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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水生春(十)

2020-07-28 04:49辛荑且落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0年6期
關鍵詞:慕容皇子皇帝

辛荑且落

上期回顧

岳五鹿答應了葉成蹊的求婚,感情逐漸升溫。葉成蹊逐步解決了二人成親道路上的阻礙,終于說服了平昌公主答應了請求。眼看著皇帝即將賜婚,然而葉成蹊必須用出征的戰(zhàn)功來換得這場婚姻……

第三十一章

樞密院接到皇帝的旨意,便即刻著手清點要指派給還王的禁軍,分別從殿前司的鐵騎軍、控鶴軍,侍衛(wèi)司的龍捷軍、虎捷軍中抽調(diào)了人選,臨時組成了一支三千人馬的威邊援銀軍,由還王擔任指揮使,慕容遐官復原職,身兼副指揮使,不日便可拔營出發(fā)。

慕容遐忽然重獲官位,急忙換了官服,倉促去宮里謝了恩,歸來后,便直奔還王府。

轉(zhuǎn)眼已經(jīng)入夏,還王府里本就遍植松柏,更顯得郁郁蔥蔥。

慕容遐行至廊下,陽光疏朗,綠蔭幽暗,只覺得很是清涼,可他的內(nèi)心卻是燥熱的。自被革職后,至今也有月余,他常年隨著父親征戰(zhàn)在外,父親亡故后,便自己獨當一面,一向是個閑不住的人,這樣無所事事的日子反而難熬。

不久前官家對江南發(fā)兵,而慕容遐只有看的份,這讓他更加心焦,他差點以為官家那一怒,自己就要從此告別戎馬生活,沒想到柳暗花明,竟這么快又能重回戰(zhàn)場,不免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激動。

只不過,以他對定難五州的了解,這次以這么少的兵力去支援銀州城,實在有幾分冒險。那定難五州自古是黨項人的地盤,皇帝登基之時,當時的黨項首領李彝興威懾于大宋聲勢,選擇了遣使上貢?;实蹖⑵浞鉃槎y軍節(jié)度使,后由其子李光睿繼任。黨項人本性貪婪且善變,他們夾在本朝和北方的劉漢政權之間,態(tài)度搖擺不定,現(xiàn)在雖選擇了依附本朝,卻存有二心,所以每每北漢來侵擾時,都未曾盡全力出擊,只一味地求助皇帝派兵御敵,他們在中間倒不費一兵一卒。

葉成蹊聽到廊上的腳步聲,已出言道:“慕容大人來了?!?/p>

慕容遐見葉成蹊穿著家常的雙窠云雁紋錦袍,神色自若,倒沒有他這般的心緒不定。他穩(wěn)了穩(wěn)呼吸,簡單行了禮,稱了聲:“王爺。”

“坐吧。”葉成蹊微含笑意,“剛從宮里過來吧,先喝口茶?!?/p>

慕容遐胡亂嘗了一口,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官家怎會忽然要你我去支援銀州?”

葉成蹊微哂:“是我自己要去的?!?/p>

慕容遐更加不解:“為什么?”

葉成蹊卻是心情甚好,半倚在椅榻上,很閑適的樣子:“我自然是有所圖的,慕容大人為了我的事被革了職,你雖未說什么,但我這心里卻一直記掛著這件事。此次你我支援銀州,官家復了你的職,也算是了了我一樁心事。”

慕容遐喜形于色,心中感動,臉上便藏不住,輕嘆道:“想不到王爺這樣為我著想?!?/p>

葉成蹊又道:“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因為,你我若支援銀州有功,官家便會為你我兩家賜婚?!?/p>

慕容遐一怔,腦子轉(zhuǎn)了幾圈才轉(zhuǎn)過彎來,喜不自禁地說道:“官家真的答應了?這么說你和小緣的好事近了!”

葉成蹊好似被慕容遐的情緒感染,笑著頷首。

慕容遐此刻的心情,倒比聽到自己官復原職時還激動澎湃,只覺得渾身歡暢,摩拳擦掌道:“看來這一仗,只準贏不準輸?!庇值炔患八频娜柸~成蹊,“那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

葉成蹊微微思忖,說道:“明日便出發(fā)?!?/p>

慕容遐點點頭,猛然想起還有一件頂重要的事:“小緣她還不知道呢,我先回府和她說一聲?!?/p>

“我與你同去吧?!比~成蹊站了起來,想到岳五鹿,眉宇間都變得柔軟。

這一次慕容遐總算沒有橫加阻攔,兩個人馳馬轉(zhuǎn)眼到了太尉府。

怡清院中花木繁盛,滿目的綠肥紅瘦,岳五鹿坐在石榴樹下的一架秋千上,身子倚靠著一側的纖繩,手里捧著一本書,低頭看著,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地。那秋千便似輕舟一樣,極緩地搖晃著,晃得一樹綠油油的葉子和點綴其間的殷紅的花骨朵都微微顫動著。

直到眼前有人靠近,岳五鹿才抬起頭來,她見葉成蹊和慕容遐竟一齊出現(xiàn),眼中眸光一閃,說不出的驚喜雀躍,她跳下秋千,長長的裙裾落在地上,因坐得久了,引得小腿一麻,這一跳險些站立不穩(wěn)。

葉成蹊跨前一步,將她扶住,道:“小心點?!?/p>

岳五鹿看向他,眼睛是那樣的亮,仿佛有璀璨星光:“你怎么來了?”

葉成蹊看了她半晌,才緩緩松開手,說道:“我和慕容大人有事和你說。”

岳五鹿嫣然一笑:“什么事啊,還勞煩你親自過來說?”

慕容遐早忍不住,脫口道:“我和王爺要出兵去銀州城了,明日就走。”

岳五鹿未料到慕容遐說出的竟是這樣突然的事,臉上的神色微變,她收起了笑顏,凝視著他們片刻,心中已有了決斷,說道:“我也去?!?/p>

慕容遐急道:“你去做什么?銀州城遠在邊塞,路途遙遠,再說了我們是去行軍打仗,總歸是有危險的,你還是留在太尉府里,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p>

岳五鹿卻未有半分松口的樣子,她聲音輕柔卻很是堅決:“以前我不都是和你一起的嗎?這次為什么不讓我去了?”

慕容遐一時語塞,忙向葉成蹊求救:“王爺,你說說她?!?/p>

岳五鹿見葉成蹊一言不發(fā),以為他定然也是不會答應的,心中便有幾分急切,一雙明眸望向他,如兩丸靈活剔透的黑水銀,仿佛隨時會沁出水來。

葉成蹊心中怦然一跳,說道:“那就一起去吧,讓你一個人留在京城,我也不放心?!?/p>

翌日,威邊援銀軍出了城門向北進發(fā),蕭介充當軍醫(yī)的角色,和朱神安一起也加入了隊伍。而岳五鹿束了發(fā)扮作男子的模樣,騎在馬上和慕容遐并排前行。她見領隊的葉成蹊穿著窄袖的戰(zhàn)袍,巍然坐于馬上,只覺得他如鐵石一般堅毅,她再回首望去,身后的三千禁軍身著統(tǒng)一的鎧甲,軍容雄壯,旗旄飛揚,竟恍惚間有些炫目。

忽然一乘輕騎自城門口飛奔而來,一路越過隊伍,來到了隊首。馬上的人氣喘吁吁,喊著:“還王,等等我,等等我!”

葉成蹊看清來人,眉頭微蹙:“二皇子來這里有何要事?”

趙德昭策馬兜轉(zhuǎn)過來,難掩一張興奮的臉:“父皇答應讓我隨你一同去銀州?!?/p>

隊伍前面的人聽到二皇子和葉成蹊的話,面面相覷,正欲翻身下馬行禮,趙德昭連忙制止:“不必了、不必了!”又鄭重地道,“還王你就將我當作一名普通的禁軍,這一路我和他們一樣同吃同住,絕對不會給你添麻煩的?!?/p>

葉成蹊緩緩點了點頭,那些準備下馬行禮的人這才將信將疑地坐回到馬背上。趙德昭看準了隊伍中的空缺,策馬加塞了進去。他正準備和自己身邊的同袍寒暄幾句,一抬頭就失聲叫道:“師父,你怎么也在?”

岳五鹿也是始料不及,臉上的神色就有些慌張,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這段時間雖然和二皇子已經(jīng)混得極熟,但驟然聽到他沖口而出的“師父”兩字,仍是覺得受之有愧。

二皇子卻毫不在意,驚訝過后,反而升起一種異鄉(xiāng)遇熟人的喜悅,他像是對這一刻期待了很久似的,年輕氣盛的臉上全是神往的光彩,便忍不住和岳五鹿攀談起來:“師父,這可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參軍打仗,你不知道為這事我求了多久,一開始父皇就是不肯答應,還好皇叔為我說情,我這才趕上了。”

二皇子說的這些話,并不避著誰,在他前面的葉成蹊聽到他這樣說,身形不易察覺的微微一滯,慕容遐卻有些沉不住氣,一蹬馬鐙,來到葉成蹊旁邊,低聲道:“晉王送了我們這么一個燙手山芋,到底是存何居心?。俊?/p>

葉成蹊瞧了他一眼,提醒道:“慕容大人,慎言?!?/p>

慕容遐撓了撓頭,又回頭看了一眼,見二皇子正和岳五鹿聊得起勁,倒是心無城府的樣子。想了想,道:“算了算了,可能是我多心了?!?/p>

二皇子正在興頭上,只管找著岳五鹿問東問西,最后又繞回到一開始的問題:“師父,你還沒告訴我呢,你怎么也會去銀州???”

她怎么會去銀州?這個問題岳五鹿自己也不是沒想過,但要說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好像也沒有,但她自認識慕容遐以來,便是與他同進同退,他要領兵出征,她自然是要一起的,再說,此次還有葉成蹊。之前在益州的時候,他們雖在同一個地方,卻并不知對方的存在,后來在遂城,也一直是分開的,像現(xiàn)在這樣,一同奔赴戰(zhàn)場,卻是從未有過的,不禁生出很多期待來。

不過,她這樣的心思自然是不能說與二皇子聽的,只好含糊道:“我和你一樣,自然是為了出去長長見識?!?/p>

二皇子頻頻頷首道:“想不到師父竟是巾幗不讓須眉,既然師父都不怕苦不怕累,我更加要好好表現(xiàn)?!?/p>

岳五鹿拍一拍二皇子的肩膀:“倒也不用,你這是第一次出征,重在參與。到時候兩軍對壘,我覺得你可以學學我,躲在一邊好好觀摩即可?!?/p>

二皇子問:“可是這樣,會不會顯得有點不夠英勇?”

