火堂當然也不甘失了先機,他們的神甲軍你是最清楚的,人數(shù)雖少,論戰(zhàn)力卻是煜焰國之最強,此時也已部署在他們與火藏神廟的邊境,與三昧宮的軍隊呈犄角之勢,劍指火藏神廟。一旦他們來火藏神廟的目的不能達到,熄滅了幾百年的戰(zhàn)火便要在煜焰國的大地上復燃了。”

曲思揚眉頭緊鎖:“這么說來,他們搶奪圣女是想軟禁她,然后他們便可假傳圣女的話來挑起戰(zhàn)火,滿足他們的勃勃野心?!?/p>

“挑起戰(zhàn)火不一定,是要在權(quán)力的游戲里占據(jù)至高點罷了。炅燭大師圓寂前便想到了這一點,安排了八名武僧暗中保護圣女,他們?nèi)粢獎哟謴妸Z圣女,在火藏神廟的地盤里是占不了便宜的。我是怕一個處理不慎,便是一場戰(zhàn)火。你來的時機剛好,恰恰便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三昧宮與知火堂的人已經(jīng)來了五六天,我們已經(jīng)沒法再拖了,所以主持炫燁安排了讓他們今天下午覲見圣女。如今整個煜焰國應(yīng)該只有你與圣女明白取火魄的方法,炅燭大師當年又當眾留下將火魄贈予你師徒的遺言,我覺得我們或許能在這點上做些文章?”

曲思揚緊抿著嘴唇,思忖良久后方才開口:“也只能見機行事了,下午他們覲見圣女的時候我也去,正式向主持提出讓火藏神廟兌現(xiàn)當年的承諾,借此機會先看看三昧宮與知火堂如何反應(yīng),再做打算。燁一大師若是信得過我,讓我先見一見炅燭大師安排的那八名神僧!”

“老衲便是八名暗中保護圣女的武僧之首,你和我商量便是。”

曲思揚沉吟片刻,鄭重囑咐:“圣女是堅決不能落在他們手中的,今日若是撕破了臉皮,我設(shè)計拖住他們,大師與幾位神僧帶上圣女得離開煜焰國,暫避鋒芒。”

“你有什么辦法拖住他們?”

“取火魄,有了火魄在手我便能拖住他們,但情勢復雜,須等一切安頓好了,你們再回來!”

“好,那就見機行事!”

覲見圣女的儀式,就安排在懸浮了幾百年的火魄的下方——火靈廣場。

圣女坐在南面高高的火神椅上,三昧宮與知火堂的人依次匍伏上前跪拜。

知火堂少主烮煂一直等到所有人都跪拜之后,才最后一個上前跪在火神椅前,但他卻沒有像其他人那樣五體投地地匍伏在地上,抬頭逼視著圣女,開口高聲喊道:“請圣女向我等虔誠的火民,對大教宗歸來的跡象給予啟示!”

圣女并不理他,端坐火神椅上,面若冷霜,烮煂便跪著不起來,將早準備好的說辭朗聲說了出來:“我煜焰國土裂三疆,火神的子民五百多年來日夜翹首以盼,一統(tǒng)煜焰國。當年火神留下的最后一道神諭中明確指出五百六十六年后是大教宗歸來的時候,今年正是火藏歷五百六十六年,恰是神諭之年,請圣女給予啟示!”

燁一站了出來,橫在圣女與烮煂中間擋住了烮煂的視線,低頭望著裂煂:“圣女降臨火藏神廟五年了,并未曾有人見過圣女開口說過一句話,所有人都知道圣女不能開口言語,你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資格膽敢來逼迫圣女?”

烮煂先是見有人站到了自己面前,仿佛自己是在向他下跪一樣,急忙先站了起來,聽清燁一的問話后,先是一愣,緊接著便是惱怒。他是知火堂的下一任堂主的不二人選,將是掌握煜焰國三分之一權(quán)勢的大人物,這次來火藏神廟帶了一千名精銳神甲軍戰(zhàn)士,有這一千神甲戰(zhàn)士傍身,來去都無人能擋。

此時見一個老和尚膽敢站在跪著的自己面前來占便宜,說話還極為無理,他頓時怒火中燒,正要發(fā)火時忽聽一名知客僧走入了火靈廣場,向火藏神廟主持稟報道:“主持大德,三年前與炅燭大師定了冷火之約的人來了,求見主持!”

圣女的嘴角不為人察覺地往上翹了一翹。

烮煂心中一驚,冷火之約在煜焰國三大部落之間都傳遍了,而與炅燭定約的正是能讓烮煂心懷畏懼的不多的幾個人之一——他的親叔叔燼匹與他那個不會武功卻滿腦子古怪想法的徒弟曲思揚,烮煂受此一驚,哪里顧得上和燁一較勁,巴巴地望向火靈廣場的入口。

炫燁也是心中一跳,三年前定約時,炅燭大師曾寫下了一封殺意濃烈的信箋給他師徒二人,言明若未能弄明白“世有熱水,可有冷火”的道理,再敢踏入火藏神廟,便只有一個“殺”字等著他們。如今他們既然又回來了,若不是真弄明白了“世有熱水,可有冷火”的道理,那便可能是得知了炅燭大師圓寂前改口要贈他們火魄的消息。

炫燁一時也心中慌亂無措,對那名知客僧吩咐:“你去回了他,便說寺中今日有貴客覲見圣女,叫他師徒二人改日再來?!?/p>

“改不了日期了。”接著他的話音,曲思揚已經(jīng)走了進來,“我的事關(guān)乎火藏神廟的聲譽,可是緊要得很!”

不等炫燁反應(yīng),曲思揚已大步走到火神椅前朝著希子煙跪了下去,行完大禮,然后由懷里掏出一串吊著碩大翠綠寶石的風銀項鏈,雙手舉過頭頂虔誠獻禮:“火民曲思揚向圣女敬獻一串自己采來打磨而成的綠寶石項鏈,愿圣女青春永駐、萬壽無疆?!?/p>

曲思揚的話不著四六,但火民向圣女敬奉自己的禮物是虔誠的表現(xiàn),誰也不能阻擋,圣女站了起來,親自走到曲思揚身前接過綠寶石項鏈,然后用左手按在曲思揚頭頂以示祝福。

曲思揚面色虔誠高聲唱頌:“我心光明!”

圣女面無表情,手攥那串綠寶石項鏈坐回到火神椅中。

“你弄明白‘世有熱水,可有冷火的道理了?”炫燁與裂煂異口同聲地問道。

曲思揚起身面向二人雙手一攤,道:“沒有,大教宗走了五百六十六年,‘世有熱水,可有冷火便空傳了五百六十六年,無人能解,我?guī)熗蕉寺牭竭@句話才也不過三年,哪里就能弄得明白了!”

“你師父呢?”

“那你敢回火藏神廟?”

二人幾乎又是同時問出了自己心中最著急的問題,曲思揚看著二人并不回答,一副不知道該先回答誰好的表情。

炫燁畢竟是出家人,他指了指烮煂表示自己并不著急,曲思揚不緊不慢地轉(zhuǎn)向烮煂,陰陽怪氣道:“我?guī)煾嘎犝f知火堂有人違背祖訓,欲攛掇老堂主與火藏神廟爭奪圣女,有挑起煜焰國戰(zhàn)亂之嫌,他老人家很是憤怒,已經(jīng)回知火堂去了,我?guī)煾傅钠馍偬弥髂闶侵赖?,我看他這次是想廢了老堂主自已來替火神主持正義了!”

“你胡說!”烮煂已經(jīng)不能鎮(zhèn)定了,他這個叔叔的脾氣他當然再清楚不過了。當年燼匹若不是醉心于武學,無心爭位,知火堂的掌權(quán)人確實該是他,并輪不到裂煂的父親。燼匹一輩子脾氣火爆、做事強硬,若教他使起性子來,天王老子也擋不住。

曲思揚一副皮里陽秋的無賴模樣:“胡不胡說你比我清楚,我也懶得和你解釋,我這師父一輩子沒有婚娶,身邊親近的人也就我曲思揚一個,說不定我以后還能撈個堂主當當。裂煂,咱倆也是老相識了,雖說以前不怎么談得來,總還是自家人,我要當了堂主,你放心,也虧待不了你!”

“住嘴!”烮煂的臉色越變越難看,曲思揚這一番冷嘲熱諷,加上他確實有此顧忌,此時已經(jīng)是惱羞成怒,他對曲思揚怒目相對,身后十余名知火堂的高手都隨著他的怒吼站了起來,“不要囂張,我現(xiàn)在就滅了你,看你怎么去當堂主!”

曲思揚盯著烮煂氣定神閑地冷笑:“十幾年的老相識了,說翻臉就翻臉,這就要動粗了嗎?”

曲思揚說完慢斯調(diào)理地由懷中取出一只不足一寸高的水晶小瓶,高高舉過頭頂,小瓶子里裝著一些碧綠色的液體,在眾人頭頂火魄的照耀下,水晶小瓶也和一枚綠寶石一樣熠熠發(fā)光,他冷傲地問:“烮煂,見過三昧火油嗎?”

他這一問,烮煂大驚,三昧火油是在煜焰國失傳的控火術(shù)中排名前三的火油。

三昧宮那邊的反應(yīng)比他要大得多,以煵真為首的十余人一聽“三昧火油”四個字,下意識地起身便往后避讓,其中幾人甚至踢翻幾張椅子,曲思揚舉著裝三昧火油的水晶瓶,轉(zhuǎn)頭看向煵真:“果然還是煵真大人識貨,也是,三昧火油便是從你們?nèi)翆m流傳出去的秘術(shù),你們當然最清楚它的威力了!”

煵真臉色變了變,卻并沒有與他計較。

“少嚇唬人,三昧火油失傳也三百年了,你拿的肯定不是三昧火油!”烮煂知道曲思揚雖然不會武功,但博學多聞,最是擅長唬人。

曲思揚懶得理它,走到火靈廣場的荷花池旁,啟封了水晶瓶,小心地滴了一滴三昧火油在荷塘中?;痨`廣場上聚集的人大部分對三昧火油都是只聞其名并沒有真正見過,但三昧火油的名號太響了,沒有人不知道它,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曲思揚身上。

隨著那一滴三昧火油滴落,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那滴落的綠色火油與水面接觸的瞬間就迅速擴散開來,形成了一張肉眼可見的半透明油膜,鋪在整個荷塘水面上。轉(zhuǎn)眼之間三昧火油便與荷塘里的水發(fā)生了激烈的反應(yīng),荷塘中的水仿佛成了可以燃燒的材質(zhì),悄無聲息,但卻劇烈無比地被三昧火油燃燒,只一小會兒,荷塘里的水與開的正茂盛的一池荷花便被燒得干干凈凈。

最后,能量殆盡的油膜滲入了泥土之中,原本盛開的一塘荷花,只是因為滴入的一滴三昧火油,傾刻之間變成了灰燼枯枝。

火民都知道三昧火油的傳說,知道它是能連水都燃燒,蘊藏神鬼之力的火油。在場的人中除了煵真與曲思揚,并沒有其他人親眼見過三昧火油究竟有多大的威力,一時之間都看傻了眼。

曲思揚趁眾人失神,悄悄溜到圣女希子煙身邊,準備帶她逃離此地。今日的情勢曲思揚已經(jīng)看得很明白了,三昧宮與知火堂的人根本不可能放走圣女,在他們眼中圣女已經(jīng)是他們口中的一塊肥肉了。現(xiàn)在還在火藏神廟的勢力范圍內(nèi),他們就已經(jīng)如此囂張,圣女一旦落入他們手中,后果真是不堪設(shè)想。

“冷火!”就在這個關(guān)節(jié)眼上,圣女突然開口。

在眾人都懾于三昧火油的神威下,整個火靈廣場鴉雀無聲的時候,圣女這一聲,突兀又清晰,即便是在場火藏神廟的大部分僧人也是第一次聽見圣女金口發(fā)聲。一時間火靈廣場更是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都驚訝不已地望向圣女。

圣女舉著曲思揚敬奉給她的那條綠寶石項鏈的吊綴,對著半空中懸浮著的火魄微微抬頭,入神地盯著那塊寶石,根本沒注意到眾人的驚詫,繼續(xù)自言自語:“它果然是活的!”

曲思揚心中叫苦不迭,本來想著自己若是憑武力想救走希子煙是萬萬不能的,任何一個練過幾天武功的人都能打得自己滿地找牙,但借眾人被三昧火油的威力震憾之時,偷偷帶她出去還有些希望,誰知道關(guān)鍵時刻希子煙自已卻壞了事。

希子煙從封存冷火的水晶瓶上收回目光,望向溜到自己身側(cè)的曲思揚,看他表情才明白自己這一開口可能闖了禍。本來這幫外人一來她就感覺到了火藏神廟里充斥著緊張氣氛,但此時既然已經(jīng)開了口,收是收不回來了,干脆就不再裝啞巴了吧。她也不理會眾人的詫異,笑望著曲思揚:“曲思揚,你真的把冷火養(yǎng)成了,真漂亮啊,火的精靈,可以在任何地方舞蹈的精靈!”

希子煙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少女的天真爛漫,烮煂被她開口說話這件事本身已經(jīng)給氣得快要吐血了,他眼露兇光盯著燁一和尚狠聲怒吼:“老和尚,你不是說圣女是啞女嗎?不是說她自從進了火藏神廟五年之久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嗎?來,來,你來給我解釋一下她怎么又會說話了?”

燁一此時也是心亂如麻,本來寄希望曲思揚設(shè)計拖住眾人,由自己護送圣女離開,圣女這一開口,情況真不知道會怎么樣,他也氣不打一處來地沖烮煂吼:“我怎么知道,或許是火神顯靈又賜予了圣女開口說話的能力!”

烮煂火冒三丈,再也忍不住了,沖手下人發(fā)令:“給我把圣女先抓起來再說!”說著自己一馬當先便朝圣女沖去。

“放肆!”希子煙猛然轉(zhuǎn)頭沖烮煂暴喝,所有人都停住了,圣女吼出這兩個字時,完全不是一個少女的樣子,更像是一個暴戾王者該有的氣場,沒有人能準確形容那一瞬間圣女身上產(chǎn)生的威嚴,在那一股威嚴之下,離他最近的曲思揚都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頂禮膜拜的沖動。

而被圣女怒視著的烮煂,根本無力對抗她施加的壓力,雙膝一軟直接跪了下去,如果非要烮煂來形容自己的感受,他只能說自己看到了神威,在圣女的神威面前自己卑微如螻蟻,仿佛必須立馬跪下才能稍減自己犯的罪孽。

“冷火既已出世,火民便該警醒,這是大教宗歸來的第一個征兆,接下來的第二個征兆便是火魄被取!”圣女冷漠地環(huán)視眾人,被她目光掃過的人全部跪伏在地上。

火魄安靜地懸浮在眾人頭頂?shù)陌肟罩校缥灏俣嗄陙淼拿恳粫r每一刻。

“那么請圣女示下,大教宗此時身在何處,我等該如何迎接大教宗歸來?”煵真跪在地上虔誠地問。

“大教宗不需要任何人迎接,他將帶著火云歸來,大教宗歸來的時候,火域之內(nèi)一片純凈,貪婪、色欲、傷悲、暴怒、懶惰、自負、傲慢,都將化為灰燼,他攜帶的威烈將盡焚卑劣的靈魂,整個世界都將沐浴在火神的神光之中!”

說完這句話之后,圣女仿佛虛脫了一樣,身子一軟便要癱倒,曲思揚急忙起身,趨前一步攬住了她,圣女身上那股讓人不敢逼視的神威褪散了,她又恢復成了那個安靜美麗的啞女模樣。

曲子煙頭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仿佛是火神在剛才短暫的時間里借用了她的身體,她卻趁所有人低頭跪俯的時候,沖曲思揚做了一個俏皮的鬼臉。

曲思揚一時之間也迷糊了,難道說她剛才的所做所為都是裝出來的?那些聽起來深奧的話,可能是她讀過的某一本書中來的,可那種讓人不敢逼視的神威又是怎么裝出來的呢?曲思揚一時也迷惑不解。

眾人身上的壓力也都消失了,烮煂帶來的知火堂高手中的首領(lǐng)叫熛夷,是一位武功奇高但性情暴戾、睚眥必報的人,他被圣女身上那一股神威壓倒跪地時,心生怨恨,此時一旦壓力消散,起身二話不說便掏出一張上好弦的機弩對準了圣女。此時只想報圣女強行壓制他下跪的仇,惡從膽邊生,什么都顧不了了,他在火頭上的時候,烮煂也壓制不住。

曲思揚見機不對,猛然提氣運起體內(nèi)的風蛇,攬腰抱起了希子煙,朝著火靈廣場的出口拔腿就飛奔了出去,熛夷手指扣動板機,三支連弩箭同時射出,但他志在必得的三支箭矢只射中了曲思揚與希子煙殘留在他眼中的影子,然后穿過殘影釘在了火神椅上。曲思揚與希子煙的殘影,在人群中畫出一道彎曲軌跡,奔向了火靈廣場的出口,他們帶起的勁風刮得沿途眾人面皮生疼。

抱著圣女的曲思揚仿佛憑空消失了,待眾人回過神來沖到火靈廣場的出口時,哪里還有曲思揚和圣女的影子,追都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追。

希子煙只覺得身子一輕,耳畔風聲呼嘯而來,前一秒鐘還被人用弩箭指著,一下秒便在曲思揚的臂彎里騰云駕霧般逆風飛翔了起來。曲思揚一個縱身便是十余丈的高度,巨大的失重下希子煙緊閉雙眼,緊緊地抱著曲思揚的脖子,一開始的驚恐尖叫很快就變成了驚奇與激動的歡叫,曲思揚懷中的火倭狨探出頭來,睜著圓圓的眼睛懵懂無知地盯著哈哈大笑的希子煙。

轉(zhuǎn)眼之間,二人便來到了十余里之外的一片樹林前,曲思揚收起真氣落下去,放慢了腳步往樹林走去,已經(jīng)不在空中的希子煙,仍然緊緊抱著曲思揚的脖子舍不得放開:“曲思揚,你怎么變得這么厲害了?”

“這可不算厲害,要真打起來我其實誰也打不過,只是逃命的功夫天下第一罷了!”曲思揚有些心酸又有些得意。

“那你這天下第一的逃命功夫叫什么呀?”希子煙歪著腦袋又問。

曲思揚不由得就想逗逗她:“你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圣女嗎,還要問我?”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啦,但是我知道你喜歡我!”

曲思揚被希子煙突然的轉(zhuǎn)折給弄懵了,低頭看去,呼吸可聞的少女雙手環(huán)抱著自己的脖子,面色羞紅,卻不避開他的注目,仍然極為認真地又問:“你說,你是不是喜歡我?”

“是,我喜歡你!”這句在心里藏了三年的話,真說出來時自然而然,便如流水潺潺、白云舒展,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難堪。

“那你會不會娶我呀?”

“我當然要娶你呀!”巨大的喜悅沖破了遲鈍的心房撲面而來,停住了腳步的曲思揚在巨大的喜悅中安靜了下來,溫暖地笑著。

希子煙歡快地大叫:“曲思揚要娶我了,曲思揚要娶我了……”

不遠處的樹林里,走出七名身著暗褐色袈裟的武僧,尷尬地相互張望,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圣女開口說話,誰知道第一次聽見圣女開口說話,就是這樣一句讓出家人尷尬的話。

曲思揚終于看見了七名武僧,這片樹林是燁一和他約好的地方,七名武僧是炅燭大師留給圣女的護身符。

曲思揚放下了希子煙,朝她身后指了指:“在這里等我,我還得回去一趟,有幾位神僧保護你,沒事的!”

希子煙回頭,這才發(fā)現(xiàn)有一群人在背后,頓時羞紅了臉,低頭嘟囔:“那你快點回來!”

曲思揚嗯了一聲,轉(zhuǎn)身施展開御風步法,彈丸一射,轉(zhuǎn)瞬之間便消失在眾武僧眼前。

火靈廣場上,三昧宮與知火堂眾人對曲思揚突然施展的絕世輕功,以及他抱起圣女逃走的事情一時無所適從,若是去追,連個方向都沒有,若是不去追,這興師動眾的一趟就算白來了??扇缃窈突鸩厣駨R算是破了臉,炫燁的一句話,可能就是一場不可避免的戰(zhàn)爭。

若是真打起來,這三大部落倒是誰都不服誰,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誰也沒有能力把另外兩方吞并下去,三昧宮與知火堂這次兵臨邊界,只是為了在火藏神廟爭取更大的利益,大部兵馬只是個威懾,并沒有誰真想挑起戰(zhàn)亂。

火藏神廟的領(lǐng)域上并沒有城主領(lǐng)主之類得人物,但全民皆信徒,一旦打起來便是一場圣戰(zhàn),他們是會為了火神流盡最后一滴血的最虔誠的火民。

眾人都不知所措之時,炫燁站了出來,他聲音宏亮地壓住了嘈雜的眾人,卻并沒有一絲怒氣:“諸位施主,可否先聽老衲一言,圣女既然已經(jīng)啟示了神諭,各位此行的目的便算達到了。為避免眾生荼毒,火藏神廟對諸位施主在圣女面前的僭越行為便不予追究了,望各位念著萬千火民不易,能好自為之。圣女所啟示的大教宗歸來三大征兆之一的冷火已經(jīng)出世了,大教宗歸來之期迫在眼前了,老衲想諸位沒有人想留一個滿目瘡痍的煜焰國給大教宗吧?”

