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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fēng)吟·金戈卷(叁)

2020-07-28 04:49王展飛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貝勒國師皇太極

王展飛

上期回顧

吳朗終于得知自己的親生父親是雪山老怪,震驚與憤怒一時沖上頭腦,重傷了潘笑夫之后逃走。冷靜下來之后,吳朗終究放心不下,偷偷回來查看潘笑夫的情況,竟發(fā)現(xiàn)有刺客前來偷襲。他情急之下射出飛鏢,救了潘笑夫……

·《大風(fēng)吟·山海卷》刊登于2017年1月刊-2017年8月刊

·《大風(fēng)吟·離別卷》刊登于2018年3月刊-2018年9月刊

第四章 八旗風(fēng)烈

情到濃時無一字,心摯氣虛,無由怕??床坏煤哟ㄈ谘莅l(fā)芽,遍地花。也不敢聽雙燕呢喃,春風(fēng)無牽掛。云走濤飛,忽爾驚嚇。東西南北,天上地下,寄與何處,不是天涯?明明就不得,偏偏遠近都有他!

積雪在腳下咯吱作響。吳朗一言不發(fā),也不多問,跟著便走。兩人一前一后走過一道木柵,走過一片凍田,到了一處小院前。

雪山老怪上前拍門,片刻間門縫里透出燈光,一名仆人打開大門,見到雪山老怪鮮血滿面,嚇得一聲大叫,旋即反應(yīng)過來是國師未戴面具,急忙下拜。

雪山老怪道:“她歇息了嗎?”

那仆人稟道:“主人早就歇息了。國師……國師……”

雪山老怪一揮手,接過他的燈籠,向吳朗道:“跟我來。”那仆人搶到前面,呼喚女仆打開屋門。

吳朗心口怦怦直跳,來到里間見床上臥著一人,神情呆滯,不是他日日牽掛的媽媽,卻又會是誰?

吳朗在阿依古麗床前跪倒,伸手抓起媽媽手掌,輕聲喚道:“媽媽,媽媽!”喉頭已哽咽,淚水滾落。

阿依古麗眼珠定定瞧著他,過了好久,忽然嘴角一動,流出一灘口水,笑道:“吉哥兒!”這三字沙啞難聽,幾乎不像出自人喉。

吳朗驚道:“媽媽,你怎么啦?”

雪山老怪喜道:“她認出你來啦,竟能叫出你的小名兒了!嗯,母子連心,果然不錯。”

吳朗一把揪住他胸口衣襟,怒道:“我媽媽怎么了?”

雪山老怪嘆道:“我在老猴兒面前低三下四,好話說盡,才求他以無極有門功接續(xù)起她的經(jīng)絡(luò),她能活過來,已是萬幸。我兒……我,我當真是盡力?!?/p>

吳朗怒不可遏,切齒道:“你不是自稱武功天下第一么?怎么還用別人替我媽媽治?。磕闵岵坏米约旱膬?nèi)力,是不是?”

雪山老怪道:“絕非如此,千佛神功,當世第一霸道,可這功法不能用來替人通經(jīng)活絡(luò)……”

吳朗甩開他衣襟,冷冷道:“不能用來救人,只能用來害人,是不是?”

雪山老怪無言以對,低頭嘆息。

吳朗知道發(fā)作也沒用,坐在母親床前。

阿依古麗臉上肌肉顫動,顯是內(nèi)心激動至極。嘴唇哆嗦,發(fā)出一連串字音,可是除了“吉哥兒”三字,余者皆不可辨。

吳朗想想從前的媽媽,言笑晏晏,美麗能干,如今話都說不出來,不由得淚流滿面,說道:“你會好起來的,胡大保佑,我們都能滿滿得好?!卑⒁拦披惿畎嫉难劭衾锒溉磺叱龃箢w淚水。

雪山老怪揮手命三名女仆下去,掩上門來,坐在吳朗一旁。

吳朗一眼都不看他,雪山老怪張了幾次嘴巴,終于什么也不敢說。

吳朗沒好氣道:“你有什么話就說,不要裝可憐巴巴的招人煩!”

雪山老怪道:“少爺,我的小祖宗!”

吳朗抬手道:“免了,我想告訴你,我既不恨你,也不喜歡你,總而言之,我跟你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p>

雪山老怪嘆道:“好,就算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想說幾句話,請你評評理?!?/p>

吳朗冷笑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想說是我爹不好,拐著我媽跑了,他們對不起你在先,是不是?”

雪山老怪愕然半晌,澀聲道:“難道不是?”

吳朗點頭道:“是??赡阆脒^沒有,我媽媽本來就是你霸占來的!你殺盡了她家的族人,對她視若奴隸仆人。而我爹對她敬重恩愛,從來就沒有跟她大聲說過一句話。我們一家人,本來過得好好的,你為什么非要跟我們過不去?”

雪山老怪臉上肌肉抽動,說道:“我不跟你爭論這些。你說的也都沒錯,可你是我潘笑夫的兒子!”說著將那枚飛鏢一舉,“你見我遭受危險,不是也不忍心么?”

吳朗一把將那飛鏢搶過,反過來在雪山老怪面前一晃,惡狠狠道:“你瞧清楚,這飛鏢上刻的什么字?”

雪山老怪頹然道:“不錯,上面是刻了個吳字。孩子,這飛鏢是那賤物給你的。”

吳朗喝道:“不許你這樣叫他!你才是賤物!”

雪山老怪噌地站了起來,怒氣勃勃,身上衣袍無風(fēng)自飄。

吳朗也噌地站起來,與他狠狠對視,毫無懼意。

阿依古麗見狀大急,喉間嘶嘶急呼,伸出一只手,歪歪斜斜地想要拉住他們。

驀地,雪山老怪哈哈大笑,說道:“不管你認不認我,你都是我潘笑夫的兒子。你的模樣神情、身量脾氣,哪一處不跟我一模一樣?老天待我不薄,哈哈哈!”忽然袍袖一揮,一股勁氣壓得吳朗口鼻一窒,雙手抱住吳朗雙頰,在他額頭上重重一親,大笑聲中,轉(zhuǎn)身出了門去。

留下吳朗氣得雙拳緊握,眼中淚花閃映著怒火。

卻聽雪山老怪笑聲漸逝,已經(jīng)去得遠了。

吳朗只覺羞辱、憤怒、無奈、悲傷直涌腦門,恨恨將雪山老怪留下的口水、血污擦去,轉(zhuǎn)眼見媽媽目中竟有喜意,不由得叫道:“媽媽,你怎么會這樣……”突然間喉頭梗住,再也說不下去,搖頭嘆道,“不管如何,我總算找到你啦!”

阿依古麗臉頰悸動,又道:“吉哥兒……”

吳朗正要說話,卻聽身后響動,三名女仆與兩名男仆在門口一探頭,立即又閃了出去,叫道:“不用怕,有沒有東西吃?”

這些仆人是努爾哈赤特意安排的能干好手,但侍奉阿依古麗以來,諸般廚務(wù)根本派不上用場,一聽吳朗呼喚,頓時來了精神,當下在廚房里丁丁當當忙活起來,不一會兒,向吳朗稟報,酒菜已經(jīng)備好。

吳朗問阿依古麗,一名女仆插言道:“主人晚上……不吃東西,我們……喂主人吃了?!睗h語不甚流利。

吳朗點點頭,對阿依古麗道:“媽媽,我餓得狠啦?!币郧懊空f完這句話,母親便會變戲法似的端出他愛吃的燉鯖魚、蛤蜊湯、菜丁炒魚籽等等,因此吳朗在一瞬間愣了一愣,好像仍在神仙島上一般,待及看到媽媽無動于衷,不禁心下一酸,跟管家進了別屋,卻見酒菜俱備,香氣誘人。吳朗已有兩天沒有進食,當下喝酒吃菜,風(fēng)卷殘云。當夜在母親院里一間小屋睡下,他獨自喝了不少悶酒,一夜睡得倒也踏實。

天色剛亮,忽聽屋外有人嘻嘻哈哈,猛然驚醒坐起。只聽一人道:“我叫竇不得,奉國師之命,前來侍奉少爺。從今往后,有什么事,你問我便成啦。一個字:絕無差錯!原來你也是漢人,你叫什么來著?”

管家的聲音道:“小的姓魏,您叫我魏老三便是?!?/p>

竇老四道:“那不成,這頭一樁便差了。我才是老四,你怎么能是老三?你得改?!?/p>

管家道:“小的自幼就叫魏老三,怎么改?”

竇老四道:“叫你改你一定得改。嗯,你叫魏老五?!?/p>

魏老三苦笑道:“我排行老三,怎么能叫魏老五?”

竇老四道:“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剛才……”

忽聽屋中一人叫道:“竇老四!”

這一聲比圣旨都靈,竇老四連忙應(yīng)道:“少爺,我來啦!”

他走進里屋,見吳朗坐在床上,納頭便拜。吳朗瞧他一臉喜氣,不覺笑道:“竇老四,快起來,快起來。”

竇老四笑得大嘴合不攏,他也并不太懂得尊卑禮節(jié),就勢往吳朗的床邊一坐,說道:“稟少爺,神君老人家說前天你被女真武士圍住,就我一個人敢跟可汗求情,足證小的對少爺忠心耿耿,嘿嘿,便給了我這個好差使?!?/p>

吳朗道:“什么差使?”

竇老四道:“服侍少爺啊。神君說了,還是按當初在中原的規(guī)矩辦,少爺想做什么,我竇老四便陪著做什么。自然,少爺喝酒我燙盅,少爺吃肉我吃蔥。少爺洗腳我提水,少爺嫖院我放風(fēng)。嘿嘿,嘿嘿。”

吳朗氣笑,在他肩膀一拍:“你他媽的,是你嫖院,少爺放風(fēng)還差不多?!?/p>

竇老四嘿嘿直笑:“那是少爺夠交情,我竇老四也不好推托。昨天晚上神君吩咐了小的這個差使,小的高興得一晚上沒睡著,今天早早便跑來聽差啦。”

吳朗這幾天苦悶至極,有竇老四這么個半傻不精的屬下相陪,倒也頗感安慰,先去瞧瞧母親,見她正由一個女仆服侍著喝粥,放下心來,回到竇老四面前,笑道:“那就給你第一個差使,陪我吃早飯好啦?!焙喡韵词c他一起到了飯廳。

飯間想起昨夜之事,忍不住問竇老四:“那兩個刺客呢,弄明白了沒有?”

竇老四放下飯碗,沖魏老三老實不客氣道:“下去,下去!”魏老三哼了一聲,竇老四瞪眼道,“怎么著?讓你下去你就下去!出去想想怎么改名字去!”

魏老三搖頭苦笑,吳朗不禁莞爾。

竇老四壓低聲音擠眉弄眼道:“少爺原來沒看到那兩個刺客的模樣,都是女的!”“女”字拖得特別意味深長。

吳朗皺了皺眉。竇老四道:“年紀大些的叫做‘千手觀音喬三娘……”

吳朗暗自一驚:這不是白蓮教的人么?聽說當年武功了得,名聲不小,曾跟著丁驕陽反叛教主,后來神秘失蹤,教中便不知她的去向了。

又聽竇老四道:“……可惜老了點,盡管年輕時候模樣不會差。另一個可了不得,嘖嘖嘖……一個字:漂亮!真漂亮!”

吳朗心中一動:“她們兩個人呢?”

竇老四道:“嗨,昨天晚上就被關(guān)起來了,由母老虎、白姑娘還有老不死的看著。本來我也想看著呢,可孫天王說我武功不行。我就不信了,被綁著的兩個女流之輩,我便看不住了?”

吳朗微微一笑:“孫天王說得很有道理。那一個叫喬三娘,另一個呢?”

竇老四訕訕道:“連少爺也信不過我。那美貌姑娘無論如何不開口說話,只一勁兒地哭。”竇老四雖然糊涂,但平生就看不得女子哭哭啼啼。這時不免輕輕一嘆,把一根大咸菜嚼得嘎吱嘎吱響,貌頗忡忡。

吳朗肚中盤算:難怪昨天見那刺客手法快得驚人,喬三娘號稱千手觀音,手上功夫自然了得。老怪物果然害我不淺,我為了救他,無意之中,卻做出了背叛白蓮教之事。教主姑姑知道,不知會如何失望?面上若無其事,淡淡道:“咱們兩個,吃完了飯去瞧瞧?!?/p>

竇老四大喜,幾口便喝完一大碗米粥,抹嘴道:“小的吃完啦?!闭f完,打了個響亮的飽嗝。

吳朗拿筷頭指一指他,搖頭一笑。

竇老四嘿嘿一笑,渾然不覺自丑,神秘兮兮地道:“女真這邊有個規(guī)矩,誰擒獲的敵人,便由誰作主。不如少爺把那個美貌姑娘要過來,做個填房丫頭?!?/p>

吳朗淡淡道:“是么?先瞧瞧再說?!蓖罾镆幌?,不禁心頭一驚:這規(guī)矩雖然野蠻,卻很得人心。難怪努爾哈赤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有了這條規(guī)矩,兵將上了戰(zhàn)場,豈不人人變成了虎狼?

兩人飯后來到國師別院。聽到親兵通報,孫必怒、姜崗、竇老大等一眾人一齊迎出,說國師已去朝會,將吳朗請進廳上。

吳朗心想老怪物受傷不輕,卻仍然堅持朝會,這等硬朗,確實不由人不服。

眾人落座,竇老大等人絕口不提這幾天的事,只對吳朗一味奉承,一會兒說少爺武功了得,一會兒少爺為人仗義,吳朗聽著話風(fēng),只嗯啊應(yīng)付,隨意問道:“飛天蜘蛛、白姐姐他們?nèi)四?,怎么沒見到?”

孫必怒壓低聲音:“少爺,昨夜那兩個刺客,被咱們關(guān)在后院里,他們幾個人看押著。神君吩咐,假如不是少爺,后果不堪設(shè)想,命我等請示少爺,看怎么處置這兩個刺客,可巧少爺來了?!?/p>

吳朗聽老怪物竟將對兩名刺客的處置權(quán)交給自己,不禁心中一驚:他是糊涂了還是想試試我?假裝毫無興致,淡淡道:“好啊,既然碰上了,瞧瞧也好?!?/p>

一行人來到后院,只見一幢石屋前守著一隊女真兵,劉殼老正百無聊賴,一見吳朗,急忙見禮。葛紅刀、白千顏從側(cè)房出來,都向吳朗見禮。

孫必怒問道:“那兩位怎么樣?”

白千顏道:“千手觀音一句話也不說,那年輕的一問就哭?!睂O必怒點點頭,揮手示意劉殼老打開牢門。

吳朗跟進,卻見兩名刺客都被皮繩反剪著,綁在墻角的鐵環(huán)上,千手觀音抬頭向眾人看了一眼,哼了一聲,閉上眼睛。那美貌少女低下頭去,身上輕輕發(fā)抖。

葛紅刀冷笑道:“小姑娘,你膽子不大啊,卻怎么敢行刺國師?”那少女又哭起來。

吳朗仔細一瞧,這女真少女果然容貌極美,正琢磨如何想法子名正言順地帶走千手觀音,微一沉吟,輕輕碰碰竇老四。

真是行家精一樣,竇老四在別的事上呆傻,這件事上立即便有了主張,對那少女大聲道:“哭有什么用?告訴你,這位是國師家的少爺,你姓甚名誰,受何人指使,為什么行刺國師,跟少爺講講,說不定少爺便饒了你……”向那少女連使眼色,盼那少女會意,將一切麻煩往千手觀音身上一推,吳朗就方便開口要人了。

那少女雖未領(lǐng)會竇老四的深意,但向少爺抬眼一望,見是這樣一個高大俊朗的英武少年,竟也一下忘記哭泣。竇老大剛要出腳踢這位寶貝四弟,孫必怒斜上一步將他擋住,以眼色示意他不要動聲色。

忽聽千手觀音冷冷道:“昨天晚上發(fā)鏢射傷我手臂的,便是你這小子么?”

吳朗上前一步,笑道:“你便是千手觀音?我射傷你一條手臂,你不還有九百九十九條嗎?不差這一個。說,你為什么要行刺國師?”

千手觀音哼了一聲,說道:“我行刺國師,是受人指使?!?/p>

眾人均是大喜,沒料到前面審訊她絕口不提幕后主使,吳朗一到,立即招供,紛紛問道:“是誰?你受何人指使?”

吳朗生怕她說出是受“唐教主”所命前來行刺,森聲道:“你可得實話實說,不得誣陷旁人。嗯,你跟我說說,是受誰的指使?”

未料千手觀音向他一瞪眼睛,厲聲道:“我便是受你的指使!”

吳朗一怔,哈哈笑道:“你可真會說笑話兒。你可知我是誰?怎么就受了我的指使?”

千手觀音冷笑道:“我想殺雪山老怪已經(jīng)多年,可惜他武功高強,老娘苦無良機。昨日赫圖阿拉城里傳得沸沸揚揚,說是雪山老怪被他失散的兒子打成重傷。哈哈,這豈不是天賜良機?我認得你,跟老怪物年輕時一個模樣,他們又稱你是少爺,打傷那個大惡魔的,便是你這個小惡魔吧?”

吳朗再也沒想到她會說出這些話來,微微一呆,卻聽啪的一聲,千手觀音臉上已著了一鞭,頓時留下一道血痕。

姜崗喝道:“大膽潑婦!再敢胡說,我割了你的舌頭!”

千手觀音并不懼怕,反而切齒道:“割呀,你來割!過山虎,枉你也是武林成名人物,向老怪物搖尾乞憐,我看還是改叫過山狗為妙!”

姜崗大怒,揚鞭又要打。吳朗手一伸捉住鞭梢,反手指著喬三娘,說道:“姜大哥割了她的舌頭,她還怎么招供?又不是口條,好拿來下酒不成?”姜崗喜用豬口條下酒,吳朗一語,孫必怒、竇老大等輩均笑。他們卻不知吳朗掌中已藏了一物,假裝取笑,向千手觀音一晃。那東西乃是半個佛母免死牌,千手觀音一見之下,果然一怔。

吳朗回身向?qū)O必怒道:“這刺客對我說三道四,我想單獨跟她談?wù)劊恢胁恍???/p>

孫必怒拱手道:“少爺小心些,她膽敢再胡說,便不要客氣?!闭f完,率一幫爪牙出門。

竇老四自認是少爺?shù)摹白约喝恕?,站在一旁不動。吳朗揮揮手,支他也出去,掩上門來,走到千手觀音面前,笑道:“你剛才膽敢誣陷是我指使的你,安的是什么心?”背對窗戶,不使外面人見到,雙手合在胸前,做個蓮花狀。

千手觀音神色間十分狐疑,突然明白過來似的哈哈笑道:“你這小魔頭,明明是老怪物的兒子,卻也想騙老娘?老娘在白蓮教的時候,你小子還沒來到世上呢。老娘早已退出白蓮教,你也不必跟我多言。老怪物曾說饒我三次不死,這是第四回了,老娘再也不想活了,痛痛快快給我個利索的便是?!?/p>

吳朗不由來氣,心想自己是白蓮教中人,這事孫必怒、竇家兄弟、長江四虎、方唯等人皆知,本來就沒法隱瞞,未料一試之下,千手觀音自坦已不是白蓮教之人,那么便不必顧念同門之情,搖頭道:“我不是要替他占理,他都已經(jīng)放了你三回了,你怎么還要來行刺?”