岳五鹿循循善誘道:“兵書有言,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所謂知己,不就是要清楚我們自己的實力嗎?以我對你武力的了解,你還差了一點點火候,萬一英勇不成,反倒成了還王的累贅,不就壞了你的初衷。所以你聽我的吧,觀摩即可?!?/p>

二皇子便很認真地思索起來,倒像是把岳五鹿的話都聽了進去。

前頭的慕容遐聽岳五鹿這番胡言亂語,忍不住和葉成蹊說道:“這兩個人,一個真敢說,一個真敢聽。”

葉成蹊微微一笑:“她現(xiàn)在較從前確實活潑了不少。”

臨近銀州城,葉成蹊將隊伍分成了兩撥,他和慕容遐攜了少量的精銳先行,余下的人負責輜重,將行程放緩。

皇帝登基之后,深知節(jié)度使之害,有過大規(guī)模削藩的舉措,一度剝奪了節(jié)度使的軍政財權,并且派駐文臣到地方任知州。但這定難五州的節(jié)度使卻有所不同,此地一向是黨項人的聚居之地,非我族類,皇帝基于多方考慮,并未對其實施削藩,所以這定難五州除李光睿所在的夏州外,其他四州皆由李光睿派遣自己的親信部下出任知州,進行防御把守。

如今劉漢大軍圍困銀州城,兵臨城下,城中的知州陳淮自然是竭力守城,怎奈銀州城小兵弱,只能苦等援軍。李光睿向大宋皇帝求助的同時,也集結了一萬定難軍,由其親信李思宗率領,趕往銀州城支援。

不過,葉成蹊派出的探馬回報,這支定難軍不知為何只是駐扎在銀州城外的一處,卻一直未去解銀州的圍城之困。葉成蹊因無法得知李思宗的虛實,便決定與慕容遐先行去會一會李思宗。

先行的幾百人,日夜兼程,很快便已到銀州城外,遠遠地便看到營帳林立,旌旗獵獵,士兵們雖分崗而立,卻沒有一絲大戰(zhàn)在即的緊張之感,反倒是幾處炊煙裊裊,傳來陣陣炙烤羊肉的香味。

李思宗收到訊息,知道葉成蹊要來,已早早地站在主帳外相迎。

他見來人并未著甲胄,只穿著一身窄袖錦袍,襯得面色豐俊清逸,雖身姿挺拔,但和他們這些一生馳騁沙場、長于馬背的人比起來,還是少了一些粗獷和勇猛。

李思宗雖然心中不免有些輕視,只當還王不過是京城來的富貴公子而已,仍是做足姿態(tài)寒暄道:“還王一路辛苦了,快里面請?!?/p>

葉成蹊微一頷首,便隨李思宗入了營帳。他帶來的人馬除了慕容遐與之隨行,其他的都留在了帳外。李思宗見還王初入他的營帳,竟然這樣不設防,就更加不把他放在眼里。

只見這主帳極其寬敞,里面的擺設一應俱全,主案和兩列側案上皆擺滿了美酒佳肴。李思宗請了葉成蹊入座,客套道:“邊塞之地,飲食自然不能與京城相比,還王莫要嫌棄。”

葉成蹊只淡淡回道:“李將軍客氣了?!?/p>

李思宗的酒量極好,勸著入席的葉成蹊和慕容遐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卻絕口不提發(fā)兵

解救銀州城的話。

葉成蹊陪著喝了幾杯,便主動問起:“李將軍,如今銀州城到底是何情況?”

李思宗這才緩緩放下酒杯,故作悵然道:“如今銀州城已被劉漢大軍團團圍住,據(jù)前鋒密探回報,足有三萬人馬,而我不過區(qū)區(qū)一萬人馬,自然不敢冒然輕動,故在此苦等還王的援兵。不知還王此次帶了多少人馬來?”

葉成蹊直言道:“三千。”

李思宗神色一變,訝然道:“才三千,以往可都是幾萬兵馬!”頓了頓,語氣中已有了埋怨之意,“官家這是打算不管銀州城的死活嗎?”

葉成蹊仍是沉著道:“本王的三千禁軍加上李將軍的一萬兵力,對付劉漢的三萬大軍,也不見得就沒有勝算,而且他們圍城已有些時日,必定疲弊,我等聯(lián)手攻敵,時機正好?!?/p>

李思宗臉色有些不善,不禁冷笑著嘀咕了一句:“區(qū)區(qū)三千禁軍,便妄想和我聯(lián)手。”但明面上到底還是不敢太過放肆,他咳了一聲,支支吾吾地道,“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葉成蹊和慕容遐交換了眼神,便沒再說什么。接下來的李思宗也懶得應對,顯得心不在焉,葉成蹊他們也不愿久留,沒一會兒,就起身告辭。

走出李思宗的營地,慕容遐已按耐不住,憤然道:“這李思宗真是狡猾,他按兵不動,原來就是等著我們?nèi)ブгy州。我以前就常聽聞黨項人貪婪自私,今日一見,竟然比傳言更甚?!?/p>

葉成蹊只是默然不語,天際已經(jīng)黑透,邊塞的夜空黑沉中卻泛著藍,仿佛濃稠的海一般,一彎新月鑲嵌在空中,四周散落著寒星。那星光映入葉成蹊的眸中,只覺得深邃莫測,良久,只聽得他緩緩道:“既然是貪婪之人,那我便給他下一個餌?!?/p>

到了第二日,李思宗竟收到一條意外的消息——還王病了。因為還王帶來的人馬是輕軍先行,隨行的軍醫(yī)還未趕到,竟無人得知還王生的是何病,只知道病勢洶涌,與還王隨行的人馬已經(jīng)亂成一團,只得就地扎營,派人飛馬去請軍醫(yī)。

“將軍,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李思宗的幕僚高興道,“那還王身居京城,他這樣的富貴之身怎受得了行軍之苦,想必這病就是這么來的?!?/p>

李思宗不以為意:“他病了,于我又有何益?”

幕僚殷切道:“我聽聞這京中的禁軍全是萬里挑一的好手,還王這一病,那他帶來的三千禁軍不就沒著落了。”

李思宗眼睛一亮:“你是說,讓本將軍將他那三千禁軍收編旗下?”

幕僚點頭道:“昨日還王不是說了,要與我們聯(lián)手。如今還王病倒,我們收編他的人馬也很合理,到時候我們就說他的人馬已悉數(shù)戰(zhàn)死,那三千禁軍不就自然而然是將軍的了?!?/p>

李思宗果然心動,只是仍有一些不放心:“只是不知還王這病到底如何?”

幕僚獻計道:“將軍何不直接派咱們的軍醫(yī)去診治?”

李思宗聽罷,哈哈大笑起來,旋即轉(zhuǎn)身向那帳外走去。片刻過后,李思宗帳下的軍醫(yī)便得了軍令,由三五個士兵護送著,騎馬奔向還王的營地。

那軍醫(yī)到了還王扎營之處,只見營帳外人影憧憧,每個人面上卻似籠著一層肅穆之氣,近千人的營地仿佛聽不到一絲聲音,連空氣都凝滯了一般,沉沉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帳簾被掀開,慕容遐從里面走出來,難掩疲憊和憂慮,他看了一眼軍醫(yī),眼中卻透著灰敗,說道:“李將軍有心了,勞煩先生進去看看還王。”

軍醫(yī)神色恭謹?shù)攸c點頭,提著藥箱低頭進了營帳。

他先是看到一截綴金錦袍半掩著石青色靴子,心想還王還能坐著,看來這病并沒有很嚴重。他跪下去行禮,頭頂上還王的聲音傳來:“起來吧。”聽聲音卻是異常虛弱。

軍醫(yī)站起身來,果見還王坐在榻上,微低著頭,只能看到額頭上沁著豆大的汗珠,襯得臉色青白,整個人緊緊繃著,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王爺……”軍醫(yī)試探著叫了一聲。葉成蹊驀然抬起頭來,只見他眸中充了血,泛著駭人的紅光。

軍醫(yī)驚呼出聲,好半晌才平復心緒,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起來,一面慌亂道:“還王這是怎么了?”一面挪過去,去診視還王的脈象。

因為疼痛,葉成蹊沉重地呼吸著,從齒縫間擠出細碎的話來:“本王怕是不好了,你叫李將軍過來,本王有事要交待給他?!?/p>

邊塞的軍醫(yī),只擅長處理刀劍的皮肉傷,還王這樣的急癥,他聞所未聞,只覺得還王的脈象混亂浮躁,再兼他赤瞳如魔的樣子,便已十足相信還王是真的病重。軍醫(yī)就這樣草草結束了診治,回到李思宗的帳營去復命了。

軍醫(yī)這一趟來回,直跑得滿頭大汗,顧不上歇口氣,便將在還王帳中的所見所聞,稟告給李思宗聽。

李思宗見軍醫(yī)將還王的病情說得如此嚴重,眸中透出貪婪的精光,他揮一揮手,摒退軍醫(yī),對身旁的幕僚說道:“想不到這還王竟是個短命的,真是天助我也?!?/p>

幕僚伺機道:“恭喜將軍!還王托軍醫(yī)傳話讓您過去,定是準備交待后事,他那三千禁軍馬上就是將軍的了?!?/p>

李思宗大笑道:“本將軍這就過去,好好送他一程?!?/p>

“將軍不急?!蹦涣捧獠匠烈?,“還王罹病未久,他再不濟也正值年輕力壯,總能拖上幾日的,將軍何不觀望觀望,晚點再去。一則可看看還王是否使詐,二則如若他這病果真是難治了,到時候臨終探望,還不是任將軍隨意擺布?!?/p>

李思宗深以為意,贊許道:“先生果然思慮周密。”

眼見著帳外的落日一點點西斜下去,天邊燃起了姹紫嫣紅的霞光,將營帳都染成了一片血色。葉成蹊坐在帳中,眼眸中亦如這傍晚的霞光般,一分分暗淡下去。

慕容遐急急走進帳內(nèi),恨恨道:“這李思宗真是只狡猾的狐貍,看來他今日是不會來了?!?/p>

葉成蹊因要忍著春水生的毒,講話的聲音極緩極慢:“他這樣的人必然多疑,我們再耐心等等?!?/p>

慕容遐看了一眼極力忍耐的還王,終究不忍:“王爺,不如還是先將解藥吃了吧,大不了,你再裝裝樣子!”

葉成蹊微微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仿佛帶著一絲微笑:“裝出來的如何能和真的比,想讓這只老狐貍上鉤,總得要吃點苦頭。一個貪得無厭的人,是忍不了多久的,你且看著,三天之內(nèi),他必定要來的?!?/p>

“可是你這樣……”慕容遐欲言又止,連他這旁觀的人,都覺得難以忍受,不知道還王到底是怎樣才承受住這錐心刺骨的痛。

李思宗人雖未到,但每日必派人來問詢還王的病情。與還王隨行而來的禁軍并不知情,也都以為還王突染重癥,個個都是憂心忡忡。他們行軍在外,仗還沒開打,主帥卻是這樣的光景,只覺得前程渺茫,惶惶不可終日。

籠罩在全軍上下的這股憂愁之氣,終于讓李思宗放下心來,他越來越急不可耐,隔了一日,他終于帶了一隊親信前來探視還王。李思宗雖是第一次來還王的營地,卻還是很明顯地感覺到四周彌漫的萎靡情緒,連給他帶路的士兵都是一副沉默不語、心事重重的樣子。李思宗心中暗自歡喜,只得竭力壓抑嘴角勾起的笑意。帳外的士兵掀開了帳簾,李思宗行事謹慎,便囑咐左右親信與他一同進入營帳,那守門的士兵也并不阻攔,只是盡職地打著簾子。

李思宗身形極高,微微俯身,走了進去,臉上已經(jīng)換了一副焦灼的神色,裝腔作勢地說道:“本將軍這幾日諸事繁多,來遲了還請王爺恕罪。王爺,你怎么樣了,身子可好一點了?”