三昧宮的宮主煵真以前是不相信世上真有火神存在的,但今天親眼看見圣女身上顯示的神跡,一下子顛覆了他幾十年來堅定的世界觀,在超出他理解的神跡面前,煵真先是茫然,而后便生出了退意,但緊接著便明白火神若真的存在,就更不能讓圣女落在別人手里了。他本性并不壞,只是年少時見了太多社會角落的陰暗齷齪,就連自己的授業(yè)恩師都差一點把自己害死,所以他對誰都信不過,總是不自覺地設(shè)法讓自己任何時候都能處在一個更有利的位置。

烮煂也是被圣女口傳神諭時的神威徹底給嚇住了,剛才熛夷放弩箭射向圣女時他沒來得及阻擋,他其實倒并不是在乎圣女的安危,只是害怕熛夷的魯莽行為會讓事情變得不可收拾。正不知該如何補救呢,聽炫燁開口說了不予追究的話,倒先釋然了,盤算著現(xiàn)在最緊要的是先打道回府,叔叔燼匹若真的回了知火堂,一旦被他鬧起來也真不好應(yīng)付。

就在這時,只見一道虛影拉出呼嘯的風聲飛了進來,虛影帶起的勁風再次刮得沿途眾人面頰生疼。待虛影停下腳步站定,眾人定睛看去,詫異地發(fā)現(xiàn)來人正是剛剛抱著圣女逃走的曲思揚,只是這次回來的只有他一個人,此時卻不見了圣女的蹤跡。

這一次曲思揚的身影在眾人的詫異中猛地止步,停在了火藏神廟主持炫燁的面前,不等炫燁回過神來,開口便問:“炅燭大師當年和我?guī)煾付ǖ睦浠鹬s,你們火藏神廟還認不認?”

“當然承認,炅燭大師說出的話就代表火藏神廟,我們永遠都承認!”

“好,冷火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并交給了圣女,我一開始說它是我敬奉給圣女的一串項鏈只是因為剛才人多口雜,怕冷火給火藏神廟惹上麻煩,既然剛才圣女認出了它,并叫破了它的名字,我也就沒必要隱瞞了,現(xiàn)在我便依約來取走火魄?!?/p>

炫燁低嘆了一聲,一臉慚愧:“不是火藏神廟要耍賴不給你火魄,實在是沒有能力給。說實話,炅燭大師圓寂時曾說過再見你師徒時,無論冷火之約如何,都要將火魄贈予你們,可是炅燭大師并沒說該如何贈予你們便圓寂了。”

炫燁環(huán)視眾人一圈,說:“諸位或許不是很清楚,五百六十六年前,大教宗遺失了圣火令,之后不久大教宗便坐化了,從此煜焰國以火藏神廟、三昧宮與知火堂三大部落裂土三疆,各自為王,有過一段近百年的相互攻伐??墒且驗檎l也無法吞并另外兩家,最終各自為政安穩(wěn)了下來,這一切究其根源便是因為火魄。世上的最后一枚火魄懸浮在這里五百六十六年了,但誰也沒有取走他的能力,所以火藏神廟只能依它而建。

“因為圣火就在這里,世上才有的火藏神廟。曲施主你若是真能取走火魄,那便是火藏神廟之福,火神子民之福。圣女方才下示的神諭大家都聽到了,大教宗歸來的三大前兆分別是冷火出世、火魄被取、火云回歸,你若真能取走火魄那么兩大前兆便都應(yīng)了神諭,還都應(yīng)在了曲施主你的身上,你便是大教宗歸來的第一功臣!”

“好!”曲思揚掏出懷中的火倭狨,敞開了衣袍,抱著火倭狨屈膝提氣,縱身一躍,身形原地拔起,在眾人的注視之下,他這一個縱躍便跳到了十余丈高的火魄旁邊,更奇的是他并沒有落下來,而是和火魄一樣懸浮在了十余丈高的半空中,又是神跡一樣的奇事。

剛才他救走圣女的時候只是快,大家還只是覺得地輕身功夫厲害,現(xiàn)在曲思揚仿佛身無一兩重,輕如鴻毛般地懸浮在了半空之中,這就不是他們認知里可以理解的事情了,只能認為是神跡。

火靈廣場上的人呆若木雞地抬頭仰望,看到曲思揚用敞開的長袍將火魄和火倭狨一起包裹了進去,然后他就保持那個姿勢懸浮了有一炷香的時間。在眾人脖子都仰得酸痛時,曲思揚解開了包裹火魄的長袍,火魄消失了,他在眾人驚訝的眼神中,悠閑地浮在半空中穿好了衣服,將火倭狨再次放入懷中,這才又一個縱身跳了下來。

煜焰國懸浮了五百多年的最后一枚火魄就這么不見了,炫燁的目光還癡癡地盯著火魄長年懸浮的虛空,一陣強烈的失落感包裹了他,火藏神廟是因火魄而建的,現(xiàn)在它被人取走了,火藏神廟還有什么存在的意義。

“大教宗歸來的第二個前兆,我也幫你們應(yīng)了神諭,哈哈!”曲思揚狂笑著環(huán)視眾人,震驚過后的眾人盯著曲思揚目露貪婪,曲思揚向燁一使了個眼色,冷哼一聲,身影一晃再次化為一道流光殘影沖過去抓住了燁一的手腕,轉(zhuǎn)瞬之間,再次憑空消失。

燁一一開始便運足了炫火之氣,試圖跟上曲思揚的步伐,誰知道只是勉強跟了兩步便幾乎讓曲思揚的氣息岔亂,關(guān)鍵時刻,一股奇異的真氣,由曲思揚的手心透過燁一的勞宮穴鉆入了他體內(nèi)。

那股真氣一鉆進燁一的身體便四處奔走,燁一本能地運起體內(nèi)的炫火之氣去與之抵抗,誰知道這兩種真氣各行其事,壓根就不產(chǎn)生碰撞消耗,待這一股真氣遍布全身時,燁一只覺得自已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仿佛自己變成了曲思揚手中提著的一個物件,隨著他風馳電掣地破風前行,都來不及看清眼前一晃而過的風景,就已經(jīng)身在十余里之外了。

此時,一眼看清了面前的圣女與七名武僧,燁一才終于相信這片刻的光景,自已已經(jīng)行出了十余里地。

曲思揚待燁一平復了氣息與心緒,方才鄭重地對轉(zhuǎn)向他:“燁一大師,今天的形勢你也看清楚了,三昧宮與知火堂的人今天都親耳聽到了圣女口示神諭,而她所示神諭中大教宗歸來的兩大前兆都已應(yīng)驗了。雖然取火魄我是刻意為之,但誰知道我的刻意為之是不是也在火神的預料之中,他們只會更加堅定地相信,圣女在他們這一場爭斗里的價值是巨大的。

“剛才他們只是一時懾于神威,待清醒過來后是不可能放過圣女的,而火藏神廟但凡反抗便要爆發(fā)一場不死不休的圣戰(zhàn),那便真如主持炫燁所說的一樣,大教宗歸來只能見到一個戰(zhàn)火四起、火民流離所失的煜焰國了。

“我想了一中午,要避免這一場火民的大劫,只能是你們保護圣女離開煜焰國暫避鋒芒了,走得越遠越好,過海北上去東陸大淵,到大淵帝國的帝都珠郡去應(yīng)該是最好選擇,即便三昧宮與知火堂的人追了過去,也不敢在大淵皇帝的腳下亂來!”

燁一眉鋒緊鎖:“只怕到不了鯨吞海峽便會被他們截??!”

曲思揚仿佛早想好了對策:“火藏神廟這里我可以再設(shè)計拖上一拖,你們得立刻出發(fā),以防萬一?!?/p>

“曲思揚,你不跟我一起走嗎?”希子煙臉色變了。

“你是煜焰國的圣女,我得替你和你的子民們先穩(wěn)住局勢,你先走,我隨后便來找你!”曲思揚盡量說得輕松,不想讓希子煙擔心,他從懷里掏出火倭狨遞向希子煙,“幫我照顧它,也讓它替我逗你開心!其實,讓你們?nèi)ゴ鬁Y朝避禍,還有其他方面的考慮,有件事想讓你們幫我去做!”

希子煙低頭接過火倭狨,極不情愿地問:“什么事?”

曲思揚又從懷里掏出一封提前就已經(jīng)寫好的信箋,遞給她:“我在大淵國的時候,交了幾個朋友,有一個叫蘇醒的救過我的命,他現(xiàn)在也在去往帝都的路上。跟他在一起的人中,一個叫知鐵,一個叫布日古德,都是很厲害的人。他們特點明顯,你們順著帝都盛樂大會的線索去找,應(yīng)該很好找的。見了蘇醒后,把火倭狨和這封信給他,他看了信就都明白了,有他們幾個與燁一大師和這幾位神僧在你身邊,我便可以安心周旋煜焰國的事情了!”

“那你可得早點來找我,你不在的這三年都沒人跟我說過一句話……”希子煙的聲音很低很低,那種強烈又巨大的孤獨仿佛又要洶涌地淹沒她。

“我會很快就來的,你以后也不用再裝啞女了,快走吧!”

“可是,曲施主你用什么辦法拖住他們呢?”燁一擔擾地問。

聽了燁一的詢問,曲思揚無聲的出了一口長氣,長久地盯著燁一,雙眼如兩潭深不見底的水,但終是他沒有回應(yīng)燁一的問題,只說了一句火神子民都熟悉的話,只有短短四個字,卻仿若誓言,他說:“我心光明?!?/p>

說完這一句話,曲思揚轉(zhuǎn)身一晃,身影瞬間消失不見。

燁一望著空空的林間小道,伸手不經(jīng)意用袈裟的袖角擦了擦眼角,那一句我心光明打消了燁一的所有疑慮。

曲思揚第三次出現(xiàn)在火靈廣場時,依然是帶著呼嘯的風聲憑空出現(xiàn)的,這一天眾人已經(jīng)見證了太多神跡,每一次都和曲思揚有關(guān),但并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還要回來,這一次回來又是要干什么。

曲思揚這次回來的身影停在了烮煂的面前,他面色輕松,待烮煂適回過神后,玩笑般問烮煂:“烮煂,你來猜猜火魄我已取,圣女也在我掌控中,我為什么又回來了?”

烮煂被曲思揚問得滿頭霧水,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沒好氣地譏諷:“你詭計多端,我怎么能知道你的心思,今天圣女被你劫了,火魄也被你搶了,你回來該不是要一統(tǒng)三部,做煜焰國的大教宗吧?”

“我是來救你的,烮煂!”曲思揚一副語重心長、痛心疾首的表情。

烮煂可不領(lǐng)他的情:“呵呵,你來救我?我叔叔回了知火堂,他若大鬧一場真要去當堂主,有那幫支持他的老東西在,確實誰也攔不住他,你現(xiàn)在來救我?你巴不得我死了才是真的吧!”

“我真是來救你的,因為只有我知道大教宗的真實消息。”曲思揚壓低聲音對烮煂說,然后回頭環(huán)顧四周,傲然向眾人發(fā)問,“你們有誰知道圣火令是什么東西?”

見無人能回答,他才又說:“諸位以為我曲思揚孤身一人,何以膽敢出現(xiàn)在高手環(huán)伺的火藏神廟,又何以能救走圣女、攝取火魄?”

曲思揚留了片刻空白,讓眾人思索他這幾句話,雖然明知他們不可能想明白,片刻之后才將之前編造好的話語緩緩講出:“圣火令其實并不是一個物件,我曲思揚其實便是大教宗的圣火令。大教宗最清楚我的忠誠,施法將我變成了為他存儲圣火力量的容器。倒是你們,尤其你烮煂,帶著神甲軍兵臨火藏神廟,意圖劫持圣女、奪取火魄,準備發(fā)動煜焰國的內(nèi)戰(zhàn),你野心大得很哪!烮煂你再猜猜看,我若如實向大教宗回稟你的這些行為,他老人家是信我還是信你,他老人家會怎么想,又該怎么懲罰你!”

“你造謠!”烮煂臉色鐵青,沖曲思揚怒吼,其實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對曲思揚的話信了八九分,他做賊心虛,下意識害怕大教宗的懲罰。

“造不造謠不是你我說了算的,大教宗自可明鑒,只是現(xiàn)在大教宗被困在一個神秘的地方,我們?nèi)绻平獠涣嘶鹪频拿孛?,就無法解救大教宗離開被困之地。火神在上,這是一個諸位向大教宗表忠心的機會。大教宗已經(jīng)為我指明了解開火云秘密的關(guān)鍵,但是只我一個人不行,需要人手。烮煂,你我一脈相承,我先問你,愿不愿意陪我去破解火云的秘密,迎接大教宗的歸來?”

烮煂猶豫不語。

曲思揚對他的小算盤再明白不過了,湊到烮煂耳邊低聲說出解開他心結(jié)的秘密:“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有個秘密于情于理不能再瞞你,我?guī)煾覆]有回知火堂去,之前那樣說確實是我在唬你,他已經(jīng)死了!”

“死了?叔叔他真的死了?”烮煂心中先一松,又不相信地問。

“死得干干凈凈、恣意張揚,和他活得干干凈凈、恣意張揚一樣!要不然取火魄這種大事,他盼了半輩子怎么會缺席?你再細細想一想,我和我?guī)煾改囊粋€像是喜歡當堂主的人,是你自己太想當堂主才會覺得別人和你一樣看重那個位子!”

烮煂仔細想想曲思揚說的,確實沒錯,終于放下了那塊心病,立馬大喜表態(tài):“好,我陪你去破解火云的秘密,一起迎接大教宗的歸來!”

曲思揚暗暗松了一口氣,轉(zhuǎn)頭望向煵真:“三昧宮怎么說?”

煵真心中也是巨浪翻滾,他第一次見曲思揚的時候,曲思揚體內(nèi)一絲炫火之氣都沒有,如今卻制出了冷火,又取走了火魄,再加上有圣女的神諭在前,他終于相信了火神是存在的。想到這里,煵真真誠地對上曲思揚的眼睛:“三昧宮也陪你去破解火云的秘密,一起迎接大教宗歸來?!?/p>

“為了火神子民,老僧也陪曲施主走上一遭?!膘艧畈坏惹紦P發(fā)問便表明了火藏神廟態(tài)度。

“好,火神的子民就該同心同德,這樣大教宗歸來時才不至寒了心。烮煂,你和煵真宮主發(fā)令讓守在火藏神廟邊界的將士們各回本部,炫燁大師請備一艘結(jié)實寬大的海船,船上備足清水干糧,然后三昧宮、火藏神廟、知火堂各選出三十名勇士,三日后我們由鯨吞海峽登船入海!”

“火云是在海上嗎?”烮煂忍不住問道。

“是,煜焰國的南方海域暴風眼之海,也有叫暴風眼之島的,但這個地方只是傳說中存在的一個地方,你們或許有人聽說過,但世上卻并沒有人真的找到過。”

“但是,我有坐標,大教宗給的坐標!”曲思揚最后說了這一句便不再說話了,大教宗歸來與圣火令什么的都是他杜撰出來的,暴風眼之島與火云的秘密卻是在《皇極意經(jīng)》中詳細記載的,那是風族與火族之間的一片惡魔之地。

“七海是哪七海?”問話的老人鼻梁高挺如一道險要的石峰,兩側(cè)眉弓深陷處,藍色瞳仁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幽泉,一頭卷曲的金色長發(fā)映著朝陽的紅光。他安祥地盤膝坐在沙灘邊一塊巨大的礫石上,卷曲的長發(fā)不加束縛,一直披散到石頭上,被海風吹拂著輕輕飄動,飄逸中透著篤定與從容。

“太昊海、珊瑚海、金沙海、綠海、亡者之海、暴風眼之海和冰海?!甭曇糁赡鄣钠吆t~珠回答完爺爺?shù)膯栴},抬眼望向老人身側(cè)扮鬼臉的姐姐,氣惱地向爺爺撒嬌告狀,“爺爺,你看姐姐,她又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我?”

“整個大海都是我們七海家的,只有爺爺才將它分得那么細,還拿來問你。這么幼稚的問題,愿意認真回答的人當然是傻子了!”七海飛蓮調(diào)侃妹妹道。

七海魚珠眼淚汪汪,委屈地望向巨大礫石上端坐著的爺爺。

海風吹動老人披散的長發(fā),千絲萬縷在風中飄揚,他卻好像在問完那句話后就閉上眼睛睡著了一樣,半晌才悠悠吐出一口長長的氣息,伸手撩起臉上的幾縷長發(fā)。

他先沖七海魚珠做了個夸張鬼臉,才緩緩開口寬慰她:“魚珠啊,別理你姐姐,在你還沒有出生的時候,爺爺?shù)故钦嬲J識一個傻子,她每天圍著爺爺轉(zhuǎn),爺爺若問她‘七海是哪七海呀?她也會把七海的名字一一背出來,然后還給爺爺解釋亡者之海為什么叫亡者之海,金沙海里有些什么神奇的物種,說冰海如今劃分成了鬼狐的領(lǐng)域,而百貝家就只在綠?;顒樱l若是跨海域去搶奪別人的東西,七海家就會以海神的名義維護大海上的規(guī)矩,去懲罰他們……”

“哼!”七海飛蓮重重地冷哼一聲,打斷了爺爺?shù)脑?,沖他生氣,“你最偏心,魚珠在你眼里什么都比我好!”

“小飛蓮,又生爺爺?shù)臍?,爺爺對你才是最看重的呀!海神杖都給了你,整個大海上的事都讓你一個人做主,你還不滿意,還老和魚珠淘什么氣!”

“海神杖又不是什么好東西,魚珠要的話,給她好了!”七海飛蓮依然氣鼓鼓說道,“你們一個個都躲起來享清閑,七海之上誰出了事都來煩我。你剛提到的鬼狐,前兩天又來給我找麻煩,他說自己帶了三戰(zhàn)船的手下去靖北港,找一個殺了他弟弟的小姑娘報仇,卻被人家一個小姑娘將他三戰(zhàn)船的手下殺了個干干凈凈。本打算以多欺少,現(xiàn)在遇上了硬茬,打不過,吃了大虧又灰頭土臉地跑來讓我給他做主!”

“哦?”老人的表情認真了起來,“對方是什么人,如此厲害?”

“秀水城陸家的人,叫陸舞,年齡不大,卻是大淵帝國江湖上頂尖的人物,與東海長生劍、鐵域定乾針齊名的秀水逐影弓便是她,據(jù)說今年才十六歲!”七海飛蓮的語氣說不清是敬畏還是不服氣。

“哦?!崩先肆巳灰恍?,“陸家人,那就不奇怪了,飛蓮你拿到海神杖那年好像也是十六歲!”

“這可不一樣,海神杖是爺爺給我的,不是我憑本事爭來的!”七海飛蓮毫不領(lǐng)爺爺?shù)目滟潯?/p>

“這么說可冤枉爺爺了,你的父母、叔伯、姑嬸,還有同輩兄長姊妹們哪一個不想要海神杖?七海家想要海神杖并且自以為有資格要它的人能站滿這個海灘,你說爺爺怎么不給他們?還是我的飛蓮比他們優(yōu)秀呀。別老和爺爺慪氣,說說你的正事吧!”

七海飛蓮這才展顏一笑:“好,不和你計較,我拿到海神杖已經(jīng)七年了,按祖例早該巡海立威了,只是因為海上近幾年無事,便一拖再拖。百貝家前年來太昊海朝圣海神時,說途中遇上海嘯損失了一船貢奉,綠海的圣地亞哥家便學著他們的樣子減了三成的貢奉,我學你懷柔的樣子沒有追究,但這終歸不是長久之道,他們這是欺我年少掌權(quán),又是女流之輩,巡海立威迫在眉梢了?!?/p>

老人點頭:“是該去巡海了,老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總有它的道理!”

“巡察七海快也得三年,在此之前我想先去一趟靖北港,不論鬼狐有什么居心,總得把這事了結(jié)了,也算是立威吧。如果需要我就順道再去一趟秀水城?!?/p>

老人眉頭鎖了起來,半晌后鄭重開口:“兩件事得提,第一件,爺爺還是想勸你不要去沾惹陸地上的事,可你從小主意就牢,爺爺知道你既然提出來要去靖北港,勸也是勸不的。也罷,如今你是七海家主事的人,而秀水溫家也依然沒有失勢,你有你的考量,要是想好了,那就去吧!第二件,我們姓七海,但大海并不是全由七海家說了算的,難道亡者之海你也管得了嗎?你年輕心大是好事,但對大海不能矢了敬畏?!?/p>

七海飛蓮對爺爺?shù)膭裎坎恢每煞瘢久妓妓靼肷魏?,眉鋒舒展開來:“那去靖北港就定了,我想帶魚珠去!”

七海飛蓮說完,看了一眼面色陰沉下來的的爺爺,也不等他拒絕搶著說理:“魚珠已經(jīng)九歲了,還從來沒有離開過太昊海,總要長些見識嘛,七海家的人只知道七海是哪七海,其他什么都不懂,不得叫人笑話呀?”