千手觀音哈哈大笑,笑聲凄厲,聽得吳朗只感心中陣陣發(fā)毛。突然她停下發(fā)笑,咬牙道:“我對此人恨之入骨。你們男子,不共戴天的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我們女子,卻是奪子之仇,殺夫之恨。我丈夫、兒子都死在此人手中,我只恨自己無能,數(shù)次為夫報仇,都不成功。這次知道老怪受了重傷,我豈會放過如此良機?可惜的是,又失手啦,又失手啦!都是你!”突的合身向吳朗撲去,嘩啦一聲,皮繩繃緊,被拉得又彈回墻壁一角,怒吼狂叫,勢若瘋虎。

吳朗心中大驚,“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八個字直震得他腦中嗡嗡作響。是的,老怪物當年與老師父殊死相搏,生死一線,無奈之下,求老伙計相助,許下讓妻之諾。老伙計拿起刀來,沒刺向老師父,卻刺向老怪物。對老怪物而言,這算不算奪妻之恨?對自己而言,這算不算殺父之仇?老怪物有沒有理由恨老伙計?突然之間,雪山老怪對自己的件件好處,種種深意,在他心里顯現(xiàn)出來,像是突然破殼的雛雞,吱吱叫著鉆出毛茸茸的一團。

千手觀音見他呆住,以為他害怕了,不由哈哈大笑。卻忽見吳朗陡然眼神兇惡起來,竟心下一凜,笑聲不由自主停了。

吳朗道:“我想告訴你,你丈夫、兒子人死不能復(fù)生,他殺人無數(shù),也未必記得。他已饒你三次不死,算得上仁至義盡。這一回,你是因我失手,我豈能小氣了?也饒你一次。孫天王,進來!”

孫必怒聞聲進屋。吳朗道:“放人!”

孫必怒驚道:“少爺,國師沒有說話呢,在下如何敢放人?”

吳朗沉聲道:“倘若國師見怪,此事由我一力承擔?!?/p>

孫必怒瞧瞧竇老大,竇老大趕緊眼光轉(zhuǎn)向別處。

吳朗笑道:“殺她,便是怕了她。放了她,她又能如何?”

千手觀音聽吳朗竟要放過自己,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他口吻中自傲意味,卻也難以消受,恨恨哼了一聲。

孫必怒心下一凜,抱拳道:“是!”上前拉緊皮繩,只聽啪的一聲,千手觀音身上的皮繩竟被他硬生生拽斷。接著如法炮制,那少女的皮繩又斷。千手觀音見他有這一手硬功夫,不禁呆了一呆,心想雪山老怪武功深不可測,便是手下這些蝦兵蟹將,又有哪一個不是一身驚人藝業(yè)?這回良機錯失,自己一生,再也不用指望報仇了,突然間一頭向石壁撞去。

眾人誰都沒料到她竟會如此,一呆之下,已不及將她拉住。忽的眼前一花,吳朗已搶到墻角,一聲悶響,喬三娘正撞在吳朗胸膛上。她求死心切,這一撞力道著實不小,吳朗疼得吸了口冷氣,眾人一齊驚問。

吳朗擺擺手,強笑道:“不礙事。喬三娘,幸虧你是千手觀音,不是千頭觀音。”但覺氣血翻涌,微一運功,平定氣息。

喬三娘一時絕望,只求速死,然而被吳朗救下,聽他揶揄之語著實好笑,不由一聲長嘆,死志頓時消了。

吳朗又道:“你留著這條命,下次再來報仇??蜌馐裁矗俊北娙穗m在緊張之時,卻也不由一齊發(fā)笑。

喬三娘呆呆不語,向吳朗上上下下看了一眼,慘笑道:“蒼天無眼,老怪物如此惡人,卻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可憐我丈夫、我兒子,他們的大仇,我再也報不了啦!喬三哥,你在天之靈,不要怪我!”拔步奔出石屋。

那少女叫道:“師父,師父!你怎么不管我啦?”也跟著追出。

竇老四兩手一叉,堵在門口,急道:“少爺!”

吳朗狠狠瞪他一眼,竇老四讓開牢門,那少女哭著沖出門去。

竇老四大覺不甘,跺足道:“嗨!一個字:虧了血本!”

吳朗在他屁股上輕輕一腳,笑道:“難怪竇老大常常踢你。他媽的,你嘴頭不好,連累了屁股。”眾人均賠笑。

事完之后,孫必怒引路,請吳朗回到前廳。

落座未幾,忽聽院中一人道:“潘少爺,你好啊!”急步走進大廳。

吳朗自幼便是少爺,當年神仙島眾尊吳土焙于白蓮教有恩,加上吳朗聰明可愛,一人逗稱少爺,別人也便這樣稱呼了;真正當上少爺,卻是認識竇家兄弟之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今內(nèi)心深處,已深深以“少爺”自居。然而在少爺之前,冠以“潘”字的,這回是首次聽到。

這個“潘”字像一把利劍,一下刺得他又是吃驚,又是疼痛。

見那人四十五六歲模樣,身材微瘦,很是精明謙和。一件綢表皮里的大氅略有陳舊,更顯得他風(fēng)度翩翩,身后跟著一名年輕公子,正是方唯。

那中年漢子抱拳道:“在下方如圓,見過潘少爺。哈哈,終于見到潘少爺啦!”

方如圓率長鷹幫投到努爾哈赤帳下以來,多建功勞,深為努爾哈赤倚重,孫必怒等輩雖是國師帳下之人,卻都對方如圓十分敬畏,一起起身見禮,口稱將軍。

吳朗雖被他接二連三的“潘”字刺得好不自在,可他天生便是豁達之人,見這位長鷹幫幫主謙和如儀,以長尊幼,連忙起身回禮,笑道:“原來是方叔叔,小侄久聞你的大名,也想見到你哪?!?/p>

方如圓道:“可不敢,可不敢。在下尊國師為伯父,潘少爺能稱我一聲大哥,在下臉上也已經(jīng)貼了金子?!?/p>

吳朗搖頭道:“那方公子豈不吃了大虧?”

方唯笑道:“今日定下名份,此后小侄對潘少爺以叔父相稱。說來說去,還是竇老大聰明,早就歸了正宗。”

竇老大臉如彌勒,呵呵一笑。

吳朗道:“方幫主,有句話我也須得說明白,我以前姓吳,還沒想到要改姓潘。便是要改,也是我自己的事。兄弟心里對這事不大舒服,你今后最好別惹這個茬頭兒。我要是不對你說,雖顯和氣,卻有些不拿方幫主當朋友,是不是?”

方如圓心中一驚:難怪唯兒說此子厲害,果然是一見便領(lǐng)教了。干笑道:“吳兄弟快人快語,果然英雄出少年。愚兄對不住啦。”

吳朗笑道:“說開便好啦?!闭埛饺鐖A落座。

方如圓道:“吳兄弟,愚兄不敢坐了,國師有令,讓在下前來提那兩名刺客去可汗大衙,可汗要親自審問。愚兄辦完了差使,回頭一定略備薄酒,給吳兄弟接風(fēng)洗塵?!?/p>

吳朗當真沒料到方如圓是來提審千手觀音的,微微一怔,竇老大已搶道:“啊呀,正要向方將軍告罪,那兩名刺客,武功了得,我等一時不防,竟讓她們跑了!”

方如圓一驚之下,不由喝道:“你們是怎么辦事的?這可怎么跟國師交代?”

竇老大支吾不答。

方唯奇道:“莫非這里面有什么話不好說?”

竇老大道:“沒有,沒有。刺客武功了得,尤其是那千手觀音,咱們看守的幾個弟兄一時不察,結(jié)果……這個……”

忽聽吳朗道:“大伙兒不用替我背黑鍋。那兩名刺客,是我放的?!?/p>

方如圓微有愕然,接著便沉聲道:“吳少爺卻是為何要放走刺客?”口吻已顯嚴厲。

吳朗本要跟他客客氣氣解釋幾句,卻見孫必怒、竇老大、姜崗等輩無不嚇得大聲不敢出,此子向來服軟不服硬,當下哈哈笑道:“方將軍,你倒是猜猜?”

方如圓被他噎得倒吸一口冷氣:“你……”

方唯見他對父親如此傲慢,不由心中來氣,變色道:“吳少爺,你可知私放欽犯該當何罪?你來頭再大,也須有個分寸!”

吳朗哼了一聲,向眾人一指,說道:“千手觀音臨去之時,說過再也不找國師報仇了,他們也都聽到了。她死了丈夫、死了兒子,我們還要對人家怎么樣?我以前不知道自己身世,從來不知道來頭是不是大,方公子對我的來頭似是不太喜歡?”

方唯身為長鷹幫少幫主,在女真國漢人之中,本來地位無人可比,及至吳朗出現(xiàn),這一切皆成昨日之局,內(nèi)心之中,實已對他生出妒意,聽他責(zé)問,冷笑道:“不敢,不敢。爹,我們走!”拉起方如圓,大步而出,只聽院門數(shù)十人腳步聲響起,卻是方氏父子來時帶了一隊兵勇。

竇老大神情忡忡,忽道:“國師必定怪罪。孫天王,我們率一隊人馬,趕緊將千手觀音追回來!”

孫必怒搖頭道:“擒虎容易放虎難,千手觀音怎會老老實實等著我們再去抓她?少爺,這事,只怕不好收場?!?/p>

竇老四道:“莫非可汗聽說那個刺客姑娘美貌,也想見見?”但自知這話有些牽強,最后一句,語聲極弱。

姜崗道:“千手觀音的那個弟子是女真人,看來她已經(jīng)在遼東住了不少時候。二弟!”

長江四虎心意相通,范麻桿立知下文道:“少爺,屬下去瞧瞧她的行蹤?!?/p>

吳朗知他輕功了得,然而武功與千手觀音相比,卻是相差甚遠,叫道:“行,但別跟她動手!”

范麻桿一待吳朗應(yīng)允,已經(jīng)奔出,答道:“知道啦。”答聲已在十數(shù)丈之外。

吳朗見惹下麻煩,不急反喜,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要能給雪山老怪惹點是非,那便十分高興。見一眾人面色陰郁,不由得興味索然,說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少爺回去等著便是了。竇老四,你不用跟著啦!”出了國師別院,向母親住處走去?;仡^瞧瞧,果然沒人跟來,當下身子一閃,折進一道墻后,將隱身衣穿起,潛向努爾哈赤的將軍大衙門。

只見大衙門前旌旗招展,一眾親兵神情肅穆,列在殿前大道兩旁。四周更增派了許多親兵侍衛(wèi),吳朗雖有隱身衣護形,卻也不敢大意,剛找隱蔽處藏好身形,便見方氏父子急步奔進大衙門。

吳朗心道:這爺兩個,定要跟女真可汗說我的壞話,少爺非得聽聽不可。當下將周圍景物細思一遍,施展隱身衣千變?nèi)f化之能,竟在數(shù)百兵勇眼皮之下,貼到了大衙門的北角漆柱之后。他沿柱爬到雨檐,身子一翻,上了屋頂。

那屋頂中間起了一方閣窗,以便透光換氣。吳朗將衣色變得與碧瓦絕似,慢步輕放,來到閣窗邊,剛剛伏下,便聽到里面的聲音傳上來,卻是正有人說話,可惜是女真語言,他全然不懂。但聽聲音激昂,正是努爾哈赤的聲音,不知是在慷慨陳辭,還是在訓(xùn)斥手下將領(lǐng)。

努爾哈赤說話中間,偶聽一人插說兩句,正是方如圓的聲音,說的竟然也是女真話。吳朗暗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就算他們把我說得體無完膚,我也一點也聽不出來。見那閣窗四周釘著一層薄薄的羊皮,當下輕輕揭開一片,向里一瞄,正好有兩根窗軸頗可落腳,當下悄無聲息慢慢鉆入,斜臥在窗軸上,手指微控,寶衣頓時變成木欞皮紙之色,決無破綻可循。一切停當,低頭向下看去。

卻見殿中三十余人跪坐底下,上面大案之后,坐著努爾哈赤,旁邊一張熊皮大椅上,坐著雪山老怪,臉上有傷,不能戴那張金銀面具,此時垂著一張布巾,只露出兩只眼睛。

吳朗一見之下,暗道:他真是了不起得很!這個地方,孫必怒、竇老大等輩進來都不夠資格,方如圓、方唯夠資格進來,卻只能跪在下面,他卻是與女真可汗平起平坐!不由得又是心酸,又是驕傲。

方如圓正跪在中間地毯上用女真話啟奏,忽聽努爾哈赤喝道:“夠了!”這兩字卻是地地道道的漢語。

吳朗一驚,卻聽努爾哈赤道:“方將軍,褚英與國師之子不同,你不要再說了!”

方如圓見努爾哈赤發(fā)怒,不敢頂撞,卻伏地不起,意思是仍有話要說。努爾哈赤道:“人家吳朗,不愿改換姓氏,足證對養(yǎng)父念念不忘,此乃忠義之行!他見國師危險,立即假以援手,此乃赤子之行!他放走刺客,不懼她們再來,足見英雄心懷,有什么不對的?”

吳朗真未料到努爾哈赤會說出這等話來,心中大是激動:他說我敢做敢當,倒真是我的知己!

雪山老怪呵呵笑道:“小方,原來你剛才說到我兒的頭上來啦?!?/p>

方如圓本來決不敢得罪國師,此時心一橫,大聲道:“在下時常聆聽國師教誨,自覺受益匪淺,今天卻著實覺得糊涂了,有一事不明,請國師指點!”

雪山老怪道:“哦,你說來聽聽?!?/p>

方如圓道:“國師力持要處死廣略貝勒,何以對可汗之子一個樣子,對自己的兒子,又是另一個樣子?”

雪山老怪道:“褚英意欲弒君自擁,罪不可赦。我兒雖有沖撞,情有可原?!绷攘葦?shù)語,平淡溫和。

方如圓道:“前天末將不在當場,但聽人說了當時情形,不知是真是假,請國師指教?!?/p>

雪山老怪微微點了點頭。

方如圓道:“令郎對國師忽施重手,國師危險至極,可汗急忙援救。令郎居然冒犯可汗,揚言要……罪過,罪過……揚言要置可汗死命,可是有的?”

雪山老怪道:“呵呵,你要說什么,盡管說。倘若這些沒有,諒你也不敢問老夫?!?/p>

方如圓聽他口吻中的意味,不覺有些害怕,眼光一瞥,卻見舒爾哈齊、費英東、額亦都等女真勛貴暗遞眼色,均支持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實,眼光轉(zhuǎn)向努爾哈赤,大聲道:“末將斗膽,便照事直陳了。據(jù)在下看來,是那吳朗膽大包天,竟欲傷可汗性命,廣略貝勒見事危急,即上前解救。吳朗武功高強,兩人刀劍相交,廣略貝勒難免險些傷著可汗,廣略貝勒實是有功無罪?。 ?/p>

吳朗聽得又是吃驚,又是憤怒:剛才你跟我稱兄道弟時,我就看出你沒安什么好心,可怎么也沒想到你這兩張皮換得這么快!看來他跟褚英關(guān)系非同一般,但即便要替他開脫,又何必要對本少爺這么陷害!

努爾哈赤斷然道:“褚英絲毫不顧忌本座生死,初時還裝裝樣子,后來便直接舉刀刺我,是吳朗反過來保護本座。本座若是連這都分不清,豈不是天大的笑話!”他心情激動,說著說著,不覺站起身來,大手重重一揮,“笑話”二字余音不絕,震得屋瓦嗡嗡作響。

群臣見他如此盛怒,無不駭然伏地,齊聲道:“可汗!”

方如圓反而挺直身子,大聲道:“末將看法,有所不同。兵法有云:攻敵之所必救。那吳朗挾持可汗,以可汗為器,廣略貝勒倘若猶豫,必定又落入?yún)抢视嬛校荒芗僖夤ハ蚩珊?,才迫使吳朗不得不放開可汗金體?!?/p>

這話一說,底下眾將均是一怔。努爾哈赤將褚英打入牢中的兩天以來,與他交好的不少臣將都替他說情,但說到褚英揮刀指向可汗的這一節(jié),無不理屈辭窮。因為他的舉動弒君之意太過明顯,確實難以開脫。這時方如圓三言兩語,卻將此事說得另有天地。眾人都是長年征戰(zhàn)疆場的猛將,深知攻殺之機,瞬息萬變,方如圓所說的情形,也確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接著便有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議,點頭稱是。

方如圓又道:“不過,話又說回來,廣略貝勒行的確實是一著險棋,假如吳朗反應(yīng)過來,當真將可汗送往廣略貝勒的月邊刀下,那廣略貝勒只得棄刀認輸了??尚抢示烤褂嫺F,放開可汗。末將心想,他放開之后,必定極為后悔。廣略貝勒實是見識過人,當機立斷,方解了可汗之危,請可汗明察?!?/p>

這時竊議之聲已變成群口明議,舒爾哈齊、費英東、額亦都、何以禮、安費揚古、扈爾漢都與褚英交好,更是出言直諫:“是啊,方將軍所說極是!可汗要明辨哪!”

努爾哈赤以十三副盔甲起家,當年打天下的臂膀中,功勞最大的當屬五人,分別是其二弟穆爾哈齊、三弟舒爾哈齊及結(jié)義兄弟何和禮、費英東、扈爾漢,此五人稱為五大臣。此時五大臣中,除了穆爾哈齊,其余四人皆支持方如圓之說,慷慨陳言,勸努爾哈赤收回成命,釋放褚英。另有幾名將領(lǐng)堅持處死褚英,以儆效尤,雙方開始各各搶著向可汗陳說,后來便互相指謫爭論起來。漢語、女真語混搭夾雜,難以聽清。

吳朗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對方如圓氣惱之外,又不禁有些佩服:這人著實厲害,本少爺不得不服,不得不學(xué)。接著又起了擔心:倘若女真可汗信了他的話,放了褚英,女真國便容不得本少爺,須得趕緊走人,老怪物這個國師,早晚便要完蛋。我以為只有刀槍劍戟、飛鏢暗器才算厲害,今日才知,兩片嘴唇、一根舌頭,殺起人來,更是一點兒也不差。

努爾哈赤建下軍帳以來,一直實行“直言無罪”的規(guī)矩,因此每有議事,眾臣將意見不一,爭論甚至叫罵,都不是新鮮事。努爾哈赤總能從中甄別真?zhèn)问欠?,作出結(jié)語。可這一回,畢竟父子連心,卻覺得遇到最難決斷之事,聽著這邊說得不錯,那邊也似乎有理,一時躊躇不決,頭大如斗,心亂如麻。

他把眼光投向國師。國師靜如泥塑,似是對下面紛爭之聲充耳不聞。努爾哈赤仰頭看天,長長嘆了一聲,下面的爭論之聲便即告停,大家都想聽聽可汗怎么說。

吳朗見努爾哈赤忽然抬起頭來,不由得心中一驚,那隱身寶衣雖則奇妙,然而仔細看的話,未必就沒有破綻。但見努爾哈赤眼光虛浮,原來他此時方寸大亂,別說吳朗穿著隱身衣,就算穿著大紅大綠,他也不一定能看到。

他敲敲額頭,坐直身子,說道:“國師,本座也越來越糊涂啦?!?/p>

國師平靜如舊。

努爾哈赤忍不住道:“請國師明示。”

眾臣將無不屏住呼吸,要聽聽國師究竟會說出什么樣的話來。大殿之內(nèi),靜得掉一根針也能聽到。有人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有人聽到了別人的腸鳴。

只聽雪山老怪忽然哈哈大笑,慨然道:“如此明顯的事,國主都看不明白,豈不令人痛惜!”

努爾哈赤一怔,睜大了眼睛。雪山老怪哼了一聲,站起身來,臃腫的身軀像是一塊丑陋的頑石,默然半晌,突然說道:“我兒殺國君,有何好處?褚英殺國君,有何好處?”袍袖一拂,昂然落座。

這十八個字鏗然作響,直將方如圓、舒爾哈齊等人震得呆若木雞。吳朗弒君,必遭慘死;褚英弒君,卻可推為誤傷,然后以嗣子之名,登上女真國主之位。這等明顯的事,豈容再辯?

努爾哈赤腦海中頓時一亮,接著便也心中一涼,眼前景物不覺間變得一片模糊,卻是眼淚已流出。

大殿無聲無息。眾臣將伏在地上,這些征戰(zhàn)沙場有進無退的猛士,此時人人額頭見汗,尤其是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等諸子,顫顫自危。

努爾哈赤強打精神,喘了幾口氣,略作平息,嘆道:“本座心痛得很!帶褚英上來!”