他向帳中的床榻看去,卻見那上面空無一人,目光逡巡四周,才發(fā)現(xiàn)還王闊身坐在一側的矮榻上,榻前的茶幾上擺著一副茶具,茶具旁邊有一個小小的漆木扁盒。

李思宗頓覺疑惑,但見還王面上病容猶甚,是一種冷冽的灰白,雙眸果然如軍醫(yī)所說的血貫瞳仁。他見還王仍是這樣可怖的樣子,才又安心了一些。

葉成蹊嘴角輕輕勾起一個弧度,青白的臉上溢出一抹淡笑,眉目間更見凜冽,他不緊不慢地說道:“李將軍,你終于來了?!彼焓譃樽约旱沽艘槐K茶,又似漫不經(jīng)心地將那錦盒打開,取出里面的一枚藥丸,自顧自用茶水送服了。等做完這些,他才又瞟了一眼李思宗,接著道,“李將軍一到,本王這病也就好了?!?/p>

李思宗全身一震,雖不甚明了還王話中的意思,但已感覺到了危險將至。他大喝道:“快退!”他身后的親信已拔出腰間的劍,護在身前,圍上來簇擁著李思宗,往帳外退去。

葉成蹊已倏然站起,衣袍帶起疾風卷動氣流,恍惚間好似一支利箭破空而出,卻是漆黑的劍柄,猶帶著如虹一般的流光,只聽得“叮?!睅茁?,是銳物斷裂的聲音。李思宗見周圍的親信扔下半柄殘劍,向還王飛撲過去,眼前的畫面變換得太快,他幾乎反應不過來,耳邊只聽到利刃斬入骨肉的聲音,伴隨著鮮血飛濺聲和絕望的哀嚎聲,這些跟隨他多年的親信,都是在千軍萬馬中踏著鮮血走過來的好手,竟在頃刻間都倒下了,轉(zhuǎn)瞬間只剩下他一人。

他竟這樣小看了還王!

眼前的人,面色陰鷙蒼白,更襯得眸中的血色殷紅,那殺人的劍已經(jīng)回到了他的手中,猶未冷卻的鮮血順著劍尖滴下來。

李思宗雖強自站著,但恐懼已經(jīng)攫住了他,連逃跑都忘記了。

葉成蹊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徑直向外走去。那帳簾處似早有人候著,帳簾再次被高高地掀起,耀眼的日光沒有了厚重的桐油布幔阻隔,一下子落到帳內(nèi),照著地上的尸體和鮮血,升騰起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慕容遐往營帳里探了探頭,看到李思宗呆傻站在那里,不禁嘴角上揚,笑著說道:“王爺,你動作也太快了,將他們都解決了。那李將軍怎么處理?”

葉成蹊沉穩(wěn)的聲音傳來:“先將他拘起來?!彼麑⑹种械膭θ咏o慕容遐,又道,“這里交給你了,我去前面的營帳?!?/p>

慕容遐爽快道:“放心,王爺先去那邊休息,我這邊處理完了,再來找你?!?/p>

營地外忽然響起轟然的馬蹄聲,放哨的士兵們展眼望去,原來是之前與他們的分開的另一半禁軍已經(jīng)到達,算起時日來,竟比預期早了一日,想來是因為前幾日派人飛馬去請蕭先生,他們也得知了還王的病情,所以快馬加鞭趕來了。

為首的士兵正欲派人去通報,只見來路上有一匹馬超出隊伍一大截,轉(zhuǎn)眼已到了跟前,馬上跳下一個青衣束發(fā)的男子,抓著他急急問道:“還王在哪里?”聽聲音是極干凈清脆的,語氣卻是無比焦急。

那士兵微微一愣,他看了一眼那男子,只覺得陽光下他的面頰竟如玉色一般瑩白,連露出來的那一截手臂都似凝霜一般皓白,唯有那一雙眼眸,是又黑又亮,一時看癡了,想也不想,就給他指了還王的營帳。

岳五鹿輕輕一咬嘴唇,便向那帳子飛奔而去。昨夜探馬來報,說還王病重,所以來請蕭先生。那時,她正好和蕭先生站在一處,聽到這話,只覺得腦海中轟然一聲,連呼吸都停滯了。

蕭介反倒比她冷靜,只說了聲:“知道了?!北阒送ㄖ氯?,加緊趕路。

岳五鹿人在馬上,心底卻如同有一簇火苗炙烤,燎得她五臟六腑都刺痛如焚。她算了時日,正是葉成蹊春水生毒發(fā)的日子,這樣重要的日子,她竟然忘記了。她思緒翻涌,只覺得手心一片濡濕,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她握著春水生配方,她本可以將那配方交給蕭介的,也許蕭介這會兒已經(jīng)研制出了解藥,而葉成蹊便不用再受這春水生之苦……

耳邊是雜亂的馬蹄聲,就像踐踏在她的心上一樣,那樣的沉、那樣的重。

岳五鹿終于奔到了葉成蹊的帳外,竟無人阻攔,她掀簾進去。葉成蹊正將身上被冷汗浸濕的衣袍換下,背身站著系腰上的束帶,余光瞥見帳中的光線一明一暗,他只當是尋常進來的侍衛(wèi),卻隱約覺得來人的腳步輕得像是聽不到。

葉成蹊不由轉(zhuǎn)過身去,卻見岳五鹿惻然地望著他。他這才想起,為了不讓李思宗起疑,他特意派了人去請蕭介。他這招請君入甕,只有慕容遐知曉,岳五鹿不知道他這計策,冒然聽聞他病重,而她只消一算時日,定然知道所謂的病重不過是春水生毒發(fā)了。

他正欲解釋,卻見岳五鹿一下?lián)涞剿膽牙?,隔著衣袍猶能感覺到她的心在急促跳動著,怦怦地直擊到他的胸口。良久,她才抬起頭來,微涼的指尖輕輕拂上葉成蹊的面龐,落在他仍布滿血絲的眼睛上,而她盈盈的目光中,滿是心疼和不忍,萬般的愁緒無奈化成一句輕語:“很疼嗎?”

葉成蹊便受了蠱惑一般,再移不開目光,心中似有陌生又洶涌的心潮澎湃,只聽得岳五鹿無限悵然地問道:“我該怎么做才能緩解你的痛?”

葉成蹊猛地雙臂一攬,身子一旋已將她按在了行軍床上。岳五鹿驚呼出聲,那尾音卻湮沒在葉成蹊緊隨而來的吻中。她見慣了他溫和的一面,卻不知他也有這樣的侵略性,仿佛攻城掠地一般,占據(jù)了她的每一分每一寸。他所到之處,便是烈火焚城,而她一敗涂地,只有任其予取予奪。

不知過了多久,軍帳外忽然有人高聲叫道:“王爺,慕容大人請王爺過去!”見沒有回應,來人又叫了一遍。

葉成蹊陡然清醒過來,他停下動作,伏在岳五鹿耳鬢邊,粗粗喘息,半天才啞著聲音說道:“這家伙實在掃興,可我卻還得重重獎賞他。”

岳五鹿正意亂情迷,聽他這樣說,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臉上頓時火燒了一樣地紅了起來。

葉成蹊撐起雙臂,他的呼吸已平復下來,臉上又恢復了他慣有的沉穩(wěn),和剛才的狂風驟雨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他伸手摩挲了一下岳五鹿?jié)L燙的臉頰,說道:“你在這兒等我回來?!?/p>

岳五鹿躺在那里,漿糊一樣的腦子一點一點清醒過來。葉成蹊離去的時候,嘴角的笑意明明很是饜足,哪有半分毒發(fā)的樣子?她終于后知后覺地想到,皇帝既然要他發(fā)兵銀州,又怎會不事先將解藥給他。她近乎羞愧地哀嘆一聲,怎么一碰上他的事,自己就變得這樣暈暈乎乎的?

她在那兒自怨自艾了許久,才稍微振作了一點,想到葉成蹊明知道她誤會了,卻什么都不解釋,害她白白擔心,不禁有幾分動怒,他竟還敢說讓她在這里等他回來?

她才不要!岳五鹿很有氣勢地從床上爬了起來,掀簾走了。

慕容遐那邊已經(jīng)將李思宗和他帶來的人馬收拾妥當,看到還王走過來,便迎了上去,詢問道:“我們下一步怎么辦?”

葉成蹊看了一眼慕容遐,簡潔明了地說道:“你將李思宗身上的兵符搜出來,把他的人馬整編好,明日發(fā)兵銀州?!?/p>

慕容遐一邊聽一邊點頭,末了微微皺起眉頭:“明日發(fā)兵,是不是急了點?”

葉成蹊的神思卻飄得有點遠,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一絲笑意:“我不想再等了?!?/p>

慕容遐眼睛一瞇,已敏銳地察覺到什么:“王爺,你這話中似乎還有點別的意思?”他見還王笑而不語,托著下巴思量道,“不對,還王今日的心情看起來怎會如此之好?”

葉成蹊鎮(zhèn)定自若地反問:“有嗎?”

慕容遐非??隙ǖ攸c點頭,正想再深挖一下,卻瞟見蕭介領著二皇子一行人往他們走來。分別了幾日,乍然見到他們,慕容遐倒生出了幾分重逢的驚喜,便先擱下了對還王的好奇,轉(zhuǎn)而去和蕭介說話:“蕭先生,你們來得還挺快,路上都還順利吧?”

蕭介道:“還不是因為你們派了探馬來,說什么王爺病重。”

慕容遐像是才想起這茬,一拍腦門道:“哎呀,我們那是為了做戲給李思宗看的,其實王爺他什么病都沒有。”

蕭介倒是一點也不驚訝,淡然道:“我知道他沒病?!?/p>

慕容遐卻很驚訝:“你知道?”

蕭介不輕不重地看了一眼葉成蹊,調(diào)侃道:“他哪那么容易就病重,這種理由也就只能騙騙……”他四顧看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岳五鹿不在,轉(zhuǎn)而疑惑道,“怎么沒看到岳……”想了想,還是換了稱呼,“……慕容姑娘?”

慕容遐被這么一提醒,也叫起來:“對呀,小緣呢?她怎么沒跟你們一起?”

二皇子在旁邊聽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搞清楚一點狀況,見問到岳五鹿,答得比誰都積極:“我?guī)煾杆牭酵鯛敳×?,跑得比誰都快,她應該是早就到了的?。俊?/p>

慕容遐一愣:“可是她人呢?”

葉成蹊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確實早就到了?!?/p>

慕容遐疑惑地看了看葉成蹊:“你又知道!”