七海魚珠也變了笑臉,興奮地問七海飛蓮:“姐姐,秀水城可以看到你給我說過的雜耍吧?還有那個鯊魚形的麥芽糖也能見到吧?”問完又怯生生地望向爺爺,就怕他不答應(yīng)。

老人聽七海魚珠的語氣中滿是對陸地上事物的好奇與向往,舍不得放她走,又舍不得讓她失望,一時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故作生氣,轉(zhuǎn)過頭去不理七海魚珠。

七海魚珠爬上巖石鉆到老人懷里,撒著嬌擺弄他的胡子:“爺爺,就讓我和姐姐去玩一次嘛!”

“玩?”老人依然沉著臉,“上岸能是玩兒嗎?”

“我有你親自指派的星象師卜易成相助,手中還拿著海神杖,自然都能安排周全?!逼吆ow蓮正色,毫無妥協(xié)的意思。

老人嘆息了一聲,無力地擺了擺手:“那你只是禮貌地來問老頭子一句罷了,去吧,去吧!”

望著七海魚珠牽著姐姐的手走遠,老人的眉頭緊鎖,七海姐妹的身影,襯著海天一色間巨大的紅色月亮,這景象卜易成提過,是亂世之兆,亂世、盛世是陸上王朝的迭替,和七海本來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是,七海飛蓮的氣象好像并不是守著七海無恙就能滿足的。

老人沖姐妹倆的背影低聲喃喃:“你們真知道七海是哪七海嗎?”

琴聲從湖面上傳來。入冬以后,萬物歸藏,湖面雖未結(jié)冰,但是四野蒼茫,縹緲的琴聲破開了天地之間的清冷,連枯枝敗葉仿佛都活了起來。

琴曲的內(nèi)容,是本朝已故文豪柳閑庭年少輕狂時為愛侶燕妮所做的《點絳唇》,曲調(diào)優(yōu)雅從容,這是一曲在民間廣為流傳,訴說無盡相思的情愛之曲。撫琴之人手法嫻熟,弦音之中透著淡淡的憂愁,只不過撫琴人雖然對琴曲的宮商變化熟極,卻并不懂柳閑庭譜曲時的情懷。

鐵羽在音樂上的造詣,能聽出撫琴人的琴恰好和自己攜帶的琴型制一樣,是一尾五弦古琴,他甚至能聽出撫琴之人是一名女子。五弦古琴已經(jīng)快要絕跡了,鐵羽不由得撥起了好奇的心弦,收了收馬韁,讓白馬放慢了腳步,沿江堤緩緩踱著步子走在琴聲之中,最后索興停了下來,跨下馬鞍,踩著琴聲的節(jié)奏,極慢極輕地邁著步子。

離開一針堂已經(jīng)兩個月了,一開始快馬加鞭、躲躲藏藏,生怕被鐵王堡的人截住,但一路也無驚無險,漸漸就放松了警惕。到了青玉城早沒有了心理防御,這里距帝都不過兩百多里地,也再沒有艱難的山程水路要跋涉。剩下的路全是青石鋪就的官道,快馬放鞭用不了兩天就能進帝都,皇帝的盛世樂典還有十來天的時間才舉行,便是在青玉城歇幾天再走,也誤不了盛典。

青玉城是一座著名的文化古城,因為盛產(chǎn)青玉而得名,出了無數(shù)琢玉的名家,世人多以能佩帶一塊青玉而為榮。青玉城與帝都東鄰產(chǎn)溫玉的蘭墨城并稱青蘭玉都。

青玉城說起來是一個城,但規(guī)模與人口卻是普通城池的好幾倍,放眼大淵帝國也只有蘭墨城、明河城可與之匹敵。而這三座城是帝都珠郡的前門庭,都是駐軍重鎮(zhèn)。青玉、蘭墨、明河以外的其他城池都是城守直接掌握府兵營的軍權(quán),但這三座城卻不太一樣,它們守著帝都的要塞,戰(zhàn)略位置特殊。

單拿青玉城來說,這座城的城主是皇帝親哥哥的兒子蘇運行,雖然由王爺領(lǐng)城守要職,但府兵營駐軍的將軍卻是皇帝欽點的蕭家后起之秀蕭景,珠郡府兵營指揮使蕭默的弟弟。蕭家這兩位青年將軍論軍銜不算高,領(lǐng)兵也不算多,平時又都行事低調(diào)。但因為他們所鎮(zhèn)守的位置極其重要,兄弟二人手握珠郡、青玉府兵營指揮使的虎符,便相當于是手握著皇家的命脈,若不是完全值得信任的人,皇帝是不會把虎符交給他們的,所以蕭默、蕭景雖然行事低調(diào),但在軍界之中甚至廟堂高處也沒有人敢輕視這二位將軍。

朝廷之中也一直流傳著蕭默、蕭景的父親蕭靜城的將軍的掌故——九牛塔戰(zhàn)役。當時,皇帝遇伏遭困,蕭靜城在突圍中生生替皇帝擋了八刀,回營后險些沒能救過來,而皇帝為了將重傷昏迷的蕭將軍拖回營地也受了敵人三刀重創(chuàng)。

這個故事無論真假,遠不會是傳說的那么簡單,廟堂之上那些老謀深算之人都深深明白,世上的人富貴卑賤各有前因,蕭家后人的所處的關(guān)鍵位置仿佛是對傳說的佐證,廟堂之上便都客客氣氣,對這兩位蕭將軍更加禮敬。

青玉城城主蘇運行便深諳此中道理,他雖然身為城守,名義上權(quán)制府兵營,又貴為皇族,但對自己手下這個寡言少語又從不出風頭的蕭景將軍一向有禮,平日大小事情都與之商議后方才決定,他太清楚自己這個世襲王爺在陛下心中的份量其實遠遠比不上這個小小的將軍。

鐵羽牽著瘦馬,挎劍負琴,身后還跟著一條體格健壯已經(jīng)比一條成年家犬要大出一圈的雪猙。他停住了腳步,在湖邊草地上盤膝坐了下來,取出自己的琴平放在膝上,雙手懸浮在琴上,聽著湖面上傳來的琴聲,眼睛跟著琴聲掃過自已的琴弦,手指應(yīng)著宮商,在琴弦之上虛彈,仿佛那琴聲是由自己琴上發(fā)出的一般。

鐵羽并不知道此時在湖心亭中聽琴清飲的幾人之中一位是貴為王爺?shù)奶K運行,一位是守護帝都門戶的將軍蕭景,還有一位富甲青玉城的富豪劉哲,他只是全身心地沉浸在這一曲意境不太一樣的《點絳唇》之中,漸漸與琴意相投,與撫琴之人恍若神交的故人。

琴聲突然在一個徴音之后消失了,依樂理與曲譜此處當“變徵”,下一個音當是古音階中的“二變”之一,“角音”與“徵音”之間的樂音,是一個清音,停頓本也合律,鐵羽凌空的左手虛按,右手也已經(jīng)懸停在當響之弦上方,卻久久沒有琴聲傳來,而湖心亭卻隱隱有人聲響起,夾雜著一絲慍怒。

不能再等了,徵音余音韻盡時,若變徵之音未起,那這一曲《點絳唇》便殘了,鐵羽的琴藝在江湖上比他的武功家勢可更要響亮,他位列大淵朝當代四大琴師之一,是愛琴入魔之人,這也是太子暗中托步青云贈琴結(jié)交他的借口。

此時雖不知撫琴人那邊發(fā)生了什么變故,卻不忍這一曲殘了。鬼使神差地,在徵音余音韻將盡之際,鐵羽虛懸琴弦上的手拔動了那一根琴弦,發(fā)出了那一個清音。《點絳唇》是一首流傳廣泛的琴曲,當世學琴之人大都熟知,鐵羽一旦動了弦,便無法再停下來了,手揮五弦間,宮商角徵羽,依十二律行云流水般由他指尖流淌了出來,天衣無縫地續(xù)上了琴曲,完美地合上了湖心琴師的曲境。

湖心亭中只有六個人,琴師宛月坐在主位,身后站著她的琴童松言,對面聽琴的四位依主次是青玉城城主蘇運行,青玉城府兵營指揮使蕭景,青玉城首富劉哲,以及城主貼身的護衛(wèi)段衣。

方才這一曲《點絳唇》琴音中斷原因,卻只是一個小細節(jié)引起的——劉哲聽琴時一個輕薄的狎笑。劉哲見宛月面帶慍怒停了撫琴,也明白是自己引起的,不禁惱怒一個小小的琴師竟然敢給自己臉色看。

當著蘇城主與蕭將軍的面他也不便發(fā)火,畢竟自己一個商人,錢財再多在這二位面前也不敢放肆。他不清楚琴師的真正身份,但這位琴師是城守大人請來的,為了圓場面,他干笑一聲有些不情愿地上前低聲向琴師陪罪:“琴師是嫌潤琴少了吧,在下明日雙倍奉送到飛瓊樓,可不要壞了城主與將軍的雅興……”

他一句話遮過了自己的不雅舉止,把問題輕松推給了琴師。琴師宛月尚未開口,琴童松言踏步上前,正要怒斥劉哲,想他區(qū)區(qū)一個商人若不是沾了主人施給城主的情面,哪有資格聽到飛瓊樓宛月的琴??蛇€未開口,湖岸上一個清音響起,擋住了他的怒斥,竟也是一尾五弦古琴的弦音,妙就妙在這個清音恰恰接上了宛月琴音的余韻,松言于是極有教養(yǎng)地壓下了自己的思慮,退后到宛月身后,安心聽琴。

宛月聽出接了自己琴曲之人的琴藝竟然頗為不俗,韻律節(jié)奏與自己的琴聲合得恰到好處,毫無不諧之處。她心中也是極為驚訝的,她師從天下四大琴師之一的公山樂成,琴藝即便只得了師父三四成,可放眼帝都方圓五百里,除了師父與另三位宗師,沒有人能接得住她的殘曲。這人決不是師父,師父與另三位宗師才不會無聊到接自己的殘曲。她一時竟也猜不到是什么人有如此本領(lǐng),又恰恰出現(xiàn)在這個時候。

蘇運行出身皇族,自幼城府極深,自始至終他一直不動聲色地閉目聽琴,直到鐵羽半曲《點絳唇》終了,他才睜開眼睛,對護衛(wèi)段衣說:“著人將擾我雅集之人拿來!”段衣應(yīng)了一聲,閃身出亭。

蘇運行是養(yǎng)尊處優(yōu)之人,自也聽出湖岸的琴聲不俗,當下猜測那人應(yīng)該就是公山樂成,就想著抓過來殺一殺宛月的氣勢。雖然劉哲有過在先,但畢竟是自己請來的客人。蘇運行不是貪財之人,只是青玉城平日用錢的地方,劉哲從沒有讓自己面子上下不來,今天在自己的局上,總不能讓一個琴師給他難堪。

宛月聽到蘇運行要抓人,立馬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但她不動聲色,也想見一見這個琴師是什么人。

鐵羽一曲彈罷,興盡起身,正要收琴離去,卻聽到一陣整齊的腳步聲由身后響起,他回頭就見一群腰挎鋼刀的冷面軍人將自己遙遙圍了起來,為首一人走出人群,刀頭朝他一指:“小子,膽敢擾亂城守大人的雅集,夠你喝一壺的了,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來路,跟我去見城守大人,好好求饒,大人心慈或許就饒你一命!”

鐵羽不想惹事,也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于是一言不發(fā),默默收起琴,負在身后,牽著瘦馬一聲呼哨,一人一馬一猙,乖巧地跟在段衣身后。段衣久隨蘇運行,明白城主只是要借這少年殺一殺宛月的氣焰,并不是真要把少年怎么樣,所以也并不在意這少年是干什么的,任他牽馬帶劍地跟著自己。

鐵羽走到通往湖心亭的浮橋邊上,將瘦馬栓在橋頭馬樁上,卸下劍放入馬鞍后的皮囊之中,只背負著古琴跟在段衣身后,任兩名刀手將鋼刀抵在腰間,走向浮橋那頭的湖心亭。進亭后,鐵羽落落大方地抱拳向亭中人行了一圈禮,誠懇告罪:“在下不知是城守大人在此邀友雅集,沖撞了諸位的雅興,實在是罪責不淺,還望城守大人與各位大量,不計較小人之罪。”

蘇運行還未開口,宛月卻先插話:“適才我心境忽亂,琴聲戛然而止,若不是你接住了琴聲,這首《點絳唇》可就殘了,那才是壞了諸位大人今天的雅興,你是救場之人,何罪之有?我與城守大人都該謝你才是!”

宛月又轉(zhuǎn)向蘇運行說道:“城守大人,小女子可說得在理?”

蘇運行被她這一句話堵住了嘴,也不好再直接問罪,但這一口氣卻堵在胸口不能平息,便沖鐵羽冷言出了個難題:“宛月說得對,是該感謝救場之人,可你雖然背負著一尾古琴,也總得撫上一曲,證明剛才救場的人是你,我才好賞你,你若是冒名頂替之人,可不要怪本官治你罪?!?/p>

鐵羽看了一眼宛月,見她眼神中并無阻攔之意,便由背后取下琴袋,取出了太子托步青云贈給自己的這尾五弦古琴吟商。

吟商是由一塊完全沒有經(jīng)過拼接的純白色龍牙木鏤雕制成,木紋若隱若現(xiàn),琴身外表被時光打磨出的一層包漿如琉璃一般,咋一看去宛如一塊無瑕的凈玉。步青云贈琴時曾說過,古琴呤商是上古名器,一表亂世豪杰,鐵血英雄;二訴蒼生疾苦,世間流毒;三說天地清氣,布衣龍鳳,是琴中貴族。其實又何止琴中貴族,說它是琴中之王也不為過,因為它不僅僅是一尾古琴,它還有制幻的效果。

誰知宛月剛看了一眼那尾吟商,先前還想聽鐵羽撫琴一曲,此時卻突然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冷漠阻攔:“今天諸位已然盡興,撫琴我看就不必了!”

宛月說完轉(zhuǎn)向蘇運行又說:“蘇城守不必著惱,飛瓊樓本也不是賣琴藝的地方,宛月今天受邀來給城主撫琴,一是念城主平日里愛民如子、高風亮節(jié),二是看城主皇姓的臉面。不是宛月不知自重,但城守交友不慎,劉掌柜今天膽敢對我流露輕薄之意,宛月看你面子不追究便罷了,若是追究起來,劉掌柜可怕是擔不起這罪責!”

劉哲也是久居人上之人,哪里受得了這折辱,“噌”地站了起來,想要發(fā)作,可看著宛月與松言對他根本懶得搭理,也不知該如何發(fā)作。

蘇運行一向做事穩(wěn)重,摸不清宛月的底細,也不便發(fā)作,劉哲看了看蘇運行的臉色,終是鐵青著臉生生忍住坐了回去。

宛月又輕描淡寫道:“這少年今日解了我的窘迫,我愿收他當書童了,城守也賣我個面子,不要為難他?!?/p>

蘇運行畢竟城府深,臉上神色輕松,卻并沒有打算輕意放過宛月,他對宛月笑了笑,想先探一探宛月的背景:“好說,好說,只是宛月琴師來青玉城也有三四年了,一直未請教琴師貴府在何處!”

宛月明白他的意圖,輕嘆了口氣:“好,城守大人既然問了,請借一步說話?!?/p>

宛月說了借一步說話,卻穩(wěn)坐未動。蘇運行仍沉著氣,降尊起身走到她面前,示意她可以說了,宛月輕聲對蘇運行道:“我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戶人家女兒,能拜入公山門下學琴全仗了我爺爺?shù)耐?,你若一定要聽一聽我爺爺是誰,可不要后悔!”

蘇運行是打定主意,要看看宛月裝神弄鬼的搞什么名堂:“請講!”

宛月這下卻沒有說話,伸出手指蘸入茶盞,然后在琴臺邊角處只他二人能看到的地方,從容寫了三個字。

蘇運行一看那三個字,雖仍極力裝作鎮(zhèn)定,但震驚至極的眼神,已經(jīng)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慌張,此間所有的疑問都因為那三個字而變得清晰,為什么公山樂成一生不收徙,到了晚年卻突然破例收了一個誰都摸不著底細的宛月做衣缽傳人,為什么宛月明知自己是皇族重臣仍敢說剛才那些不敬的話,甚至更久遠的一些他自己家族的秘辛,也都明了了起來。

“今天的事權(quán)當未曾發(fā)生,望城守念一脈相承之情,不要說破!”聽完宛月的話蘇運行呆立半晌后,朝她拱了拱手,然后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便走。

劉哲見城守都服了軟,心中驚駭,灰溜溜跟在城守身后離去,蕭景也起身向宛月躬身行禮然后離開,從頭到尾他沒有說過一句話,卻差不多是此間最明白的一個人。

走出長廊時,蕭景看了看鐵羽的瘦馬與白猙,暗自吸了口冷氣,直到走出老遠才拍了拍劉哲的肩,用極低的聲音說:“恭喜劉掌柜,今日撿了一條命回來!”

劉哲仍懵懂無知:“蕭將軍何意?”

“今天這兩位琴師,沒有一個是我們能招惹得起的,瘦馬白狗,負琴挎劍,若我料得不錯,這位少年便是只身一劍讓整個江湖甚至廟堂都緊張的鐵王堡少主鐵羽?!?/p>

劉哲嘴張得老大,對他來說鐵王堡就是個傳說,那是陛下都禮敬有佳的柱國公鐵夢戈的封地,自己一個生意人在人家眼里不過是螻蟻蟲豕罷了。

“而宛月琴師的來頭怕是也不在他之下,但愿是我猜錯,若猜對了,我一個看家護院的可也不敢亂說!”

“蕭將軍還是不要瞎猜為好!”蘇運行一句話打住了蕭景的話,劉哲只覺得脊背發(fā)涼,一身冷汗終于透了出來。

看著蘇運行幾人走遠,宛月才換上了笑容望著鐵羽:“感謝你今天給我解圍,但你的命也是我從蘇城主手中救回來的,我們互不相欠了??茨氵@樣子,應(yīng)該也是去帝都參加陛下這次的盛樂大典吧?”

“是,聽說屆時天下三大琴師都會到場,在下自幼酷愛絲竹管弦,確實想去一飽耳福。”鐵羽一路上隱藏身份,卻不知道只這一會兒,就被兩個人識穿了身份。蕭景是因為江湖傳言識破了他的身份,但卻并不敢確認。宛月卻是因為那一尾古琴吟商,古琴吟商是宛月最早學琴時便撫過的舊物,吟商的去處她最清楚不過,但宛月并不說破。

“正好,我也要去帝都參加盛樂大典,不如同行?”

“全憑姑娘差遣。”

“松言,給公子安排飛瓊樓客房,歇兩日后我們同赴珠郡?!?/p>

松言應(yīng)了一聲,開始收拾宛月的古琴、香爐等一應(yīng)物品。

“哦,對了,正式介紹一下,我叫宛月,公山樂成的關(guān)門弟子,公子怎么稱呼?”

鐵羽愣了一愣,他不忍欺騙宛月,但自己身份敏感,牽涉太大,實在不便報真名,想了想支吾道:“我叫羽金,西邊來的。”

宛月一笑代過,自己也是化名,所以并不計較鐵羽的隱瞞。

蕭景在宛言、鐵羽與松言離去后,又一個人悄悄潛回了湖心亭,就著新降月華在琴臺上辨了辨已經(jīng)干了的水跡,那三個字依稀是一個天下共忌的名諱——蘇靖宇。

月相思在冥想中睜開了雙眼。

眼前一片漆黑,應(yīng)該已經(jīng)入夜了,周圍比她閉眼進入冥想時還要黑,沒有風、沒有光,也沒有聲音,連眼前三尺處窗欞的輪廓都捕捉不到,整個箭心谷沉浸在一片濃稠的黑暗之中。先出現(xiàn)在感觀中的是院中蛇鼠爬過落葉的沙沙聲,提醒月相思自己并不是陷在冥想的迷境之中。

黑暗中,月相思突然想起了師父臨終時留給自己的那句遺言——我有神物黑如狗。

月相思的師父一生嚴謹,從來做事都是一絲不茍,認真到有些古板。大箭門中人因為他這古板的性格大多都對他敬而遠之。師父去世后,師叔伯們聽到這一代大箭門門主竟然留了這么一句狗屁不通的遺言,一個個強忍著譏諷嘲笑,表情各異。月相思也因此對師父臨終這一句兒戲般的遺言耿耿于懷,可師父一如生平作派,連說這一句遺言時也依然一本正經(jīng),毫無一絲玩世不恭的意味。

現(xiàn)在突然想起了這句“我有神物黑如狗”,是因為周圍的環(huán)境嗎?月相思伸手在眼前無意識地揮了揮,仿佛要趕走眼前的黑暗,黑暗并不理會她。

她靜了下來,收回準備找火折子的手,凝望黑暗,黑暗仿佛凝佇在那里,無生、無死、無知、無識,但凝望久了會發(fā)現(xiàn)黑暗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在流動,月相思凝神捕捉它流動的方向,逆著一絲流動的黑暗往它的源頭尋去,卻順著它尋到了自已的心中,仿佛這黑暗只是自己內(nèi)心的映射之物。

月相思莫名地有些惱怒,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動過怒了,人世間值得她動怒的事越來越少,已幾近絕跡了。這一絲怒氣來得毫無征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還是陷在一個夢魘般的迷境中,或許自己此時仍在冥想之境中,并未醒來。這樣一想心中不由一驚,難道自己迷失在了自己的冥想之中?她強壓住想伸手去握住長弓雪泥的念頭,雪泥是月相思在這世上唯一能對抗孤獨的憑借,是她撕裂黑暗的爪牙。但是她終于忍住沒有伸手。

月相思在黑暗中站了起來,她凝神斂氣,緩緩舒展開腰身,半開弓馬步,右手在虛空中作出一個抽箭搭弓的姿勢,提臀收腹,前腳掌輕輕抓地,空握著的左手中恰容一張長弓。她虛推出左手,如受千鈞之力,卻又舉重若輕,用右手拇指上白玉扳指的側(cè)棱勾掛住不存在的弓弦,曲臂、收指,掌心向外掌背貼在右臉頰上,沉下腰,虛無之鋒指向黑暗,濃稠的黑暗在她虛無的箭鋒下也開始躁動,幻化出了猙獰的面目,冷硬的爪牙與她對峙。

一些呼之欲出卻又抓不住、摸不著的箭意,在月相思心中漸漸聚攏,是與師父從小教給她的,冷硬絕情的古辰箭意大相徑庭的一種新的箭意,它們在箭術(shù)之外,月相思進入了一個從來沒有接觸過的境界,在黑暗里沒有面對任何恐懼卻突破了全新的箭境——萬象境。

“月盈則近缺,萬古星辰,規(guī)矩森嚴!”