努爾哈赤一聲吩咐,殿內(nèi)武士應(yīng)命而去。不一刻,將褚英押上來。

褚英被關(guān)了兩天,頭發(fā)散亂,灰塵滿面,卻更顯得桀傲不馴,一進殿門,雙臂一甩,兩名武士如何禁得起他的千斤之力,頓時被振開跌退。代善、莽古爾泰一驚,皇太極卻雙拳一握,直起身來。

褚英哭叫:“可汗阿瑪!”搶上兩步,跪撲在努爾哈赤座下,磕頭道,“阿瑪,兒臣知錯啦,求你饒過兒臣!”

努爾哈赤道:“嗯,對你講一個消息,我已決意建國,今日早朝,議定了國號,叫做大金。”

褚英一怔,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頭來,又驚又喜,臉上肌肉抖動,顫聲道:“可汗阿瑪……的意思是……是……說……”

努爾哈赤道:“大金國建國之后,你必成我金國大患。褚英,本王本來對你寄予厚望,但你欺凌諸弟,濫用權(quán)力,暗中盼著趕快坐上我的位子,本座念你功勞,多次原諒了你??蛇@一回,我已無法容你。你……你自己了斷吧!”

褚英一剎那好像沒明白過來,忽然啊呀一聲,癱軟在地,哭道:“阿瑪對待別人都能寬容,為什么容不下自己的兒子?阿瑪,我不想死,不想死!”

努爾哈赤道:“你是我們女真人的兒子,大丈夫敢做敢當,讓你自己了斷,是為了全你英名,為何要乞求?你死之后,我必厚葬?!闭f到這里,聲音也顫了,慢慢吸了口氣,又補了一句,“你的兒女,我必優(yōu)待,與別的兒孫不會兩樣,一視同仁?!鞭D(zhuǎn)過頭去,不再看褚英。

一名武士端上一個盤子,奉上短刀。褚英伸手去拿,手指顫抖,握住刀柄,好像那短刀有千斤之重,竟提之不起。

眾臣將有的緊張,有的惋惜,有的驚怕,都低下頭去。突然之間,忽聽一人大叫道:“褚英,我來陪你!”

說話的人正是努爾哈赤的三弟舒爾哈齊。他與褚英并肩作戰(zhàn)日久,雖是叔侄,卻情逾父子。舒爾哈齊脾氣暴躁,多次開罪于努爾哈赤,早就有擁立褚英之意,褚英也許諾他倘若自己當了可汗,必封舒爾哈齊為并肩王。此時舒爾哈齊見褚英將要受死,正所謂兔死狐悲,唇亡齒寒,自知不久就會輪到自己,激動之下,站起身來,走到褚英身旁。

眾臣將無不大駭,一時之間,誰敢出半點大氣?連努爾哈赤也愕然呆住,張大雙眼,不知如何是好。舒爾哈齊大聲道:“大丈夫只有戰(zhàn)死,哪有自死!”忽然手一伸,已抽出武士的腰刀來,轉(zhuǎn)身揮刀,向努爾哈赤當頭劈下。

努爾哈赤坐在王座之中,無法后退,急忙低頭,頭上金冠被一刀削飛,王座靠背也被砍落半邊,急忙伏到大案之下。褚英一把抄起短刀,猱身鉆入大案布幃,只聽努爾哈赤低呼一聲,顯然是受了傷。三名值殿武士沖上,卻被舒爾哈齊揮刀砍翻。

這一下變起突然,皆出眾人意料之外。眾臣將只駭?shù)脛訌棽坏?,驀地,皇太極沖向舒爾哈齊,抱住他一條腿。舒爾哈齊一刀砍在皇太極后背上,只聽當?shù)囊宦?,腰刀卻被彈起,原來皇太極穿著努爾哈赤賜的連環(huán)鎖子甲,刀槍不入。

舒爾哈齊嘿了一聲,刀柄擊下,皇太極眼前一黑,撲倒在地。卻在此時,猛聽一聲巨響,大案被國師一掌擊得四分五裂,露出底下的努爾哈赤與褚英。

只見褚英左臂挾著努爾哈赤脖頸,右手持刀抵在他心口,獰笑道:“國師好掌力,再打一掌我瞧瞧!”

雪山老怪雖是武功通神,卻也不敢輕舉妄動,沉聲道:“趕緊放開可汗,免得罪不可赦!”

褚英哈哈一笑,挾著努爾哈赤站起,切齒道:“自古以來,只有成王敗寇,沒有是非對錯!國師怎么還說這些沒用的話?你們都退開!”

舒爾哈齊腰刀一指,叫道:“退下,退下!誰不聽話,一律殺無赦!”眾臣將紛紛退后。卻聽急步聲響,十數(shù)名武士進殿,一見可汗被挾,更有三人尸橫就地,誰敢再往前半步?

忽然間眾臣將之中站起四人,各抽出一柄長刀,搶到褚英身側(cè)。眾臣見有這等勇猛之人,正感慶幸,四人卻一齊轉(zhuǎn)身向外,叫道:“誓與廣略貝勒同進同退!”

努爾哈赤早便有令,進大衙門議事,嚴禁攜帶兵器,否則即以謀反論處。眾臣將看那四人分別是吐哈爾康、班者庫、赫布圖赤、巨力,均為女真猛將,長年跟隨褚英,稱作“正白旗四金剛”。四金剛兵刃顯身,顯然事先便準備好謀反。眾臣將無不大驚失色,不知所措。

褚英道:“阿瑪,兒臣被立為嗣子,已經(jīng)十年了。你說我是大金國的大患,兒臣卻覺得,自己是大金國強盛的擎天巨柱。殺了兒臣,誰來統(tǒng)一女真,誰來聯(lián)合蒙古,誰來征服朝鮮?”

努爾哈赤又怒又悲,閉目道:“放肆!簡直放肆!”

褚英哈哈一笑:“兒臣放肆,正是學(xué)自可汗阿瑪。阿瑪二十五歲起兵,今年五十四歲了,打了三十年的仗,不嫌累嗎?兒臣想接過這副擔子,大金建國,尊阿瑪為太皇汗父,成不成?”

努爾哈赤氣得渾身發(fā)抖,陡然睜開眼睛,喝道:“眾兒郎,不要管我,上前來,殺死他!殺死他!”

眾臣將與親兵深知只要上前,那便會激怒褚英,逼得他鋌而走險,自然是玉石俱焚、魚死網(wǎng)破之局。是以努爾哈赤連連高叫,卻無人敢稍動半分。

皇太極叫道:“大哥,你可知自己做下什么?”

褚英冷笑道:“我是廣略貝勒,豈是一介莽夫?輪得著你來問我?眾位兄弟,以前大哥為嚴格軍紀,或許有得罪你們的地方。請你們不要記恨!我褚英在此立誓,假如你們奉我為汗,請阿瑪禪位,大哥封你們?yōu)殚_國大臣,人人有份!”

努爾哈赤氣得臉色發(fā)青,左袖口沁出血來,一滴滴鮮血沿著手背,都滴在地下,卻是他左臂受傷,血聚在袖筒里,至此才流出。

撲通一聲,皇太極翻身跪倒,哭道:“大哥,趕緊放了可汗阿瑪!”

代善、莽古爾泰、阿敏等諸貝勒也一齊跪倒,均道:“大哥,放了可汗!”

褚英喝道:“不要求我,求阿瑪禪位!”

皇太極嘶聲道:“不!”

努爾哈赤贊道:“皇太極,我的好兒子!本座封你為勤王貝勒,趕緊率親兵殺了此賊!”

皇太極搖頭哭道:“不,不,不,阿瑪,兒臣求你答應(yīng)赦免廣略貝勒死罪,今日之后,此事永不再提。大哥,八弟求你放開阿瑪,從此之后,全心效忠可汗,好不好?”皇太極自幼便熟讀漢家典籍,這番話情急之中,說的竟全是漢語。

吳朗藏在窗閣之中,早被一連串變故驚得連連咋舌。苦于聽不懂女真話,偶爾有人冒出兩句漢語,接著便又是女真話,這時聽了皇太極之語,總算聽得明明白白,不由得暗暗點頭:努爾哈赤這幾個兒子里,數(shù)他說話最有見識。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他一番好心,只怕未必有用。

眼光瞥向雪山老怪,卻見他竟退回太師椅中。再看方余圓,臉上神情狐疑不定,也已悄然退后,與方唯交換眼色,顯是沒拿定主意。突然之間,吳朗一念涌上心頭,不由得怦怦心跳,當下凝神屏息,滑到大殿梁上,悄無聲息移動身形,到了側(cè)柱之旁,從后面輕輕滑下。大殿之中,人人緊盯努爾哈赤與褚英,他又穿著隱身寶衣,竟然無一人瞧見。

努爾哈赤一生征戰(zhàn)無數(shù),但從來沒有哪一次似眼下這般無計可施。褚英左臂不斷加力,勒得他喘不過氣來,頭腦一陣陣迷糊,便在這迷糊中間,忽然一念驚醒迷局:假若我與這逆子同歸于盡,大金國何以立存?我一生雄心壯志,莫非便要毀滅于此不成?強提一口氣,叫道:“好,褚英,本座答應(yīng)了!”

褚英手臂略松,笑道:“好,請阿瑪當著眾大臣的面,宣布禪位于我!”

努爾哈赤道:“本座答應(yīng)將汗位禪讓于廣略貝勒褚英?!?/p>

褚英道:“請阿瑪說明白些!”

努爾哈赤怒道:“還要怎么樣才算明白?”

褚英道:“兒臣跟隨阿瑪征討多年,豈不知阿瑪是什么樣的人?你打算含含糊糊哄得兒臣上當,兒臣一旦放手,你便會下令誅殺兒臣?!?/p>

努爾哈赤對待敵人極為殘酷,禇英正說中他心思,只是此時哪會承認,嘆道:“本座已決心禪位于你,從今之后,游獵牧馬,貽養(yǎng)天年,你還有什么不信?”

褚英道:“莫怪兒臣心狠,今日我要當著眾人的面,說說你的三宗大罪,然后如何裁決,再聽眾議?!?/p>

努爾哈赤怒道:“你說什么?”

只聽褚英道:“第一宗大罪,獨尊佛教,廢棄薩滿教。第二宗大罪,聽信讒言,壓制忠良。第三宗大罪,亂綱壞法,自絕后嗣!”

努爾哈赤冷氣直冒,又驚又怒,掙扎道:“你這逆子!我殺了你!”他雖然武功不俗,奈何頸間“扶突、氣舍”數(shù)處大穴被壓,一絲力氣也使不出來,褚英手臂略略一緊,便將他勒得險些憋過氣去。

褚英切齒道:“你要殺我,便是承認了這三宗大罪。今日我順應(yīng)天意,只得大義滅親,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努爾哈赤眼珠翻白,拼死望向國師,指望國師當機立斷,趕緊出手將自己與褚英同斃于掌下。他模模糊糊看到國師神情痛苦悲憫,知道褚英刺死自己之時,國師一定會出掌將這個逆子格斃當場,心中竟然平靜了許多。

突然之間,地上一把大銅壺突然噴出一道水箭,不偏不倚,正射中褚英顏面。那大銅壺本來是可汗大案上的器物,前頭大案被雪山老怪掌力震裂,這把大銅壺便掉在地上,夾雜在一堆木板器物之間,誰也未料此時會突然出怪,肚里茶水竟自行射出。

褚英眼中進水,不能視物,自然一閉眼睛。便在此時,突然木板雜物中冒出一道更大的水柱,涌向褚英,當?shù)囊宦?,褚英手中的短刀掉落在地。舒爾哈齊看到這咄咄怪事,大驚之下,反應(yīng)過來,揮刀向努爾哈赤刺到。那團水柱忽地一轉(zhuǎn),竟帶動褚英身子轉(zhuǎn)過去,說時遲,那時快,舒爾哈齊這一刀正刺入褚英右肋。褚英痛呼出聲,驚愕之余,眼睛竟自張開,回手一掌,拍向努爾哈赤頭頂百會大穴。

那水柱驀地分出一縷,在褚英腕上一繞,褚英大聲慘叫,手臂已被扭斷。

這一切自然是吳朗的手段。吳朗前日與褚英交過手,知他武功十分了得,倘若自己突然現(xiàn)身救人,他自然拼死一搏,先殺了努爾哈赤。

吳朗藏在雜物之間,摸到那把大銅壺,觸手已知里面有水,心想無論是誰,遇到水濺臉面,剎那間都會不知所措,當下將壺嘴對準褚英,右掌按住壺身,將內(nèi)力運到極限,以先天形意拳第二個法門“怒”字訣猛然逼進壺中,里面殘茶受激,化箭而出,果然正中褚英雙眼之間。接著寶衣變幻成水柱之形,急撲褚英,使出一招小巧擒拿手法,奪下他的短刀,更順勢一帶,以褚英身體擋住舒爾哈齊的一刀。

褚英武功雖不如吳朗高明,卻畢竟是女真第一勇士,可眼看大功告成之際,說什么也沒料到竟會突遭變故,右肋中刀,左臂折斷,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知此時生死一搏,不顧疼痛,一記頭槌猛然撞向努爾哈赤。

雪山老怪哼了一聲,手指疾伸,封住褚英數(shù)處大穴,褚英身子頓時僵硬,跌倒在地。

舒爾哈齊已看出那道水柱是個人形,已顧不得褚英死活,拔刀出來,直劈努爾哈赤。當?shù)囊豁懀撬诵伟纬雠瑺柟嘌g天威佩劍,擋住舒爾哈齊這致命一刀。

正白旗四金剛揮刀殺向那水柱人形,卻見一團紫紅人影一晃搶進,四金剛紛紛跌出,慘叫呼喊,動彈不得。眾武士上前持刀指定。國師已站在當場,紫紅華袍徐徐垂下,扶起了努爾哈赤。

舒爾哈齊大驚之下,哪敢戀戰(zhàn),轉(zhuǎn)身便往殿門急躥。代善、莽古爾泰同時貼地出腳,正中舒爾哈齊雙膝。舒爾哈齊撲地摔倒,剛要爬起,三名親兵一齊撲上。舒爾哈齊卻不是等閑之輩,反臂揪住一人,翻身迎面一掌,那親兵頓時昏死。

皇太極搶過一柄腰刀,手起刀落,舒爾哈齊一聲痛呼,右臂離體?;侍珮O回刀又斬下舒爾哈齊一條左臂,叫道:“再動就把你兩條腿也砍了!”

舒爾哈齊痛得啊啊大叫:“殺了我!殺了我!”

皇太極冷冷一笑,擲刀于地,回身向努爾哈赤單膝跪地,拜道:“可汗阿瑪!”

代善、莽古爾泰跟上拜道:“可汗阿瑪!”

眾臣將一齊下拜,高聲道:“可汗萬歲!”

努爾哈赤驚魂未定,見那水柱人形一晃之間,頂端分出一道水簾,露出一張面容,正是吳朗,又驚又喜,顫聲道:“好,好,果然好樣兒的!”

吳朗見險計得成,自己也覺慶幸,回想方才驚險之局,只要中間稍有差池,這位女真國主必然無幸,笑喘道:“是可汗洪福齊天?!?/p>

努爾哈赤伸手一拍他肩膀,點了點頭,激動之下,臉上肌肉顫抖?;剡^頭來,眼望殿內(nèi),這邊是褚英面若死灰,緊閉雙目,冷笑不止。那邊是舒爾哈齊雙臂已失,全身是血,號叫翻滾。

努爾哈赤雖然已脫險境,兀自驚心動魄,不由得又喜又悲,喝道:“把這些反賊全部拖出去,凌遲處死!”武士拜領(lǐng)汗令,押六名反者出殿。只聽舒爾哈齊破口大罵,褚英高聲呼叫蒼天不公,遠逝猶聞。

努爾哈赤環(huán)顧眾臣將,眾臣將都不禁打了個哆嗦,不敢稍有抬頭。

雪山老怪輕輕一拉吳朗,退到一邊,眼光露出懇求之意。吳朗已知其意,心想難道沒有你提醒,我便會與女真國主并肩受群臣跪拜不成?不情愿地點點頭,單膝向努爾哈赤下拜。努爾哈赤眼睛微微一亮,君臨天下之勢重新回到神情之間。

他慢慢撒目,忽然道:“方將軍!”

方如圓出列跪地,顫聲道:“臣在!”

方唯也從后列膝行而出,跪在父親一邊。努爾哈赤哈哈一笑:“你只不過是看走了眼,并沒有參與謀反。本座不怪你!聽賞!”

方如圓微微一愣,伏地聆聽。努爾哈赤道:“方如圓敢替罪臣辯解,雖然愚蠢,但本座念你實為我大金國基業(yè)著想,免你無罪,賞綢緞五十匹,黃金二十兩,白銀二百兩!”

方如圓未歸服努爾哈赤之前,乃是長鷹幫幫主。長鷹幫久居遼東,幫眾采藥挖參販賣盜奪,十分富有。后來方如圓率幫歸順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對他十分倚重,任命其為鑲黃旗副旗主,只因不是女真人,才沒當上旗主。方如圓立功頗多,財物數(shù)之不盡,努爾哈赤這點賞賜本來實在看不到眼里,然而此時卻感激涕零,心知國主已對他不計前嫌,叩頭道:“謝可汗恩典。”

努爾哈赤應(yīng)了一聲,對眾臣說道:“如今本座的心腹大患已去,建國之事,便再無疑慮。本座應(yīng)眾位乞請,決意建國大金,本座擇日大祭,屆時焚告天地,建國開元,年號便為天命!”

眾臣將高聲呼道:“可汗萬歲,萬歲萬萬歲!”

努爾哈赤深深吸了一口氣,似是意猶未盡,然而想了一想,似將什么壓在心底,揮手說道:“散了吧?!北妼⑽ㄎㄆ鹕?,退出將軍大衙門。

雪山老怪道:“恭喜國主,老夫也走啦?!迸瑺柟噜帕艘宦?,執(zhí)手為禮。雪山老怪回身一揖,攜吳朗一同走出。

吳朗心下好生奇怪:努爾哈赤是不是嚇傻了?他奶奶的,少爺救了他性命,他一兩銀子不賞;方家父子就差沒跟他吹胡子瞪眼睛了,卻賞賜了那么多財貝。我看他這國主當?shù)恼娌辉趺锤呙?,第一條賞罰分明就做不到。比起教主姑姑來,少說還差九寸才夠一尺。忽覺手掌還牽在雪山老怪手上,心中不由一惱,甩了開去。

雪山老怪渾然不覺,嘿嘿一笑,飄然前行。到了國師別院,邁腳走進,回頭一瞧,卻見吳朗已經(jīng)過門而去,搖頭一笑,退出院門,腳下幾個起縱,追到吳朗身旁,賠笑道:“我兒,你要去媽媽那里么?”

吳朗哼了一聲,大步仍走。雪山老怪又追上去,擋在他面前,笑道:“我兒,你跟我說句話不成么?”

吳朗身子一轉(zhuǎn),欲從一旁繞過,眼前人影一晃,又被雪山老怪擋住。連續(xù)數(shù)次,雪山老怪始終站在他面前。吳朗腳下一點,身子縱起,輕飄飄掠出丈余。未料雙足剛剛落地,雪山老怪一張麻皮破損的臉皮又出現(xiàn)在鼻子底下。吳朗怒道:“你煩不煩?”

雪山老怪嘿嘿笑道:“我不煩,我兒煩,是不是?”

吳朗道:“不許叫我兒!”

雪山老怪笑道:“嗯,你總算肯跟我說話了,那我叫你什么?”

吳朗道:“阿貓阿狗、扁毛畜牲、不是人養(yǎng)的,隨你怎么叫都成,就是不要叫‘我兒!”

雪山老怪顫聲道:“你恨我?”

吳朗搖頭道:“不恨?!?/p>

雪山老怪又道:“你討厭我?”

吳朗笑道:“我沒閑得發(fā)慌!”

雪山老怪嘆道:“那你為何不認我是你……你父親?”