二皇子眼尖,瞧見岳五鹿的身影在一處營帳外一閃而過,他抬手一指,高興道:“我?guī)煾覆痪驮谀莾郝?!?/p>

眾人都順著他的手勢看過去,慕容遐只當岳五鹿是迷了路,所以才沒和他們匯合,便振臂喊道:“小緣,我們在這里!”他依稀看見岳五鹿往他們這邊瞧了一眼,但奇怪的是,她卻像是沒看到他似的,反而扭頭朝相反的方向跑了。他只得放下?lián)]了半天的手,去向葉成蹊討教,“她這是沒看見我們?”

葉成蹊篤定地“嗯”了一聲。

慕容遐撓撓頭,有點懷疑道:“我怎么覺得她像是在故意躲著我們?”

葉成蹊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岳五鹿離去的方向,果斷地轉(zhuǎn)移話題,轉(zhuǎn)而吩咐道:“慕容大人,你現(xiàn)在就帶人去將李思宗的部下整編好,剩下的讓他們就地扎營休息?!?/p>

慕容遐做起正事來一向不含糊,趕緊應了聲“是”。

那二皇子很是好學,搶上來問道:“慕容大人,可否帶上我?”不等慕容遐回答,又問,“王爺他為什么要裝病啊?”頓了頓,又添了一個問題,“還有,還有,我聽說你們剛剛將李思宗俘虜了,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慕容遐想起他和王爺,不費一兵一卒便俘獲李思宗這件事,不禁有些飄飄然,他見二皇子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便拉著他一邊往營外走去,一邊添油加醋地把整個事情的始末說了一遍。

葉成蹊見他們兩人走遠了,又對蕭介及他身后不聲不響站著的朱神安道:“你們也去休息吧?!笔捊樗貋黼S意,便和朱神安去找地方扎營了。葉成蹊見眾人都散去了,一時腦海中浮現(xiàn)出岳五鹿剛才偷偷逃跑的樣子,不覺微笑無聲。

岳五鹿看眾人都在忙著扎營,只有她一個人無所事事,可是要她回去面對葉成蹊,又覺得心有不甘。她只好漫無目的地趟過地上的芒草,隨手扯下一根草葉,拿在手里搖晃著玩。忽然身后傳來馬蹄聲,岳五鹿不禁轉(zhuǎn)頭瞧了一眼,只是很快又賭氣似的轉(zhuǎn)了回來。葉成蹊坐在馬上,向她伸出手來,說道:“小五,上來?!?/p>

岳五鹿“哼”了一聲,將腦袋偏向一邊,并不搭理他。

葉成蹊俯身一撈,單臂將她抱到了馬上,他笑著說道:“我?guī)闳タ慈章??!?/p>

岳五鹿掙扎無果,只得將脊背繃得緊緊的,努力不去靠近他。葉成蹊也不在意,雙腿一夾,持韁飛馳而去。眼看著流云飄遠,輕風拂面而來,帶來陣陣涼意。這西北的大草原,極為遼闊,像是望不到邊,那掛在天邊的一輪暗紅的圓日卻仿佛觸手可及。他們的馬掠過及膝的芨芨草,還有清淺的河流,一路逐去,那紅日竟似永遠到達不了一樣,只是一分一分地西沉了下去,而整個天地卻被落日染上了一層絢爛的霞光,竟是美得令人屏息凝神。

他們不知跑出去多遠,葉成蹊才勒馬緩緩停了下來,他的目光從日落轉(zhuǎn)到了岳五鹿的面龐上,含笑問道:“小五,你還不準備和我說話嗎?”

岳五鹿忍了一路,終于繃不住,控訴道:“騙子!”

葉成蹊并不爭辯,只將她整個人擁在懷里,貼在她的耳畔說道:“別生氣了,下次不騙你了。”

岳五鹿轉(zhuǎn)頭瞪她,一雙美目似嬌似嗔:“還想有下次?”

她見葉成蹊穿著利落的戰(zhàn)袍,看起來很是英武,但他此刻的目光卻溫柔如水,直如能將人沉溺于此。他緊緊用手臂懷著她,嘆息一般說道:“沒有下次了,小五,我不想看到你這樣為我擔心?!?/p>

岳五鹿難得對他置氣一回,也并不是真的生氣,她見葉成蹊這樣溫言軟語,哪還裝得下去,已轉(zhuǎn)怒為笑道:“你知道就好!”

他明明擁著她,可是因為兩人錯過了那么多次,總有一種不踏實的錯覺,仿佛自己此刻身在一個甜美的夢境中。他想起從前,在上霄峰救下她的時候,也是這般將她擁著,還有在梅鶴逸館的山下,他追上她,而她終于向他松口,那么多讓他銘記的時刻。不過,眼下的這一刻更甜蜜,更讓人沉緬,而她的笑顏這樣甜美,他的吻落在她的發(fā)上,宛若落日親吻地平線:“等這場仗打完了,我便娶你?!?h3>第三十二章

岳五鹿和葉成蹊回來的時候,營地上已經(jīng)如雨后春筍般全是新扎的軍帳。天色已晚,四周燃起了熊熊的火把,來來往往都是安置輜重和巡邏的人。

慕容遐已等在葉成蹊的帳外,因為明日便要開戰(zhàn),還有很多事宜亟待和葉成蹊商榷,所以整個人看起來有點急躁。他見葉成蹊終于出現(xiàn),便幾步迎了上去,見岳五鹿也在,卻不敢分心,只是潦草地閑敘了幾句。

葉成蹊指著與自己營帳相隔的一處帳子道:“小五,今晚你便在這里休息,我與慕容大人還有些事要交待?!?/p>

岳五鹿知道他們時間緊迫,便“嗯”了一聲,鉆進了一旁的營帳中。

帳中一切從簡,只有一處休息用的行軍床,她一向不挑揀,便在那里坐了下來。也不過是才喘了口氣的工夫,帳簾被掀開,二皇子已經(jīng)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只見他手上拿著一張不知從哪兒來的餅子,一面啃著,一面含糊地問道:“師父,你跑去哪里了?”

岳五鹿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話,反而稱奇道:“你這形象,倒挺接地氣的?!?/p>

二皇子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番,感覺良好地說道:“怎么樣,我適應得不錯吧?”也不等岳五鹿說什么,又自顧道,“我今日算是開了眼界,也不枉費我求了父皇這么久,出來一趟,果然是增長了不少見識呢。”

岳五鹿笑著問道:“你長了什么見識,把你激動成這樣?”

二皇子將那餅子一咽,侃侃道來:“師父,你可不知道,此次支援銀州城,還王只有區(qū)區(qū)三千的兵力,而圍攻銀州城的劉漢大軍卻有三萬整。雖然定難節(jié)度使又另派了自己的親信李思宗,率領一萬大軍支援銀州,可是那李思宗卻按兵不動,一心等著還王出力……”

岳五鹿聽到這里,不覺皺了皺眉。她見葉成蹊這一路上,未見他有半點憂慮,自己便也沒怎么在意,想不到他們這一仗,兵力竟然會如此懸殊。

那二皇子拿出茶館說書的架勢,繼續(xù)道:“所以還王便使出了一招誘敵深入,請君入甕,那日我們收到探馬說還王病重,就是演給李思宗看的。那李思宗貪得無厭,自己不想出力,還想霸占還王的兵馬,結果還王就在李思宗來探病之時,將他一舉拿下,李思宗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剛剛我跟著慕容大人,親眼看著他將李思宗的兵馬都整編清楚了,明日還王便要率領著這只新隊伍,去和劉漢大軍決一死戰(zhàn)。”

岳五鹿不禁莞爾一笑,葉成蹊這招倒是干凈利落。三千禁軍加上李思宗的一萬人馬,對陣劉漢三萬大軍,雖還是有一定差距的,但是兩軍對壘,講究的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劉漢部隊攻城已久,已失了士氣,以葉成蹊的能力,想打贏這一仗也不算太難。她忽然想到,葉成蹊說等這一仗打完了,便要娶她,只覺得心中柔情萬千,臉上卻隱隱發(fā)燙。

好在二皇子毫無所覺,仍在一旁感嘆:“還王行事還真是不同凡響,縱使我看了那么多的兵書,也絕對想不出還可以這樣出奇制勝。就算我能想出來,那李思宗帶了那么多人來探病,我好像也沒辦法將他們都制服。”他露出無限神往的樣子,斷言道,“還王這個樣子,和我父皇年輕的時候有得一比!”

岳五鹿見他這樣推崇葉成蹊,心里很是受用,“噗”地笑出聲來:“二皇子,你這夸人的水平也很是不同凡響啊。”

二皇子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期期艾艾地問道:“那明日開戰(zhàn),你說還王會同意讓我也參戰(zhàn)嗎?”

岳五鹿一怔:“你不是和我說好了,觀摩即可嗎?”

二皇子滿懷期待:“話是這么說,可是我難得出來一趟,只在旁邊看著,也太沒意思了,其實我更想和他們并肩作戰(zhàn)?!?/p>

岳五鹿想了一想,老實道:“我勸你還是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你可是二皇子,出了差池,誰能負得了這個責?!?/p>

她見二皇子一臉的不甘和遺憾,少不得又勸慰了幾句,二皇子這才老大不情愿地回了自己的營帳。

岳五鹿囫圇睡了一晚,早上醒來,出了帳門一看,原本人來人往的營地卻很是安靜,只有一些輜重兵散落四處,在收拾物資。她見朱神安竟侍立在外,一問之下,才知道葉成蹊已經(jīng)率兵出發(fā)了,留了朱神安在此護她周全。

她有點擔心二皇子會私自行動,便趕緊著人去請,過了一會兒,見二皇子垂頭喪氣地走了過來,這才舒了一口氣。

二皇子對著岳五鹿勉強笑了笑:“還王果然不肯讓我參戰(zhàn)?!鳖D了頓,又很是頹然地說道,“你這么急找我,是怕我偷偷溜去吧,其實我也這么想過的。只是我這一任性,傷了自己還是小事,就怕連累了還王?!?/p>

岳五鹿微微吃驚,她自認識二皇子以來,一直覺得他不過是半大的少年,心思單純,卻不料他還有這樣思慮周全的一面,便很是欣慰道:“還好你還想著這一層,我覺得你這樣想,遠比你去打一仗更有擔當?!?/p>

二皇子經(jīng)不得夸,臉上驀然一熱,他怕岳五鹿看出來,連忙整了整衣袖,做出老成的樣子說道:“想必還王也是這么覺得,他雖不讓我參戰(zhàn),不過還是給了我極重的任務。”

岳五鹿笑問:“什么任務?”