月相思一字一頓讀出這句古辰箭術(shù)的心法,隨著這句心法讀出,她整個人的氣場變得古奧、森冷、神圣而不可侵犯。

“我有神物黑如狗!”

這句話再次突現(xiàn)在腦中,如閃電劃破夜空,一瞬間半生學箭的桎梏被這一句話射得分崩離析,師父說出這句話時嚴肅表情,月相思隔了十幾年才終于理解了,原來師父在臨終前入了融境。一行熱淚沖破眼角,滑落臉頰。

“破!”月相思朱唇無聲地輕啟,右手繃緊的三指一松,虛空中傳來“?!钡囊宦暣囗?。

月相思在黑暗中完美地使出了這傳說中萬象境的無中生有箭。幾乎瞬間又入新的箭境——融境。古辰箭的極致箭境,剎那間連破兩重境界,進入絕世高手的境界,竟然自然得就像早晨醒來睜開眼。

古辰箭術(shù)講究規(guī)矩森嚴,斗轉(zhuǎn)星移分出四季,二十四節(jié)氣循環(huán)往復,亙古不易。是故,古辰箭入門箭術(shù)便由立春、雨水、驚蟄……一直到大寒,分了二十四層箭意,能入節(jié)氣境門檻的箭士,便已經(jīng)是大箭門的高手。能練完這二十四境,往后晝箭與夜箭便不再困難,月相思的師父練成夜境時便得了天下第一箭的虛名,奪了大箭門的箭心令,但古辰箭是數(shù)之箭,晝、夜箭境之后還有萬象境,有融境……術(shù)無止境。他停在了夜境,不,是世人都以為他停在了夜境。

萬象境是古辰箭的一大瓶頸,突破不了萬象境永遠也觸碰不到融境箭心。月相思的箭境也在夜境止步,已十多年了。到她已經(jīng)不在乎箭術(shù)境界的時候,卻突然入了境,而且連破兩層。

古辰箭夜境以前的每一層箭境,都要煉箭之人直面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仿佛無窮無盡,她受了那么多的折磨,明白修煉古辰箭的苦,所以收陸舞入門后,沒有教她古辰箭,而是選了只有九重心境的箭心訣教她,即便如此陸舞依然毀在了箭心訣第四重箭境“磬石”上,因為一個故人。

月相思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包裹整個世界的黑暗隨之退縮消散,她睜開了雙眼,冥想室的窗欞間透入晨曦的光。她起身推開了窗戶,混著秋雨氣息的泥土芬芳迎面撲來,她抬頭,瓦檐上掛著未滴落的殘雨,遠處雪松林的間隙里,能看到更遠處的雪山閃著明亮的光芒。

月相思的這一次冥想是為了想明白一件事情,壞了陸舞修行的那人——鐵羽的事。至于連破兩重箭境,成為絕世高手反倒成了意外之喜。

冥想室禪桌上,還放著大箭門門主的信箋,門主在信中首先說了鐵羽離開鐵域的事。整個江湖都知道,鐵羽離開鐵域,當年鐵夢戈與陸鼎山定的舊約便算破了。但這件事月相思不在乎。

門主說這件事將牽動天下各大勢力。月相思也不在乎。秀水城會如何,鐵王堡將怎樣,帝都的皇家有沒有起殺心,甚至傳說中的黑暗皇帝會不會借此事興風作浪,月相思統(tǒng)統(tǒng)都不在乎。唯一亂了月相思心境的是陸舞,背著逐影弓也去了帝都的陸舞。自己的傻徒弟對鐵羽的一片癡情,她這個當師父的比誰都清楚。為了鐵羽,陸舞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來!

大箭門門主最后在信中說的話卻是擲地有聲,也毫無顧忌,他說陸舞除了是秀水城的公主以外,還是我大箭門的未來,雖然她尚未成器、脾氣又倔犟,但步入江湖就代表著大箭門,若能勸她不闖禍最好,若勸不住,大箭門也不允許她受欺于人。

門主這一封信中的護短之意溢于言表,他與月相思的師父一輩子都處得不融洽,在月相思的師父走后,他當上了門主,也與月相思極少往來。這一封信是門主給月相思的第一封信,最末了幾句不僅是護短,也透著長輩的濃濃關(guān)心。

月相思打開門走了出去,她決定去一次秀水城,在這一次冥想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已這一生都不會再踏入秀水城了,以為自己余生的日子都會在箭心谷里度日如年、度年如日地虛耗過去。什么時候死了也就死了,也不用拖累誰,挺好的,陸舞若什么時候回來在自己墳頭插上一支素心菊也就夠了,她以為自己的生命再也不會有什么漣渏,一眼便能望到蒼白的盡頭。

讓月相思決意離開箭心谷的是陸舞,是陸舞的幸福,是害怕陸舞的一生最終也會像自己一樣,蒼白、寂寞、孤獨終老。

這一去是赴死,月相思卻有些期待,死了多好,安安靜靜再也不用受這人世上的煎熬了,可死之前總得給受過的這些煎熬一個交代。

月相思覺得見云飛一面是自己最后的奢侈了。

幾天之后,月相思踏入了秀水城的城門,走過一條條曾經(jīng)熟悉的街道,穿過一座座滿是回憶的牌樓,最終安靜地站在了秀水城云府的大門前。

月相思穿一身月白色的衣裙,雙手交握在小腹前,遠遠看去,有些靦腆,有些楚楚可憐,本以為可以從容面對一切了,但不由自主扣緊的指節(jié)暴露了她內(nèi)心的緊張。她背后的箭壺里插著幾支普通的羽箭與她的奇長大弓——雪泥。雪泥并未掛弦,但它奇長的造型與月相思文靜裝扮極不匹配,更讓她顯得有些怪異。

山河大地、秀水八街都沒有變,變了的只有不再天真爛漫的自己。

云府的建筑高大雄壯,飛檐斗拱都透著平常人家敬而遠之威嚴與莊重,月相思在云府的大門前靜靜站了好久好久,卻并沒有挪動腳步,里面住的那個人如今權(quán)重秀水,可當年是為了尋找自己他才依附秀水城主……不能想了,都是命運的捉弄,月相思終于還是沒去扣響門環(huán),見了云飛又能如何呢?人生多少遺憾,算了吧。月相思收起思緒,帶著滿腔的苦楚轉(zhuǎn)過身,寂然無聲地走了。

她身后的云府大門內(nèi),城主的妹妹、陸舞的姐姐、云飛的夫人陸霜凝正立在門后,伸出的手至始至終沒有抓住門閂,兩個人隔著一道門各自想著心事,就那樣對站了一炷香的時間,直到月相思的身影消失在門縫外的街角好久之后,凝立的陸霜才回過神來,突然就流下兩串滾燙的淚珠,轉(zhuǎn)身奔回了內(nèi)院,留下不知所措的管家獨自呆立在她身后。

“好重的殺氣!”

帝都珠郡城郊,云煙鎮(zhèn)唯一的酒肆——云煙酒樓里,一個蒼老的聲音悠悠響起。老人說完話,抬頭朝云煙酒樓大廳正門的門口望去,蘇云也順著這位剛剛才與自己拼桌的老人的目光望了過去。

于是就看見了背著逐影弓的陸舞。

這是蘇云第一次見到陸舞。他第一次見到陸舞的時候,陸舞背著名滿天下的逐影弓,她肩頭露出箭壺中腥紅色尾羽,秀水神箭散發(fā)著凜冽的殺氣,整個大廳的溫度仿佛都因為她的到來而降低了。

蘇云很容易就能從她倔強冷傲的臉上,感受到藏在這副故做堅強的身軀里面的無助與惶然,以及強烈的悲傷和那股濃重的孤獨。

蘇云心中莫名地一陣悸動,感覺自己的心臟仿佛猛然間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地捏住了,他忍不住地想要知道,是什么讓這個正該天真爛漫的小姑娘變得冷若冰霜,要將自己藏在一個冷硬的軀殼之中,他甚至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想起身去輕撫她的肩膀,告訴她別害怕……。

“和你一樣都是可憐的孩子?。 崩先松n老而不驚的聲音又響起在蘇云耳畔,他說完端起油膩的茶杯,并不介意地輕啜了一口劣質(zhì)的粗茶。

蘇云心中暗自一驚,天下沒幾個人敢稱自己為孩子,可隨之不久便釋然了,他是易裝出的帝都,云煙鎮(zhèn)上除了自己帶來的人,并沒有人知道他帝王家的身份,于是不動聲色地回問:“這位老爺爺為什么覺得我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呢?”

“你心事太重了,老爺爺我活了這么一大把年紀,也沒有你一個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子心事重。按說,你這個年紀要有心事也正常,若不是為了心愛的姑娘,就是果腹生計沒有著落??赡氵@樣子,看著都不像。

“面白如玉,雙手細嫩不會是事農(nóng)人家的孩子,但你卻穿了一身農(nóng)戶人家的衣裳。再說你這身農(nóng)戶人家的衣裳,款式倒也對,只不過面料卻不對,看著樸素卻極為考究,栽剪得體針腳細密,這也不是小戶人家該有的講究。還有你束發(fā)的石環(huán),其實是墨蘭縣產(chǎn)的上等溫玉發(fā)箍,怎么看也該是帝都城里大富之家的公子少爺才用得起的物件,可大富之家的少爺公子哥兒不會有你這樣的從容氣度,這氣度是骨子里生出來的東西,無法偽裝的。最重要的是,我說的這幾種人,他們都不會有你這樣重的心事,你這心事就好像……”

老人停頓了話語,斟酌了一下用詞又說:“好像是要為所有人擔著責,背著罪一樣,不猜了,不猜了,再猜下去可不敢再叫你是孩子了!”

老人隨口幾句話,抽絲剝繭般將蘇云說得震驚無比,啞口無言,老人沒有明說卻似乎已看穿了他的身份。蘇云警惕心起,雙眼滿含威怒地望向老人,老人卻不看他,仍望著站在門口找位子的陸舞,讓蘇云仿佛蓄足力道的一拳打到了棉花團中。

“她更可憐,小小年紀,一身殺氣,應(yīng)該只是為了保護自己心中什么珍貴的東西吧?!崩先朔路饹]發(fā)現(xiàn)蘇云的變化,仍壓著聲音和他說話,說完這句之后,猛地提高了聲音沖陸舞喊,“小姑娘,別找了,這幾天進帝都的人太多,所有酒樓都人滿為患,不嫌棄的話,過來和老頭子拼個桌子吧!”

蘇云這才體會到老人從出現(xiàn)開始,身上一直散發(fā)著一股溫暖的氣息,讓人覺得他就像親人一樣。陸舞身上冷硬的殺氣也在他慈祥的笑容里不自覺地淡了,她禮貌地點了點頭,走了過來,坐在老人為她拉出來的一張椅子上:“那就打擾了?!?/p>

“是陸舞吧?”老人問得猝不及防。

陸舞嚇了一跳,抬眼射出一道警惕的冷光:“你認識我?”

老人笑得親切:“你也應(yīng)該認識我的呀,東海長生劍,秀水逐影弓,你我差了幾十歲卻齊名江湖,幸會,幸會,月相思那個小丫頭還好吧!”

剛坐下的陸舞急忙起身,神色變了幾變后,向鄭屠行了一個小輩見長輩的大禮:“陸舞見過鄭老前輩!相思姐姐一切安康,勞您掛心了,她在箭心谷閉關(guān)修煉?!?/p>

蘇云這才明白,與自己拼桌的這位老人是江湖上隱藏的第一大高手東海長生劍鄭屠,也急忙起身向鄭屠行了一禮,還沒來得及說話,鄭屠就先打斷了他:“都坐下吧,咱們今日不過是在路邊酒館偶遇,不要弄得那么隆重?!?/p>

鄭屠抬手叫了小二過來,讓他加了一幅碗筷,又點了兩樣小菜,漫不經(jīng)心地又問陸舞:“那你不隨月相思在箭心齋練箭,來帝都做什么?”

陸舞在慈祥和藹的鄭屠面前,怎么都做不出一副冷漠的表情,她有些委屈,毫無城府地回答:“回鄭老前輩,我有一個兒時的朋友要來帝都參加陛下的盛樂大典,他的琴彈得特別好,但是我打聽到有很多人要對他不利,我是來幫他的!”

她說得模棱兩可,拼桌的兩位卻都聽得很明白了,鄭屠哦了聲,不經(jīng)意地點破話題:“是鐵王堡少主鐵羽吧!”

不等陸舞說話,鄭屠又轉(zhuǎn)向蘇云打聽:“鐵羽到帝都了嗎?”

“還沒有?!碧K云順口回答,也是從容自然。

“你怎么知道他還沒到帝都,你也認識鐵羽?”陸舞抬眼警惕而詫異地望向蘇云。

蘇云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可能也是一個你以為會對鐵羽不利的人,但我不是?!碧K云真誠地看著陸舞的眼睛,“我在這里已等了三天,確實是因為鐵羽離開鐵域來帝都的事,這幾天帝都來了好多大人物,每來一個會牽動局勢的大人物,我就派幾個斥侯跟著他們,我其實更怕有人想借機對鐵羽不利,攪混局勢,搞出難以控制的事情。你放心,我會幫你的!”

“那我和陸舞算不算是能牽動局勢的大人物呀?”鄭屠怕陸舞再問蘇云的身份,搶著笑問道,這一問卻有一半是玩笑,氣氛頓時又緩和了。

“東海長生劍、秀水逐影弓,江湖上如雷貫耳的名號,當然是大人物了!”蘇云順著話音恭維,皇太孫的一句恭維可不是誰都能聽到,也不是誰都能受得起的。

“哦?!编嵧勒Z調(diào)上揚,“那派哪幾名斥侯跟著我?讓我先認識認識!”

“鄭老前輩說笑了,您來帝都是幫我的,我怎么敢派人跟著你?!?/p>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來壞事的?”鄭屠揶揄地笑著。

“鄭老前輩年輕時曾立過宏愿,此生只做一件事叫接濟蒼生,這是天下無人不知的,小子也想為蒼生盡一生綿薄之力?!?/p>

鄭屠臉色凝重起來,他最初感受到蘇云那種要為所有人擔著責,背著罪的感覺,還以為他是在心中想杠下皇族的責任才會心事那么重,聽他如此一說,倒覺得自己把這個皇孫看輕了,于是哈哈一笑:“不要說那些大而無用的東西了,左右無事,老頭子給你們講個故事下飯吧!”

陸舞安靜地坐著,少有的靦腆,蘇云拱手禮敬:“愿聽鄭老前輩教誨?!?/p>

鄭屠端起茶杯輕啜一口,緩緩開口講起了故事:“話說有這么一個屠夫,有一天,他殺了一頭豬,在取豬下水時發(fā)現(xiàn)這頭豬的內(nèi)臟器官中有膿血病灶,這是一頭病豬。按規(guī)矩,病豬應(yīng)該刨坑蓋上石灰埋了的,但是一頭豬從崽子養(yǎng)大,再到添膘待宰,單說豬草、飼料就得好大的成本,這屠夫思來想去實在舍不得扔掉那頭病豬,便悄悄切除了病灶,依然將豬肉掛在肉店賣給了街坊鄰居?!?/p>

鄭屠講到這里,蘇云已經(jīng)直皺眉頭,他是大淵帝國貴族中的貴族,自幼錦衣玉食,接觸的人物無不高雅脫俗,實在沒想到江湖上名氣輩份都極高的東海長生劍,開口就是什么病豬、下水什么的,但看見陸舞聽得津津有味,也只得繼續(xù)老實聽著。

“買了他病豬肉的人中,有一位是大夫,這位大夫回家吃過肉后吃壞了腸胃,上吐下瀉伴著發(fā)燒,頭昏腦漲、四肢無力,自己倒成了一個重病患者,偏偏這時醫(yī)館來了一位得了急病的書院先生,大夫只得忍著自己的病痛給病人瞧病開方子,誰知道因為頭昏腦漲寫錯了一味藥的劑量。那位書院先生回去服下藥后,感覺自己精神好了許多,便堅持去給學童講詩賦,功課講到一半時那一味藥的藥勁兒上來了,先生昏昏欲睡,實在撐不住時,倚著書案便打了一個盹兒。

“誰知道就打盹兒的時間,有幾名淘氣的學童溜出了學堂去捉迷藏玩,其中一個學童不慎掉入了后院一口枯井之中,這名學童并無大礙,只是擦破點皮,受了些驚嚇。但他的父親心胸狹隘,他是一位身份低下的監(jiān)獄雜役,他因這件事憋了一口氣,總覺得所有人都在欺侮他身份低賤,連帶著對他的孩子也產(chǎn)生了偏見,他灰暗的生涯里本來就積攢了太多灰暗的情緒,一鉆牛角尖就想著憑什么別人的兒子都沒有掉井里,偏偏他的兒子掉井里了,肯定是他們串通了欺負自己兒子。

“這件事成了壓垮他希望的最后一絲力量,讓他徹底對未來喪失了信心,覺得自己的兒子到處受人歧視欺負,長大也只能在社會底層和自己一樣受著擠兌過一輩子。這天這位雜役借酒消愁,喝得有些太過量,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去倒牢房的馬桶時竟然忘了鎖一名殺人重犯的牢門。

“那位重犯見雜役醉得厲害,想著反正難逃一死,于是惡從膽邊生,溜出牢房越獄而去。官府被驚動,派出所有官兵去追捕重犯,這名重犯被圍追急了,躥入了一家肉鋪,順手抓起肉案上割肉的牛耳尖刀抓過肉鋪屠夫的兒子要當人質(zhì),那屠夫救子心切朝著重犯撲了過去,重犯心狠手辣,撲哧一刀便捅進了屠夫的心口……”

鄭屠停下了講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潤嗓子,陸舞不等他茶水咽下去便著急問結(jié)果:“那屠夫的兒子怎么樣了?”

鄭屠沒回答陸舞,他望著若有所思的蘇云:“故事講完了,被重犯捅死的屠夫,就是那個給街坊賣了病豬肉的屠夫?!?/p>

“前輩的故事是要說萬事萬物都有內(nèi)在聯(lián)系,這是一個因果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的故事嗎?”蘇云問。

鄭屠微笑不語。

“那前輩是在說萬物自有其稟性,猛虎捕食母鹿,小鹿失哺便將餓死,狼群捕殺羊群,弱小者便淪為食物,毒蛇咬人,其親友只能眼睜睜看被咬之人毒死,受害者無處申冤,害人者卻并不會認為自己該受到懲罰。它們不懂良心為何物,眾生的悲喜并不相通,只是生存的天性讓世界變得如此殘酷?!?/p>

“不,我是想說萬物皆有黑暗的一面,那是光照不到的地方,人生在世不能簡單地妄分黑白,光明與黑暗是萬事萬物永生的兩面,不能試圖用光明消滅黑暗,黑暗也永遠不會完全吞噬光明?!?/p>

“愚人戰(zhàn)斗,智者平衡。”蘇云接著鄭屠的話說。

鄭屠笑得開懷:“是啊,烈武有你這樣孫子,是帝國的福份。柳綠桃紅是天生,要濟蒼生并不是把眾生的錯都擔在你一個人的肩上就可以的?!?/p>

“可是前輩……”

鄭屠直接打斷了蘇云的話,轉(zhuǎn)向陸舞給他的故事加了個狗尾續(xù)貂的結(jié)尾:“那個屠夫的兒子被官府的兵救了!”

“然后呢?”陸舞又問。

“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那個屠夫的兒子被官兵救了性命,也是因為你的追問,老頭子我才強加上去的,這個故事本來就不是給你講的?!编嵧烂娆F(xiàn)窘迫。

“那你給我也講一個!”

鄭屠瞇眼望向酒樓外,他們坐的位置能看到大半個半掩在紫杉樹林中的云煙鎮(zhèn),田頭陌上,行人絡(luò)繹,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他心情也舒暢了許多:“好,就給小陸舞也講一個故事?!?/p>

鄭屠說完又想了好久才開口講起第二個故事:“說是有一條害羞的公龍,它喜歡上了一條母龍……”

陸舞聽得很認真,但才聽一句就插嘴問:“龍也會害羞???龍也分公母呀?”