吳朗搖頭道:“我不能自己選,可也不想認你。你在這里貴為國師,要什么有什么,非得逼得別人沒法子活做什么?”

雪山老怪道:“逼得誰沒法活了?你是說那個賤……那個姓吳的么?”

吳朗怒道:“我也姓吳!我也是賤物!他養(yǎng)大了我!”忽然想起吳土焙說過的話:狼,再養(yǎng),也是狼!突然間只感怒不可遏,一把拔開雪山老怪,大步又走。雪山老怪的腳步聲跟在后面。

吳朗霍然頓步轉(zhuǎn)身:“你非得跟著我嗎?”

雪山老怪道:“你是我兒,我不跟著你,跟著誰?”

吳朗見他兩只眼睛紅絲密布,既有乞求,又有怯弱,不由得心軟了,忽然道:“跟著我也成,咱們還是像在神仙島剛見面的時候那樣,你叫我少爺,別再‘我兒、我兒的讓人煩!”

雪山老怪大喜,點頭道:“少爺!便是叫你小祖宗也成!”

吳朗心如刀絞,嘆道:“罷了,少爺也不用叫了,你叫我吉哥兒吧?!?/p>

雪山老怪喜道:“好啊,吉哥兒,嗯,吉哥兒?!?/p>

吳朗道:“老怪物!”

雪山老怪更喜,說道:“走,我今日便解除了你媽媽的喪魂障?!?/p>

吳朗一驚:“你說什么?”

雪山老怪自知失言,嚇得作揖告饒:“你可不要生老怪物的氣。我在你媽媽身上施了神差大法,令她動彈不得。其實……其實她的傷早已好啦。”

吳朗又氣又喜,頓時明白了他的用心:倘若媽媽身子康健,他自然擔心我領(lǐng)著媽媽離開遼東。只怕當初他把我留在中原,自作主張帶著媽媽來到遼東,也是這個心意。忽然之間,想到自己常常會使狡計令別人服貼,卻是系出雪山老怪之脈,而“老伙計”耿介倔強,自己常對他所說的道理不以為然,原因也是并非出自他的血脈?!袄?,再養(yǎng),也是狼!”莫非自己天生就是一只狼,直到此刻才自知?

雪山老怪見他神色,以為他果然生氣,連忙說道:“君子不念舊惡,老怪物決心做個好人,吉哥兒且不要絕人改過之路?!?/p>

吳朗聽他說話軟中帶硬,先自責(zé)然后責(zé)人,剎那之間,心里又涼又喜:他的口吻、他的心計,竟全是與我一樣。我長這么大以來,誰又能像他這樣,讓我心服口服?嘆道:“老怪物,你是個大大的惡人?!?/p>

雪山老怪道:“是!”

吳朗道:“想不想改?”

雪山老怪道:“想!”口吻全無作偽。

吳朗點頭道:“我們兩個一起改吧?!?/p>

雪山老怪驚道:“你……你也是惡人?”

吳朗狠狠看他一眼,沒好氣道:“沒你這么惡,改起來比你容易一些。走,我們趕緊去!”

雪山老怪的喪魂障手法又叫“神差大法”,中障之后,除非施障者施法令其行動,否則便如同癱瘓呆傻。當年吳土焙受此魔咒之苦十數(shù)年,只后來幾年,他才能勉強自理。吳朗深知這門功夫的邪惡狠毒,一進母親住處,便催雪山老怪趕緊拔除母親身上魔功。

雪山老怪這幾天雖是功力受損,可如何敢在吳朗面前推托,當下施展絕技,雙掌虛按阿依古麗雙太陽穴,連連扣擊,阿依古麗精神一點點變化,待雪山老怪施法完畢,翻身下床,向雪山老怪下拜,顫聲道:“主人!”

吳朗又驚又喜,然而驚喜過后,接著便怒氣上涌,將媽媽一把扶起擋在身后,向雪山老怪道:“好啦,沒你什么事了,你還不走?”

雪山老怪兩手直搓,賠笑道:“吉哥兒,老怪物沒什么急事,只是這會兒肚子有些餓啦,想在這里吃頓飯成不成?”

吳朗早便想好,倘若他有一點點強硬,自己立即翻臉,再不與他多說一句話??蛇@幾天來,他受自己重拳毆面、然后又遭遇刺客,自己對他喝斥治作,他卻一直笑臉相迎。可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吳朗搖頭道:“你真的很纏人。好吧,好吧,只是別跟我們一起吃,坐到一邊兒去?!?/p>

雪山老怪點頭答應(yīng),樂不可支,卻十分知趣,說道:“我到外面去,不礙著你們娘兒倆說話?!弊匀シ愿纻滹?。

阿依古麗驚得兩眼大睜,不敢相信,過了好久,眼睛才能眨動,一把抱住吳朗,又哭又笑:“吉哥兒,我的吉哥兒!”

吳朗反手抱住媽媽,母子二人抱頭痛哭,悲喜交加,難盡其言。

過了良久,母子止住悲傷,阿依古麗輕聲問道:“他……他呢?”

吳朗低聲將情形簡略講過。講到吳土焙跟上岸來,講到一見面便向自己揮刀,講到兩位師父已死,斷斷續(xù)續(xù)。

阿依古麗聽得一會兒吃驚,一會兒慶幸,一會兒傷感,唏噓不已,說道:“吉哥兒,是媽媽不好,媽媽累得我吉哥兒受了這么些苦。吳大哥……吳大哥沒料到會是這樣……”

吳朗泣道:“媽媽,我受些苦不算什么,只是我爹對我們確實很好,他受的苦……他受的苦……”只見母親臉色凄然欲絕,再也說不下去。

阿依古麗道:“吉哥兒,我沒有想著騙他。你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們?nèi)齻€人在海上遇到了龍吸水,當時你和我都被風(fēng)卷走了,他拼命抓住我們兩個,我怕他也跟著一起死掉,跟他說……吳大哥,有一個秘密,其實……其實吉哥兒不是你的孩子!”是的,自己告訴過他了。

這位當時的美貌少婦,歷經(jīng)歲月滄桑,雖然剛剛四十歲出頭,可已經(jīng)長出了皺紋,鬢角也生出了白發(fā),她說得極為艱難:“我跟他說了,你不是他的親生孩子,可他沒有聽到,他被一根木頭撞暈了過去。但是,他暈過去都沒有放開手臂,直到我們從風(fēng)眼中逃脫出來?!?/p>

她忽然間莫名地害怕起來,心想:假如當時吳大哥聽到了,他會怎么樣?他會不會放手,任我們母子卷進風(fēng)里去?她心里有了答案,驀地像是怕失去眼前這個高高大大的兒子,一把攥住吳朗的手掌,搖頭道:“不能讓他聽到!不能讓他聽到!”

吳朗默默點了點頭,溫聲道:“媽媽,你做得對,不能讓他聽到。”

這頓午飯著實豐盛。雪山老怪吃兩口飯,便悄悄望望吳朗,偷偷樂上一會兒??上抢蕸]給他太多工夫,很快便放下碗筷,對阿依古麗道:“媽媽,你吃快些。吃完我?guī)阕咭蛔?。你中邪日子不短,多走走?jīng)絡(luò)才能暢通?!惫室鈱ⅰ爸行啊倍滞现L腔。

雪山老怪只得假裝沒聽到,木然吃飯。阿依古麗看看雪山老怪,壯著膽子道:“好,吉哥兒,媽媽已經(jīng)吃飽啦。”

吳朗陪媽媽走出小院,心中感慨萬千,面上卻一如平時,絲毫不流露半點心緒。他明白只要自己煩惱痛苦,媽媽的煩惱痛苦只有加倍。

遼東的嚴冬,冰天雪地,赫圖阿拉卻張燈結(jié)彩,一片喜氣洋洋。吳朗便住在媽媽的小院里,并不多問別的事。他已與母親議定,到了明年春天,便離開這里,送媽媽回她的家鄉(xiāng)。據(jù)阿依古麗描述,那片遠在西域的地方叫做阿爾泰,沒有戰(zhàn)爭,只有碧綠的草原,成群的牛羊,騎在馬背上的小伙子,和愛唱歌的姑娘。

吳朗還想看看那個叫喀拉蘇的村子,以及那座神鐘山。他極為盼望春天趕快到來,日子在掐著指頭的計算中,終于一天天過去,農(nóng)歷的春節(jié)便要臨近了。

從明朝萬歷十一年,努爾哈赤起兵以來,對明朝一直稱臣。他深知女真族原始落后,大力推行漢化,漢族的傳統(tǒng)節(jié)日,自然也在推行之列。然而多數(shù)女真人對于春節(jié)并不看重,赫圖阿拉城里張燈結(jié)彩,那是因為可汗已經(jīng)定下的大金建國的日子,便在來年的正月初一。

這日竇老四興沖沖地跑到吳朗這里,未進門便大叫:“少爺,少爺,大喜,大喜!一個字:咱們發(fā)達了!”一路奔進內(nèi)屋,卻不由得呆了一呆,驚嘆道,“少爺文武雙全,我竇老四服得頭進褲襠臉著地!”

此時吳朗正在練字。文房四寶在這里很是難找,這套家什兒,還是方唯送給他的。此時他懸腕揮毫,頭也不抬,說道:“頭進褲襠臉著地,那么屁股擱哪里?”

竇老四道:“屁股就在外邊露著唄,少爺踢起來方便?!?/p>

吳朗微微一笑,反足一腳,正中其腚,手上不停,結(jié)了最后幾筆,置筆于架,望著宣紙若有所思。

竇老四湊上前一看,紙上共有五行字,約是二十幾個。竇老四好歹認識其中五個,笑道:“這個一我認得。還有這個二,哦,三在這里,這是個四!我竇老四的四!這個頂上的字是不是朱砂的朱?”

吳朗笑道:“老四哥了不起,這五個字都沒認錯。你說大喜,咱們要發(fā)達了,卻是什么事?”

竇老四大胡子一甩,眉開眼笑,兩片嘴唇一動,正要說出,卻忽然改了主意,賭氣似的擰扭道:“少爺先給我念念寫的是什么。”

吳朗隨手寫下幾句歪詩,本是無聊遣懷,權(quán)作寄情。少年情懷,本就極為盼望有人知曉,更何況竇老四與他交情最深,當下嘆了口氣,笑道:“好,我念給你聽聽。”

輕輕一嘆,吟道:“一根穿心刺,二魚荷腰時。三生若可許,四季起相思?!?/p>

他一向愛說愛笑,很少像這般蕭瑟憂郁,竇老四看得茫然不解,一雙又大又鼓的眼睛連連眨動,試道:“少爺,這是一二三四的詩吧?”

吳朗點頭笑道:“不錯,就是一二三四的詩?!?/p>

竇老四又指著頂上的題目道:“可你沒念這個‘朱字哪!”

吳朗微一猶豫,忍不住道:“好,我念給你聽,這是‘贈朱惜墨四個字。”

竇老四喃喃道:“贈朱惜墨。朱惜墨,這名字好熟……原來是寫給那個惜墨公主的!”

吳朗一拍他肩膀:“半點兒也不錯,老四哥真聰明!”

結(jié)識小丟丟以來,吳朗唯覺知心快樂,分手以后,才知道自己情懷已經(jīng)波瀾翻涌。這些日子面對上一代人的過往,不知不覺就常常想起小丟丟來,對“情”這一字,初一明了,便已深知如此苦澀。他寫下的四句詩,雖根本說不上平仄嚴謹,卻將自己對朱惜墨的一片深情寄于筆端。

他在這里相思傷感,竇老四卻實在看不下去了,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道:“少爺,我竇老四對你一百個服一萬個服,可就是有一樣不服,你不懂女人!”

吳朗又驚又喜,拉他坐下,說道:“哦?請老四哥指點指點?!?/p>

竇老四道:“你的三個相好,那個關(guān)大小姐最漂亮,方皎方姑娘也不差啊,數(shù)這個朱大小姐……哦,不對,數(shù)這個惜墨公主最不漂亮了,蘆柴似的身子,瘦皮寡肉的臉……”突然之間,他見少爺臉色冷得嚇人,連忙剎住話頭,再一端量,自知單是住嘴已不足平息少爺怒火,抬手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起身道,“小的該死!小的走啦!”轉(zhuǎn)身跑出門去。

吳朗又氣又好笑,卻聽竇老四在院子喊道:“少爺趕緊收拾得光鮮一點兒,四大貝勒要過來看你啦!”

吳朗呆了一呆,一時沒明白過來。誰是四大貝勒?他心中怔怔,卻聽媽媽在東間道:“吉哥兒,快,打扮打扮,四大貝勒要過來看你啦!”語氣竟與竇老四十分相像。

吳朗不由得好笑,來到東間,卻見媽媽已經(jīng)手忙腳亂地翻箱倒柜,給他準備衣裳。吳朗除下隱身寶衣,依舊收好系在腰間,拾起一套當日從中原帶來的緞袍,不由得心中一暖,細看肩頭,小丟丟補過的那道口子幾乎看不出來。

當下穿戴停當,阿依古麗伸手撫皺拉褶,喜不自禁:“吉哥兒,你說說,哪能找到你這么好看的孩子?”

吳朗笑道:“不愁娶媳婦么?”

阿依古麗拍手道:“不愁,不愁。誰家女兒攀上我家吉哥兒,那是她的福氣?!?/p>

吳朗點頭道:“對,她爹娘敢要一分彩禮,咱娘兒倆轉(zhuǎn)頭就走,留都留不住。咱就告訴她家,外面還有十幾家排隊等著哪!”

阿依古麗不由得哈哈大笑,忽然詰怪道:“吉哥兒,明明是幾十家,你怎么非得不說個實話?”倒把吳朗怔住,看母親時,滿臉蕩出驕傲幸福,似乎連光景都已醉透。

不一刻,那魏管家進來稟報:“少爺,國師陪同四位貝勒已經(jīng)來到?!眳抢庶c頭迎出。卻見雪山老怪陪著代善、莽古爾泰、阿敏、皇太極走進。吳朗抱拳為禮。

雪山老怪臉頰上的傷勢早已痊愈,仍舊戴著那只金銀面具,將四名貝勒介紹一遍,笑道:“這座小院好大的面子,四大貝勒同時光降,真是蓬蓽生輝?!?/p>

代善道:“是我等顏面大,不但有國師親自陪同前來,還有大金國第一勇士相迎?!?/p>

吳朗道:“第一勇士是哪位?”

代善道:“吉兄弟武功高強,大金國上下,無不心服口服。在下是先來報個喜,可汗要專門設(shè)臺封賞?!?/p>

吳朗聽他將自己稱作吉兄弟,微有一愕,遮掩笑道:“難怪今天早晨喝湯的時候,一勺子就舀上了一大塊肉,真有好事?。俊?/p>

四大貝勒均是一呆,旋即明白過來,一齊大笑,相繼進了屋中。魏管家奉上茶來。

代善道:“明日辰時,大金建國大典。汗父已經(jīng)定下,正式冊封在下與莽古爾泰三弟、阿敏五弟、皇太極八弟為四大貝勒?!?/p>

莽古爾泰、阿敏、皇太極都相顧一笑,莽古爾泰躊躇滿志,阿敏滿面春風(fēng),皇太極最是年幼,卻好像最有分量,謙謙一笑而已。

吳朗看得明白,心道:將來你們幾個,沒一人是皇太極的對手。抱拳道:“恭賀,恭賀,大喜,大喜?!?/p>

代善道:“汗父卻有一件大大的難事,吩咐我們四人專程來請教吉兄弟?!闭f著拿出一只藍底燙金紙?zhí)鰜恚瑴惖絽抢恃矍?,指著上面的字道,“汗父為難之事,便在這里。”

吳朗疑心大起,打眼一看,卻見是一紙文書,上面寫著女真、漢兩種文字,漢字是:“大金可汗圣諭,詔封為智勇英武貝勒,天命元年旦日。”

冊封詔書空著姓名,吳朗奇道:“這些事我可是半點兒也不懂得。你們請教我,真是找錯人啦?!?/p>

代善指著姓名空白之處,笑道:“這里的大名,便是吉兄弟的。”

吳朗當真是出乎意外,再看那一行文字,心中又驚又喜:難怪前些日子女真國主獎賞方氏父子,對我卻一兩銀子都沒給。奶奶的,原來是給本少爺來這么個大大的驚喜。努爾哈赤詔封了八名貝勒,無一不是他的他子侄,冊封家族之外的人為貝勒,當真是破天荒。

吳朗本是年少之人,于名氣這一節(jié)上,本就難以超脫,忍不住心頭激動,笑道:“可汗夸得太過了些。智勇英武,我可當不起?!?/p>

代善笑瞇瞇道:“吉兄弟要是當不起,我們這四大貝勒更都成了蠢材懦夫啦?!?/p>

吳朗起了得意,哈哈一笑,心中卻想:努爾哈赤要封我當貝勒了。這個消息,我得告訴丟丟妹子。她是公主,我是貝勒,那咱們哥哥妹子,門檻未必便差了高低……突然之間,暗自大驚:她是大明的公主,我卻是女真的貝勒!不但是沒有拉近,卻是越來越遠了!

皇太極瞧他臉色,心想他已經(jīng)在琢磨空著的姓名,提醒道:“吉兄弟,這上面的姓名,汗父本來打算直接寫上‘潘朗二字。但汗父又想,此事得吉兄弟親自應(yīng)允才好?!?/p>

吳朗一怔醒回神來,抬眼看雪山老怪,只見他雙目中寸光綢繆,似乎連那張金銀面具都帶著淺淺笑意,自得而自信。

吳朗微一沉吟,笑道:“各位稍等?!被厣砣×嗣P,在那空白處寫下兩個字,正是“吳朗”。

四大貝勒不由一齊怔住,雪山老怪雙目中神光一暗,旋即笑道:“也好,也好?!?/p>

吳朗微微一笑,說道:“請轉(zhuǎn)告可汗,我們漢人有句話,叫做‘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自小便叫吳朗??珊挂呀?jīng)夠忙的了,我自己的事,不勞可汗操心?!?/p>

皇太極眼光驚異,收起冊封詔書,點頭道:“好,好。汗父另有賞賜,稍后便派人送到。明日一早,請吳兄弟到大衙門前聽封。”四大貝勒又閑談兩句,起身告辭。

雪山老怪送四大貝勒出門,在門口頓住腳步,回頭望望吳朗,忽然呵呵一笑,說道:“小子,你想讓老夫生氣,老夫偏偏一點氣也不生。你有骨氣,我有肚量。你雖是沒有我這個父親,我卻是有了你這個兒子,還是老夫劃算一些!”大笑聲中,也飄然而去。

阿依古麗又驚又喜,來到吳朗面前,目光上上下下看著兒子,恨不能滴蜜流油。吳朗不由得沒了脾氣,忐忑道:“媽媽,你沒有不高興吧?”

阿依古麗道:“沒有,沒有。我的吉哥兒又膽大又有良心,媽媽……媽媽高興得很。”聲音已經(jīng)顫了。

吳朗心頭酸楚,拉起媽媽坐下,輕聲道:“你告訴我,你究竟怎么想的?”

阿依古麗抬起頭來,眼望虛空,良久嘆道:“我想他。”潸然淚下。

隨著這輕輕的三個字,吳朗這些日子一直壓得心頭的不安頓時煥然冰釋,肚里說道:你想他,他更想你。老伙計是個大笨蛋,老婆孩子就算不是他的了,也沒必要非殺了不可。就憑這一點,吳大俠的稱號,便有些名不符實。

阿依古麗擦擦眼淚:“吉哥兒,你不笑話媽媽吧?”

吳朗搖了搖頭,起身道:“老天待我們一點兒也不好,可我們總得待自己好一點兒。媽媽,我不會讓你白想他的?!?/p>

阿依古麗吃了一驚:“你說什么?”吳朗微微一笑,卻沒有回答。

當日下午,竇老四又來了,在門外大聲嚷嚷:“都站好了,都站好了!大家多有福氣,能侍奉少爺這樣的人!一個字:爹娘積德了!”