二皇子振作起來,喜滋滋地說道:“還王要我負責看管李思宗和他的那些部下?!?/p>

岳五鹿心中隱約好笑,想不到葉成蹊竟能把二皇子拿捏得死死的,這樣一個任務,既是舉足輕重,卻又不會有什么危險,也算是照顧到了二皇子的自尊心。她便配合著,很是鄭重地說道:“果然是極重要的任務,二皇子一定要好好看管住他們,切莫不要讓他們影響了還王的戰(zhàn)局?!?/p>

二皇子更受鼓舞,便親自去督促看押李思宗。待他們一行人收拾妥當,這才隨著輜重兵,一路向銀州城進發(fā)。

走了半日,遠遠地便聽到角鼓聲和著吶喊聲仿佛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地涌過來,每靠近一步,便洶涌了一分,直至充斥了天地之間。慢慢地,那些聲音變得清晰起來,有喊殺聲,兵器碰撞聲,甲胄相抵聲,弓箭脫弦聲……

這一戰(zhàn)雖然激烈,但如岳五鹿預料的那樣,劉漢大軍早已士氣衰竭,葉成蹊的援軍一到,更是亂了他們的陣腳,而銀州城里苦苦守城的定難軍卻倍受鼓舞,里外夾擊,鏖戰(zhàn)至傍晚,竟生生逼退了攻城的三萬人馬。

銀州城城門大開,知州陳淮死里逃生,自然是心存感激,親自在城門口恭迎還王,又征用了城內(nèi)縉紳的一座宅子作為還王臨時的行轅,還王留出一個院子給蕭介,用來醫(yī)治傷員。剩下的兵馬皆交由陳淮帶去兵營安置。

陳淮見還王率領的大軍,竟有一大部分是定難軍,他被困銀州城,并不知道節(jié)度使李光睿另外指派援軍的事,不免困惑,便問詢還王。

葉成蹊卻很是泰然,回說:“此次支援銀州,李思宗李將軍率了一萬人馬,他卻忽然身體抱恙,便將兵權暫且交給了本王。”

陳淮將信將疑,又問:“那李將軍現(xiàn)在身在何處?”

葉成蹊又笑著道:“陳知州放心,本王早已將李將軍安置在安全的地方?!?/p>

陳淮見還王言之鑿鑿,便也不好多問,再加上銀州城已然安全,他也省得費心,又殷勤說起次日要在知州府里設宴,宴請還王和一干將士等。

葉成蹊見這一仗打得如此暢快淋漓,便允了陳淮的好意,讓所有將士在回京前好好享受一番。

這邊塵埃落定,岳五鹿和二皇子才姍姍來遲。臨近銀州城門,岳五鹿叫停了隊伍,她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綁在運送物資車上的李思宗等人,便當著他們的面,和二皇子商量起來:“這里畢竟是定難軍的地盤,如果他們看到自己的首領這樣進城,怕會惹出事端來?!倍首宇h首附議。

岳五鹿想了想,忽然狡黠一笑道:“不如將他們?nèi)驎灹?,用布幔蓋起來?!?/p>

二皇子拍手叫好:“這樣保管誰都看不出來?!?/p>

李思宗眼見著面前兩個毛頭小子一樣的人物,竟這樣直言不諱地探討著如何處理他們,只覺得自己就像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恨得氣結卻又毫無辦法,最后就這么被打暈,人事不知。

葉成蹊在行轅里聽聞岳五鹿他們到了,便和慕容遐一起出了宅門去接一接。他見岳五鹿和二皇子騎在馬上,一路說說笑笑地行來,他微微一笑,上前拉住轡頭,伸出手去扶她。岳五鹿翻身跳下馬來,一不小心輕柔的身子撲了他滿懷。她自進城來,聽了一路劫后余生的城民贊嘆還王如何驍勇善戰(zhàn),便也沾染了那份喜悅,抬頭嫣然笑道:“恭喜你,打贏了這場仗?!?/p>

那笑容在她的唇邊,就像個漣漪般蕩漾開,葉成蹊只覺得所有的辛苦都被治愈了。

葉成蹊歸心似箭,在行轅休整了不過兩日,便與陳淮辭行回京。陳淮強留不得,只得答應。臨行前,葉成蹊又對陳淮道:“我在行轅里留了點東西給你,陳知州若信得過本王,便等本王出城后,再去行轅里查看。”

陳淮雖是一頭霧水,但都應承下來了。等將還王一干人送出銀州城,便急急返回行轅,卻赫然發(fā)現(xiàn)李思宗和他的幾個親信部下,昏睡在房中。他哭笑不得,只得將李思宗他們強行叫醒。

李思宗醒轉(zhuǎn)后,發(fā)現(xiàn)被還王強行拿走的兵符已還給了他,他自知理虧,面對陳淮的詢問,竟沒法說一點還王的不是,只得支支吾吾,將這件事遮掩過去。

日暮時分,白俱暮終于趕到了城門口。

他自接了晉王的命令,去調(diào)查慕容緣,卻發(fā)現(xiàn)這件事一再受阻。他幾番打探,才知道這慕容緣是慕容遐從一個叫雷頭幫的山賊團伙中救出來的??墒悄抢最^幫早就被慕容遐所滅,根本無從查起慕容緣是他們從何處擄來的。這一條線索斷了之后,他便想從還王這邊入手,可是在還王入京之前,他所接觸的那些人中,竟從未聽說過有一個叫慕容緣的人。他不死心,又想從樓太醫(yī)那邊下手??墒菢翘t(yī)自回京后,是在慕容府才識得的慕容緣。而樓太醫(yī)回京之前的生平,他卻是絲毫都打探不出來。

最后,還是晉王一語點破,讓他去查一查還王入京之前有過牽扯的女子,這一查,竟有了驚人的發(fā)現(xiàn)。

晉王接到白俱暮的密報,便命他悄悄將人證帶到京城來。他們?yōu)檠谌硕?,便坐了尋常的馬車,和入京的百姓混在一起,只是此時城門雖洞開著,卻不知何故不放人進出,他久等不耐,便下車去交涉,才知道是因為還王帶著三千禁軍得勝歸來,皇帝特令城門大開,恭候還王回京。

果然沒過多久,城外馬蹄聲轟隆而至,官道上升騰起滾滾一條長龍。白俱暮帶來的證人本是安分地坐在馬車里,驟然聽到如雷的馬蹄聲,不禁好奇地掀起車簾一角往外看去。在他看清隊首的人之后,臉色頓變,幾乎要將手中抓著的車簾碾碎。

只見三千禁軍旗旄鮮明,人馬精銳,浩浩湯湯地入了城,城門才開始放行。白俱暮的馬車隨著被滯留的人群,又等了小半個時辰,才入得城來。京城內(nèi)人流如織,他們這輛最平常不過的馬車,很快便淹沒在人潮中。

第二日,皇帝在早朝時對還王和慕容遐大大嘉獎一番,下朝后,又將二人叫去講武殿。葉成蹊知道皇帝這是要履行承諾,留他二人商討兩府的婚事,只覺得胸臆舒暢,連腳步都分外輕快。

講武殿里皇帝正坐在大案前批閱奏折,見還王和慕容遐進來,笑說道:“還王來了?!?/p>

還王和慕容遐行禮,便侍立一旁。

皇帝瞧著葉成蹊,帶著幾分贊賞的口吻說道:“還王在銀州這一仗,確實打得漂亮,朕想過你會贏,倒沒想到你會贏得如此之快??磥磉€王對和慕容家的聯(lián)姻,著實看重。”

還王并不掩飾,恭聲應了聲:“是?!?/p>

皇帝微微一愣,旋即大笑起來:“還王認得如此干脆,看來朕不趕緊下旨賜婚,就太不識趣了?!庇謨A身去問慕容遐,“慕容都虞侯,這門婚事,你們慕容家可也滿意?”

慕容遐心中早樂開了花,御前卻仍是保持恭謹,俯首回道:“臣自然滿意?!?/p>

皇帝點點頭,已轉(zhuǎn)頭向垂首候在一旁的內(nèi)官王繼恩吩咐道:“那便讓中書省擬旨吧?!?/p>

話音還未落,卻見小黃門匆匆來報,說是晉王求見?;实鄣溃骸皶x王來得倒是時候,當日在講武殿還王還托他做見證,朕總算沒食言吧?”

葉成蹊見皇帝心情甚好,知道此問是調(diào)侃自己,只得笑而不答。不過片刻,廊外腳步聲傳來,晉王來得很快,待要行禮,皇帝已搶先一步說道:“免了吧。晉王這會兒來講武殿,是來做還王的見證人不成?”

晉王那漆黑的眉眼越發(fā)深邃,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揚起,竟似凝著一絲冷笑:“臣弟確實是為還王的事而來,只是這見證人怕是要做不成了。”

皇帝訝然問道:“你這是何意?”

晉王義正言辭道:“還王意欲求取的慕容姑娘,身份存疑。昨日開封府衙,有人來報案,說那位慕容姑娘,實乃武林中一惡名昭彰之人,名為岳五鹿,也不知她是如何混入慕容府的,存的又是何居心,這樣的人,如何能賜婚于還王?!?/p>

講武殿內(nèi)忽然安靜無聲,葉成蹊心中驚疑萬分,晉王竟得知了岳五鹿的一切,他是從何處得知的,還是真的恰巧有人去開封府衙報案,那報案之人又會是誰?一時間千頭萬緒,竟無從思慮起。

皇帝靜默良久,終于問道:“還王歸朝前,也是身在草莽,可有聽過岳五鹿之名?”

這一問仿佛是生死存亡,慕容遐見葉成蹊久久不答,不由得心驚膽戰(zhàn)地看向他。

葉成蹊神色復雜,可是不能不答,他只能賭一賭:“臣確實知道岳五鹿,但臣求娶之人是慕容家的小姐慕容緣,她們實數(shù)二人。”

皇帝見還王是另一番說辭,倒不知去信誰的好,便躊躇說道:“晉王,既然還王說她們是兩個不同的人,那你可有證據(jù)?”

晉王不以為仵:“臣弟自然不會偏聽偏信,沒有十足的證據(jù)又怎敢毀了還王的親事。”他緩步走向還王,聲音如山雨欲來前的平靜無波,“那報案之人說,岳五鹿本是武功極高的人,后來卻因中毒武功盡失。那慕容緣到底是不是岳五鹿,只消讓太醫(yī)院的太醫(yī)診一診脈,便知分曉?!?/p>

慕容遐聽到這里,已嚇得手足無措,絞盡腦汁卻想不出什么可以搪塞的理由。他茫然望向還王,本以為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沒想到晴天霹靂,竟被晉王一手攪合了。如果慕容緣真的變回岳五鹿,她該何去何從?

他不敢再想,只能寄希望于還王還有別的良策,卻見還王只是攥緊了手,一聲不吭站在那里。他心中惶急無比,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皇帝思忖片刻,說道:“來人,傳慕容緣到講武殿?!鳖D了頓,又添了一句,“將樓太醫(yī)也一并叫來?!?/p>

岳五鹿忽然收到宮中急傳,內(nèi)侍直接派了馬車去太尉府接人,竟連準備的時間都不給她。她隨車一路進了宮,直接殿外才下車,便有小黃門急沖沖地在前頭引路,將她帶去講武殿。

她驟然從亮處進入森嚴肅穆的殿中,眼睛過了一會兒才適應過來。她見殿中站著的人全是自己熟悉的,不僅葉成蹊和慕容遐在,竟然連樓太醫(yī)還有晉王也在,而殿內(nèi)的空氣仿佛都膠著在了一起,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唯有案前端坐的那人,是她從未見過的。只見他一雙帶著研判的眼睛,鷹隼一般犀利地望著她,她性子中素來有一種堅韌,此刻也是臨危不懼,只聽得耳邊有人小聲提點道:“見到官家,還不快行禮?!?/p>

岳五鹿心中早已猜到,便垂下頭,跪在殿前。

皇帝見她神色清冷,別有一種不俗的神采,只覺得這樣的一個女子配上還王,倒是十分貼切,不覺將目光緩了緩,說道:“慕容緣,有人去開封府衙狀告,說你本是江湖女子岳五鹿,還王卻說你和岳五鹿實為二人?!被实垡幻嬲f,一面不動聲色地瞧著岳五鹿,“晉王得知那岳五鹿曾失去過武功,所以朕將你找來,讓太醫(yī)看一看你的脈象,你只需乖乖配合即是。”

岳五鹿只覺得心跳得又急又快,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抖,她本以為皇帝詔她來,是為了賜婚的事,卻沒想到竟是因為她從前的那些事被翻了出來。她借了慕容緣的軀殼,眼看著就要和葉成蹊修成正果了,難道又要被打回原形?