“嗯,會吧,得分,要不然故事怎么講下去呢?”鄭屠抓了抓花白的胡子。

陸舞在鄭屠面前矜持不起來,被他逗得咯咯笑了起來,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真正開懷大笑過了。

蘇云看著歡笑的陸舞,心底深處酥酥軟軟的地方蜂叮般疼了一下,歡笑著的陸舞才是一個少女該有的模樣啊。為了陸舞的笑容,秀水城應(yīng)該有無數(shù)的少年愿意傾盡所有吧。蘇云這樣想著又覺得心里有些酸澀,自己的身份與責任,注定一輩子不能為了一個少女的燦爛笑容而奮不顧身。

鄭屠輕咳了一聲,加了兩個字又重頭講起他的故事:“說是有一條害羞的雄龍,它喜歡上了它周圍的一條雌龍,但是由于雄龍內(nèi)心太害羞不敢去給雌龍表白,于是就用一些奇怪的方式來吸引對方的注意力。它有時候會變化成一塊會說話的石頭逗雌龍開心,有時候會變化成一棵開花的樹供雌龍觀賞,漸漸地它們成了一對要好的朋友,但雄龍一直沒敢開口表白,因為在它的意識里,龍生最重要的事情總是最難以啟齒!

“有一次雄龍變成了一匹漂亮的長鬃白馬,假裝迷路闖入了雌龍的領(lǐng)域,雌龍一下子就被白馬迷住了,它愛上了白馬,但卻不知道那白馬是雄龍變的,等雄龍變回本尊時雌龍對它說:‘朋友,我喜歡上了一匹白馬,龍生一世總得為了自己的愛情去拼搏一場,再見了,我要去尋找它了!

“雄龍還是沒敢開口告訴雌龍,那匹白馬是自己變的,它怕看到雌龍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的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幻覺而失落。雌龍于是到人間去尋找自己的愛情去了,它真的找到了一匹和雄龍變的白馬長的幾乎一模一樣的長鬃白馬,便去向那匹白馬表白了自己對它的愛慕之情??墒悄瞧グ遵R并不喜歡它,任它每天去獻殷勤、表愛意,各種糾纏都無法打動白馬,愛不是用盡全力,也不是死心塌地就能有結(jié)局的。

“終于,那匹白馬因為不勝其煩,為了擺脫雌龍的糾纏,它去找了另一匹白馬做了自己的伴侶,雌龍簡直不敢相信,它無法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巨大的失落下,雌龍渾渾噩噩地游蕩在人世間,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幾百年或者幾千年。

“有一天,心灰意冷的雌龍頓悟了——不是一個種族的愛戀是受上天詛咒的,于是想起了自已正值青春時的那個好朋友雄龍,回想起和它在一起的那些平淡日子里的點點滴滴,驀然驚覺那才是愛,而自己穿越了時間的長河與自己本該是自己生命中最彌足珍貴的愛情,錯過了太久。

“一旦想到這里便歸心似箭,雌龍用自己最快的速度飛回了與雄龍曾在一起廝守的地方,找到了仍一直等在那里的雄龍。它對雄龍說出了自己對愛的頓悟,可雄龍已經(jīng)老得只剩最后一口氣了,它等雌龍說完后,流下了一滴龍淚,對雌龍說你最早愛上的那匹白馬其實是我變化的,可是我當時沒敢向你表白,雌龍說沒關(guān)系,我們現(xiàn)在開始一場戀愛吧。

“‘這輩子,我輸給了自己制造的幻象,現(xiàn)在愛不動了,我要死了,下輩子吧,下輩子遇見你的第一天我就向你表達愛意,再也不去變什么白馬了!雄龍說完戀戀不舍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死了!”

陸舞等了半天,才明白鄭屠的故事又講完了,她抽了抽鼻子,用袖口沾了沾紅潤的眼角,輕聲嘆息:“雄龍真可憐!”

“雌龍就不可憐嗎?”鄭屠輕語,“我講這個故事,不是為了講誰可憐,我是想說,愛是一味包治百病的無解毒藥,但是適當?shù)臅r候放開手,或許可以讓這個故事不變成一場悲劇,放手何嘗不是愛的一種!”

陸舞低頭不語,她對鐵羽的感情差不多整個江湖都知道,鄭屠是在用這個龍的故事點化她。

陸舞重新正視自已對鐵羽的感情,她開始動搖了,自己最初對鐵羽動心時的感情說到底只是一場童年的兒戲,而之后弄得人盡皆知,卻是因為一口氣,因為自己毫無意義的自尊心。因為自幼被秀水三家捧在手心,以秀水公主的要強心氣,她根本沒想到也無法接受這世上還有人可以拒絕她。她憋著一口氣發(fā)誓要嫁給鐵羽,本也只是為了找補回面子,并不是因為愛,只是天長日久的執(zhí)念讓自己都搞混了對鐵羽的感情。在雪山上毀了入箭境的時機,從猙口救下鐵羽時,她甚至都沒能認出來那個翩翩少年就是鐵羽,談何情愛?

陸舞低頭沉默著,江湖上傳的人盡皆知的一場愛戀不過是一場兒戲,可事到如今,只是為了自已這一場執(zhí)念,拋開這一切,鐵羽也還算是自已的朋友,陸舞無法放手不管。

“我再講一個故事吧!”鄭屠覺得氣氛沉默得有點尷尬,想要化解陸舞的難堪,反正他來帝都為的就是這個故事,現(xiàn)在講岀來時機也正好。

陸舞緘默不語。

蘇云謙恭有禮:“請鄭老前輩教誨?!?/p>

鄭屠正色:“那么二位聽仔細嘍,這個故事是我的故事,但和你們二位都有著千絲萬縷關(guān)系!”

陸舞與蘇云不由坐正了身子,鄭屠瞇眼遠眺,那個修成絕世劍術(shù),立志要濟蒼生浮沉的少年仿佛又出現(xiàn)在了眼前,他收攏了思緒,再開口時,語氣跳脫俏皮如少年一般恣意昂揚:“話說四十年前,在東海潮生十七島上,鄭少俠學成了號稱天下第一劍的長生劍法時才十九歲,正是英姿颯爽、風華正茂的時候,故事的主角叫鄭少俠,你們聽著可還順耳?”

陸舞沒忍住又笑了,鄭屠眉毛一挑接著講:“小陸舞笑了,就是說還聽得慣,那故事就繼續(xù)這樣講了。話說鄭少俠修成了長生劍法,差不多就是天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高手了,但他的師父鄭青崖帶來東海潮生十七島島主送他的幾句話,島主說長生劍法乃上天所秘惜之物,從不輕易與人,鄭少俠能自行破關(guān),悟透長生劍法,是得天之物。

“島主怕鄭少俠年少便得天縱之才,而滋生恃才傲物之心。因為鄭家祖上便出過修成長生劍法后,氣盛不可一世,欲與霄漢比高,與瀛海比大的狂人。島主教鄭少俠不可輕薄天下,混混沌沌,以至終成棄天之罪!

“東海潮生十七島鄭氏一族,你們知道的,這個家族自古不事王侯、不臣天子、不友權(quán)貴,傲得很??墒前岭m非全德,但鄭氏一族寧傲不寧媚,鄭少俠既已藝成,遵祖訓便當離島去行走天下以磨礪自已,鄭少俠的師父受島主之托,叫他代問鄭少俠此生所立何志?

“鄭少俠當時就懵了,他的功夫雖然厲害,但是畢竟年少,從來沒想過這一輩子究竟該怎么過,愣怔半晌后,他慢慢跪伏在師父腳下請師父教為他解這個難題。

“鄭少俠的師父鄭青崖可是位極了不起的人,他正色對鄭少俠講:‘鄭家自古不出仕,依古例,行走天下便是去行些俠義之事,只是行俠義之事師父這樣的資質(zhì)已經(jīng)足矣,你既已悟得長生劍,要你去行俠仗義、打抱不平,可有些大材小用了!

“鄭少俠滿腹疑惑,于是又問師父:‘您說我既不能當官,又不可任俠,那這一身本領(lǐng)豈不成了大而無用的屠龍之術(shù)?

“‘濟天下以沉浮,代蒼生而言疾苦!鄭少俠的師父聲若龍吟,仿佛那一句話早不知在心里翻滾了多少遍。

“此句一出,天地寂默,師徒二人面朝大海,再無言語。這便是江湖上傳的東海長生劍立志濟世的最早萌芽,說起來鄭少俠的師父才是最有情懷的那個人,因為他的熏陶教誨,鄭少俠才能成為鄭少俠,然后才會發(fā)生和你們倆有關(guān)的后面的故事?!读椅涑蹁洠胯F夢戈列傳》里有一段記錄野蟒山之盟的話你們誰知道?”

“我知道的。”蘇云回答。

“哦,怎么寫的?”鄭屠故意問。

蘇云回憶了一下,背頌起了史書上的那一段:“……帝困月倫城六月,將軍只身渡江,與柱國公陸鼎山會于野蟒山,折其逐鹿之心,陸遂渡江稱降,帝示寬恩,以公主賜婚……”

“對,就是這一段,史書上出現(xiàn)了你的爺爺,陸舞的三爺爺,還有鐵羽的爺爺,但是故事的主角鄭少俠卻沒有被寫進去,一句‘將軍只身渡江,與柱國公陸鼎山會于野蟒山,折其逐鹿之心便輕輕帶過去了!”

“那當時鄭少俠到底干了什么?”陸舞特別容易入戲。

“當時他的爺爺還沒有當上皇帝,正和你的三爺爺隔著逆奔江兩軍對壘,相持不下,鄭少俠便在這個時候去了他們對壘的月倫城,你爺爺了不起?!编嵧罌_蘇云做了一個抱拳為敬的手勢,沒意識到自己先前還不愿意在陸舞面前暴露蘇云的身份,“從他帶的士兵身上就能看得出來,月倫城里他的士兵一個個破衣爛裳、盔甲不全,卻對城中百姓秋毫無犯,了不起!”

“你的三爺爺也了不起?!编嵧缹χ懳枰沧隽艘粋€抱拳為敬的手勢,“他本該一生富貴,卻愿意為了給黎民百姓一個太平盛世,拋卻了一身富貴與榮華,置個人榮辱于不顧,去當一個倒戈的逆賊,了不起!”

鄭屠說到這里陷入了沉思,畢竟那是四十多年前的舊事,要一一想清楚可不容易,更何況即便他再次回到四十多年前的月倫城,再次渡過逆奔江,追著陸鼎山與鐵夢戈的身影踏上野蟒山之巔,那些藏在發(fā)生過的事情背后的秘密糾葛,與伏線千里一直影響至今的歷史真相,他也不可能一一知曉,他所能講的野蟒山之盟只是他以為自己經(jīng)歷了的野蟒山之盟。

四十二年前,野蟒山。

少年鄭屠背負著木劍寸盈,遙遙跟隨著年輕氣盛的陸鼎山與更加年輕氣盛的鐵夢戈,看著他們的身影走入了僅容一人落腳的一條窄險的山道,便加緊了腳步。待鄭屠走到山道入口時,陸鼎山的貼身士衛(wèi)們也追過來了,鄭屠回頭看了一眼追過來的士衛(wèi)們,輕輕一笑,放慢了進山的腳步,同時催動體內(nèi)的萬物生長之氣,將萬物生長之氣散入身周,就見他身后,灌木、青藤、蒿草,甚至苔蘚受萬物生長之氣催發(fā),開始以肉眼能看到速度瘋狂生長,一時之間方圓十余丈內(nèi)草木芳菲、萬物生長。

陸鼎山的侍衛(wèi)們眼睜睜看著瘋狂生長的草木藤蒿相互糾結(jié)著、扭曲著,封住了進入野蟒山的唯一山道,他們無計可施,只能守在山腳下望洋興嘆。

鄭屠順著山道上到山頂時,兩位名滿天下的大人物正對峙于野蟒山頂?shù)暮邶執(zhí)哆?。一位是征?zhàn)十佘載,未嘗一敗的鐵王堡堡主,蘇靖宇叛軍之中的常勝將軍,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鐵夢戈。另一位是帝國的北方大都護,秀水城城主陸鼎山。

天下人都知道陸鼎山的命書傳奇,在他過去的三十年生涯里,哪一年習武,哪一年入仕,哪一年當城主,哪一年統(tǒng)帥北方二十四城,都與他的命書所批沒有一分一毫的偏差,按他的命書來看,今年是他大敗西起叛軍,掛帥封侯的一年。

這一場平叛之戰(zhàn)從陸鼎山手握兵權(quán)出征的那一天起,在天下人心中就勝負已定,毫無懸念。所以陸鼎山的篤定應(yīng)該是自然而從容的,即便面對號稱天下第一的鐵夢戈他也無所謂懼。天命所在,鐵夢戈是不可能殺得了陸鼎山的,這些也都是世人的認定。

而此時此刻的陸鼎山并不如世人想像中的那樣篤定,他也有他自己的恐懼。他害怕的是柳白衣登門秀水城那天對他說的話——皇帝悖天喪德,本朝氣數(shù)將盡,早幾年、晚幾年都得改朝換代,這早與晚只看都護勝不勝得了那叛軍的首領(lǐng)蘇靖宇!

輸贏全在自己一念之間,天命此時也全在自己掌握,柳白衣在陸鼎山心中種下的那顆逆天改命的種子,卻已經(jīng)在不經(jīng)意間頑強地發(fā)了芽、生了根,生機盎然地野蠻生長。

人生最美是未知??!人人都知道自己會死,可極少有人知道自己死于何時何地,一旦窺知命數(shù),余生只是等死。

陸鼎山對這種人生無味的感受在見過柳白衣之后,就再也無法制止。在見到鐵夢戈只身渡江敢闖自己軍營時,他就已經(jīng)在心底深處決定了,不去贏這一場討伐叛逆的戰(zhàn)爭。他要破了自已命中注定這個咒語,放蘇靖宇一條生路,也看看破了命書之后的未知是美是丑,是有一條自我決定命運的綺麗之路,還是逆天受罰的一個刑場。

其實也都無所謂的,哪怕后半生落魄潦倒,或者輸了這場戰(zhàn)爭而死也都甘心,總是要讓諸神知道——這是我陸鼎山的生命,不是你們說了算的。

但與鐵夢戈這一戰(zhàn)卻是陸鼎山想要打的,即便鐵夢戈不想打,想辦法激怒他也是非打不可的,與戰(zhàn)爭無關(guān),只是滿足自已的一點虛榮心而已。

“鐵將軍今日邀我同游野蟒山,說要屠惡龍為民除害,惡龍何在?”陸鼎山沉著氣淡淡問道。

“今上失信于百官、失政于萬民,百姓在苛捐雜稅、繁重徭役之下已經(jīng)不堪重負,難以聊生,他豈不就是一條惡龍!”鐵夢戈說話時注意到了陸鼎山背后不遠處有一個人影,是手提一口木劍的少年鄭屠,鐵夢戈可不知道鄭屠是什么人,心中暗暗留了戒心。

“要我說,好好的太平盛世,蘇靖宇舉兵謀反,為了一己野心,十余年間天下戰(zhàn)火四起,他挑起的這一場席卷整個帝國的大戰(zhàn)才是百姓承受的浩劫,蘇靖宇才是一條該屠的惡龍!”

陸鼎山這樣說是故意在激怒鐵夢戈,如今的皇帝是什么品行,他比鐵夢戈要熟悉得多,要寄望于今上能了解民間疾苦,行善政,革弊制,救百姓于水火,那才是真正的癡人說夢。

叛軍首領(lǐng)蘇靖宇以一城之力起兵造反,幾度被朝廷重兵鎮(zhèn)壓,卻又總是能從絕處逢生,再次在帝國的疆土上燃起燎原之火,他所過之處,百姓歡呼擁戴,恨不得立馬改朝換代讓蘇靖宇做皇帝,這是民心所向,歷史無數(shù)次的輪回證明,這樣的人物一旦出現(xiàn),他燃起的改朝換代的烈火是無法徹底撲滅的,即便今天滅了蘇靖宇,但民智已開,明天也會有張靖宇、劉靖宇舉著血透幾重的義旗來推翻這個已經(jīng)千瘡百孔、潰爛不堪的王朝。

這一切在陸鼎山心中如明鏡一般,他更加清楚的是自己這個北方大都護雖有天照星命,算下來也不過能多維護這個爛攤子二三十年而已,想自己大去之后,一眼望去朝廷再沒有能擔當撐持住帝國危廈的人,那時便是帝國的末日。新朝的建立之時,自己若順天命而為,不過是讓天下蒼生多一代人遭受戰(zhàn)亂流離罷了。這樣的天命陸鼎山無法順從,只能逆天而上,但現(xiàn)在不能說破自己的心跡。

“陸將軍果真是有眼無珠,黑白不分嗎?”鐵夢戈平端起長刀,殺氣憑空突涌。

鐵夢戈離開鐵王堡,隨烈武爺出征時將號稱天下第一神兵利刃的定乾針,留給了留守鐵域的代堡主鐵夢龍,自己隨身攜帶的戰(zhàn)刀是定乾針的影子——殘針。但世人并不知曉這一層原因,以為他一直手握的還是那號稱天下第一神兵利刃的定乾針,鐵夢戈也一直懶得向人解釋,便將錯就錯地默認手中兵器殘針是定乾針,這便為幾十年后朱大錘秀水城盜刀與沈銀長鹿城尋刀,埋下了后人所不解的迷題。

鐵夢戈將刀鋒對準陸鼎山,殺心已起:“陸將軍既然冥頑不靈,那么多說無益,鐵夢戈可不信你什么天照星命的鬼話,今天便叫你死在定乾針下,我倒要看看你說的太平盛世還有誰擋得住蘇公改朝換代的風暴!”

陸鼎山聽他這樣說,撫手輕拍,卻依然以不屑的語氣激他:“鐵將軍說得好,你先殺了我再說大話也不遲,你真以為陸鼎山的北方二十四城大都護,是靠江湖術(shù)士一紙命書騙來的嗎?不妨叫你的幫手一起動手,試試看你們殺不殺得了陸鼎山?!?/p>

鐵夢戈心中一凜,以陸鼎山的身份不會耍這種小伎倆,他明白那個少年并不是陸鼎山的人,就更疑惑了,他會是什么人呢?鐵夢戈轉(zhuǎn)頭望向少年鄭屠。

鄭屠那一年剛剛十九歲,他在東海四季如春,氣候宜人的潮生島上長大,生得細皮嫩肉卻器宇軒昂。但是畢竟年少未經(jīng)世事,對鐵、陸二人唇槍舌劍的爭論并沒有聽太明白,見他二人劍拔弩張馬上就要決斗了,一時卻也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出手,若出手又該去幫誰。

鄭屠正迷茫著,鐵夢戈沖揮手:“年輕人,你若不是陸鼎山的幫手,就請速離此地,我二人的決斗可不比村夫街痞的打架,小心動手時誤傷了你!”