吳朗正在院中想心事,一聽他的聲音,沒好氣道:“竇老四,你弄什么名堂?”命男仆打開院門,卻見門口站了兩排兵士,一排六人,共是十二人。

竇老四站在中間,正挺腰凸肚的訓(xùn)話,一見吳朗,滿面堆笑,說道:“貝勒爺,國師命小的做你的親兵小隊長。十二名親兵我已經(jīng)帶來了,你看看中意不?不中意的話,我跟國師說說,咱們再換去!”

吳朗微有驚奇,但旋即便也釋然,笑道:“親兵都挺好,就是隊長差了點兒?!?/p>

竇老四道:“咱們換去!哎喲不對,少爺,我這隊長是國師親點的,換不得,換不得!”

吳朗哈哈大笑:“我逗你玩呢?!?/p>

竇老四一怔之下,咧嘴一笑,回頭道:“都進來,都進來,聽少爺訓(xùn)話!”

十二名親兵踏步而入,列隊站定,刷拉一聲,單膝跪地,齊聲道:“拜見智勇英武貝勒!”漢語腔調(diào)不正,想是竇老四新教之故。

吳朗雖自幼被一班島民愛護,后來更受孫必怒、竇老大、姜崗等豪杰之士尊寵,但受一眾兵士跪拜還是頭一回,禁不住心中大感受用,揮手道:“都起來吧?!?/p>

竇老四對魏老三從來沒客氣過,打眼見他垂手站在屋門檐下,立即指點外加指指點點:“別愣著呀!外面車上有貝勒爺?shù)男蓄^,趕快帶人給抬進來?!?/p>

這套行頭是努爾哈赤獎賞之物,東西可著實不少,綢緞布匹、衣袍靴襪、狐皮貂尾,金盔銀甲,琳瑯滿目,看得吳朗眼花繚亂。

竇老四提起一套藍底暗花金絲滾絨戰(zhàn)袍,說道:“國師交代過了,明日大典,貝勒爺都穿這個,請少爺別穿錯了。”小心翼翼掛在吳朗床頭衣鉤上,另備好了薄底快靴、貂尾珠帽,都一一放好。其余諸物,指揮仆人分別收拾整理,都放在四只大柜之中。

然后命眾人退下,向吳朗神秘兮兮道:“貝勒爺真是明見萬里,隨隨便便又立了一個大功,我竇老四服得頭進褲襠臉著地!”

吳朗奇道:“怎么又立了一個大功?”

竇老四詫道:“怎么?貝勒爺不拿竇老四當自己人兒?”

吳朗氣笑:“要是不把你當自己人,就沖著你這雙賊眼,少爺早就割了你?!?/p>

竇老四大驚:“割我哪里?”

吳朗笑道:“你倒是猜猜?”

竇老四打了個哆嗦,搖頭道:“我不猜,我才不猜呢,貝勒爺拿老四當自己人就成。如此說來,少爺還不知道那事兒有消息了?”

吳朗心頭疑云大起,卻笑道:“少爺想的事多了,誰知道你說的是哪一樁?”

竇老四道:“就是那個漂亮姑娘,喏,就是來行刺國師的……”

吳朗奇道:“原來是她。她怎么了?”那女真少女相貌奇美,吳朗一見之下,也曾十分留意。

竇老四壓低聲音道:“可是不得了,你猜她是誰?”

吳朗心口一沉:她是千手觀音的弟子,莫非千手觀音把教主姑姑牽扯進來了?倘若女真要跟唐賽兒為難,那便是自己惹了大大的麻煩。不由哼了一聲:“你哪兒那么多猜猜猜?說話利索點!”

竇老四嚇得一吐舌頭,老老實實道:“是。原來那個漂亮姑娘是個格格?!?/p>

吳朗笑道:“你結(jié)巴什么?什么是個個個?”

竇老四道:“格格呢,就是……就是……對啦,就是公主。”

“公主”二字入耳,吳朗悚然一驚,一把抓住竇老四胸口。伸手之間,不覺用上了內(nèi)勁,竇老四頓時喉間一緊,又吐出了舌頭。嗚嗚啊啊,呼聲艱難。吳朗醒回神來,連忙松手。

竇老四使勁咳嗽幾下,方緩過氣來,冤屈道:“少爺,本來就是公主嘛!咱們漢人叫公主,他們女真人叫格格?!?/p>

吳朗一怔,明白過來,作揖道:“對不住,老四哥,怪我怪我?!钡沽艘槐f給竇老四,問道,“女真人的格格,不是可汗的女兒嗎?可汗的女兒怎么會來行刺國師?”

竇老四喝了一口水,說道:“這個格格不是可汗的女兒,是另一個可汗的女兒!”竇老四放下茶碗,說道,“原來是這么回事。西邊吧,有一部女真人,叫作葉赫部。咱這一部,叫做建州部,哦,對啦,明天就叫大金了??蛇€有兩部女真人沒打下來呢,不服從大金的管轄。一個是烏拉部,一個就是葉赫部?!?/p>

吳朗嗯了一聲。

竇老四道:“孫天王講了許多,反正大概意思是可汗打算攻打那葉赫部與烏拉部。那美貌刺客呢,便是葉赫部的格格,叫做蘇勒烏秀。”

吳朗總算聽明白此中緊要,微一思忖,笑道:“你說話可真明白。一個字:漿糊真明亮?!?/p>

竇老四哪里能聽出他的取笑,繼續(xù)道:“那天你不是放走了千手觀音跟這位蘇勒格格嗎?當時小的心想這可虧了血本,直到后來跳澗虎范麻桿跟蹤回來,這才明白了少爺?shù)挠靡猓@便叫做欲什么故放的……”

吳朗微有一怔,旋即笑道:“欲擒故縱!”

竇老四道:“對對對,就是這個,少爺年紀雖輕,卻心眼老辣,三十六計,一條都不差。小的對您老人家只有一個字兒,高明?!?/p>

吳朗心中蹊蹺:我可沒有想到這一招。

竇老四道:“少爺不動聲色就識破了葉赫部的奸計,又查出了那美貌刺客的身份,這下可汗就有了攻打葉赫部的由頭兒。他們那些人都夸你厲害,差點兒跟我一樣佩服得頭進褲襠臉著地?!?/p>

吳朗當真呆住,沒想到自己隨便一語,便惹出這等事來。兩部交戰(zhàn),不知死多少人馬,豈不是大違自己本意?他忽然心中大驚:我真是個不祥之人。跟我有點干系的,怎么都這么倒霉?男女師父慘死,大師伯、六師叔見了我一面,結(jié)果也被人殺害,至今不知兇手是誰。我一番好心放人,卻給她們部族惹出大禍來了。就算是小丟丟,分明不愿意回去當什么公主,還不是因為跟我在一起才惹出來的事么?

他只覺得一塊大石頭壓在心里,面上不露聲色,笑道:“除了你竇老四,沒人這么鉆頭不顧腚?!?/p>

竇老四焉知他心中種種念頭,嘻嘻笑道:“貝勒爺要不要先試試官服兒?”

吳朗忽然一怔,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微一沉吟,突然問道:“竇老四,你近來是不是跟白姐姐不清不楚的?”

竇老四驚訝至極,跪倒著地,顫聲道:“少爺……少爺怎么知道的?誰告訴你了?”這話一說,便是承認了。只是心下驚奇至極:這事十分隱秘,自以為除了白千顏跟自個兒,再沒有人知道了。

吳朗哈哈一笑:“你自己告訴我的,還用別人嗎?”

竇老四大惑不解,撓頭道:“小的……小的……這個……沒跟少爺說過這茬兒吧?”

吳朗笑道:“你聽聽:‘茬兒、‘官服兒,這嬌滴滴的腔調(diào),要不是白姐姐教你,你一個大舌頭怎么能學(xué)會?”

竇老四又是驚訝又是佩服,不住地翹大拇指:“少爺,小的自以為最懂女人,沒想到跟你老人家一比,那真差了十萬八千里了。前兩天我說的那話不算,你那幾個相好……”

吳朗怒道:“這人的腚上,是一點記性都沒有!”

竇老四做個乖乖相,不敢則聲。

當夜吳朗思緒萬千,種種經(jīng)歷一幕幕掠過,不由得一會兒嘆息,一會兒微笑,當真是喜中有憂,難以名狀。只聽腳步聲響,阿依古麗舉著一根牛油蠟燭來到房里,坐在他榻下的一張椅子上,輕聲道:“我的小吉哥兒,咱們娘兒倆說說話吧!”

吳朗欠起身來,倚在床頭上,枕著雙臂,只見媽媽滿面笑容,眼神里盡是疼愛與關(guān)心。吳朗忽覺十分委屈,不由說道:“媽媽,我有心事!”

阿依古麗點點頭,笑道:“媽媽看得出來。你跟媽媽說出來,就好了。胡大會保佑我的吉哥兒滿滿的好。”

吳朗翻身坐起,低聲問道:“媽媽,你說我當不當這個大金國的什么智勇英武貝勒?”

阿依古麗一怔,旋即笑道:“你為什么不當?天下哪個當媽的不盼著自己兒子有出息?你就是為了這個睡不著覺么?”

吳朗搖搖頭,然而神情間,畢竟有些遲疑。要說他的心思能夠瞞得過旁人,可想瞞過自己的母親,那卻是最難的事。

于是阿依古麗笑了,她美麗的臉龐已經(jīng)有了皺紋,吳朗忽然發(fā)現(xiàn)這一笑多了滄桑與堅強。只聽媽媽道:“孩子,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是想,自己是漢人,不能當女真人的貝勒,是不是?可是你回到大明,就是官府要擒拿的白蓮教徒。當年他……”

吳朗道:“我爹!”

阿依古麗頓了一頓,微微一嘆,接著道:“嗯,你心里有這么個人,姓著他的姓,已經(jīng)足夠了,不要再為這事受罪了。孩子,這不是心狠。這是媽媽的錯,不關(guān)你的事,你的爹爹……你爹爹是國師,是雪山神君潘笑夫。你要認他!媽媽求吉哥兒,你要認他!”

吳朗嘆道:“媽媽,我跟你說實話,這個老怪物,其實我挺喜歡的,只是……只是就覺得他不是我的父親。”

阿依古麗微微一笑,擦擦眼角,說道:“孩子,媽媽接著說。你倘若回到大明,從此之后,只怕世上再沒有立足的地方。當年吳大哥無論如何都不答應(yīng)加入白蓮教,就算后來到了神仙島,我們一家,也不是白蓮教徒。可官府不會信的,大明的官府很壞,你還記得吳大哥當年結(jié)交的譚廣將軍,差點兒害死我們一家么?”

吳朗點頭。老伙計曾多次提過這件舊事,吳朗童年記住的第一個仇人,便是譚廣。

阿依古麗道:“可汗待你又這么好,媽媽就算不懂,可知道好男兒志在四方,我們在大明已經(jīng)沒有家了,在這里有什么不好?吉哥兒當了貝勒,當了將軍……”

吳朗奇道:“當將軍?”

阿依古麗嘆道:“可汗讓你當貝勒,便是為了讓你替他打仗,他很快就要讓你當大將了。孩子,你記住媽媽的話,天下的好事,沒有白得的。人家給你一枚大錢,是想買你一條魚的?!?/p>

吳朗渾身一凜,不由得瞪大眼睛看著媽媽。

阿依古麗微微一笑:“其實媽媽并不傻,只不過,媽媽的命不在自己手里。從遇到……遇到主人的那一天起,媽媽的命就不在自己手里了。你看,你并不是你爹的親生兒子,媽媽不是忍了十八年沒說嗎?這十八年,憋得媽媽好難受。那一天,主人要殺自己的親生兒子時,我才說了這個秘密,他……吳大哥也是那時候聽到的。”

吳朗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阿依古麗道:“因此說來,媽媽這條命,又是你救下來的。你看看,當年我救了他的命,他想害死你爹,反而助你爹練成了神功。后來你爹到神仙島上找我們報仇,卻偏偏制住了丁驕陽那大惡人。否則,丁驕陽對吳大哥那么仇恨,只怕我們一家三口早就死了?!?/p>

吳朗回憶當日在島上的兇險之狀,不禁仍感后怕,心想世事變遷,雖看來似是無跡可循,實則冥冥之中,除了天意,還有人心在內(nèi)。

阿依古麗剪去一截燭芯,燭光將她的臉龐映得安詳而美麗。

吳朗忽然想起小時候,媽媽便這么坐在炕上給自己漫談,說往事,講道理,還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傳說。老伙計不善言談,自己愛說愛笑,其實大半源自母親。只不過隨著自己一天天長大,便以為媽媽只懂得洗衣做飯以及嘮嘮叨叨,然而此時此刻,卻分明從她的雙瞳里看到了智慧與見識。

阿依古麗的話語還在繼續(xù):“前些日子我不能說話不能動彈,可心里老是想這些事,后來我終于明白了,吉哥兒,這些福分,都是你帶來的。媽媽給你起的這名兒,一點都沒有錯。孩子,你去做貝勒!一定要去!”

阿依古麗伸出手來,拍拍兒子的臉頰,回身拿起蠟燭,笑道:“好好睡覺!明天,我的吉哥兒便是貝勒爺了!”

吳朗當夜睡得很安心。連日來不解的種種困惑仿佛一下子煙消云散。他本來就是個心大的人,久違的笑容又回到睡夢之中。

第二日一早,吳朗穿戴停當,在竇老四等侍護親兵簇擁下,來到可汗大衙門前廣場。但見旌旗招展,四列將士如云,廣場上架起木臺,鋪了地毯?;侍珮O迎上前來,與吳朗攜手步入場中,與代善、莽古爾泰、阿敏等貝勒并列而立。

吳朗身形高大,便在眾貝勒中也顯得不同凡響,許多目光向他遞將過來。

皇太極道:“智勇貝勒風(fēng)采過人,咱們女真人最佩服有勇有謀的美男子,大伙兒都看你?!?/p>

吳朗左右一瞧,果然如此,笑道:“早知道有人看我,我頭上插朵花就好啦?!?/p>

代善、莽古爾泰等均大笑。貝勒之爵,努爾哈赤向來不外封,卻執(zhí)意封吳朗貝勒爵位,雖說他當日救駕立了大功,實不得諸位子侄之心。此時聽他一語,人人都覺得這位新進貝勒甚是乖巧可愛,不由得忌警之意稍減。

尤其是皇太極,只比吳朗大一歲,兩人交談之下,頗感相投?;侍珮O忽然低聲道:“智勇貝勒,等大典之后,你我結(jié)拜為兄弟,可好?”

當日皇太極勇敢果斷,吳朗很是欽佩,聽他提出此議,當真是正中下懷,笑道:“好?。』市中宰由约绷诵?,其實再等一時三刻,兄弟便要先提了!”

皇太極微微一怔,低聲笑道:“好兄弟不分彼此,再說了,我最能搶好事,這是出了名的!”

吳朗聽他言語有趣,心中甚歡,懇聲道:“有好事誰先提起,都是一樣?!眱扇司且恍ΓX惺惺相惜,莫逆于心。

到得正時,只聽樂聲止歇,廣場上唯余輕輕的風(fēng)聲。人心間的潮頭不知怎么便洶涌澎湃起來,目光全聚集在那并不奢華的木臺上。過了好久,一陣號角聲響起,一隊紅衣金甲衛(wèi)士手執(zhí)大纛、金吾、長戟、華蓋登場,分列木臺兩側(cè)。一名執(zhí)禮官以高聲宣禮,另一名便以漢語宣道:“見駕!”

四周親兵、衛(wèi)士大聲道:“見駕!”數(shù)千人發(fā)聲,整齊如一,聲音十分雄壯。眾參儀王公大臣、將軍一齊下拜。只見努爾哈赤與國師攜手從南側(cè)角門走出,慢慢登上木臺,努爾哈赤坐于正中龍椅之上,國師側(cè)坐在左首虎皮大椅上。

努爾哈赤揮手道:“眾將士請起?!眻?zhí)禮官高聲報出。

眾大臣、將領(lǐng)一齊起身肅立。

努爾哈赤離坐而起,向前兩步,環(huán)顧場中。只見冬末的陽光溫暖而清新,照見旌旗微飄、甲胄如積、健兒列布,肱股臂膀,盡皆凝立待命,縱橫豪邁之情油然而生,大聲道:“本座奉天承運,應(yīng)我女真萬民請求,于今日詔告天下,建國大金!年號天命!”

眾人高聲山呼:“大金!大金!天命!天命!可汗萬歲!”再拜可汗,禮成起身。

努爾哈赤雄顧四周,朗聲說道:“本座自二十八年前起兵,征戰(zhàn)無數(shù),將我女真逐步一統(tǒng),除了葉赫、烏拉二部,我女真人盡歸大金,而今率民四百萬,疆土上萬里?!彼椴蛔越麖堥_雙臂,“大金于今日建國,開創(chuàng)萬年基業(yè)!”

努爾哈赤威風(fēng)凜凜,字字如巨石重炮,激得眾臣將熱血沸騰,無不歡呼。努爾哈赤心中激動,熱淚盈眶,揮手示意,待眾人呼聲止歇,說道:“想當年,我女真人就像一盤散沙,住山洞寒帳,吃草根樹皮,互相攻伐,人丁稀落,受盡契丹、蒙古、大明欺凌。如今,我女真健兒緊緊攥成一個拳頭,天下無敵之日已為時不遠!”

眾將士大呼道:“天下無敵!天下無敵!”

吳朗見臺上的這位大金可汗長手長腳,皮膚略黑,皺紋深刻,忽然間只感壯懷激烈:努爾哈赤,才是天下第一等的英雄。這位自出生來便幾乎誰都瞧不大上的海島少年,似乎一瞬間明白了何謂真正的“大丈夫”:他剛剛誅殺了自己的兒子,接著便開元建國,又想跨馬揚刀馳騁疆場。吳朗忽然覺得自己看到了努爾哈赤心中的那副圖畫,而自己呢?他忽然吃了一驚,莫非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想要什么,糊里糊涂就跟著別人走了嗎?

努爾哈赤感慨萬千,卻強自抑住,慨聲道:“今日大金之成,首推第一功臣,便是我們大金的國師雪山神君。無雪山神君,便無今日努爾哈赤,便無今日大金雄姿!”

眾將士高呼:“可汗萬歲!國師千歲!”

潘笑夫起身抱拳四周致謝,金銀面具閃著的光芒冷硬而神秘。

吳朗肚里說道:老怪物,老怪物!人人覺得他可怕,誰知道他其實也很可憐!他雖是武林魔頭,卻待我很好,跟世上別的父親沒有任何兩樣!轉(zhuǎn)念便想到自己一天天接受了這個事實,從此再難容于中原武林。不獨是老伙計、譚師伯、雷彤、關(guān)若飛,只怕教主、老師父、陸婷夫婦,也不會再待見自己。不由得驕傲之外,復(fù)感恥辱,看看自己身上的大金戰(zhàn)袍,當真是百味俱陳,難以自已。

努爾哈赤與雪山老怪退回座椅。努爾哈赤面對場中,左手一伸,一名司禮官遞上一沓藍皮文帖。努爾哈赤打開看了一看,點頭遞回,那司禮官躬身接過,高聲宣道:“大金恭敬睿智汗詔書——代善、莽古爾泰、阿敏、皇太極、吳朗、扈爾漢、費英東、揚古揚為貝勒旗主,率統(tǒng)八旗,共襄大業(yè)!”

吳朗也沒料到努爾哈赤封自己為貝勒之外,更任命為一旗之主。他來到赫圖阿拉已經(jīng)數(shù)月,耳聞目睹,深知旗主權(quán)勢極大,一時間說不上是驚是喜,竟回不過神來。

耳畔只聽那司禮官宣讀八旗主封號,什么光啟仁孝貝勒、聰明毅德貝勒等等,自己是智勇英武貝勒?;侍珮O為正白旗旗主,他是鑲黃旗旗主。

吳朗沒有聽得十分明白,心想老怪物真是本領(lǐng)通天,竟給他謀到旗主這樣一等一的尊位。他卻不知,此時潘笑夫也是意外至極,對努爾哈赤道:“國主,我兒封為貝勒,已是無上隆恩,任為旗主,大大不可,大大不可!”