樓云起一步步走到岳五鹿面前,臉上有一種超脫的冷漠,仿佛他們從來沒認識過。

岳五鹿抬頭望去,她與樓太醫(yī)已許久未見,最后的一面,是他將那張有春水生配方的紙摜到她的臉上,他的眼神是那般的狂亂和危險,他讓她滾!他那樣恨她,確實也應該恨她,他是她唯一對不起的,傷害過的人,如今,他成了宣判她生死的人,他只要實話實說,她便原形畢露。

岳五鹿一動也不動,雙眸沉靜地睜著,樓云起的手亦如從前,溫暖而精致,他抬起她的手,手指搭在她的腕上,這一刻漫長如一生,他終于收回手,轉(zhuǎn)身向皇帝說道:“慕容姑娘心脈正常,并未有曾失去武功的跡象?!?/p>

樓太醫(yī)的話一出,似一個驚雷炸響,殿內(nèi)的每一個人神色各異,噤聲無言。

還是晉王先反應過來,從來是波瀾不驚的臉上終于有了些失態(tài):“樓太醫(yī),你可看清楚了?”

樓云起神色凝淡,不為所動道:“晉王若信不過下官,大可去太醫(yī)院再傳喚一名太醫(yī)?!?/p>

晉王眼中寒光乍現(xiàn),可是皇帝面前,他畢竟不能決斷,只忍氣道:“并不是本王信不過樓太醫(yī),只是茲事體大,自然要小心求證?!彼聪虼蟀盖暗幕实?,只等他發(fā)話。

皇帝沉吟說道:“既然樓太醫(yī)說不是,那就不是。晉王處事一向豁達,今日怎格外執(zhí)著?”又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晉王,“那誣告慕容緣的,到底是何人?”

晉王自知一向深得皇帝信任,沒想到十拿九穩(wěn)的事,竟然被樓太醫(yī)頃刻顛覆,又怎能甘心,仍是據(jù)理力爭道:“那人叫秋晚蒼,他與岳五鹿淵源極深,是決不會認錯的。臣弟斗膽,讓他上殿與慕容緣當面對峙?!?/p>

葉成蹊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這證人是秋晚蒼,他可是在樊氏家小入京時,意圖行刺之人,也難怪他生出這些事端,怕是為了報復本王吧。晉王要還是不清楚,可以去找顧全義問一問,那晚他也在?!?/p>

晉王驀然看向葉成蹊,臉上陰霾的表情一閃而過,唯有太陽穴上的青筋難以控制,突突直跳,這一次他竟然又失算了……

皇帝的目光從殿前的這些人身上逡巡過去,他似不想再浪費時間,揮一揮手道:“這件事朕自有決斷,你們都下去吧?!?/p>

等出了宮門,坐上還王府的馬車,慕容遐才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心有余悸道:“賜個婚還能搞出這么大的波瀾,人生大起大落也不過如此啊?!彼睦锊夭蛔≡?,又感嘆道,“還好樓太醫(yī)夠義氣,幫了小緣一把,要不然還真不知道怎么收場?!?/p>

岳五鹿不聲不響地坐在馬車里,聽到慕容遐提起樓太醫(yī),不覺微微一顫,心中如有一團亂麻,抓不住頭緒。想到樓云起在那樣的關鍵時刻,還是選擇了幫她,只覺得有一種痛苦悔恨,深入五臟六腑。

葉成蹊也是一言不發(fā),眼睛卻直直地望著岳五鹿,不知在想著什么。

慕容遐見他們二人逃過一劫,倒沒有一點喜色,便也悻悻閉了嘴,一路無話。

馬車先到了太尉府,慕容遐下了車,又轉(zhuǎn)身將岳五鹿接了下來。岳五鹿才走了幾步,猛然回身,對葉成蹊說道:“你可否在這里等我一下,送我去見一見樓太醫(yī)?”

慕容遐心里“咯噔”一聲,腦海里無端冒出還王和樓太醫(yī)打架的那一幕,正愁不知怎么辦好,卻聽見葉成蹊開口答應了,聽聲音還是和緩如常的。他這才略微放下心來,便先自行回了住處。

岳五鹿見葉成蹊答應,已飛奔回了怡清院,她從梳妝匣中拿出自己藏起來的那個迷藥盒子,打開確認了一遍那張瓷青紙還在,又一路奔回到葉成蹊的馬車。

樓太醫(yī)的府邸并不遠,馬車很快就到了。葉成蹊將岳五鹿送下車來,只聽岳五鹿用極輕的聲音解釋:“我欠樓太醫(yī)一個道歉,所以我……”

葉成蹊微微一笑,說道:“我都知道,你去吧,我在這里等你?!?/p>

岳五鹿這才深吸了一口氣,朝樓府走去。那府門前的管事,將她到訪的消息傳報給了樓云起。她等了一會兒,門房才請她入內(nèi),再次踏足這里,只覺得腳上虛浮得厲害,她想起自己住在這府里的日子,眼前的一草一木仍是她熟悉的,樓太醫(yī)待她從來都是真心實意的,而她終究是讓他錯付了。

樓云起獨自站在一棵樹下,那身姿仍是風度翩翩,只是神色有些恍如隔世。那樹的花期已過,再也沒有花瓣嫣然翻飛,落得她滿頭臉衣襟上都是,而她的歡聲笑語,再也不會屬于他。

他自嘲地笑起來,也許她的歡聲笑語從來就沒屬于過他。

岳五鹿終于走到樓云起的面前,虛弱地笑了笑,說道:“這個還給你?!?她向他伸出手來,掌心上是那個漆木盒子,是他最開始送給她的。

“什么?”樓云起愣在那里,他以為她是來感謝自己為她在皇帝面前解圍的。

岳五鹿已經(jīng)將那盒子打開了,里面是一張被折得方方正正的瓷青紙,猶染著暈開的墨痕。只聽得她繼續(xù)說道:“其實我早該來還你了,可是我一直沒有勇氣。這上面的配方,我并未給別人看過,連我自己都沒看過,現(xiàn)在我物歸原主?!?/p>

樓云起像是不能相信:“這上面的配方,你為何不看?你這樣千辛萬苦從我這里盜走,為何不看?”

“因為我后悔了?!痹牢迓箍粗?,無比的虔誠,“自被你發(fā)現(xiàn)的那一刻起,我就后悔了,我做錯了,我不該那樣對你?!?/p>

樓云起的目光從她身上挪開,自語一般喃喃道:“你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你不該說的?!?/p>

岳五鹿仍是尷尬地舉著手里的漆木盒子,懊惱道:“是,我本該向你道歉的,可我以前對你說過那么多次對不起,我知道你并不愿意聽,所以這一次我就不說了?!?/p>

樓云起忽然將那張紙攥在了手上,他像是不愿再看到她,將臉偏向了一邊,啞著聲音說道:“你的道歉我接受了,你拿走的東西我也收回了,你不用再覺得愧對我了,現(xiàn)在你走吧?!?/p>

“好。”岳五鹿停頓了一下,很努力地擠出一個笑來,“那我們還能像以前一樣,像朋友一樣?”

岳五鹿的笑依然會讓他失神,他想起岳五鹿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笑顏的樣子,猶如一陣春風拂面,亂花迷人眼,讓他不知身在何處,而她一身水綠綾裙,如同大火過后的野草,從灰燼中迸發(fā)的嫩綠……他仿佛聽到自己心中有低微到幾不可聞的一聲輕響,是無法言喻的鈍痛。

岳五鹿見樓云起只是瞅著她,遲遲不說話,她怕自己露出失望的表情,趕緊低下頭去說道:“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那我先回去了?!?/p>

樓云起眼睜睜地看著她轉(zhuǎn)身離去,他終究沒忍住,將手伸向她,她的背影近在咫尺,但他只能停住了,他的聲音是那樣落寞,是說給自己聽的一句徒然的挽留:“岳五鹿,只可惜不是我先認識你的,如果是我,我也會成為你想要的那道光……”

第三十三章

皇帝終于授意賜婚,中書舍人起草了賜婚詔書,皇帝御畫后,錄黃行下,最后由內(nèi)侍官去還王府和慕容府宣讀了詔書?;实鬯貋聿幌捕?,卻不知為何偏偏將還王的良辰吉日定在了冬天。

婚禮要遵循六禮之制,異常的繁復,更何況是皇帝賜婚,更要禮數(shù)周全。好在時間還算充裕,兩府便慢慢準備起來。

太尉府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地忙了幾個月,千頭萬緒總算理清楚,出嫁的日子也就到了。

岳五鹿坐下窗下的梳妝臺邊,旁邊堆滿了她的妝奩,鶯兒和四五個侍女在為她梳妝,屋子里牽滿了喜幛,而她出嫁要穿的大紅嫁衣也掛在一旁。這些大塊大塊的紅,將整個屋子映得無比絢麗,無比熱鬧。

慕容遐來看她,笑嘻嘻地說道:“按照習俗,新娘離家之前,父母要有一番訓誡,我們情況特殊,所以就由我來代勞了。”

岳五鹿暈暈乎乎地看著慕容遐,他有那么多的話,可她像是什么都沒聽進去,只覺得心在突突地跳著,整個人明明是清醒的,意識卻是醉醺醺的,軟綿綿的。

她連慕容遐什么時候離去的都不知道,她的面前全是笑語盈盈的人,她們圍著她,為她穿戴上婚服。她的世界忽然一下子變得盲目,只剩下耳邊的歡聲笑語,鑼鼓喧天,她被鶯兒牽著,一會兒去做這個,一會兒去做那個,仿佛有無窮無盡的事,她簡直要眩暈過去。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她總算可以坐下了,那些熱鬧被隔在門外,變成遙遠的迷離的夢境一樣。

她垂著頭,只能看見小小的一片天地,也都是繁復的絢爛的紅。她定了定神,在她有限的視線里斜伸進一只手來,只覺得她手里拿著的東西格外的眼熟,一直陪侍在旁的鶯兒悄悄地說道:“夫人,平日里,我并不是這樣唐突的人,可是樓太醫(yī)他求我,我如何能拒絕。他讓我將這東西交給您,說是送您的新婚賀禮?!?/p>

岳五鹿有一瞬的茫然,直到鶯兒將那漆木的盒子塞進自己的手里,她才緊緊攥住了,仿佛身體的全部力量都注入了那里。

良久,岳五鹿才輕輕將那盒子打開,那里面果然有一張瓷青紙,那紙卻是嶄新的,每一字都是重新謄寫的,一筆一畫,一絲不茍。她高興起來,那日樓云起沒回答她,是不是還可以像從前那樣,可是此刻他將春水生的配方送回了給她,是否代表他們終于和解了?