鄭屠聽他說完,順從地抱著木劍后退了七八步,卻并沒有離開的意思,他想再聽聽這兩位名動天下的大人物的爭辯,看能不能分出個子丑寅卯,誰是誰非,誰知道他剛剛后退站穩(wěn),鐵夢戈卻再不廢話,長刀一揮便沖向了陸鼎山。

陸鼎山的兵器也是一柄長刀,也同樣是天下名器——水云斬。水云斬是與陸舞手中的逐影弓并列為秀水城圣物的神兵利刃。陸鼎山見鐵夢戈沖來,順手挽個刀花便迎了上去,二人雙刀交擊,換了一招,都只使了二三分力氣,留著后招試探對方,兩條身影一觸即分。

“要殺陸鼎山,三分力氣可不夠!”陸鼎山仍不忘激怒鐵夢戈。

鐵夢戈冷笑著舉刀凝立,催動體內(nèi)金凝之氣向周邊擴散,一個無形的絕大領(lǐng)域瞬間擴展開來,在他的領(lǐng)域之內(nèi)山石草木之中蘊藏著的金凝之氣受到感應(yīng)朝著鐵夢龍聚攏,以殘針為中心凝結(jié)成了一股堅不可摧卻又靈活柔韌的氣場。凝立的鐵夢戈突然出手,隔了三四丈遠卻凌空向著陸鼎山劈了一刀。

這看似兒戲的凌空一斬卻讓陸鼎山感受到了絕大的危險,他舉刀格擋,雖然做出了預判,虛空中爆發(fā)出的力量還是大得超出了他的想象,將他直接擊飛在半空中。陸鼎山的身影畫出了一條長長的弧線掉向黑龍?zhí)丁?/p>

這一記虛斬鐵夢戈劈得輕描淡寫,陸鼎山卻接得狼狽不堪。

陸鼎山年少成名又久居高位,自然年輕氣盛,雖然沒有鐵夢戈天下第一的名頭,卻也是生平未逢敵手,哪里能受得了這種閑氣,只見他人尚在半空之中,便已經(jīng)快速調(diào)動了全身的水靈之氣,落向水面時已經(jīng)用水靈之氣操控了周邊的水流,他落向水面卻仿佛落在了一床厚厚的棉被之上,整個身體被凹進去的水面輕輕一個反彈便站了起來。落水、彈起,干凈利落,衣衫上沒有沾到一滴水珠。

陸鼎山這一手功夫說漂亮都不夠形容,在普通人的眼中,算得上驚世駭俗了,陸鼎山本來只是為了挽回被鐵夢戈凌空擊飛的尷尬,但待立穩(wěn)腳跟卻發(fā)現(xiàn)那位不知哪里來的少年,見自己露出如此神通后不僅沒有受到驚嚇,甚至都無法從他眼神中看出一絲驚訝,便明白這少年不是一個普通少年,于是也暗暗對他留了心。

站在黑龍?zhí)端嫔系年懚ι椒路饻喩頉]有二兩重的份量,隨波浮沉,宛若神仙一樣,風度翩翩。他展開雙臂,左手的水云斬微微向下輕探,刀尖凝在水面上方三寸處,然后緩緩劃過湖面,繞身畫出一個巨大的圓圈,他的動作雖然緩慢,但水靈之氣透過水云斬牽引帶起了一條細細的晶亮水線,隨著刀鋒轉(zhuǎn)圓這一條晶亮的水線,以一個完美的圓凝浮在陸鼎山身前的半空中。

岸上的鐵夢戈并不理會陸鼎山變戲法一樣的動作,他再次凝聚金凝之氣,凌空朝著陸鼎山的方向連斬三刀,空氣震蕩,金凝之氣化出淡淡的金光,肉眼可見三柄巨大的淡金色刀影,凌空虛斬向湖面上的陸鼎山。

陸鼎山身前水線形成的圓仿佛一個無形的巨盾,連續(xù)承受了三記金色刀影的劈斬后也只是產(chǎn)生了強烈的震顫,卻沒有被斬斷。陸鼎山仿佛早知道自己這一道防御是堅不可摧的,他躲在巨盾后面,將全身的水靈之氣調(diào)動起來,注入到了水云斬的水晶刀身之中,再經(jīng)由水云斬的刀身將它們洗煉之后散出到潭水之中。

通過水云斬刀身的洗煉,那一股水靈之氣仿佛被放大了成百上千倍,整個黑龍?zhí)兜乃挤序v了起來,陸鼎山心念所及之處,湖水受到他的感應(yīng)而涌動,巨浪無風而起,一條條水缸粗細的水脊開始在黑龍?zhí)吨蟹瓭L流走,將整個黑龍?zhí)兜乃兂闪艘惶队芜乃垺?/p>

鐵夢戈見陸鼎山竟以一人之力調(diào)動了整個黑龍?zhí)兜奶端彩掌鹆诵∮U之心。畢竟秀水城是與鐵王堡齊名天下的兩大世族,陸鼎山更是少年成名,經(jīng)久未損其威。他小覷之心一去,便如臨大敵,鄭重地由脖子上取下一枚劍形項鏈吊墜。

這枚劍形吊墜是鐵王堡堡主的信物,叫做鐵膽,它比定乾針在鐵民中有著更高的威信,鐵夢戈取下鐵膽攥在手里,逼出體內(nèi)金凝之氣貫注到鐵膽之中,鐵膽受金凝之氣后變得赤紅如金,像一滴燒透了的流鐵。鐵夢戈將鐵膽放在平端著的殘針刀面上,那鐵膽化成了一滴鐵水鉆入了殘針刀身上如古怪字符一樣的銘文縫隙里,隨之殘針也變得赤紅透金,要融化開一樣。

鐵夢戈凝神守一,整座野蟒山中的金凝之氣在他這一番活化鐵膽之后,于他而言已經(jīng)纖毫畢見,鐵夢戈身形輕晃了一下,整座野蟒山噴薄欲起的金凝之氣隨之也輕晃了一下。

少年鄭屠感受到了這整山的山氣震動,抬頭時又恰恰看到整個黑龍?zhí)兑粭l條水缸粗細的水龍已經(jīng)盤結(jié)在一起,凝聚成了一條威風凜凜的巨大神龍盤踞在面前。那水龍的犄角、長須、金鱗都已經(jīng)栩栩如生,它高挺著身子,冷傲地俯瞰著鐵夢戈與自己,鄭屠看到這兩位名滿天下的大人物顯出的神通,不禁由衷地發(fā)出一聲感嘆。

鐵夢戈聽到鄭屠的感嘆,回頭看了看他,這位少年的驚嘆中沒有一絲普通人的驚懼,更像是自己打開了一扇門見到同類時的驚喜。

鐵夢戈回頭品味少年鄭屠這一聲驚嘆中蘊藏的情緒時,陸鼎山卻抓住了他稍瞬即逝的松懈,發(fā)起了進攻,蓄勢待發(fā)的水龍在陸鼎山操控之下閃電般撲出,猙獰的巨口直接將鐵夢戈咬在了嘴中。

千鈞一發(fā)之際鐵夢戈臨危不亂,身形猛然爆起,幻化成了一個虛影,手中殘針更是快到了不可思議地揮斬,只見人刀合一的虛影所到之處水花飛濺,竟生生在巨龍嘴中劈砍出一個一丈方圓可供他騰挪攻防的空間。那蘊藏著水靈之氣的湖水,凝聚成的巨口利齒堅勝精鋼,若換了普通人早就被一口咬的粉身碎骨了。

只見鐵夢戈刀下那飛濺的水花受陸鼎山控制,快速飛到龍頭受損的部位,極快地修補缺損,鐵夢戈不停揮刀之下,陸鼎山修復龍頭修的也煩了,心念轉(zhuǎn)換間水龍張嘴將鐵夢戈吐了出來,龍身后退昂首蓄勢,再一次撲了下來。

這一次水龍沒有張口來咬鐵夢戈,而是將巨大的龍頭當做一柄鐵錘砸了下來,水靈之氣此時大部分匯聚在巨龍頭部,看似由世上最柔軟之物形成的龍頭,此時被水靈之氣凝束在一起,重逾千斤,這一擊不止是龍頭的力量,還有整個黑龍?zhí)端畬訉佣询B的后力,將源源不斷地沖擊而來。鐵夢戈小小的身影在龍頭面前顯得不堪一擊,便任他天下第一也是血肉之軀,在令天地變色的一擊之下也必然是難以抗拒。

但這一次鐵夢戈早有了準備,凝神接戰(zhàn),對著比自己身體大了數(shù)十倍撲擊下來的猙獰龍頭,他一步未退,雙手握刀竟逆著巨龍對沖而上。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傾湖巨力撞上了小小的鐵夢戈,卻誰也沒能撼動對方的身形,鐵夢戈是用鐵膽的感召之力調(diào)動整座野蟒山的金凝之氣與之對抗。這一次撞擊是黑龍?zhí)端鸵膀降膶ψ?,一時間天地失色,地動山搖,撞擊之后陸鼎山駕起水龍后退,鐵夢戈也收刀后退,繼續(xù)聚攏山中金凝之氣。

二人之間的距離這一次拉得極遠,再一次的攻擊必然更加爆烈驚駭,他二人用盡全力的一擊必定是山崩地裂,同歸于盡的死局。

一切都靜止了,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兩位將軍,再打下去野蟒山要塌了!”少年鄭屠真誠的聲音打破平靜。他這簡單的一句話,給沖天的殺氣中注入了一絲生氣。

“二位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拼個你死我活,我管不了,但可不可以不要連累在下與這滿山的鼠兔鹿虎、滿湖的魚蟹鱉蝦。”

見鐵、陸二人對峙無語,鄭屠知道他們聽進去了自己的話,便繼續(xù)他的規(guī)勸:“但如果二位聽不得人勸,一定要整個天崩地裂,非讓鄭屠與滿山滿湖的無辜陪葬,那么鄭屠年少,至少請二位容我請教幾個問題然后死個明白。”

陸鼎山與鐵夢戈緊繃的神經(jīng)都松弛了下來,陸鼎山激怒鐵夢戈與之一戰(zhàn)不過是因為年輕氣盛想試試自已的功夫而已。誰知道這一旦動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功夫與鐵夢戈只在伯仲之間,想要罷手已是不能,但若再打下去必然兩敗具傷,同歸于盡。那可不是自已的初衷,何況因為自己的好勝,再讓這位少年平白無故的喪命就更是大大的罪過了,既然少年開口說了這些話,也算是給了自己與鐵夢戈一個收手的臺階。

陸鼎山想到這里慢慢收起蓄足的架勢,他絕對相信鐵夢戈不會趁此機會偷襲自己,便問轉(zhuǎn)頭鄭屠:“少年,你有什么問題盡管問,我若知道的定然會全告訴你?!?/p>

“好?!编嵧拦笆窒蜿懚ι叫卸Y,然后先介紹了一番自己,“在下姓鄭名屠,東海潮生十七島人氏,帝國的化外之民,這次離島本是因為習成了家傳武藝,按家規(guī)藝成要行走天下磨勵自己,但來到這里卻是因為在下發(fā)下了‘濟天下以沉浮,代蒼生而言疾苦的宏愿!”

他說到這里,陸鼎山與鐵夢戈心中都大為震驚,不由開始重新打量這個少年。

鄭屠心中有了數(shù),便也不理會他們的詫異眼神,繼續(xù)說:“我離島時便聽說帝國西北的無雙城起了叛逆,朝廷多年來竟撲不滅這一伙逆賊,于是決心為了天下蒼生,要以自己一身武藝來刺殺這個名叫蘇靖宇的叛軍首領(lǐng),來平息這一場席卷天下的禍亂。

“這一路由東而來,穿行在帝國廣闊的疆土上,一步步獨行,幾千里路走下來,對這個帝國也有了許多了解與自己的一些不成熟的看法。以鄭屠的淺薄見識來看,這個帝國并不是陸將軍剛才說的太平盛世,當然我也并不覺得帝國是鐵將軍說的病入膏肓,于是還是決定去刺殺蘇靖宇。

“來這里之前,我又聽說朝廷幾番起兵卻仍無法鎮(zhèn)壓這伙逆賊,是因為叛軍之中有一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以觀星象、見未來的軍師越南枝,說他是出自猙突崖星象學一脈的奇人。那時我恰恰走到了猙突崖附近,猙突崖星象學一脈的大名我自幼就聽師父講過,知道他們是一幫研究學問的書生,但是埋頭星象學,不問世事,想不明白怎么就出了這么一位挑起亂世序幕的星象師。于是我就爬上了猙突崖,找到他們的宗主魏北岳?!?/p>

鄭屠有模有樣地模仿他見魏北岳時的情景:“我問他:‘那個叛軍主帥身邊的星象師越南枝是你的徒弟嗎?魏北岳當時坐在觀星臺上戴著墨晶眼鏡仰頭看天,不太搭理我。半晌才回過頭來,愛搭不理地看一眼我,見我年少,更不想搭理我,但卻突然變了神色,指著我的兵器問:‘這就是聞名天下的神兵寸盈嗎?

“我也故意不理他,繼續(xù)又問他:‘我在問你那個叛軍主帥身邊的星象師越南枝是不是你的徒弟?”

聽鄭屠說到寸盈,鐵夢戈與陸鼎山更是驚訝,鐵王堡與秀水城都是介于廟堂與江湖之間的大世族,即便潮生十七島是化外之地,但卻也是和鐵王堡與秀水城齊名江湖的大世族。剛才鄭屠提到自己來自東海潮生十七島時,他們只是有些震驚,等他提到神兵寸盈時,心中的震驚已經(jīng)大到無法形容了。

寸盈的名氣不比定乾針與水云斬小,它是東海潮生十七島島主的信物與權(quán)杖,眼前自稱叫鄭屠的少年最多不過二十歲,若已經(jīng)是潮生島島主,那他們可是太小瞧了這位少年英雄。

陸鐵二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鄭屠手中那柄木劍,先前看那木劍只當是一根兒童嬉鬧的木棍,現(xiàn)在鄭重地看去,可又大不相同了。這柄木劍由一根天然的東海花梨木制成,說是制成并不準確,嚴格講它只是在貌似劍尖的位置隨意地削出了兩寸長的鋒刃,鋒刃已被歲月打磨并包裹了一層琉璃包漿,光可鑒人。而木劍鋒刃以外的其他部分卻完全未經(jīng)人工雕琢,保留著它天然的形態(tài),劍柄位置的枝椏上還生著幾片翠綠的葉子,鮮嫩可人,一派生機盎然。

陸、鐵二人一開始只當鄭屠的木劍是剛剛砍來的樹枝,所以才會帶著幾片綠葉,現(xiàn)在才明白少年鄭屠是用東海潮生群島的萬物生長之氣在養(yǎng)著它,不由對他刮目相看,望向那木劍竟也都想像魏北岳一樣問一句——這就是聞名天下的神兵寸盈嗎?但終究忍住,繼續(xù)聽鄭屠往下講。

“魏北岳非常無理,依然不回答我的問題,只見他裝神弄鬼般地閉上了雙眼,左手拇指急速變幻著手形在掐算,上下唇喃喃輕翕,片刻之后就見他突然睜大了雙眼,驚奇地‘咦了一聲,抬頭對我大叫:‘原來你就是那個東來的大福星!

“我對他的裝神弄鬼十分惱怒,厲聲對他質(zhì)問:‘越南枝助紂為虐,他是你的徒弟,你猙突崖也逃不脫干系。

“魏北岳這才嘆了口氣,正色對我回話說:‘你錯了,越南枝已經(jīng)算不得是我的徒弟了。我猙突崖這一脈星象學派立派七百余年,歷三朝,至我魏北岳已傳了二十六代。我們學派之中代代有奇人,俗世上鳳毛麟角、經(jīng)天緯地的人才在我猙突崖卻多如過江之鯽。

“‘可惜立世創(chuàng)派的祖師爺立的第一條鐵律叫做:靜觀天,不擾世。七百年來多少朝代的興亡迭替、世上戰(zhàn)禍災亂的紛呈,猙突崖都是在它們發(fā)生之前就已經(jīng)推測出,并記錄在卷的,可是我們卻從來沒有去干擾改變歷史的進程。

“‘越南枝是我猙突崖一脈的歷史上,第一個入世的人,但是就他以學到的那點皮毛,還不配掛上我猙突崖的名字,再者說,他以猙突崖的學問入世,已經(jīng)違背了老祖宗的誡律,不能算是我的徒弟了,他只是猙突崖逐出門墻的一個棄徒!

“我當時十分震驚,一個棄徒依靠所學到的猙突崖觀星之術(shù)的皮毛,便能指引著三千兵馬掀起改朝換代的巨浪,占據(jù)了半壁江山,那猙突崖得有多么可怕,但我依然壓著心中的震驚對魏北岳說:‘那我便去找他問一問,他們荼毒生靈是有何道理,是哪一顆星辰指引的?

“我說完要走,魏北岳卻突然問我:‘你要代蒼生言,可得弄清楚到底我猙突崖那個棄徒與勤王的陸鼎山,哪一個才是真正助紂為虐荼毒生靈的?”

鄭屠說到這里猛然停住了嘴,目光炯炯地望向陸鼎山,極鄭重地開口問:“這便是鄭屠的第一個問題,陸將軍請告訴我,猙突崖那個棄徒越南枝與勤王的陸鼎山,哪一個才是真正助紂為虐荼毒生靈的?”

“問得好?!辫F夢戈拍手叫好。

陸鼎山本想就此表明對朝廷的失望,剖白自己要放蘇靖宇一馬的心跡,但被鐵夢戈這一聲叫好所激也犯了倔勁,冷臉回答鄭屠:“自古君臣尊卑有序,逆賊欺君滅道,還有什么三綱五??芍v?陸鼎山起兵勤王,維護的便是帝國的秩序與百姓的安生,難道造反的還有了理不成?”

“好,鄭屠記住陸將軍的回答了,容在下將心中疑惑講完?!?/p>

陸鼎山氣鼓鼓地閉上了嘴,鄭屠便接著又說:“我當時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就聽魏北岳又說:‘你說的無雙城那個逆賊起事時只有三千家兵,短短數(shù)年便打下了半壁江山,被朝廷幾次鎮(zhèn)壓,依然能死灰重燃。如今麾下又再次匯聚了近三十萬甲兵,若非民心所向,豈能如此容易,難道說天下?lián)碜o他的老百姓全都是逆賊?在下畢竟年少,至今仍不明白這道理。在下的第二問便是要問陸將軍,難道天下?lián)碜o蘇靖宇的老百姓全都是逆賊?”

陸鼎山一時氣結(jié),聽這話音自己與鄭屠本該是同道中人,卻因為鐵夢戈一句叫好,自已的一個堵氣,現(xiàn)在把自己置身于同道中人的對立面了,真是有氣沒處發(fā)泄:“你還有什么話一塊問出來。”

“好!”鄭屠從容繼續(xù),“魏北岳又對我說:‘物先自腐,而后蟲生,現(xiàn)在住在珠郡紫鸞宮中的皇帝是什么德行,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殺父淫母,暴力奪取皇權(quán)。上位后誅殺忠良,任用奸佞,大好河山被他糟蹋得遍地瘡痍,你說他如何還能做天下的共主。要我說,那個逆賊要滅他才更像是順應(yīng)星辰背后諸神的意志,越南枝雖是一個棄徒,行的事卻未必是逆天之事,你說區(qū)區(qū)一個陸鼎山,豈能憑一人之力阻擋星辰運轉(zhuǎn)?”

鄭屠眼神漸漸變的鋒利,通過這幾問,他也終于捋清了紛亂的思緒,有了自己的堅定立場。他盯著陸鼎山,半晌才問出最后一個問題:“陸將軍,在下的最后一問便是要問陸將軍,你說區(qū)區(qū)一個陸鼎山,憑一人之力可能阻擋得了星辰運轉(zhuǎn)?”

陸鼎山畢竟是天下少有的大人物,在鄭屠這連著的三問之后,他突然冷靜了下來,人一旦沒有了浮燥氣,想事情就不會再意氣用事,他心平氣和地回答鄭屠:“陸鼎山一人之力不可能阻擋星辰的運轉(zhuǎn)??扇粜浅降倪\轉(zhuǎn)所昭示的,天命注定陸鼎山的這一次便是鎮(zhèn)壓叛軍捍衛(wèi)帝國呢?天命豈不是最大?”

鄭屠已經(jīng)不迷惑了,這一路東來,陸鼎山的星命傳奇到處都有人在傳揚,無數(shù)人堅信這一場戰(zhàn)爭必然會是陸鼎山大勝,可若天命真是如此注定的,便與自已的信念大悖,難道天命自己是沒有天理可依的嗎?若如此,沒有天理的天命,鄭屠決不會順其意而為,他再次望向陸鼎山一字一頓地說了五個字:“我不信天命!”

陸鼎山聽他說完后仰天大笑,半晌后握緊手中的水云斬,爽朗地附合鄭屠:“我也不信天命,我信自己手中的刀!”

他說完又轉(zhuǎn)向鐵夢戈:“我不知道你從哪里找來的幫手,也不確定他是不是東海潮生島的人,但這一張嘴是真夠厲害了,來吧,你們一起上,陸鼎山若是今天死在長生劍與定乾針之下,也無憾了!”

鐵夢戈一聽陸鼎山仍把鄭屠當做自己請來的幫手,感覺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心中雖怒卻也懶得去分辯,傲然怒視:“鐵夢戈還沒有不爭氣到殺個人需要請幫手,你我再來打過。”

鐵、陸二人再次蓄勢待發(fā),天地之間再次變得肅殺,鄭屠并不知道陸鼎山這次激怒鐵夢戈仍是故意,卻沒有了定生死的決意,而是為了見識他鄭屠的武功。

眼看二人再一動手便是山崩地裂,鄭屠擺擺手,嘆著氣走到二人中間:“為什么二位將軍比我年長十余歲卻仍然如此容易沖動,你們不會還覺得天下事都能用暴力來解決吧!若真是武力高就能解決問題,我也就不和二位將軍多廢話了,直接上山用武力制服二位將軍不就完了。”

陸鼎山傲然望天,心中卻是謀算得逞的得意,不明就里的鐵夢戈冷哼一聲,對鄭屠的大話不以為然。

鄭屠不知道自己入陸鼎山的圈套,仍意氣奮發(fā):“我便知道,兩位一個是江湖公認的天下第一,一個也是從未敗過的無敵高手,自然沒人會把一個十九歲少年的大話放在心中,不如我們今天便賭上一賭,鄭屠若是僥幸勝了二位一招半式,請二位握手言合,大家摒棄成見,一起坐下來為天下蒼生的太平日子籌謀一番。若小子不幸死在二位高手手下,那是不自量力,死得活該,那時二位再打個天崩地裂,打個民不聊生,打個江山倒懸也不遲?!?/p>

“好,陸某便先領(lǐng)教東海長生劍的厲害!”陸鼎山聽他說完便立馬接話。

“不如二位一起,陸將軍一人之力可絕對不是鄭屠對手!”鄭屠一臉正經(jīng)地激怒陸鼎山。

陸鼎山明知他在激怒自己,卻也無可奈何,一時間也搞不清楚到底是誰鉆進了誰的圈套,總不能讓兩個天下知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大人物,聯(lián)手來對付一個十九歲的少年吧。

陸鼎山抬眼望去見鐵夢戈此時雙手負在身后,自是不屑與自己聯(lián)手。

陸鼎山不再多想,反正自己就是為了與鄭屠交手,目的達到也不多話,水云斬一揮,一條水桶粗細的水脊跳出水面,化身巨蟒飛撲向鄭屠,他這一招只使了兩成力,怕自己的水靈之氣太過霸道。少年鄭屠若是并不像他自己吹噓的一樣厲害,自已出招太猛會毀了他的小命,這一條水蟒便帶上了三分試探,三分仁慈,這條巨蟒看似氣勢洶洶,卻并沒有絕殺的意志。

鄭屠仿佛對陸鼎山的這一招了然于心,從容不迫地舉起木劍寸盈,輕飄飄刺出一劍,巨蟒撲來的身影與木劍接觸的瞬間,鄭屠的萬物生長之氣侵入巨蟒的體內(nèi)。

萬物生長之氣是木生之氣的升華之氣,比木生之氣更加靈動活潑,鄭屠的一縷萬物生長之氣侵入巨蟒的身體,立時便對形成這條巨蟒的水流分布、水靈之氣的強弱,甚至蘊藏在其中的陸鼎山的意念都了然于心。他將那一股萬物生長之氣分出三分與巨蟒的沖擊之力對抗,其余七分真氣直接與巨蟒所蘊含的陸鼎山那三分仁慈之意念相結(jié)合。

陸鼎山這一份仁慈瞬間被放大數(shù)十倍,這份放大的仁慈壓制了巨蟒的攻擊,也打消了他自己心底的暴戾與攻擊試探之意。這樣一來,這一條巨大而威猛的巨蟒頓時變成了一條體型雖然可怖,性格卻乖巧如綿羊小兔的奇怪物種,它躥到了鄭屠身邊圍繞著他的身體嬉戲般盤繞曼舞。

鄭屠一邊與巨蟒戲耍,一邊仍有閑暇對陸鼎山嬉笑:“陸將軍心慈手善,愛護弱小之心鄭屠心領(lǐng)了!”