努爾哈赤笑道:“國師必是以為本座是看在國師金面上,才任用吳朗,是不是?”

潘笑夫奇道:“莫非不是?”

努爾哈赤搖頭笑道:“自然不是。吳朗忠勇智慧,出類拔萃,本座得此旗主,當真是大金之福。國師乃大金之盾,豈可有此佳兒卻不愿為國所用?”

潘笑夫呆了一呆,知道推托不了,拱手道:“國主英明?!?/p>

努爾哈赤微微一笑。

稍頃,那司禮官宣封完畢,八名受封旗主上臺前拜謁可汗與國師。努爾哈赤峻顏溫語,勉勵獎掖。而后率八旗旗主登上祭臺,祈禱上天,庇佑大金,從此風(fēng)調(diào)雨順,人強馬壯,大業(yè)早成。

吳朗當年在神仙島也曾參拜佛母,隨著祭拜上蒼,當時只覺得好玩有趣,毫無虔誠之意,此時身為一旗之主,隨努爾哈赤祭天,卻領(lǐng)悟到此中深意,心道:老話說窮靠富,富靠天,皇帝老子靠江山,當真是一點也不錯。今天可汗在這里祭天,明天敵人便要血流成河了。那位蘇勒格格,當真被我害得不淺。天,說到底無非是人心罷了。

告天既畢,廣場上歡呼一片,高頌大金萬年江山,而后廣場上便演起各種舞戲陣法。

努爾哈赤賜下酒宴,眾貝勒、臺吉、將領(lǐng)痛飲美酒,算是禮成。宴后努爾哈赤與國師召見八旗旗主入殿,努爾哈赤說道:“你們八人,便是我大金八根擎天巨柱。衙門外的八座大柱子你們都見了吧?一柱塌陷,天缺一角!你們八人,都是我的子侄。不僅是我的臂膀,更是我的心肝。都明白嗎?”

八旗旗主無不動容,齊聲道:“明白!”

吳朗心中閃過一念,忽然變得雪亮:他這就是攥緊拳頭了,接下來必定是要一拳狠狠打出去。

只聽努爾哈赤目光在眾人面上緩緩掃過,忽然沉聲道:“眾旗主聽令!”

八旗旗主一齊翻身單膝跪地,肅容聽命。

努爾哈赤道:“明日集結(jié)八旗精兵兩萬,攻打葉赫部!”

他這命令突如其來,除了吳朗這位新任旗主已有預(yù)料,其余眾旗主也人人驚愕:今日剛剛建國,怎么明天便要出兵?

努爾哈赤微微一笑:“本座想收服葉赫部,由來已久。只不過葉赫部最為強大,假如過早動手,就算將他拿下,也要大傷元氣。國師有言:時機不到,不是明智之舉。何況出師無名,不得人心。本座一直隱忍不發(fā),卻不料葉赫部這回自己作死,居然派刺客行刺國師。”

吳朗心中愈發(fā)明白,忍不住想要大笑。

只聽努爾哈赤恨恨道:“你們都知道,國師是我們大金之重器,葉赫部東西二城主竟如此猖狂,遣派賊女前來行刺,本座豈能容他?彼等必以為大金初建,不會立即發(fā)兵征討,何況此時正是冬春之交,葉赫部揚古努、清佳努必定不加防備。我們明日出兵,三日之內(nèi),兵至葉赫東城!”

眾貝勒齊聲道:“嗻!”

吳朗卻沒有喊這一聲“嗻”,他只覺得沒來由的心慌意亂,昨日起想像的當了貝勒之后的種種風(fēng)光一剎那煙消云散,顯露出另一番景象:自已這個貝勒是褚英、舒爾哈齊的人頭所換來的,他想當這個貝勒,從此之后,便要說著外族的話,跪拜這位女真皇帝。自己千里迢迢來到遼東,只不過是為了見媽媽一面,豈是來當這個莫名其妙的貝勒的?他耳邊忽然響起唐賽兒的話:“只盼你好自為之,不要認賊作父!”不自禁脊背生芒,剎那出了一身冷汗。

吳朗向雪山老怪看了一眼,頓時明白了努爾哈赤的借口:就算沒有千手觀音與蘇勒格格這回事,努爾哈赤也一樣向葉赫部出兵。此人想的是江山,是天下,誰擋著他的步子,他手中的劍就要揮向誰。多日來的心頭迷霧豁然撕開了一道口子,明澈清晰。腦海中百念俱歸,臉上反而微顯呆滯。

只聽努爾哈赤道:“吳朗,本座要送你一樣?xùn)|西?!?/p>

吳朗一驚抬頭,卻見努爾哈赤解開腰間的佩劍,笑道:“這柄天威劍,你已借用過兩次。有道是再一再二不再三,本座豈能如此小氣?此劍便贈給我的智勇貝勒。明日出兵,由你隨皇太極作這先鋒將軍。”

皇太極早見識過吳朗勇猛機智,聽努爾哈赤如此安排,心下大喜,說道:“兒臣恭領(lǐng)汗父之命。”

眾貝勒深知這柄天威佩劍已跟隨努爾哈赤三十年,被汗父視為珍愛之物,此時竟會賜給吳朗,不由得人人驚訝。

吳朗反而毫不意外:媽媽說的一點兒也不錯,他果然讓我當將軍,賜給我寶劍。天下的好事,沒有白得的。他給我的,正是一枚大錢,要買我這條魚。

吳朗伸手接過天威劍,鏘的一聲,拉出半尺,但見劍鋒寒光凜凜,砭人肌膚,不由得心頭沉下去:這把劍貌似給了我,其實劍柄還是抓在他自己手里。他只不過是要我拿著這把劍去殺人,殺那個蘇勒格格,殺千手觀音,還有我根本沒見過的葉赫部兩位城主??偠灾?,誰擋著他,他便會命我殺向誰。

忽然之間,吳朗心中豪情頓生,笑道:“我已使了這劍兩回,卻是頭一次仔細看清它的模樣??珊梗芯湓捨乙恢睕]說,我說了之后,你愿意收回這把劍,我一點也不會不舍得?!?/p>

他這話突如其來,不再稱可汗,而以“你我”之稱,別說努爾哈赤,就連雪山老怪也吃了一驚,巍巍站了起來。

努爾哈赤神情詫異,語聲微顫:“請講?!?/p>

吳朗朗聲道:“我原本可以瞞你,只是良心不安。吳朗自幼在中原長大,只因家里出了變故,才來到大金。這些日子來,雖然可汗待我很好,還封我做了貝勒,可總是覺得天天飄飄忽忽的,當真是一點也不快樂。今日我才知道,我根本不愿意打仗??珊拐埵栈靥焱Γ摇摇彼髁伺瑺柟嘁环靡?,也略感歉疚,卻毫不遲疑地道,“我還有許多事要辦,不能領(lǐng)兵打仗??珊沟亩鞯拢荒芤院笤賵罅??!笔談厍?,雙手奉還。

努爾哈赤目瞪口呆,接著勃然大怒。自起兵以來,有誰當面頂撞過他?有誰膽敢拂逆他的一番心意,拒收他的賞賜?剛剛送出的天威劍橫在眼前,這柄象征著權(quán)力與威武的寶劍,此刻竟顯得這般荒唐鄙陋。

其余七名貝勒一齊緊張起來,屏住呼吸。

吳朗此時武功已臻于大成,雖是眼光未看,但身心守一,努爾哈赤臉上一絲肌肉顫動、呼吸的些微變化、心跳的些許快慢,他無不體察入微。先天形意功自然運動,全身上下真氣密布,只要努爾哈赤有一點異動,他便會自然應(yīng)對。

潘笑夫沉聲道:“吳朗,你怎可如此大膽?趕快向可汗請罪!”雪山老怪自從得此佳兒,一直對他言聽計從,但眼下情形,卻是又驚又怒,他深知努爾哈赤為人,心中念頭電轉(zhuǎn):我兒這話一出口,只怕我們父子要葬身在此。孩子啊,你到底年幼,怎么如此不懂深淺?

吳朗單膝跪地,說道:“請可汗原諒。請可汗收回寶劍,賜給在下一駕馬車就行啦。我媽媽總想回她的故鄉(xiāng)去,還請可汗成全?!?/p>

努爾哈赤慢慢伸出手來,拿回天威劍,退后一步,神情忽陰忽晴,吳朗一動不動,靜待回言。努爾哈赤撫摸劍身,良久嘆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強。你去吧!”話雖如此,卻畢竟太愛吳朗之才,由他自去,實是大違心意,一時竟神思恍惚,身子微微一晃。

吳朗心中也十分感動,但知此時只要稍有動搖,此后必定越陷越深,起身道:“多謝?!蓖顺龃笱瞄T,只見外面天朗氣清,多日來抑郁之感頓時一掃而空。

竇老四迎上來,嘻嘻笑道:“貝勒爺……”

吳朗笑道:“老四哥,我不是貝勒了?!?/p>

竇老四愕然,忍不住揪揪耳朵:“貝勒爺說什么?”

吳朗對他一笑,拍拍他肩膀,大步便走。

竇老四跑步追到,急問:“少爺,你剛才說什么?可汗明明封你當了貝勒,怎么說話不算話兒?”

吳朗腳步不停:“是我說話不算話。竇老四,你不用跟來了,你這親兵隊長,罷了官兒啦?!蹦_下加快,奔回住所。

竇老四驚愕在當場,自語道:“到底是怎么了?”

吳朗前腳進屋,雪山老怪后腳便到。阿依古麗迎出來,見到雪山老怪,便要下拜。

雪山老怪揮揮手,身子一閃,站在吳朗面前,沉聲道:“你……你怎么如此……如此……”

吳朗笑道:“你想說我如此不識抬舉對不對?”

雪山老怪搖頭道:“不是。我想說我兒大智大慧,識得進退?!?/p>

吳朗當真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微微一怔,笑道:“真的?”

雪山老怪嘆道:“真心實意。只不過,老夫卻有一點生氣,不知能不能說?”

吳朗動容點頭道:“能。”

雪山老怪道:“我怪你不夠朋友。便是你不認我當?shù)勺鰝€朋友,總是能夠吧?但你遇到這種大事,事先卻不跟我有一句話,讓老夫措手不及。”

吳朗呆了一呆,輕聲道:“惹下麻煩了嗎?”

雪山老怪點點頭,嘆道:“努爾哈赤是什么樣的人,老夫再清楚沒有了。他自然知道只要少爺一走,老夫便沒心思再居于遼東,我只盼咱們能平平安安離開此地?!?/p>

吳朗倒吸一口冷氣:“你也要走么?”

雪山老怪苦笑道:“這話不嫌有些晚么?”

吳朗道:“會有這么厲害么?”

雪山老怪笑嘆:“沒有這么厲害,他就不是努爾哈赤?!?/p>

當日吳朗初見努爾哈赤,便曾將他一把擒住作為要挾,第二次見他,他又落在褚英手中。雖知這位女真國主一向戰(zhàn)功赫赫,所向無敵,但單論武功,實是不足為懼。此時聽雪山老怪說的鄭重,不由得心下一凜:“那怎么辦?”

雪山老怪微一沉吟,說道:“即刻便走?!?/p>

阿依古麗聽出事情大約,驚得臉色發(fā)白,向吳朗道:“怎么,你……你……你沒答應(yīng)可汗……”吳朗搖了搖頭。

阿依古麗急道:“你這孩子!你一向聰明,怎么說傻便傻了?”

雪山老怪審時度勢,暗道:倘若沒有這個女人累贅,縱使國主有千軍萬馬,又豈能困住我們父子?他對阿依古麗實已痛恨到家,聽她竟敢指謫吳朗,不禁殺機頓起。他武功隨心所欲,披風(fēng)微動,雙掌已真力充盈。

吳朗頓時察覺,眼中精光一閃。

雪山老怪打了個寒噤,忽聽得門口腳步聲響,聽著是來了一隊兵士。

吳朗臉色一變,低聲道:“來得這么快?”

雪山老怪呵呵一笑:“努爾哈赤用兵,當真是世間第一。你們快點來,我先出去看看?!遍W身而出。

吳朗三兩下除去那件貝勒官服,將隱身衣套上。阿依古麗臉色青白,隨吳朗戰(zhàn)戰(zhàn)兢兢出屋。

吳朗心頭火起,已下了決心:努爾哈赤突然便翻臉,莫非已將本少爺視作他的囊中之物?今日倘若敢有阻攔,不是魚死,便是網(wǎng)破。他向來知道魚死網(wǎng)破最是不明智之舉,但這一刻知道舍死沒有第二條出路,大步走出院門。

他一眼便看明白了周遭情形,渾身的怒氣頓時泄了,不由得又是感動,又是心酸,更復(fù)慚愧。

卻見門口停了一輛又寬又大的四驂馬車,一隊衛(wèi)士肅立在側(cè)。努爾哈赤正與潘笑夫執(zhí)手而語,眾位貝勒恭恭敬敬拱手侍立。

努爾哈赤一見吳朗,伸手相迎,左手握住國師手掌,右手拉著吳朗,嘆道:“賢侄即將遠行,本座如割心肝。吳朗賢侄,本座與你一見如故,當真喜愛至極。可惜我大金地處偏遠,窮山惡水,難留大鵬筑巢。本座……本座……”喉頭如堵,竟而說不下去。

吳朗雖知努爾哈赤對自己所以如此愛惜,多半緣于雪山老怪,也不由得大是感動,心想先前老怪物猜忌努爾哈赤會忽下狠手,卻是過于謹慎小器了,此人光明磊落,哪里會效仿小人之舉?懇聲道:“可汗一片誠心,小侄并非草木,豈能不知?可是小侄散漫慣了,只想流浪江湖,實在當不起可汗高看。請可汗原諒!”翻身下拜。

努爾哈赤趕緊拉他起來,嘆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強。賢侄人中龍鳳,便是走到何處,也必定大有作為!”

吳朗心中一驚:他這是試探我。笑道:“說不定小侄辦完了一點小事,還要到可汗這里討口飯吃。唉,除了可汗,小侄便想吃杯酒,都沒人給過?!?/p>

努爾哈赤哈哈大笑,說道:“我給!我給!賢侄,本座思慮再三,你這貝勒爵位,不能收回。只不過封號可得改改,今后你便叫逆天貝勒,可好?”

吳朗奇道:“逆天貝勒?”

努爾哈赤道:“你一再得罪本座,卻不是逆天嗎?我本打算設(shè)宴相送,可知國師、賢侄已信不過本座,那也不必婆婆媽媽。去吧,去吧!”在吳朗肩頭上重重一拍,哈哈大笑,轉(zhuǎn)身走開。

代善、莽古爾泰、阿敏、皇太極、扈爾漢等人一一上前,請國師一家三口登上馬車,抱拳躬身相送。潘笑夫探身出來,向努爾哈赤抱拳為禮。

車夫轉(zhuǎn)過身來,笑道:“國師、吳賢弟,可以啟程了么?”

潘笑夫與吳朗見那車夫竟是方如圓,都吃了一驚,心想努爾哈赤竟派他為自己一家充當車夫,這番深情厚誼,著實令人感動。

潘笑夫道:“方將軍,怎么好勞動你的大駕?”

方如圓微微一笑,說道:“實不相瞞,國師要走,在下著實舍不得,非得親送您老人家一程不可。”

潘笑夫正要說話,卻見方如圓一拉車轅上的一枚鐵環(huán),車廂咣啷啷一陣大響,方如圓哈哈大笑。

潘笑夫、吳朗大驚,一時不知有何變故。吳朗道:“怎么了?”

潘笑夫叫道:“中計啦!”伸手去拉車門,卻哪里動得了分毫?他心口一沉,氣運右掌,猛力拍出。卻聽當?shù)囊宦暰揄?,車廂門木板開裂了一片,里面竟露出一根鋼條,粗如兒臂。

潘笑夫喝道:“努爾哈赤!”再發(fā)兩掌。他掌力之威,天下第一,只聽車廂板皮喀喇喇四分五裂,顯出其中的骨架來,只見粗鋼條縱橫交錯,合成一個大鐵籠。外面刀槍挺立,將鐵籠牢牢圍住。

吳朗又驚又怒,掀開車底板上的織毯,不由得更加心涼,卻是入手冰冷堅硬,竟是整塊鋼板鑄成。

第五章 只約今世

月凝風(fēng)歇,一片多情夜?;倦m蕭森,知是濃妝艷抹,謝卻。輕歌一闋,與小蟲蜇蜇。千秋不過片刻,剎那了斷寂寞。都說色即空,誰解空亦色?爭搶一番,也不過滿手油,一臉血。何不同飲星露,醉此心口無遮。心口無遮,卻也無須說。

潘笑夫又驚又怒,沉聲道:“努爾哈赤,過來見我!”

方如圓喝道:“大膽老怪,你已身陷絕境,還敢放肆!”

潘笑夫再發(fā)數(shù)掌,只聽得咣咣巨響,鐵籠震動。奈何根根鋼條都粗大堅實,饒是他武功天下第一,卻也沒動得了此物分毫。那四匹拉車的馬受驚之下,嘶鳴起來。潘笑夫怒不可遏,連連大喝:“努爾哈赤,過來見我!過來見我!”

努爾哈赤當真走近,向潘笑夫抱拳道:“國師有何指教?”

潘笑夫不由得一呆,接著便悲從心起,沉聲道:“國主,縱使老夫與我兒自去,至于如此么?”

努爾哈赤嘆道:“利劍藏深山,終究落敵手。國師與賢侄若是不為大金所用,必成我大金禍患。國師應(yīng)當深知其中的道理,無須本座多言。”

潘笑夫大聲喘息,頹然道:“你要怎樣?”

努爾哈赤望了他一眼,似有些不忍,然而接著深吸一口氣,并不寬廣的胸膛挺起了一些,沉聲道:“這駕鐵車已經(jīng)備了好幾年啦,本來本座盼望最好永遠也別派上用場。但既然已經(jīng)用了,那就開弓沒有回頭箭。國師曾教誨本座,殺人須頭落,斬草須除根。本座深信不疑,國師還要問嗎?”

潘笑夫愕然慘笑,點頭道:“不錯不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努爾哈赤,你天縱英才,老夫遇到你,明知不可深陷,卻難以自拔。老夫已盡力輔佐于你,使你有今日成就,開一國之新,成一代偉業(yè)。你好幾回說要跟老夫共享天下,便是暗中備下這等惡毒的鐵車,讓老夫享用這樣的天下么?”

努爾哈赤長嘆一聲:“國師怎么還不明白?本座正是因為太在乎國師,才必須殺了國師?!?/p>

潘笑夫仰天大笑:“努爾哈赤,你覬覦大明江山,由來已久。沒有老夫,你豈得成功?殺我容易,只怕今后悔之晚矣?!?/p>

努爾哈赤點頭:“國師神機妙算,文韜武略,本座佩服至極,本是大金國一面堅盾。然而賢侄太過戀舊,連你這個父親都不認,將來不但不為我所用,還勢必為大明效力。國師,你我都是聰明人,多言也是無益……”揮了揮手,眾執(zhí)戟衛(wèi)士圍上前來,只待一聲令下,便將鐵車中三人亂矛戳死。

吳朗心中又怒又悲,連累父母如此,更是后悔不迭,只肚中大叫:老天,對也罷,錯也罷,我總算跟自己的親生父母死在一起了!忽然之間,他見潘笑夫不住點頭,呼吸急促,身上衣袍頓時鼓起。吳朗一扯媽媽衣袖,打個眼色。阿依古麗驚愕之下,醒悟過來,急忙掩住雙耳。

只見潘笑夫猛然揭去面具,張開口唇。努爾哈赤身形一晃,幾名衛(wèi)士一齊搶上圍起護住國主。數(shù)十名近前衛(wèi)士無不搖搖倒地,更甚者口鼻出血,扔了武器,抱著頭狂蹦亂跳。那四匹駕驂駿馬齊聲悲鳴,頹然伏地。

方如圓離鐵車最近,他雖知雪山老怪武功通神,卻是不知道他的裂天吼竟是這等威猛霸道,猛然間雙耳劇痛,轉(zhuǎn)身跑了兩步,一頭栽倒。一眾遠些的衛(wèi)士驚慌呼叫,當真是裂天一吼,無人能當。

努爾哈赤雖經(jīng)護衛(wèi)遮擋,卻也頭痛欲裂,急忙遠遁。眾貝勒、將領(lǐng)急忙搶上護駕。努爾哈赤叫道:“放火箭,燒死他們!燒死他們!”代善立即傳令,弓箭手急步奔到。

吳朗眼睜睜看見敵人在箭上蘸油點火,心中悲痛至極,他深知老怪物這裂天吼乃是拼死之技,運用之后,便內(nèi)力竭盡,自己三人仍是難逃絕路,不由叫道:“老怪物,你做錯的,這一回都還清了,我叫你一聲爹,咱們死后,再相認吧!”