她心里落下大石,只將那小小的漆木盒子團在手里。

時間一點點過去,新房的門被打開,喜樂的聲音一下子傾瀉進來,岳五鹿還未聽得真切,又被房門阻隔在外。房間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紅燭的燈花偶然炸開的聲音。有人站到了她的面前,她能看到那一截與她的翟衣同色的紅袍,她知道進來的人是誰,心底是無比的期盼。

一直遮擋著她的蓋頭終于被掀開了,岳五鹿仰起臉,就像等候了多時一樣,她直視著葉成蹊,臉上有一種歡欣的喜悅:“我給你看樣東西!”她滿懷期待地將一個盒子遞到葉成蹊面前。

葉成蹊微微有些意外,不由問道:“什么東西?”

岳五鹿一面將那盒子打開,一面極動情地說道:“你一定會和我一樣覺得驚喜的,這是樓太醫(yī)送來的,是關于春水生的配方。這雖然不是解藥,但我想以蕭介的醫(yī)術,他一定能研制出解藥來的。”

說話間,她已經(jīng)將那張紙取出攤開來,送到葉成蹊的面前。

可是葉成蹊只是隨便地掃了一眼,說道:“看不懂?!?/p>

岳五鹿興致勃勃:“那不然把蕭介叫過來吧,他肯定能看得懂,正好一起研究研究?!?/p>

葉成蹊不自覺地蹙了蹙眉,他有點明白樓太醫(yī)在他的新婚之夜送這一份大禮的用意了,他顯然已經(jīng)把岳五鹿今晚該注意的重點完全帶偏了。他不動聲色地把那張紙從岳五鹿手中抽了出來,又原樣折了回去,塞進了盒子里。他淡淡掃了一眼四周,很是隨手地把盒子放在了桌子極遠的一角上,說道:“此事不急,暫且放到一邊吧?!?/p>

“怎么不急?。俊痹牢迓箍棺h,欲起身去拿那個被扔在一邊的小小盒子,卻發(fā)現(xiàn)手臂上一緊,人還沒站起來,就被拉回了遠處。

葉成蹊在床沿邊坐下,凝目看著她,沉靜的面龐忽然逼近她,似笑非笑道:“小五,你確定要在大婚之夜,和我討論這些嗎?”

岳五鹿“啊”了一聲,他的眼神里有那么明顯的意圖,她一下子反應過來,紅燭的光映在她的面龐上,那潔白如月色的肌膚像是敷了一層蒙眬的胭脂,那雙烏黑如點漆的眸子熠熠生輝,她輕咬著嘴唇,眼里慢慢漾起笑意來,她的手指輕輕地纏繞著葉成蹊寬大的衣袖,極無辜地問道:“那不然,你想和我討論什么?”

那笑在葉成蹊如水的深眸中,便如沐浴在春風中的花朵,緩緩展開花瓣,明媚鮮活地綻放開來……

婚后第三日,是廟見之禮。這一禮數(shù),在別家算不得是最緊要的,但因為岳五鹿和平昌公主的那層關系,卻顯得無比重要。平昌公主一早便到了還王府,攜了岳五鹿和葉成蹊去柴家宗廟拜見祖宗,行了接續(xù)供奉祖先香火之禮,雖行的是新婦的儀式,但也算是一種認祖歸宗了。

最后在列祖列宗面前,名正言順地喚了平昌公主一聲:“母親。”

平昌公主喜極而泣,不能自已。岳五鹿安慰了很久,才讓公主平復心緒,但公主神傷勞累,便早早地回府休息了。

岳五鹿將公主安置妥當后,才有余暇去顧一顧葉成蹊。今日的廟見之禮,葉成蹊比平常還要沉默,岳五鹿雖心里明白,但還是不免有些為他難過??墒堑阶詈笏€是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問,只是在一旁盡心地陪著她和平昌公主。

在回王府的馬車上,反倒是她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難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嗎?今天這樣的場面,也許可以問一問母親的?!?/p>

葉成蹊知道她入冬后,便很畏冷,所以即使在車里,他也是臂懷著她。他見岳五鹿忽然提起自己的身世的事,便若無其事地用手撫了撫她的手臂,笑著說道:“如果我說不想,那肯定是騙人的。但平昌公主有那么多的機會,可以告訴我我的生父是誰,卻一直都沒有說,她既然不說,總是有她不能說的理由,我何必硬要去追問?!?/p>

他說得輕飄,岳五鹿思考著他話里的意思,總覺得意難平:“也許我去求一求母親,她會告訴我也說不定?!?/p>

葉成蹊見她苦惱的樣子,又騰出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湊到她耳邊低語道:“你就別操心我的事了,我們現(xiàn)在這樣,不是很好嗎?今日難得出府,倒也不急著回去,你不如想一想,我們等一下做什么好?!?/p>

岳五鹿經(jīng)他這么一說,那臉色已酡紅如醉,他們自成婚以來,便時時膩在一起,倒像是什么事情都沒做。她不由斜睨了葉成蹊一眼,小聲的嘀咕道:“我倒也是想做點別的什么事?!?/p>

葉成蹊憋著笑,說道:“那今日我便補償你?!?/p>

他果然領著她棄了馬車,帶她去汴河邊的歌樓聽曲賞樂,直到天色將晚,賞過了州橋明月才心滿意足地回府。

這一日,天猶未亮,岳五鹿醒了一次,外頭簌簌的一片輕響,窗欞上泛著白光,原來是下雪了。這是入冬來的第一場雪,她的房間里燒著暖爐,并不覺得冷。想到葉成蹊此刻已經(jīng)在上朝的路上,她難得可以睡個好覺,便打了個哈欠,大概為他可惜了一瞬,便又擁著暖被睡著了。

葉成蹊今日是成婚后第一次上朝,照例朝中同僚對他要有一番恭賀。待下了朝,連皇帝都特意留下他,要他陪著在宮中走一走。

每逢下雪的時候,皇帝的心情便很不好,宮中內(nèi)侍全部打足了精神,小心伺候著。此時,雪已停了,但四處已是白茫茫的一片,連綿起伏的宮殿銀裝素裹,顯得格外靜謐?;实垡叩牡胤?,早已經(jīng)將積雪掃盡,連路面看起來都是干燥的,仿佛那些雪從來就沒落在上面過。

皇帝雖年近五十,但身姿依然挺拔,從他開闊的后背,仿佛能看出他年輕的時候是怎樣的驍勇絕倫。只是這樣的英雄人物,卻像是禁不得那輕如鴻毛的雪。葉成蹊想起那年,也是下雪的時候,他從益州歸來,皇帝也忽然變得委頓,仿佛只要下雪,他便像是要被壓垮了一樣。

因皇帝吩咐過儀從從簡,便只有十幾人跟著,葉成蹊見皇帝心事重重,也只好默不作聲地跟在身側,只聽得一路上靴聲橐橐,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到了南面的宣德門。

葉成蹊自打從銀州城得勝歸來,皇帝對他便有些不同,后來又欽賜婚事,更是青眼有加,也偶有將葉成蹊詔至宮中,君臣共飲。宮中內(nèi)侍皆知,如今還王是皇帝面前的紅人?;实圩尡娙硕疾槐馗?,只讓葉成蹊陪著他登上了城樓,自然不敢有話,全都恭候在城樓之下。

只見宮城之外,全被皚皚白雪覆蓋,白的雪,黑的屋瓦,整個東京城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幅精致無比的水墨畫。

皇帝只是盡力向南面眺望,一面說道:“朕最厭下雪,可朕人生最重要的時刻又總是發(fā)生在下雪的時候。朕還記得那年,奉了柴王之命去攻占滁州,那滁州有清流關作為天險,又有十萬守軍,而朕卻只有區(qū)區(qū)五千人馬,所有人都以為朕必死無疑,可是朕就是將滁州拿下了,把完全不可能的事變成了可能。

“朕占領了滁州,把整個江北的局勢都扭轉(zhuǎn)了??墒蔷驮诔莩且字鞯哪莻€深夜,突然來了一支軍隊,向城上的士兵喊話,說朕的父親到了。原來父親他在去攻打揚州的途中發(fā)病,在路上得知朕奪得滁州,特意繞道而來。而朕當時作為滁州守將,父子雖是至親,但城門關閉乃是王家之令,自然不敢違命。父親便被朕擋在城外,等了一夜。那一夜天氣驟變,朕眼睜睜地看著雪霰子下了整整一夜。等天明開城時,朕才將父親接進城來,可他的病便再也不好了?!?/p>

滁州之戰(zhàn),葉成蹊是知道的,這也是皇帝眾多戰(zhàn)功中最赫赫有名的。那滁州的門戶是滁山和石駝山,山勢極為險峻,以兩山之險,在其夾口處又另設有一關,叫做清流關。在清流關之后,才是滁州城。而當時滁州的守將皇甫暉,是曾駐守燕云十六州里瓦橋關的北方悍將,因看不慣認賊作父的石敬瑭,才投奔南唐的。

皇甫暉帶著十萬兵力駐守天險,而當時的皇帝,年輕氣盛,竟敢?guī)е迩笋R就來攻城。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趁夜進山,徒手攀巖,翻過數(shù)不清的高山怪石,涉水泅過寒如冰霜的西澗,搶在天亮之前繞過了清流關的正面,從背后向南唐軍發(fā)起了出其不意的進攻。跋涉了一夜的五千人馬,竟然讓皇甫暉敗退逃回滁州城,甚至為了阻擋他們的進攻,連護城河上通行的橋都一并毀了。但就算這樣都沒有阻擋住當年皇帝的步伐,最后皇甫暉忍無可忍,竟大開城門,列隊出戰(zhàn),而皇帝竟擁馬直入,手刃皇甫暉首級……

那一戰(zhàn)的輝煌便定格在這里,卻不知在皇帝的心里還有那樣的憾事,讓他傷痛至今。

皇帝陷在回憶里,無法自拔,他再不復當年的意氣風發(fā),反而疑神道:“江南的戰(zhàn)事已接近尾聲,這雪一下,朕竟有些怕不是好兆頭?!?/p>

葉成蹊身在樞密院,從戰(zhàn)報中可知,此次對江南一戰(zhàn),所向披靡,皇帝忽然這樣說,不過是心魔所致,只得勸慰道:“下雪天也不是只有壞事。”

皇帝這才沉沉一笑,他轉(zhuǎn)過頭去看葉成蹊,那視線從他身上穿透而過,飄向幾千里之外:“朕特意將還王的婚期定在冬日里,也算是難得有了一樁喜事,希望能沖一沖朕的晦氣?!?/p>