陸鼎山突然間失去了對巨龍的控制,心中又驚又怒,再被鄭屠這略帶戲謔的語氣一激,更是怒不可遏,水云斬一揮,再次調(diào)動整個黑龍?zhí)兜奶端?,一條神威凜凜的水龍再次現(xiàn)身。

陸鼎山此時佯裝狂怒,水靈之氣在巨龍龍身之中,爆閃著冰藍色的電光撲擊向鄭屠。

陸鼎山在剛才的試探中,看清楚鄭屠確實是身懷大神通的少年高手,這一下見獵心喜,便不再留情,出手已是全力。陸鼎山的全力一擊便是號稱天下第一的鐵夢戈也得凝神應(yīng)對。

鄭屠才剛剛十九歲,即便練成了長生劍,也自知江湖經(jīng)驗與功力離陸鼎山要差上好遠,見這一招如此霸道,也不敢正面與巨龍迎戰(zhàn),在巨龍撲到的時候,鄭屠側(cè)身滑步讓開了龍頭沖擊,伸出手掌貼上了龍頭的側(cè)臉,放空身體,使出一股粘勁把自己貼掛在龍頭之上,像片樹葉一樣,隨著巨龍龍身的沖擊盤繞而隨之飄搖上下。同時也通過龍身之中蘊藏的水靈之氣將自己的萬物生長之氣附在其上逆著它的源頭游向陸鼎山。

陸鼎山先是驚覺自己操縱的水龍這一擊撲了個空,同時發(fā)現(xiàn)一股奇異的柔和而綿韌的真氣附上了自己的水靈之氣,水靈之氣與之竟有融合之象,甩之不脫。

陸鼎山明白那一股奇異的真氣便是東海潮生十七島鄭家的萬物生長之氣,自己對它以前是只聞其名,今日一遇方知果然是大有門道,不負盛名,轉(zhuǎn)瞬之間巨龍的攻擊方向竟然被它牽帶著偏了一偏直沖向了鐵夢戈。

陸鼎山的心中先是涌上一個痛快的想法,大家混戰(zhàn)一場也好,緊接著便是徒然一驚,發(fā)現(xiàn)那一股真氣不僅帶偏了自已的攻擊方向,它同時循著水靈之氣探入自己體內(nèi)后,直往自己心里鉆去。

陸鼎山驚的是它鉆入的自已心里不是心臟器官,而是意識深處,它在試圖改變自己的想法,剛才那個混戰(zhàn)一場的念頭是被鄭屠放大才變得強烈,這簡直脫出了功夫的范疇,是入了化神煉虛的大境界。

本來袖手旁觀的鐵夢戈可不知道陸鼎山這剎那之間的感受與想法,見巨龍撲來,以為鄭屠輕視自己,所以陸鼎山與鄭屠比斗的同時才敢分神向自己動手,一股被輕視的怒火瞬間爆發(fā)。

鐵夢戈怒揮殘針,以凝山聚岳之勢一刀回刺向撲來的巨龍。

奇異的事發(fā)生了,陸鼎山與鐵夢戈自想象中天崩地裂的撞擊并沒有發(fā)生,凝聚了野蟒山整座山的金凝之氣,聚力于一點刺向水靈之氣凝聚起的黑龍?zhí)墩端艹龅乃垥r,竟如泥牛入海,沒有激起一點波瀾。

因為在金凝之氣與水靈之氣的中間出現(xiàn)了一個緩沖地帶,那里充滿了萬物生長之氣,三種真氣輕飄飄、軟綿綿地碰撞在一起,在萬物生長之氣的引導之下那兩股敵對的金凝之氣和水靈之氣仿佛和解了一樣,開始相互轉(zhuǎn)換、融合。于此同時,萬物生長之氣也循著金凝之氣鉆入了鐵夢戈的意識之中。

鄭屠加大了萬物生長之氣的輸出,陸鼎山和鐵夢戈的敵對氣場被蠶食,心中對對方善意一面的認知,在萬物生長之氣的催化之下在無數(shù)倍地放大。

陸鼎山與鐵夢戈仿佛各自陷入了深深的夢境之中,看對方的眼神開始充滿了惺惺相惜。

鄭屠終于精疲力盡地癱坐在了湖水邊上。比時陸鼎山操縱的巨龍終于緩緩落下恢復了水的狀態(tài),鐵夢戈的金氣也終于散入了山石草木之中,兩位大人物靜靜地對視良久之后,突然同時開懷大笑。

鐵夢戈先開口對鄭屠表示認輸:“這天下第一的名頭該給鄭少俠才對呀,萬物生長之氣揮灑開來,才是真正的天下無敵呀,鐵夢戈甘拜下風?!?/p>

鄭屠沖他虛弱地笑了笑:“鐵將軍說笑了,鄭屠來此不是為了爭什么天下第一、第二的名號的?!?/p>

陸鼎山聽了這話也笑著:“鄭少俠爭或不爭,今天我和鐵將軍都是你的手下敗將,陸鼎山謝過少俠的不殺之恩!”

鄭屠又笑笑:“鄭屠學這一身本領(lǐng)也不是殺人用的,長生劍是濟蒼生的!”一時間天地肅穆。

陸鼎山與鐵夢戈這次真正被少年鄭屠的宏愿震撼了。

許久之后,鄭屠才又說:“陸將軍與鐵將軍都是權(quán)傾天下,手握生殺大器的人,若一味捍衛(wèi)自以為的正道而相互攻伐,那才是蒼生的浩劫。小子斗膽請二位罷戰(zhàn),攜手為蒼生尋一條太平安康之路?!?/p>

鐵夢戈沉默了,造反的逆賊與帝國的捍衛(wèi)者要攜手成盟,天下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

陸鼎山卻突然坦蕩地笑了,向鐵夢戈抱拳請罪:“先請鐵將軍恕陸某欺瞞之罪。”

鐵夢戈被他說得一頭霧水,陸鼎山真誠地向他解釋:“今日將軍只身渡江入軍營時,陸某已經(jīng)想明白了,捍衛(wèi)這個已經(jīng)千瘡百孔的帝國,不如建立一個秩序井然的新世界,我心底深處其實是羨慕你們這些開天劈地、征伐天下,為了心中的新世界而拋頭顱灑熱血的真英雄的。蘇公以三千家兵之力就敢拉開改朝換代的帷幕,這樣的胸懷魄力,放眼天下無人能及,是當今世上陸某唯一折腰,做夢都希望能跟在身后去開天劈地的明公!”

鐵夢戈越聽越是糊涂,鄭屠卻仿佛明白了陸鼎山那一番說帝國是太平盛世之話的用意,果然陸鼎山接著又坦言:“先前貶蘇公而褒帝國之言,不過是陸某為了一己之私所說的胡話,因為陸某在武功上生平未遇勁敵,于是一心想和鐵將軍在功夫上見個高下,才故意激怒將軍的,陸某并不是你們口中的有眼無珠之人。”

陸鼎山捋了捋思緒,又鄭重承諾:“請將軍今日回營后轉(zhuǎn)告蘇公,若蒙蘇公不棄,陸鼎山愿攜秀水十萬鐵血男兒倒戈一擊,為蘇公鑄鼎大業(yè),劍指珠郡!”

陸鼎山將手中的水云斬倒轉(zhuǎn)刀鋒遞向鐵夢戈:“秀水城愿與鐵王堡結(jié)不背不棄之盟,望將軍成全!”

鐵夢戈接過水云斬,將自己手中的殘針遞回去,也鄭重承諾道:“鐵王堡必不相負!”

大淵朝建國之后,修史的官吏都在私下認為秀水城與鐵王堡的這一次結(jié)盟是烈武爺一統(tǒng)天下的真正根基。

鄭屠起身向陸鼎山與鐵夢戈深深折腰行禮,一臉莊嚴:“鄭屠替天下蒼生謝過兩位將軍深明大義,免去了蒼生的一場浩劫,此間再無鄭屠什么事了,小子先行告辭!”

鄭屠轉(zhuǎn)身離去,下山的一路上滿腦子想的,竟然都是魏北岳見自己時那一句:“原來你就是那個東來的大福星!”若自己今天的斡旋真救了蒼生倒懸,那還真擔得起一個“東來的大福星”,可是為什么魏北岳會預知這一切,難道猙突崖的觀星術(shù)真能預見未來?

野蟒山之盟后三天的深夜。

年輕的星象師越南枝站在月倫城清風徐徐的城墻之上,仰望星野,脖子都酸硬了,仍沒有改變這個姿勢。

今夜這個星象越南枝又看不懂了,明明是雙星輔主的星象,對蘇公的天下大業(yè)來講是大吉,卻為什么會有野星亂局,在這個預示天下秩序革新,蘇公一統(tǒng)天下指日可待的大吉星象之中,卻埋下一道深遠的隱患。

越南枝想不明白這個隱患將來自何方,要何時才會爆發(fā)。一絲陰霾沉沉地壓在心間,揮之不去。

就在越南枝觀星的時候,月倫城某旅店的客房床榻上。一個溫香軟玉的女人赤身裸體地趴在一個精壯男人的胸膛前,就著窗外的月光,脈脈含情地望著他。

這個溫情的畫面持續(xù)了許久,仿佛時間都停止了,那女人終于開口對男人說話了:“夢戈,今天我終于把自己的身子給了你,這輩子無憾了,如果有一天我迫不得已要離開你,請不要怪我!”

男人根本沒有把女人所說的迫不得已當一回事兒,他伸手摟住女人的香肩:“這世上若有誰敢讓我的小瑾迫不得已,我去殺了他就是,我們不會分開的?!?/p>

女人聽著他的豪言壯語,心中五味雜陳,突然毫毛征兆地雙手捂臉痛哭了起來,男人一見她哭便慌了神,想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坐起身將女子摟入懷中,卻又不知道該怎么去安慰她,他的概念里實在不覺得有什么事是他的女人該害怕的,只有一遍遍說小瑾別怕,天大的事有我在呢!

女人終于停了哭泣,她抹了抹眼淚,滿臉恓惶:“都是命啊,這事是誰都沒有辦法的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男人急了。

“今天納降,你在城外布防,哥哥問那降將要何賞賜時,他連想都沒想抬頭便說要哥哥將我賜婚于他,哥哥當時便答應(yīng)了,我趕在你回城前截住你,是怕你出事……”

男人仿佛被雷劈中。

真是迫不得已呀,那降將是與自己剛剛不打不相識的秀水城大人物,但他卻并不知道自己與小瑾私下的戀情,小瑾的哥哥是自己的主公,他說出去的話一言九鼎,何況是當眾賜婚,更何況那降將手握十萬雄兵,一句毀諾容易,可那就是幾十萬戰(zhàn)士們的生死。

男人心中堵得發(fā)慌,若是細想,自己與小瑾的私情,他的哥哥或許也是有所查覺的,要怪只能怪自己一直隱瞞著自己與小瑾的戀情,若是早些告訴了小瑾的哥哥,他也一定會成全的,那就不會有今天這無法挽回的局面了。

男人快憋炸了,卻不知該去恨誰,女人卻早對這無解的局有了心理準備,她默默穿好衣服,輕聲告別:“夢戈,為了我,你一定要好好的。”

不等男人反應(yīng),女人用手捂著嘴轉(zhuǎn)身離去。

男人木然看著女人離去,許久之后黯然起身,穿好衣服提著那柄結(jié)盟時互換做為信物的長刀,灰溜溜地出了城,找了一處僻靜之地揮舞著長刀,將一片山石巨木劈砍成了廢墟,最后將那柄降將家族當作圣物的長刀刺入了一塊巨石之中,直沒至柄。發(fā)泄完之后,男人將自己藏在一副堅毅的面孔之后,往月倫城走去。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野蟒山之盟的全貌,但身在其中的人,無論是鐵夢戈、陸鼎山、鄭屠,或是城墻上夜觀星象的越南枝、軍營中的蘇靖宇,他們都只看到了事情的一部分,而這一夜埋下的禍根隱患,要到大淵朝建立四十二年之后才真正爆發(fā)出來。

鐵夢戈刺入巨石的水云斬在三十余年后,被鹿城一位樵夫發(fā)現(xiàn),碎石掘出,而后高價賣給了唯一識貨的鹿城首富沈銀長。

回到四十二年之后的云煙鎮(zhèn)。

鄭屠講完了他所知道的野蟒山之盟的故事,他的故事中并沒有講到鐵夢戈與陸鼎山走下野蟒山之后發(fā)生的事,那些事他也是許久之后才聽到過一些流言。

鄭屠一臉慈悲地望著蘇云,正色直言:“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世上從古至今唯一的真理就是弱肉強食,其他看起來有道理的道理都不過是為了掩蓋這個血淋淋的真相,所以無論如何偽裝,如何掩藏獠牙利爪,你們蘇家人都是吃人的強者。你的仁善是本性,但那也只是因為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胸中隱藏在善良背后的野獸。

“天演萬境中,獅虎吃鹿,但不食孕哺,那無關(guān)善惡,是它們在遵循生存第一法則保護自己未來的食物。大淵帝國已經(jīng)危機四伏,你所做的一切看起來大義凜然,仿佛是在力挽狂瀾,救萬民于水火,可說到底,在潛意識深處,你是在保護自己的食物,試想大淵的子民若是死光了,誰來供養(yǎng)你們這些不種田的帝王家?”

蘇云被驚到了,他從來沒有正視過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

“道理你都懂的,只是不愿意去正視罷了!你的子民有活路你才有活路,你與你的子民一體同命,誰也離不開誰!”

“一體同命……”蘇云喃喃自語,仿佛今天又認識了一個不一樣的大淵帝國,一個血淋淋的大淵帝國。也認識了一個新的自己,一個太過軟弱的自己。他又想起皇爺爺?shù)慕陶d:一個掌管天下的人唯一需要弄懂的只有人心!

自己以前以為自己明白了皇爺爺?shù)囊馑?,殺布衣侯時還大言不慚地和他說,自己體悟人心所懼與人心所欲的大道理,真是慚愧,自己或許是一個好人,但絕對不會是一個好皇帝。

鄭屠的“智者平衡”說得好,一個好的皇帝永遠不會站在公平、正義的一方,因為不重要,他也不在乎對錯、不在乎善惡,不在乎普通人在乎的大部分事情,皇帝的思維絕世而孤寂。

紫陽山與龍首山隔著一百五六十里山路,南北相望,帝都珠郡就建在二山之間。鐵夢戈一行選擇了偏僻的紫陽山入帝都,過紫陽山有一段必經(jīng)的棧道十分險峻,所以這種入帝都的路少有人走,但卻正好符合鐵夢戈要避人耳目的目的。

紫陽山是幾座緊挨的孤峰共用的名字,它們突兀地聳立珠郡的前門臉上,轉(zhuǎn)山不過半天的路程,一行人早晨入山,此時尚不到午飯時間,已經(jīng)走完了最險要的棧道,轉(zhuǎn)過前面那片白樺林便能遙遙望見珠郡了。這里地勢高,天氣晴朗時珠郡的全貌都能盡收眼底,出了白樺林便是下山路,下了山就是青石鋪就是寬坦官道,若雇輛馬車代步,趕天黑前入帝都應(yīng)該綽綽有佘,一行人都多少有些興奮。

剛剛走入白樺林,走在幾人前面的鐵夢戈突然毫無征兆地止住了腳步,緊跟在他身后的陸展顏與李若嵐師徒也隨之停了下來。莫名其妙的陸展顏抬頭順著鐵夢戈的目光望去,這才發(fā)現(xiàn)前方樹影斑駁的落葉林道中央,靜靜地站著一行三男一女的隊伍,仔細一看三人都是認識的,為首一人竟然是自己的爺爺。

“爺爺!”陸展顏還沒想明白爺爺本該在秀水城,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帝都附近,脫口就先叫了一聲。

遠處的陸鼎山看了陸展顏一眼,并沒有回應(yīng)他,目光轉(zhuǎn)向了鐵夢戈。大淵帝國兩位柱國公的對視如刀劍相交卻又無聲無息,氣氛一時間壓抑而古怪。

鐵夢戈盯著陸鼎山,對自己身后幾人淡淡命令:“我和陸侯爺單獨聊幾句。”李若嵐識趣地拽了拽陸展顏的衣袖,帶著他與孫亭月調(diào)頭往遠處走去,遠處陸鼎山身后的兩位隨從也調(diào)頭往遠處走去。

只剩鐵夢戈與陸鼎山兩位了,四野只有冷風吹過靜謐枯林帶起的落葉聲,氣氛詭異而沉重。

“又有十幾年沒見了,鐵將軍!”陸鼎山的語氣一如四十二年前在野蟒山上時那般沉穩(wěn)如山。

“十六年零四個月又十三天?!辫F夢戈開口就帶著濃濃的火藥味,“她好么?”

“她好與不好,不勞你來操心!”陸鼎山仍不動怒。

“那么該誰操心?”鐵夢戈似乎故意要激怒陸鼎山。

陸鼎山終于冷哼了一聲:“不用現(xiàn)在就激我,這攢了快一輩子的仇,老死前是該了一了的,我也不想帶到棺材里去!三日之后,龍首山之巔,你我一了生平舊債,如何?”

“好,不死不休!”

兩位柱國公幾句便定了生死之約,陸鼎山調(diào)頭離去,鐵夢戈如鐵槍般插在樺林中。遠處的李若嵐等人感受到他濃重威烈籠罩著整座紫陽山,久久不敢上前打擾。直到下了紫陽山鐵夢戈依然鐵青著臉,沒說一句話。當天夜里,鐵夢戈一行沒有入帝都,住在了紫陽山下的一個小鎮(zhèn)子上。

夜深人靜時分,眾人都已經(jīng)休息了,李若嵐依然站在鎮(zhèn)子外的江邊,入定般抬頭仰望星空,她經(jīng)常一個人在星空下整夜整夜地靜站。當年鐵夢戈隨烈武爺征伐天下時見慣了越南枝整夜觀測星象,那情景與如今的李若嵐一般無二,便也由得她去。而不敢去打擾李若嵐的陸展顏便經(jīng)常保持在恰恰只能望見她身影的地方,整夜整夜地守護著她。

今夜卻有些不一樣。

李若嵐的注意力并沒有放在觀測星空上,她一直等到遠處的陸展顏扛不住困乏,倚靠在一棵大樹上開始打瞌睡時,才開始了真正的行動。

李若嵐先由懷里掏出一片巴掌寬窄,展開來足有一尺長的葉子,那片葉子脈絡(luò)清晰,幾近透明,舉在月光下能清楚透過光來,說不清是什么植物的葉子。李若嵐嘴唇輕翕,吟唱出一段秘咒,柔軟的葉子在她手中挺直起來,發(fā)著微弱的毫光,李若嵐舉起另一只手,手指屈起輕彈葉稍,那片葉子受力后輕盈而精巧地由葉尖上開始往里傳遞震顫,隨著它的震顫空氣中發(fā)出一段低低的對話:

“又有十幾年沒見了,鐵將軍!”

“十六年零四個月又十三天,她好么?”

“她好與不好,不勞你來操心!”

“那么該誰操心?”

“不用現(xiàn)在激我,這攢了快一輩子的仇,老死前是該了一了的,我也不想帶到棺材里去!三日之后,龍首山之巔,你我一了生平舊債,如何?”

“好,不死不休!”