雪山老怪丑陋的臉上一瞬間騰起大歡喜,血紅的雙目竟是一片深情。他輕輕推開吳朗,搖頭道:“我兒不能死!”突然之間,只聽他身上骨節(jié)根根爆響,頭臉、脖頸、雙手騰起一片奇異的紅色,身上灼熱逼人,衣袍冒出青煙。眾人無不驚呆,連代善也張大嘴巴,不知如何是好。

驀然雪山老怪仰天大叫:“一佛升天,二佛出世!”雙掌推出。只聽鐵車一聲大響,震耳欲聾,數(shù)根鋼條竟被震斷。雪山老怪雙手攀住鋼條,咯咯聲中,硬生生拉開一道半尺余寬的口子。

吳朗又驚又喜,叫道:“老怪物!老爹!”

那鋼條十分堅韌,雪山老怪雙手不敢絲毫放松,臂骨咯咯作響,出聲已很艱難:“我兒……快走!”

吳朗雙手伸出,接過鋼條。他雖天生神力,又連逢奇遇,功力極強,但力氣迭加到鋼條上,仍不過是讓裂縫又大了一二分而已。悲急之下,不由得淚花盈眶,叫道:“你走,你先走!”

雪山老怪微微搖頭,罵道:“蠢物,莫爭!”

“蠢物”一詞,是他罵吳土焙時的專用名稱。吳朗只感百味交集,搖頭道:“你走,你走!”突然之間,嗖的一聲,一支火箭射到。

吳朗回手拔打,箭矢擋了開去,但微一分力,雪山老怪卻也吃不住鋼條回彈之力,當?shù)囊宦?,裂縫竟又合攏。吳朗急忙回手獨力拉分,鋼條只微微一動,焉能分開?阿依古麗嚇得不敢哭出聲來,絕望之下,有如呆傻。

雪山老怪大喝一聲,雙手猛拉,鋼條再裂。只是他此時勇力已竭,知道眨眼之間,便支撐不住,當下一頭鉆入。鋼條回彈,牢牢卡住他丑怪如頑石的腦袋上,饒是他有神功護體,卻也難以禁受,痛得一聲大叫,嘶聲道:“我兒,鉆出去!”

吳朗知此時多說無益,當即從潘笑夫胸前擠入裂隙。只見火箭滿眼,向車籠中猛射過來,吳朗一邊拔打亂箭,一邊盡力向外擠出。他身形高大,出籠極為不便,好在雪山老怪頭顱極大,支撐開的裂隙半尺有余,吳朗用力呼氣,以使胸腹縮小,終于一下擠了出去。他甫得自由,回頭一看,鐵籠中火箭凌亂,媽媽右腿中了一箭,躲在老怪物身后。老怪物神功了得,箭鏃未奈其何,只是箭矢帶火,將他衣襟引燃,烈焰翻卷。

吳朗回身欲加解救,右肩胛一撞,中了一箭。他大驚之下,接著一喜,卻是這件隱身寶衣,竟是刀槍不入。吳朗正絕望之時,忽然發(fā)現(xiàn)寶衣居然另有妙用,不由得精神一振,雙手攀住鐵籠,大喝一聲,奮力向外一掀。然而一掀之后,鋼條便即回彈,雪山老怪痛得臉孔扭成一團,艱聲道:“蠢材,快走!”

吳朗此時已對他父子連心,不自禁心如刀絞,嘶聲大呼:“努爾哈赤,納命來!”雙掌翻舞,向努爾哈赤沖去。數(shù)名衛(wèi)士急忙護駕,吳朗伸手接住一根長矛,神力到處,那持矛的親兵被他挑得翻起兩丈多高,斜飛而去,撞進弓箭手中。

吳朗長矛在手,更向前沖,見人便挑,但聽慘叫連連,十數(shù)名親兵中矛倒地。此時人聲大嘩,在場的貝勒將領(lǐng),有的掩護努爾哈赤遠離,有的指揮親兵左沖右突,向他兜到。吳朗早紅了眼睛,仗著寶衣奇能,挨上刀槍只是一撞一痛而已,他肌肉堅實,內(nèi)力洶涌,更兼情緒激烈,絲毫不懼,一路殺進,手中不知更換了幾桿長矛幾柄快刀,大步不停,竟離努爾哈赤越來越近。

有道是“一人拼命,十人不敵”,何況吳朗本就勇力無比,傷了十數(shù)條人命之后,眾親兵無不膽戰(zhàn)心驚,素來以“有進無退”聞名的女真勇士,卻無人敢捋其鋒,假意阻擋,見他臨近,便即避開。只不過親兵實在是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一層層涌到。吳朗眼瞅努爾哈赤的金絲盔帽在人群中跳動,離了不過七八丈,突然神智回心,手指巧控,隱身寶衣變得紅黃斑駁,與金甲紅衣衛(wèi)士難以分辨。腳下一掠,沖入人群,塵土飛揚之中,頓時消失不見。眾人又驚又惑,只聽得慘叫連連,不時有衛(wèi)士中刀倒地,一團迷色忽顯忽隱,嚇得人人自危,不明所以。

這隱身寶衣妙用非同尋常,親兵雖有數(shù)百人,可也被他連連突破,雖只有吳朗一人之力,卻令護駕親兵風(fēng)聲鶴唳。

皇太極正隨莽古爾泰等護擁努爾哈赤逃奔,回頭見此奇事,不禁茫然失措,急叫:“護駕!護駕!擋住,擋?。 ?/p>

驀地里吳朗蹤影消失,他剛剛一呆,忽聽耳畔一人厲聲笑道:“義兄,你好??!”一名親兵倒地,閃出一團金紅亂眼的人影,正是吳朗。

這等混亂場面說來話長,當時卻是電光石火,瞬息萬變。從吳朗逃出鐵籠到搶近皇太極,不過喘幾口氣的工夫,皇太極一聽吳朗聲音,立即舉刀向他的人影劈落。他手中的刀正是月邊,原來褚英被處決之后,努爾哈赤將此刀贈給了眾貝勒中功勞最大的皇太極。此刀鋒利異常,吳朗手中的刀不過是從親兵處搶來的,只聽嚓的一聲,被皇太極一刀削得只剩下刀柄。

皇太極得理不饒人,刷刷又是兩刀劈出。只聽吳朗哈哈一笑,皇太極眼前一花,接著后腰一緊,手上一麻,月邊已被吳朗搶去,反架在他脖頸上。努爾哈赤一驚回頭,駭然道:“賢侄小心,有話好說!”

吳朗大喝道:“誰敢上來,我便砍了皇太極的腦袋!”

皇太極只覺刀鋒泛寒,不禁毛發(fā)倒豎,叫道:“義弟,義弟!”

吳朗慘然長笑:“本少爺堂堂大丈夫,豈是你們這班禽獸宵小的賢侄、義弟?”眼光一瞥,卻見鐵籠中老怪與媽媽衣裳上都是火,悲不自勝,叫道,“努爾哈赤,我父母若死,你的狗崽子就莫想活了!”

努爾哈赤急令:“去滅火!”莽古爾泰大聲傳令,立即有親兵提水潑入鐵籠,只聽雪山老怪與阿依古麗慘叫呼痛,身上燒傷,一遇冷水,當真是痛不可當。

吳朗頭皮陣陣發(fā)麻,心中二念交戰(zhàn):是拼死殺了努爾哈赤,落個大家一起死,還是以皇太極為質(zhì),以求逃過性命?突然之間,耳邊響起君山寺那無名老僧的話語:‘從死地出,往生天去!便是努爾哈赤貴為一國之主,他的一條狗命焉能換我與父母的性命?老怪物與媽媽還有我自己的性命才是無價之寶,別人的命于我而言,都是一文不值!

當下叫道:“都閃開!”挾著皇太極一步步走回鐵籠之前,只見媽媽撲在鐵籠邊上,一頭秀發(fā)卷曲一層,臉上、手臂上灼傷多處,已然昏死。老怪物竟然神智清醒,雖臉皮被流箭灼傷,可也不比從前更難看多少,望著吳朗,又驚又喜,桀桀怪笑。

努爾哈赤急忖應(yīng)付之計,說道:“吳朗賢侄,你趕快放了八貝勒,本座答應(yīng)不跟你一家三口為難,自必好生相送,離開大金。”

吳朗怒道:“你放的屁怎么一點兒也不臭?”

雪山老怪笑道:“我兒說的是,可惜老夫聞了數(shù)十年,一直以為這畜生放屁還有些味道?!贝巳水斦嬗怖十惓?,腦袋被夾、身上燒傷,兀自甘當吳朗的捧角。

努爾哈赤道:“本座指天發(fā)誓便是?!?/p>

吳朗搖頭大笑:“這個屁要是你今天早上放,本少爺還勉強相信。要我現(xiàn)在相信,除非答應(yīng)我一件事?!?/p>

皇太極在眾貝勒中最為智謀,對努爾哈赤又極為孝道,努爾哈赤已有意封皇太極為嗣子,此時愛子被抵在利刃之下,不由得心中惶急,脫口道:“別說一件事,就算十件事,本座也答應(yīng)了。你說!”

吳朗森然道:“不用那么多,就只一件:你過來,換你兒子!”

努爾哈赤本以為他只會提出赦免三人,及預(yù)備馬匹等等,再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要命的條件,哪里敢答應(yīng)?

莽古爾泰喝道:“大膽反賊!”

皇太極道:“義弟,自古只有父債子償,豈能父受子累!事已至此,你一刀割下來便是,可汗是一國之君,豈能容你要挾?”

吳朗大叫:“老怪物就不會如此,他偏偏是子債父償,偏偏就是父受子累!你爹不如我爹,不如我爹!”情緒激動之下,手上不覺間一動,刀鋒一顫,皇太極脖子頓時多了一道血痕。就算這位八貝勒勇識過人,也不禁渾身一抖,襠間濡濕了一片。

努爾哈赤驚道:“不要殺皇兒!”

吳朗吸一口氣,鎮(zhèn)定情緒,厲聲道:“努爾哈赤,三件事,你聽仔細了!第一件事,趕緊放出我爹娘!”

雪山老怪大喜,忍痛笑道:“不錯不錯?!?/p>

努爾哈赤道:“準了!”手一揮,一旁走上一人,卻是方唯。原來這鐵車乃努爾哈赤授命方氏父子所制,旁人不知其中機關(guān)。方唯對潘笑夫恨之入骨,只想一劍將他刺死,卻哪里敢違抗可汗命令,上前將機關(guān)一撥一轉(zhuǎn),只一連串響聲之中,車籠門開啟。兩名武士撿起地上震斷的一根車轅,奮力將鋼條別開半分,潘笑夫腦袋得以解脫,移到籠門口,顫巍巍連滾連爬出了籠子,手剛一松,便險些跌倒。

努爾哈赤對潘笑夫最為恐懼,見他如此,不由稍松了口氣。

忽然之間,卻見潘笑夫雙手一伸,已將兩名武士擒住,手掌牢牢捏住二人后頸,身上微微顫動。二武士張口結(jié)舌,呼不出聲,但見臉色,顯是正經(jīng)受酷刑一般。片刻之間,潘笑夫身上似是浮濺出一層若有若無的輕塵,松開兩名武士,巍巍山岡似的身軀又挺直起來。兩名武士卻像是被抽了骨頭,跪癱在雪山老怪面前。

努爾哈赤失聲道:“國師這是什么功夫?”

雪山老怪鏗然笑道:“這叫神差大法,又叫喪魂障,從此之后,這兩人只聽老夫差遣,老夫不加施術(shù),這兩人便失魂落魄,狀如廢人?!?/p>

努爾哈赤驚懼之下,心想:幸虧許多年來,此人沒在自己身上施用如此邪術(shù),強自鎮(zhèn)定,干笑道:“好手法,好功夫!”

雪山老怪嘆道:“今日老夫才知,國主的神差大法,只比老夫高明千倍萬倍。老夫受喪魂障之困多年,悔之晚矣,悔之晚矣?!蹦钚姆?,二武士受控,從鐵籠中扶出阿依古麗。阿依古麗又驚又怕,腿上兀自帶著一箭桿,疼痛難忍,卻緊咬牙關(guān),一聲不吭。

吳朗知道片刻也不敢耽擱,又厲聲道:“第二件事,趕緊調(diào)一輛大車來。”

努爾哈赤點一點頭,莽古爾泰急忙傳令。片刻之間,一輛華麗大車便到。

雪山老怪催動大法,二武士拔出腰間大刀,嘩嘩啦啦,將車廂車篷,砍了個干凈,而后伏地跪倒。這神差大法妙用無雙,二武士心中明明又怒又悲,可身子全然不聽自己使喚。

雪山老怪扶住阿依古麗,笑道:“我兒,有道是尊老愛幼,老夫先上車啦?!蹦_踩一名武士后背,坐上車去,將阿依古麗也拉了上去。

吳朗押著皇太極也上了車去,獰笑道:“可汗,在下與八貝勒約定義結(jié)金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因此,這第三件事,便是請我這位義兄送我們一程。別人誰若是追來,我這位義兄便先我而死。不知這算不算失禮?”

努爾哈赤哭笑不得,說道:“皇兒,你莫要怕,他……他自會放你回來?!?/p>

皇太極顫聲道:“汗父保重!”

努爾哈赤不由淚下,叫道:“吳朗!倘若皇兒有半點閃失,本座管教你天上地下,無處可逃!”此人手握重兵,氣勢天成,這一喝之威,倒也令吳朗心下一凜。

可惜吳朗此子絕非受人恫嚇之輩,笑道:“妙極!不如我現(xiàn)下就殺了他,免得可汗天上地下的勞財傷命,豈不甚好?”

努爾哈赤道:“你……”憾然長嘆,心中一念竟孜孜難滅:此人狡悍勇力,無人能比。大金未得此將,當真是可惜至極。忽然極悔先前已將事做絕,今后收服吳朗,已永無途徑。

只聽吳朗冷笑道:“本來三件事都已辦到,在下不該再有非分之想??墒窍雭硐肴?,這事必須提出,免得讓可汗落下背信棄義的惡名。將天威劍送上來!”

努爾哈赤微微一怔,卻是毫不討價還價,伸手摘下佩劍,命一名侍衛(wèi)送上。吳朗接劍在手,吐了口氣,皺眉道:“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還有什么事沒辦好?本少爺可得想想。”

非是他故弄玄虛,實是此子深知此中深淺。倘若他擒了皇太極,便慌不失迭地要趕緊逃離,說不定便激得努爾哈赤豁出皇太極,下令眾將士蜂擁上前斬殺,一家三口仍是難逃性命。他接劍在手,已知皇太極在努爾哈赤心中實是貴重至極,決不是輕易便能舍棄。

眼見天色將黑,正要收篷,忽聽一人叫道:“少爺,還有一事,非說不可,非說不可!”

吳朗聞言又驚又喜,叫道:“竇老四,快來!”

卻見光影之中奔來十數(shù)人,除了竇家四霸,自然還有孫必怒、長江四虎、劉殼老、白千顏。這些雪山老怪收服的魔子妖孫,竟然一個不少,全都來到。

原來努爾哈赤發(fā)動計策,一面與方如圓等人前來施計擒拿國師一家,一面派一隊親兵將國師別院圍住,嚴禁其漢人黨羽出入。

孫必怒等人覺出事情不對,假裝不動聲色,卻悄悄派飛天蜘蛛劉殼老遁出探聽風(fēng)聲。劉殼老縮骨、繩遁絕技獨步武林,從女真親兵眼皮底下逃出,卻探到雪山神君中計被擒這樣一件驚天大事。他立即返回國師別院將消息報告孫天王,孫必怒等豈是善良之人,立即反客為主,將看管的親兵或是點了穴道或是綁了手腳,一窩蜂來到事發(fā)之地。

竇老四輕功最差,本來跑在最后,然而嗓門最大,因此聲音第一個傳到:“少爺,有一件事非說不可,那便是帶上我們!一個字:非帶不可!”

孫必怒是這群人中的老大,反而一句話不說,率眾護在馬車四周。努爾哈赤心中震怒,卻無計可施,只聽雪山老怪哈哈笑道:“國主,此一別不知何年何月相見,保重,保重!”

努爾哈赤道:“國師,早些放老八回來!”

吳朗哼道:“我們到了安全地程,自然放了他。難道還留著他白吃飯么?”

劉殼老一抖韁繩,大車轔轔啟程。

這一行人死地逃生,不敢停頓,出了赫圖阿拉,向西一路行進。跳澗虎范麻桿、竇老大負責(zé)斷后,來回刺探,努爾哈赤果然沒有派兵跟隨。

遼東之地,雖過了春節(jié),卻仍然大雪封路,吳朗見白千顏走得艱難,請她與葛紅刀上車,自己跳下車來。竇老四喜道:“少爺真是體諒人兒!一個字兒:服了,真服了!”

吳朗點了皇太極上肢穴道,命劉殼老用繩子拴住,讓他下車跟著走,苦笑道:“你我義結(jié)金蘭,還沒來得及行八拜之禮,不知是不是有福同享,但總算已經(jīng)有難同當,真是委屈你啦。”

皇太極笑得更苦:“好說,好說?!?/p>

雪山老怪呵呵笑道:“八貝勒,你們兄弟之中,老夫最瞧得上眼的,便是你啦。老夫斷定,你若是不意外身亡,將來接替可汗之位的,必定是你皇太極?!被侍珮O不接言。

雪山老怪嗡聲嗡氣道:“你會不會意外身亡?”

皇太極不敢不答,賠笑道:“這得看國師心情如何。”

雪山老怪笑道:“你得問問少爺心情如何,老夫做不了這個主?!?/p>

吳朗道:“老爹,沒有我這位義弟陪著,我們便出不了赫圖阿拉。殺了他,似乎不夠義氣?!?/p>

“老爹”二字傳進雪山老怪耳中,當真是受用無比,自己心里美滋滋的,非得嘲笑別人兩句才更舒服,點頭道:“對!對!冤有頭,債有主。是努爾哈赤對不住我們,將來我們必置他于死地!老八,國主死時,你就是可汗了,可得在功勞簿上重重記上我們父子一筆!”

皇太極敢怒不敢言,被劉殼老牽著跌跌撞撞跟著前行。

只聽北風(fēng)嗖嗖,刮得人骨縫生疼。阿依古麗臉面、手臂有燒傷,被冷風(fēng)刺得痛不可當,忍不住輕輕呻吟。雪山老怪皮糙肉厚,燒傷倒輕,然而一連施用“裂天吼”與“千佛神功”,內(nèi)力損傷極重,只不過性子堅忍,蜷臥在車板一角,有說有笑,絲毫不露痛苦。

走出三五十里,眾人都覺體乏,正遇一座孤零零的院落。女真人大都聚群而居,似這樣單獨為戶的十分少見,孫必怒道:“這必是獵戶人家。他媽的,肯定有上好的獸皮,咱們借來抵抵風(fēng)寒也是好的。”

雪山老怪道:“反正努爾哈赤一定派人跟蹤,我們跑與不跑,沒有什么分別,大伙都累了、餓了,到這戶人家找個地方歇歇吧?!?/p>

眾人折到地方,此時已交子時,那人家除了狗吠,靜悄悄的沒有人聲。孫必怒會說女真話,自告奮勇,率魏默先行一步敲門借宿。

吳朗囑道:“人家肯借便借,不要傷人!”