果然到了正月,江南大捷,南唐國君來降,又過了一月,吳越的國君也親自到東京城來朝拜?;实勰孟铝苏麄€南面的版圖,他這一生的大事,只需再除去北面的劉漢,便能圓滿。

皇帝的萬壽節(jié)是在三月二十一,皇帝素來節(jié)儉,但司禮監(jiān)還是早早預備了賜宴游冶等事宜??烧l知臨近日子,皇帝忽然決定去自己的出生之地洛陽過萬壽節(jié)。

這時的天下,已經(jīng)大定,南方盡平,北方的劉漢只是茍延殘喘,唯一的勁敵契丹也暫時結盟通好,皇帝想要在自己的萬壽節(jié),富貴還鄉(xiāng),祭奠父親,圣意一下,便再無更改。還王和顧全義忽然接了統(tǒng)領駐蹕之職,同行的還有文武百官、宮眷內(nèi)衛(wèi),這浩浩蕩蕩的足有數(shù)千扈從,前呼后擁地出了東京城向洛陽進發(fā)。

葉成蹊只能匆匆暫別岳五鹿,東京城到洛陽雖相隔不遠,但這一路上要經(jīng)過的蹕路橋梁、各處起坐,統(tǒng)統(tǒng)都要先行勘察布置,還要安排蹕警,他忙得幾乎腳不沾地。大隊人馬不過是走了兩日的光景,便已經(jīng)到了洛陽行宮。

皇帝久未至洛陽,便先與晉王來到父母的陵墓前,依禮制奠獻。

葉成蹊記得皇帝年前因一場落雪,想起父親生平,便一直耿耿于懷。如今皇帝更是親臨洛陽,祭拜父親,倒像是冥冥之中有了預感。

祭奠之禮結束后,皇帝仍是興致頗高,便要騎馬尋視洛陽故地?;实勖藸狂R過來,他馬上的功夫極佳,一個翻身便躍然馬上。只聽皇帝說道:“晉王,你與朕同去?!睍x王俯首稱是,旋即命人牽馬上鞍。葉成蹊和顧全義因要擔負皇帝的安危,便一左一右地緊跟其后,再后面便是十余騎親衛(wèi)長隨?;实圩孕≡诼尻栭L大,記憶深刻,他一馬當先,晉王也不敢落后,只聽得馬蹄聲急促,順著蹕道,飛揚而去。

皇帝一連跑出數(shù)里,才勒韁停馬,他凝望遠山,此時夕陽西下,其色如金,照在他的臉上,恍惚有一種氣吞山河的氣勢。左右上前拉住馬轡,皇帝翻身下馬,說道:“朕想將皇都遷到洛陽,晉王以為如何?”

晉王跟隨了皇帝這一路,已顯得有些吃力,這會兒正下了馬,在擦拭額角的汗,忽然聽到皇帝出言,渾身一震。他一向心思縝密,略一思索便回道:“東京有汴渠漕運,每年從江、淮間運米數(shù)百萬斛,京城里數(shù)十萬兵丁便靠此生活,陛下突然遷都,在洛陽如何運糧?況且?guī)旄乇?,根本之地都在東京,實不可動搖?!?/p>

皇帝想了一想,又問葉成蹊道:“還王覺得如何?”

葉成蹊雖近在一旁,卻沒想到這樣的問題會問到自己身上,先是微微一怔,才說道:“東京城四面曠野,無險可守,而洛陽,西有函谷,東有虎牢,皆為天下之險關,當年秦國就是因為這些關隘,獨抗中原六國而安然無恙。若以長久之計,遷都也未嘗不可?!?/p>

皇帝不禁微微一笑:“還王此言深得朕心。”

晉王臉上神色雖看不出什么不同,但人已直直跪下,直如激流中的一塊青石,言語鏗然:“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險,臣弟相信全朝的文武百官都不會答應遷都的。”

這一句話卻猶如萬鈞之力,擊中了皇帝的要害?;实鄣哪抗庾兊糜纳?,他像是第一次正視眼前的晉王。這么多年,他忙著將這天下一刀一槍地打下來,他那樣信任晉王,將自己打下的天下毫無保留地交給晉王去打理,他以為晉王懂他的,他早已經(jīng)沒有了回頭的路,只有不斷地向前,不斷地追逐,如果不這樣,他便會被無盡的悲哀吞噬。他明明擁有了一切,但在失去若耶后,他便已一無所有了。

可是晉王終究還是無法懂他,如今羽翼漸豐,再不愿安居于他之下。

仿佛有鋪天蓋地的疲倦,轟然而至,他終于感覺到自己累了。天色漸晚,內(nèi)侍上前請皇帝回行宮,皇帝像是陷在沉思里,久久才沉重地點了下頭。

葉成蹊注視著皇帝上馬,卻見晉王的目光掃過來,只覺得如冰雪寒徹。他知晉王一向要將他置之死地,但這段時間,因皇帝格外看中于他,晉王便一直再未有何舉動。今日卻因為遷都的話,竟讓晉王再次殺機頓起,卻不知晉王會在何處下手,他心下一激靈,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應對。

這日天氣晴好,皇帝在行宮用完早膳,便帶了幾個近侍,出了宮門。葉成蹊正在行宮外巡邏,看到皇帝的身影,吃了一驚,趕緊迎上去行禮見駕。

皇帝揮手讓他起來,說道:“朕要四處去走走,還王沒什么事,便與朕同行吧?!?/p>

葉成蹊此次隨駕,本就是為護皇帝安全,哪有不跟著的道理,便著手安排了隨行侍從,一路跟在皇帝身后。

皇帝走得漫無目的,不知不覺又到了父母親的陵園。觸目所見,他仿佛看見了自己的一生,他還是那個無知的青年,孑然一身,孤獨地走出家門,被迫去外面世界闖蕩……他從不曾回頭,一路前進,直到這一刻他已身處人世之巔,但他仍然是孑然一身。他一步步登上陵園城墻上的角樓,極目望去,只見南有少室、太室諸山;東有青龍、石人諸峰,西臨伊河、洛水,北靠黃河。名山形勝,終古長青。他不得不承認,他老了,竟開始想象自己的死亡。

皇帝站在那里,忽然說道:“取朕的弓箭來?!?/p>

他拈箭撘弓,屏息靜氣,只聽得弓弦“嘣”的一聲,一箭已向西北方射去。羽箭破空而去,眾人的目光皆追隨著箭簇,直至它消失不見才收回?;实蹍s已將手上的弓扔回給身旁的侍從,臉上的神色卻是無比的安定平靜,只聽得他緩緩說道:“朕生不當居此,死當葬于此,此箭所停之處,便是朕的安葬之處?!?/p>

所有人都被皇帝的話嚇住了,愣在那里,噤若寒蟬。

皇帝兀自笑了起來,已然將這一篇章翻了過去,轉(zhuǎn)而說道:“再去朕出身的地方看看?!北懵氏认铝私菢恰?/p>

葉成蹊不敢怠慢,依然跟隨皇帝左右?;实鄢錾碓诼尻枈A馬軍營中的一條陋巷,巷子兩邊住著的人家都已經(jīng)搬走,只留下空蕩蕩的一條街。

皇帝看到這樣的光景,也不知作何感想,他靜靜地在巷子中站了一會兒,才笑指著一處,說道:“朕記得,小時候父親曾送給我一匹小石馬,是用上好的漢白玉雕刻而成,朕非常喜歡,常與它嬉玩。后來朕離開家的時候,便將這石馬埋在了這里,也不知它現(xiàn)在還在不在那里?”

雖是皇帝一時興起的話,但左右聽聞,便命人即刻去挖。

皇帝似心情舒緩了一些,便饒有興致地站在一旁,看著侍從用佩劍將巷中的泥土一點點刨開,許是因為想起兒時的時光,臉上的笑容看起來極溫和。

挖了許久,那泥里才露出一截白來。侍從們怕傷了皇帝的石馬,便放下佩劍,轉(zhuǎn)而用手去掏。那么多的人,那么多雙的手,無數(shù)的塵土被翻飛而起,皇帝兒時記憶中的那只石馬終于被找了出來。

皇帝很是開心,他排開眾人,想親自去拿那只石馬,卻猛然停住了。葉成蹊見皇帝怔在那里,一動都不動,臉上的表情是極難懂的,仿佛是驚愕,目光卻只是死死盯著泥里的石馬,那眼神仿佛要將這堅硬無比的漢白玉剜出幾個洞來。

葉成蹊不明所以,只得微微側一側身子,視線所及處,卻見那被刨開的地方,靜靜地躺著一大一小兩匹石馬。

皇帝驚醒過來,心里最深處怦然一動,那許久許久以前的記憶,久遠得就像是發(fā)生在前世,全部翻涌上來。他那般珍視地攬著她,靠坐在一起,窗外的月光慢慢地淌入他的臂彎,他低下頭對著懷里的那個人說道:“將來等我們有了兒子,我便也要給他做一匹那樣的小石馬,讓他每天抱著玩,你說好不好?”

那懷里的人終于不再拒他于千里之外,任由他擁著,只是將臉龐依靠在他的心口上,聽著他的心跳從里面迸發(fā)出來,那樣的急促,那樣的有力。她仰起臉來,笑著回應他:“嗯,等我們有了兒子,你便也給他做一匹那樣的小石馬?!?/p>

皇帝的嘴角上揚,仿佛是想露出笑來,可是身體卻站立不穩(wěn),那如山一樣的身軀直直地往后倒去,葉成蹊眼疾手快,已將他扶住。

眾人嘩然,紛紛搶上來,簇擁著跪了一地,只聽得葉成蹊大聲喝道:“快去行宮將太醫(yī)召來?!贝舜纬鲂?,太醫(yī)院的太醫(yī)自然也是隨行在列,只是皇帝身子一向硬朗,少有病痛,太醫(yī)們便一直待在行宮,以備不時之需。便有人急急狂奔出巷,上馬飛奔去行宮尋太醫(yī)。

皇帝卻是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聽不見,腦海里只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回旋著,回旋著……如果我們有了兒子……他和若耶的兒子……他極力地伸出手,緊緊抓住葉成蹊的衣襟,從喉嚨里擠出話來:“回東京,去找平昌公主,朕有話要問她!”

就在此時,忽遠遠見著一騎,自巷子口直直闖入,馬上的人一身緋色的錦袍,他自馬上下來,一步步撥開人群,來到皇帝的面前。他跪了下來:“陛下,臣弟來遲了?!彼难壑型赋鰬厝说暮?,只一瞬不瞬地看向葉成蹊,“京中來報,樓太醫(yī)府邸遭人洗劫?!?/p>

皇帝像是并沒有聽得真切,過了許久,他才領悟過來。他掙扎著站起來,一點一點站穩(wěn)了,他轉(zhuǎn)過身去看葉成蹊,那鷹隼一樣犀利的眼眸,似醞釀著暴風雨,那是對葉成蹊的猜疑,這一刻他依然是那一個生殺予奪、無人可以忤逆的天子。

他抬起手來,直直指著葉成蹊,厲聲說道:“將還王抓起來?!?/p>

(未完待續(xù))

下期預告

葉成蹊好不容易排除萬難,與岳五鹿修成正果,然而好景不長,風波又來。樓云起的府邸究竟被何人洗劫?難道有人意圖栽贓陷害葉成蹊?精彩盡在下期《斷水生春(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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