……

聲音結(jié)束,那片葉子也隨之枯萎。

李若嵐沉思片刻之后,由懷里取出一個小紙卷鋪展在掌心,就著月光,用一支狼毫小筆潤了特制的墨水在紙卷上不加思索地寫了一行小字,寫完又由懷里取出一小盒八寶朱砂泥,將星命若玄板指按上朱泥印在字未,然后迎風晾了晾,就卷起了紙卷,一聲呼哨,一只雪白的信鴿應(yīng)聲飛落她在她掌心,李若嵐將紙卷裝入信鴿腿上的小竹筒中,放飛了而去。

不遠處的陸展顏在李若嵐的呼哨聲中驚醒,看見一只信鴿落在李若嵐手中,心想她又是在給猙突崖門人傳遞信息,心一松又沉沉睡去。

與此同時,帝都珠郡的一家旅館中。

陸鼎山這次來帝都只帶了三個人,秀水三家各一人,此時隨他來帝都的朱家人朱纓,正坐在旅館天井下的小石桌前獨自飲酒。朱纓是陸鼎山此行隨從中唯一的一個女子。朱纓不過二十一二歲,平日里話極少,總是緊裹著一身黑衣,她身上永遠散發(fā)著一股陰冷的氣息,不喜歡與人交往,在秀水城里她也沒什么朋友,常年獨來獨往。放在七八年以前,朱纓并不是一個孤僻陰沉的人。讓她性情大變的是八年前秀水朱家的朱大錘干的那件讓朱家抬不起頭的事——盜取秀水圣物水云斬。

朱大錘的那次盜刀原因已經(jīng)不可追尋了,他的行為讓整個朱家受辱,可他盜走的卻并不是秀水城兩大圣物之一的水云斬,這柄假的水云斬其實是四十二年前野蟒山之盟的歷史事件中,秀水城陸侯爺與鐵王堡鐵侯爺當年結(jié)盟時互換的信物殘針。只是朱大錘從沒有見過水云斬,而陸侯爺又從未對人提過野蟒山之盟的具體內(nèi)容,所以朱大錘陰差陽錯地盜取了鐵王堡的圣器卻不自知。

自此朱家人在秀水城便低人一等,朱纓是朱大錘的堂妹,她就也是從那件事之后開始性情大變的,從那之后秀水城沒人敢招惹她。這次能被陸鼎山選在身側(cè)同行入帝都,一是因為她懷著一份為朱家贖罪的心思,向陸鼎山自我舉薦,二是因為她在朱家武學上的過人天賦,三是她還有一個隱秘任務(wù)需要她得到這件差事。

此時坐在天井下獨自飲酒的朱纓心中矛盾重重。她今天以自己超強的聽力探聽到了陸侯爺要與鐵侯爺在龍首山之巔決斗的約定。朱纓一方面怕陸侯爺出事,自已辜負了朱家族長的托負,另一方面她還有另一個身份——永夜幫秀水城夜使,她需要履行秀水夜使的職責。

三日之后便是帝都盛世樂典開幕之期,陸侯爺選在這一天與鐵侯爺決斗,也一定是考慮到盛世樂典會吸引帝都大部分的大人物,想讓自己與鐵夢戈解決私人恩怨時沒外人打擾。但兩位侯爺都是名動天下的人物,他們的決斗會不會影響到幫主的布局對朱纓來說才是最重要的,朱纓幾番思索之后悄悄制了一枚臘丸,在臘丸上印上了秀水夜使的印記,將蠟丸塞入趴在柜臺上假裝熟睡的店小二手中。

觀海鎮(zhèn)看不到大海,它名叫觀海卻并不靠近大海,它只是帝都珠郡城外西北方的一個小鎮(zhèn)子。觀海鎮(zhèn)之所以叫做觀海鎮(zhèn),是因為它建在珠郡西北方,一片占地萬頃之巨的松海森林的邊緣上,因為四周松濤如海而得名觀海。

觀海鎮(zhèn)面朝松海森林,背靠著龍首山,是一個臨近帝國中心卻又毫不喧囂的小鎮(zhèn)子,距離帝都不過幾十里地,卻安靜得有如遠離人世的一個所在。

此時,一輪碩大的明月浮在林海上空,這個季節(jié)整個松海森林如玉徹一般,被雪淞裏挾,倪裳面朝松海聽著冷風吹過松海卷起積雪的沙沙聲,這天籟之音讓她如癡如醉,和普通人不一樣,倪裳修成皇極,走到任何一個地方都能感受到周邊眾生萬物,內(nèi)心深處一瞬萬境。時間對她來說也隨時都會失去意義,這次在觀海鎮(zhèn)聽松濤,不知不覺間幾個時辰就在她閉目凝神間悄悄流逝了過去。

倪裳的身后是永夜幫的幾位護法與蘇醒、布日古德、知鐵幾人,受她影響這些人也都靜了下來,但畢竟修為有限,陪她幾個時辰站下來,除了提個大酒壺的布日古德外,都有些吃不消。

倪裳率領(lǐng)永夜幫眾與蘇醒等人已經(jīng)在觀海鎮(zhèn)住了七八天了,卻一直沒有進入帝都,每天都有帝都各個渠道傳來的各方信息,兩日后便是皇帝的這一次盛世樂典舉行的日子,大家不說,但都在等著幫主盡早決定進入帝都的時間,最著急的人莫過于蘇醒。

今天黃昏時分,永夜幫帝都分舵有人送來一枚蠟丸,是秀水城夜使借分舵的手送來的信息,永夜幫的夜使分布整個天下,秀水夜使在其中是份量很重的一位,平時為了隱藏身份輕易不會傳遞信息給總舵,這一次秀水夜使身擔重任,以秀水朱家的名義陪同陸鼎山入帝都,實則在暗中監(jiān)視陸鼎山的行蹤。

陸鼎山說是來處理多年前與鐵夢戈的舊約,但當前局勢復雜,各方勢力的利益糾纏不清,看似鐵羽一人攪渾了一池水,實際上,多少雙暗中窺視的眼睛就等著這樣一個人來攪渾這池水,好讓他們渾水摸魚。

倪裳何嘗也不是一位坐壁上觀、靜待時機入局取利者,所以秀水夜使在當下的作用就十分關(guān)鍵,她又不惜與帝都分舵的人照面,冒著暴露身份傳來的信息一定是十分重要的,最關(guān)心這信息也莫過于蘇醒。來帝都這么久了,李若嵐和孫亭月的消息一點都還沒有收到,每個信息送來,蘇醒都急不可待地想要知道是不是關(guān)于那兩位的,但倪裳每次都不慌不忙,今天收到秀水夜使的信息更是只看了一眼蠟丸上的封印暗號便收了起來。

這一來更讓蘇醒和倪裳手底下人急于想知道幫主拿到的是什么消息,下一步要干什么,要不要提前做什么準備。但蘇醒急歸急,卻也不敢去催倪裳。

倪裳可不管其他人的感受,她不緊不慢地將蠟丸收了起來,直到晚飯后,月照松海,她靜靜看了這幾個時辰的風景,才好像突然想起了那枚蠟丸似的從懷中取了出來,輕輕捏碎蠟丸取出其中的小紙條,紙條上寫著簡短的一句話——三日后,龍首之巔,鐵、陸決死之約。

倪裳看完紙條的內(nèi)容后,算了一下日子,秀水夜使說的三日后已經(jīng)是兩日后了,倪裳不動聲色地盯著紙條,心念動處炫火之氣升起,紙條在他手里撲地變?yōu)橐淮鼗鹈纾D(zhuǎn)瞬間便化成了灰燼。

倪裳回頭走向蘇醒,隨口編了個借口:“帝都傳來的消息,李若嵐與孫亭月已經(jīng)被人脅持著進入了帝都。探報說他們后天會在盛世樂典上露面,具體有什么陰謀還不清楚,你們幾個去帝都,守在盛會上伺機救人,我會安排幫里的幾位護法在暗中協(xié)助你們得營救行動?!?/p>

蘇醒哪里知道倪裳的心思,他有激動又有些忐忑地問倪裳:“幫主不去帝都嗎?”

蘇醒與倪裳及其下屬由大西北一路同行而來,一路上永夜幫這幾位護法個個都顯露出了強絕的武功,而倪裳從未展露過功夫,今天以炫火之氣燒毀紙條還是蘇醒第一次見她顯露功夫,但她一個弱女子卻可以統(tǒng)領(lǐng)這一幫虎狼之士,必定更是有通天的大本領(lǐng)。

可是倪裳即便有通天大本領(lǐng),對蘇醒卻依然和藹可親,就像是一位姐姐,一路上全是她在安排布局,此時忽然聽她安排自己與知鐵、布日古德三人進帝都,感覺忽失強助,仿佛沒了主心骨一樣。

倪裳卻不管他這些小算盤,岔開話題把蘇醒往自己的思慮處帶:“《皇極意經(jīng)》是你從鐵王堡的地下寶藏里帶出來的,你都仔細讀過了吧!”

蘇醒聽她說到《皇極意經(jīng)》,也顧不上再想進帝都的勢單力薄了,他有些尷尬地對倪裳提及自己的過去:“幫主不知道,我家祖上是開小酒館的,生意寡淡,沒錢供我上過學堂,總共認得沒幾個字,認得的幾個字都是在自家小酒館中串來的一些簡單的字,《皇極意經(jīng)》對我來說就是一本天書,我根本就讀不懂?!?/p>

“哦?!蹦呱氧久紤?yīng)了一聲,有些失望,又有些不太在意,“也罷,明日便要暫別了,也不知何日再相見。《皇極意經(jīng)》是你帶出來的,它里面有些武學上的道理我覺得應(yīng)該說給你聽。你讀書少我便簡單地說給你聽,你盡量記住,能懂多少算多少吧!”

倪裳說完便對蘇醒講了一大段自以為簡單的皇極道理:“五行之中相生相克你大概是明白的,而五行生五說的便是皇極,拿你和我體內(nèi)的真氣相比較會容易理解得多。你體內(nèi)現(xiàn)在有水靈之氣、厚土之氣與金凝之氣這三種真氣共存,我的體內(nèi)又比你多了炫火之氣與木生之氣這兩種真氣。

“雖說我體內(nèi)只是比你多了兩種真氣,但卻是天壤之別的兩重境界,我體內(nèi)的五種真氣相互生衍克制,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自我運行的秩序,便是五行生五成了皇極,皇極是什么意思呢?簡單說就是可以呼風喚雨,與天地間的萬物相感應(yīng),成了皇極之人只憑意念控制五氣,在這世間幾乎就可以為所欲為,而你體內(nèi)只有三種真氣,這三種真氣總有一種強于其他兩種,那個強的便站在了一個統(tǒng)馭的高處,少了炫火之氣與木生之氣它們便無法相互生衍成體制,一種氣獨強的時間過久還必將會危害身體。”

蘇醒聽倪裳說得頭頭是道,也有些害怕,但又無可奈何,卻聽倪裳話鋒一轉(zhuǎn)越說越深奧:“五行之道,子能拯父之難,故金往克木,火復其仇;火既消金,水雪其其恥。五行相克者,木穿土不毀,火燒金不毀者,皆陽氣仁,本性故也。金伐木犯,水滅火犯者,陰氣貪,好殺故也。

“至如山崩川竭,木石為災,天火下流,人火上燎,水旱鬲并,風霜為害,此并失政于人,天地作譴,為五行相沴者。乘沴不和之義,以其氣沖相沴,不名克也。沴,亦廢也,于木則南宮極震,于水則三川竭,于火則宮室災,于金則鼎震,于土則山崩地裂。木、金、水、火俱沴土者,地動分拆是也,故五行氣沖破,六沴相生……”

倪裳見蘇醒聽得一頭霧水,輕嘆了口氣又繼續(xù):“道理是復雜了些,你盡量記住,關(guān)鍵時刻或許能有大用,我再簡單點和你說吧。

“以你的身體為例,你體內(nèi)有水靈之氣、厚土之氣與金凝之氣這三種真氣共存,這三種真氣都極為強大,而你體內(nèi)的木與火之氣卻幾乎微不可尋。這三種強大的真氣又以金凝之氣最為強盛,以五行之氣相克天理來推演,凡上克下為順,你體內(nèi)金凝之氣克水靈之氣是以下克上,為剝,金凝之氣再克厚土之氣,水為土生是為土之子,子卻難復父之仇。時間一久,三氣相沖破則生沴氣,而你體內(nèi)又缺了炫火之氣與木生之氣,五行屬失調(diào)狀態(tài)。

“可若突然間有了這兩種真氣,前面三種真氣久不相和,再加上新來的兩種真氣新局勢之下若是成了皇極自然萬事順意,但若成不了皇極那就更會加混亂,六氣不和沖破之際以強廢若,一個不慎便你便將墜入萬劫不復之地,肉體凡胎如何吃得消六氣相沴。

“蘇醒,我本來可以用自己的皇極之氣助你養(yǎng)成炫火之氣與木生之氣,但我又沒有把握,不知道會不會因此而害了你,所以現(xiàn)在,只能盡量把我知道的道理告訴你,之后聽天由命吧,一切都看你自己日后的造化了!”

倪裳望著蘇醒最后才又有些無奈地說:“我不助你養(yǎng)成炫火之氣與木生之氣,一是怕害了你,但同時我也存了些私心,我如今已練成皇極之氣,說自己是天下第一也不為過,可世上萬物沒有獨強的道理,皇極也是有天敵的!”

蘇醒自從見到倪裳起,所見所聞讓他無不將倪裳當神一樣敬畏,怎么也想不到這樣一個幾乎無所不能的人也會有天敵,不由脫口問:“幫主這樣厲害的大人物,怎么可能也有天敵?”

倪裳決定就這件事對蘇醒坦誠:“按咱們永夜幫幾位星象師的推演,今年秋冬交替之際,沴王的命星映照西北,沴王便是皇極的天敵,我于是親自去了西北尋找沴王,由永夜幫各分舵匯總的消息分析后得知,西北鹿城有個叫蘇醒的年輕人近來幾番奇遇后體內(nèi)有水靈之氣、厚土之氣與金凝之氣這三種真氣共存。

“我當時也很難相信這會是真的?;蕵O是五種真氣同修共煉,需要有有特殊的法門,還得天時地運才能修成的,但他們說那個叫蘇醒的年輕人體質(zhì)稟異,是天生可以分別容納各種真氣的人,我便猜測我的天敵就是你!”

倪裳饒有興致地欣賞著蘇醒的驚訝:“你如果機緣巧合得到了炫火之氣與木生之氣,或許便會立馬就形神俱毀,但更大的可能是成為傳說中的沴王——皇極的天敵。

“可我又不能趁你未成沴王之前將你早早除去,那樣就違背了永夜幫立足江湖的宗旨教義。我是立了宏愿,要帶著手下每一個拼盡全力卻不能自由活在陽光下的兄弟們都活得頂天立地,有個人樣子,若平白除去一個并未對我產(chǎn)生傷害的人,就會寒了永夜幫眾兄弟的心。我也很無奈,所以今天選擇向你坦言,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以后你即便有了成為我天敵的力量,也可以不用與我拼個兩敗俱傷?!?/p>

“呵呵……”蘇醒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干笑了兩聲才自嘲,“我怎么可能是幫主的天敵?”

倪裳不置可否,笑著又說:“權(quán)當是我瞎猜吧,我這兩天另有要事,去帝都救人的關(guān)鍵是你,我去不去其實并不重要,有幫里幾位護法暗中協(xié)助,應(yīng)該能順利幫你找到李若嵐和孫亭月?!?/p>

“多謝幫主!”蘇醒感激道,說完想了想又向倪裳認真表態(tài),“即便有一天蘇醒真有了能威脅到幫主的力量,也一定記得幫主今日救孫姑娘與若嵐姐的恩情,決不敢與幫主為敵?!?/p>

倪裳看蘇醒如此真誠,而自己卻一直在騙他去帝都,心中多少有些愧疚,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不用謝我,以后幫中有借重你的時候不要推脫就好!”

“蘇醒帶著黑馬子草原上的一千弟兄們,一起加入永夜幫,是因為對幫主的信任,既然入了永夜幫,就永遠是永夜幫的弟兄,幫主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蘇醒必定全力以赴!”

倪裳望著蘇醒含意復雜地笑了笑。

有一絲疲憊沉重地壓著她,自己未曾吐露給蘇醒的真實計劃還藏在心底,但她還想將更多事情說給蘇醒,這些事是真情留露,但刻意說出卻又仿佛藏著心機。

倪裳嘆了一口氣:“不說這些了,我想和你再聊一聊咱永夜幫的故事?!彼种赶蛞晃挥酪箮偷淖o法,“他叫代小雕,名字里有個小字,但已經(jīng)六十四歲了,加入永夜幫以前是一位本份的典當行掌柜,薄有資產(chǎn),過著富足的生活,對于各種江湖幫會有著一種的憎惡。

“那一年他女兒被官家子弟侮辱,不堪忍受投了井,官官相護的衙門叫他狀告無門,他的兒子沖出去為姐姐報仇,也被下了大獄,慘死在牢中。家破人亡的代小雕為出一口惡氣尋上了永夜幫,跪在我面前,他只能通過一個自己平日避之不及的江湖黑幫才能得到了帝王家給不了他的公正?!?/p>

代小雕目光麻木地望著夜空,與他承受過的那些痛苦比,幫主提及這些傷痛時時已經(jīng)不再那么痛了,他旁邊一位三十來歲的青年拍了拍代小雕的肩膀從示安慰,自己卻先流下兩行無聲的熱淚。

“他旁邊哭了的那個叫王卓文,書香門弟,他哥哥參加大淵的科考時因不慎在卷子上寫出了一個‘靖二字,犯了烈武名諱,剛出考場便被扣了個逆黨的重罪,判了誅三族,王卓文因為游學他鄉(xiāng),逃下一條小命。王家世代忠孝,最后逼得王卓文跪在我面前,說他要殺去皇帝。”

倪裳又指向一名年輕女子:“阿梨,她是我買來的,只花了二兩銀子,當時她只有這么大?!蹦呱焉焓直瘸鲆粋€三四歲小孩的身高,“那年西北遭了大旱,她娘帶著她一路逃難,來到了帝都門前卻進不了珠郡的城門,那年難民太多了,西北大旱,東南水澇,草原上還有治不好的瘟疫在傳播。好像滿世界都是災禍,而天子之都珠郡的城門實沉沉地緊閉著,圍在城外的難民每天都在一茬一茬地餓死。

“阿梨的其他家人都在逃難的路上失散了,我見著她們母子的時候,阿梨頭上插著草標跪在她娘親的身邊,母女二人瘦骨嶙峋、弱不禁風,跪都跪不穩(wěn),阿梨的娘低著頭,也不敢看我,卑賤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滲出來的:‘太太,不是賣孩子,多少給口吃的就行,皇帝關(guān)著城門怕我們這些流民進城哄搶,帶進去了瘟疫,只當是給孩子一條活路……”

倪裳的目光掃過其他幾位護法轉(zhuǎn)向蘇醒:“那幾個的身世更慘,咱們永夜幫是一個地下國度,是大淵帝國的影子,我們存在的根本目的是對烈武盛世的校正。在黑暗中求生存的人們都叫我黑暗皇帝,我便得為底層窮苦民眾提供烈武之外的安全保障,給他們提供得到正義的渠道和保護。

“我的黑暗國度能成為對抗大淵不義的最大力量,這其實是一件悲哀的事情。為了更多人的生存,難免要妥協(xié),難免也具有邪惡的種子,你若到了我這個地位,背負著那么多人的命運,你就會明白,我們這些人的內(nèi)心最終還是會永遠地淪入黑暗,最初咬牙切齒要守護的正義總會被稀釋,黑白的界限也早已模糊不清。有時候我也會悲觀地想,如今的我和烈武皇帝是一樣的,我們遵循的都是血與火的叢林法則,我們也都流著骯臟的血液。

“所以,蘇醒啊?!蹦呱涯抗饩季嫉貙ι咸K醒的雙眼,“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讓你仇恨的事情,也并不會求你原諒,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無奈?!?/p>

蘇醒能感受到倪裳對自己隱瞞了什么重要的事,卻無法弄明白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這讓他的心中也是一直沉甸甸的。

(未完待續(xù))

下期預告

鐵夢戈與陸鼎山因當年舊怨約下了生死決斗,這一場大戰(zhàn)無法避免,二人誰會勝出?這場決斗又會給天下局勢帶來怎樣的沖擊?精彩盡在下期《裂云曲?殤(下)》。

猜你喜歡
圣女
溫柔鎧甲
圣女果高產(chǎn)栽培六步曲
圣女果的“真面目”
山東臨清測土配方助圣女果豐收
探究圣女果的栽培技術(shù)
圣女果和番茄的區(qū)別在哪?哪個更美白?
圣女果如何科學施肥
渾濁型圣女果果汁的穩(wěn)定性研究
圣女亞芹
蓮霧圣女果低脂冰激凌的生產(chǎn)工藝研究
昌江| 康乐县| 当阳市| 祥云县| 桐梓县| 海丰县| 滨州市| 涞水县| 正安县| 高尔夫| 乌拉特前旗| 扎赉特旗| 东乡族自治县| 元阳县| 和林格尔县| 潜江市| 淮阳县| 宣威市| 凤山市| 印江| 通化市| 河北省| 西贡区| 曲水县| 梁平县| 徐闻县| 沂源县| 三门县| 涞源县| 遵义县| 舒城县| 文化| 福鼎市| 岳普湖县| 巢湖市| 那曲县| 达拉特旗| 铜梁县| 金沙县| 修文县| 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