竇老大笑道:“少爺說得早,不然便難說啦?!?/p>

不一刻,二人回來,孫必怒道:“稟少爺,已借到一間屋子,請神君和少爺進去休息。”

眾人來到那戶人家,主人已點起燈籠,將眾人請進屋內(nèi)。一見之下,果然是獵戶人家,墻上地下,掛著、堆著許多獸皮山貨,吳朗扶攜母親先來到屋中安頓好,白千顏隨后攙著雪山老怪進來,都上了大炕。余人便都在地下將就著胡亂坐了歇歇腿腳。

這家主人四十多歲,領(lǐng)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兒子過來看了客人一回,拿來一只羊皮包,對孫必怒說道:“他們兩個被燒傷了,這是獾油,治燒傷最好使,快給他們兩個敷上?!?/p>

孫必怒向吳朗說了,吳朗大喜,便取了給媽媽敷用。

白千顏道:“這個活兒小女子拿手些兒,還是小女子來吧?!狈笏幹螅⒁拦披愄弁垂淮鬄闇p輕。葛紅刀擅治金創(chuàng),乘隙便取了阿依古麗的腿上的箭桿,上了藥粉,包扎好傷口。

雪山老怪盤腿坐在大炕一角,任由白千顏敷抹獾油,閉目運功,恢復(fù)內(nèi)力。

那主人甚是熱心,讓他老婆起來煮了肉粒米湯,給客人驅(qū)寒充饑。有道是“人落難時一碗粥,勝過平常十桌席”,群豪無不千恩萬謝,“借”獸皮改為“買”皮貨,第二日一早,群豪啟程時,已將獵戶家存了一個冬天的山貨購買一空。

雪山老怪經(jīng)一夜默運功法,內(nèi)力已恢復(fù)近兩成。一行人離開那獵戶家,繼續(xù)行進。

吳朗見老怪物精神頗健,心中稍慰,更感欽佩,不由贊嘆。

雪山老怪笑道:“我兒,不是你這老爹自夸,這千佛神功,當真是世上第一等功夫。再有十日,我便能恢復(fù)功力?!?/p>

吳朗贊道:“當真是了不起!”他心中對這位老爹已經(jīng)十分親近,見他言笑晏晏,似乎連相貌也變得比以前好看了許多。

雪山老怪道:“你莫忘了,老爹練這功夫時,傷了一千人的無辜性命。老爹以千人的天眼……”忽然間見到吳朗神色微變,急忙賠笑道,“我每每想起自己所作所為,便后悔至極。我倘若不是這等罪大惡極之人,便不會讓我兒遭受這么多痛苦折磨?!逼鸪跏沁`心之語,說到后來,卻當真心酸悲傷,長嘆一聲。

吳朗微微一笑,說道:“有過能改之,善莫大焉。老爹從今之后,只做好事,不做壞事,也便是了?!?/p>

雪山老怪眼神詫異,望著他點了點頭,忽大聲道:“你們都聽到了吧?從今之后,大家都須聽我兒的教誨,只做好事,不做壞事!”

眾人均笑,卻也怪腔怪調(diào)地答應(yīng)。

孫必怒笑道:“神君,那我馬面天王豈不成了馬面菩薩了?”

吳朗道:“你這模樣,當菩薩確實說不過去。但可以當怒目金剛。我說的只做好事,不做壞事,不是說不讓大家殺人放火,不讓大家坑蒙拐騙??稍蹅兾淞种腥?,要殺人就殺強惡之徒,不能欺負善良軟弱之輩。這便是做了好事啦?!?/p>

眾人大多不以為然,心想不欺負善良軟弱之人,那還叫什么長江四虎、竇家四霸?卻只得嘻嘻哈哈答應(yīng)。

竇老大道:“少爺,只怕以前我們這些人名聲太惡,突然莫明其妙做起好人來,人家不見得相信哪?!彼@話倒說到眾人心里去,一時都默默嘆氣。

白千顏偎在車上,照應(yīng)阿依古麗,忽然笑道:“好辦哪,以后要殺人害人的時候,咱們先問上一聲兒:‘喂,你是惡人還是好人?問明白了,就弄不錯了。”

眾人均笑,連連稱是。

尤其以竇老四最急于捧場:“一個字兒:絕了!”

吳朗哭笑不得,心想這些人亦正亦邪,善惡不分,要想讓他們改好,確實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只得慢慢下工夫了。

吳朗這里剛剛想明白這一樁,那邊劉殼老便先說出來:“稟神君、少爺,小的等務(wù)必棄惡從善,只不過這事不急。眼下倒有一件要緊的事,必得弄清楚了:前面有一群馬,咱們搶不搶?”原來他坐在車轅上趕車,已看見前面一片山坡上,數(shù)十匹馬正啃食雪地上的枯草。他繩技絕妙,套馬功夫,那是小菜一碟,當即手癢難熬,要弄幾匹馬來給大伙騎著。只是聽吳朗正說到要眾人“棄惡從善”,不敢擅專,急忙請示。

吳朗引頸一望,教條便也放松,笑道:“凡事從權(quán)。該搶不搶,也是不對?!?/p>

劉殼老精神抖擻道:“得令!”勒住大車,急掠而去。

范麻桿道:“劉大爺,還有我!”

竇老四武功稍差,弄馬卻是好手,叫一聲:“老二,老三,干活哪!”也飛步跟去。

不消片刻,劉殼老、竇家兄弟擒住數(shù)匹馬,大聲歡呼著策馬返回。這一下眾人都有了坐騎,還余著三匹馬空著,行路大為輕松。

行到中午時分,眾人在一片崖頭前歇息,竇家兄弟殺了一匹馬,分成大塊,生火烤熟,眾人分而食之,但覺香美異常。正在這里大快朵頤,卻聽群馬忽然一齊嘯鳴,連成一片,竟是十分悲愴。

吳朗奇道:“怎么回事?”

皇太極嘆道:“馬通人性。我們女真人就算要殺馬食肉,也得避開馬群,以免引得群馬悲傷。”

吳朗心中贊這法子不錯,點頭道:“不錯。咱們學(xué)學(xué)你們女真人的法子,殺你的時候,保證不讓你們一個同族看到?!?/p>

皇太極雖是少年英雄,聽了此言,卻也不禁面色大變,不敢接語。群豪哈哈大笑。

眾人吃飽之后,商議行止。但說來說去,竟都沒有主意。

雪山老怪道:“努爾哈赤料定我們一定會離開大金,投奔大明。哈哈,卻不知咱們這些人物,連大明也未必肯收留?!?/p>

吳朗見眾人郁郁,心想這班人物本來何等快活瀟灑,可一說到寄身之處,卻不免心里無依,不由得心間微酸,哈哈笑道:“老爹,咱們這些人物,怎么還用得著別人收留?走到哪里,咱們便是哪里的人物。天收留,地收留,有什么不好?”

眾人道:“正是,天收留,地收留!”

雪山老怪聽他說出這等豪邁之語,心中激動,雙目紅光一閃,擊掌輕輕一嘆,笑道:“便是如此?!?/p>

一眾人收拾好口糧行李,繼續(xù)上路。車馬俱全,衣食無憂,一路上竇家四霸、劉殼老等輩說說笑笑,全然不像落荒而逃,倒像是發(fā)財中舉之后得勝班師。一連數(shù)日,連一個兵士也沒遇到。

這一日走到黃昏,只見斜陽映雪,一條河已多半融去冰蓋,流水潺潺,沿岸樹木枝條已見綠色。向南岸望去,綠意更濃。

劉殼老策馬轉(zhuǎn)回,向雪山老怪笑稟:“那邊下洼子里有房屋套子,今夜神君不用再受風(fēng)寒啦!”

這屋套子乃是牧民放牧轉(zhuǎn)場時所居,平時無人居住。屋里雖然簡陋,但鍋灶用品,卻也具備,更在屋梁掛著的一只袋子里發(fā)現(xiàn)幾斤炒面,當真是大大的一筆意外之財。

眾人收拾整齊,揀柴生火,掃屋鋪炕,多日來頭一回有了像樣的居所,都是不勝之喜。劉殼老等沿河打回幾只噶啦雞來,當夜煮肉烤雞,熬湯喝粥,多日來頭一回如此舒泰。飽食之后,雪山老怪仍是獨居一屋練功療傷,由孫必怒站值護法,余人分頭歇息。

吳朗一覺睡去,夢中忽覺千斤大石壓頂,想要起來,卻哪里能夠?迷糊之中,只見兩個亮晶晶的小人兒到了近前,其中一人道:“大哥,少爺對得起咱們,咱們怎么能對不起少爺?”

另一個小人兒道:“你再要對得起少爺,今天便陪著他死在這里吧?!?/p>

那頭一個小人兒道:“陪著他死可也不行。大哥……咱能不能不管這里的事啦?”

另一個小人兒道:“不管?哈,我也想不管,可上了這條船,就下不了那道梯啦??靹邮?!”

吳朗只覺一個小人到了跟前,仿佛一眨眼間變得又高又大,舉起一把刀,對著自己的腦袋。吳朗又驚又怒,想要出手制敵,哪知手腳竟然一絲力氣也沒有,這一驚非同小可,忽然之間眼前發(fā)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然而那小人的呼吸聲音還在耳邊,只聽他重重的喘氣,好似這一刀要不要砍下來,極難決斷。忽聽他說道:“大哥,我下不了手。咱們告訴天王,不要殺少爺。留下一封書信……”

吳朗只覺得聲音一時近,一時遠,說的什么,究竟聽不甚清。然而他已聽出,這是竇老四的聲音。那位“大哥”,自然是竇老大了。

吳朗氣怒至極,當即便想跳起,哪知真氣方動,忽聽雙耳嗡的一響,接著一切皆消,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神智緩緩回府,漸漸看到一點光亮。只聽有人沉聲道:“少爺,少爺!”

吳朗緩緩睜開眼睛,卻見火光閃耀,一支火把刺得眼睛生疼。慢慢看清面前一人,雙眼大睜,張著嘴巴,正是竇老四。他身后站著數(shù)人,不消說,長江四虎、竇家其余三兄弟、白千顏、劉殼老,連同孫必怒,都一句話不說,靜靜站立著。

突然間吳朗雙目一刺,卻見皇太極站在當中,臉上笑吟吟的,正望著自己。吳朗一驚,便要伸手,只覺身上緊繃,動彈不得,眼光一掃,只見自己已被五花大綁,手法精湛,必是劉殼老的手藝無疑。便在轉(zhuǎn)頭之間,他已見到雪山老怪一樣被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吊在右邊墻角上,兀自昏迷未醒。

吳朗一剎那心中冰涼,腦中閃過一念,暗運內(nèi)力,哪知一念稍動,突然間丹田之間如遭沸水,忍不住痛得大叫一聲。

竇老四道:“少爺,你千萬別運功,你已中了天王的‘一根針,本來大伙兒都說直接做了……這個……這個……嗯,是我竇老四拼命講理說情,天王才答應(yīng)問你幾句話。你……你可老實著點兒!”退后一步,請孫必怒上前。

竇老四說得雖然含糊,吳朗卻一聽便知,他看著慢慢上前的孫必怒,心中惱怒無已,念頭電閃,忽然哈哈大笑,搖頭道:“孫天王,孫天王,你這一招錯了!這招數(shù)臭不可聞,看起來厲害,后來非輸?shù)靡凰坎豢?!哈哈哈……”可惜?nèi)力喪失,身上被綁,笑得不夠痛快。饒是如此,眾人也大多被他笑聲驚擾,忍不住相互望望,心中忐忑。

孫必怒吸了口氣,冷笑道:“‘一根針無形無色,是本天王獨門秘藥,你與神君都中了招數(shù),嘴硬又有何用?”

吳朗笑道:“可惜,你連少爺說的話都沒聽明白。少爺中了這毒,被你們殺了,又有什么大不了?我說的是你要走的路決不會走通,堂堂一個孫天王,眼看要不得好死,仍然背著小人的名聲。這樣的招數(shù),還不錯到家嗎?少爺勸你懸崖勒馬為時未晚。你趕緊改了吧!”說到后來,情真意切,毫無作偽,眾人聽得不覺變色。

孫必怒冷冷道:“我們要走的什么路,你怎么會知道?”

吳朗冷笑道:“這還用想嗎?你自然是聽了這位皇太極貝勒的話,要反叛老爹,回到女真國,去享受什么榮華富貴。只不過,少爺不得不提醒你,這是死路一條。”

孫必怒跟隨雪山老怪,在女真國已久。這回逃出之后,一連幾日,少不得想到自己多年經(jīng)營,仍落得一無所有。假如逃往大明,一旦被官府查到,那便是通敵死罪。他心下忐忑,被皇太極瞧在眼里,暗中試探,終被打通,下決心反水。那“一根針”乃是他獨門秘藥,他將眾人悉數(shù)麻倒,令對方發(fā)誓跟隨,然后再解開穴道。他把眾人一一收服,將潘笑夫、吳朗父子綁緊吊起,點了諸處大穴,才將吳朗弄醒。

孫必怒未料吳朗一醒過來,便哈哈大笑,先聲奪人,更指謫己等做事愚蠢,乃是死路一條。不由怒道:“你已經(jīng)死到臨頭,不知是不是死路一條?”

吳朗笑道:“至少我到死時,知道是某個小人,挑唆眾位兄弟姐妹,眾位兄弟姐妹一時不察,上了這小人的惡當,才害了本少爺性命??赡闼赖臅r候,必定糊里糊涂。這還不算,連累眾位兄弟也跟著你一起糊涂送命,真是罪大惡極?!闭f到此節(jié),忍不住義憤填膺之狀,見于顏色。

他這話一說,竇家兄弟、劉殼老等不免相互望望,人人不安。孫必怒哼了一聲,冷笑道:“你這位少爺,也真是少見的人才。到了這個時候,誰還愿聽你胡說?”

吳朗冷笑道:“我胡說什么了?孫必怒,我問你,我老爹給努爾哈赤建了多少功勞,你這輩子能不能比得上了?”

孫必怒哼了一聲,沒好氣道:“老國師所建的功勞,孫某自然是比不了……”一語至此,忽然心中一驚,臉色頓變。

竇老四道:“對呀對呀,國師功勞這么大,努爾哈赤一樣要殺了他,我們……一個字……”他頭一回在“一個字”之后連“一個字”都沒有,但眾人都聽得明白,不由得惕然變色,望向?qū)O必怒。

皇太極神色如常,微笑道:“倘若國師對可汗忠心耿耿,可汗又怎么會要殺國師?國師本來可以成就帝王之師的英名,都是因為你的緣故,才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一聲輕嘆,貌似十分惋惜。

眾人一時怔忡難決,無不手心見汗。

孫必怒忽道:“竇老四,你來動手!”

竇老四拔出刀來,望望吳朗,又望望皇太極,輕聲道:“天王,你……你讓我跟……跟誰動手?”

饒是此時非同尋常,劉殼老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但笑聲中卻有幾分苦澀無奈之意。

孫必怒怒道:“你腦子進水了不成?跟誰動手?自然是這位少爺啦!”右手一抬,指向吳朗。

竇老四臉色尷笑道:“孫天王,我竇老四腦筋一向不明白,你說我腦子進水,也不算冤枉我。不過,要我竇老四殺少爺,那是一個字:沒法子下手!”長嘆一聲,忽然嗚地哭出聲來,“少爺,你今日死到臨頭,我竇老四沒本事救你,卻也不會親手害你。你以后做了鬼,可別怪老四不講交情!”

孫必怒冷哼一聲,正要說話,忽聽一人輕輕一嘆。這嘆息聲音便在頭頂,一嘆之間,竟然深含憂郁、歡喜、惆悵、惋惜種種滋味,令人一聽之下,便忍不住想要聽他的心事。孫必怒驚道:“是誰?”

那人又是一嘆,說道:“我是誰有什么要緊?”

忽然之間,燈光晃動,棚頂上影子一閃,屋內(nèi)已多了一人。此人一身黑衣,又黑又瘦,臉頰似是烏木疙瘩刻就,兩只眼睛又黑又深,望著吳朗。

吳朗方才連死都不十分怕,這會兒卻只覺得氣都喘不上來,驚道:“老伙計,怎么是你?”

這黑衣人艱難一笑,牽出兩道深深的唇角紋,嘆道:“我一直跟著你們,跟了大半年啦?!边@人眼中的痛苦、深情難以描述,聲音中的熱烈、悲傷無法形容,正是天刀門門主吳土焙。

吳朗又驚又喜,一瞬間五味俱全,忍不住淚水流出。吳土焙嘆道:“唉,你本來多硬朗,可見了老伙計,怎么又沒出息了?”

吳朗眼淚嘩嘩流下,笑道:“你這老伙計,從來就猜不對事兒。我不是沒出息,我……我……哈,我是高興,高興得很?!?/p>

吳土焙似是吃了一驚:“你高興么?你想……想見到我?”

吳朗笑道:“你說呢,這還用問么?”

吳土焙呆了一呆,忽然笑道:“不錯,不錯!不用問,不用問!哈哈哈!”笑聲之中,似是大徹大悟,又像是忽發(fā)失心瘋。

吳朗肝腸欲斷,心道:可惜,我這位傻爹武功太差,莫說救我,只怕在孫必怒混蛋東西手下走不了三招。我決不能讓他搭上命!可又深知這位老伙計是一根筋到底,此時讓他獨自逃命,那只怕難至極也。一時之間,悲喜感動,齊上心頭,竟什么都說不出了。

吳土焙突然出現(xiàn),孫必怒豈會不驚?當下凝神細看細聽,確信除了此人之外,再也沒有其余敵人,登時放心,喝道:“ 你們兩個,死到臨頭,哪兒這么多廢話!”

吳土焙笑聲頓止,身子一動不動,便像一塊在雪地中靜靜佇立的黑鐵。他這靜氣反使孫必怒一驚,心念一動,冷笑道:“竇老大,這位天刀門門主的刀法跟你相比,不知誰的強些?”

潘笑夫與吳土焙仇怨日久,他手下諸位人物無不知兩人的恩恩怨怨。眾人都知曉吳土焙脾氣雖倔,但刀法平平,尤其是曾十數(shù)年身受“行尸走肉”功法,雖已解除,但與廢人相比,也強不到哪里去。

竇你玩心道:無論怎么說,總是已經(jīng)反了老神君了。這個背時鬼來得不是時候,合該要死在這里。再說了,他本來就是神君的大仇人,卻糊里糊涂來救人,不是自己送死,又是什么?主意打定,臉上卻笑嘻嘻的,說道:“既然天王點到在下,那也不好推辭,就陪吳門主走兩招?!闭f話間手腕一翻,一柄短刀已亮在手中,嗖地一下,向吳土焙肋下扎到。

吳朗叫道:“爹!”他深知老伙計武功深淺,眼見竇老大這一下又快又狠,料想?yún)峭帘罕厝粺o幸躲過,不由得閉上眼睛,心中大慟:他對我,實在是好得連腦子也沒有了。若是真有來世,下輩子讓咱們做一回真正的父子吧!

只聽得慘叫幾聲,聲音十分之大,聽出是竇氏兄弟數(shù)人同發(fā)。吳朗猛地睜開眼睛,看清眼前情形,不禁又驚又喜。卻是竇老大手捂右肋,鮮血從指縫中汩汩涌出。竇家其余三人一齊護上,望著吳土焙,都是又驚又懼。

吳朗卻是又驚又喜,心中一個聲音叫道:這老伙計,刀法竟練到這等高明啦!他心思快極,立即醒悟到吳土焙之所以精進如此,自然是為了找“老怪物”尋仇的緣故,卻不料第一刀刺出,卻偏偏幫了“老怪物”的大忙了。

竇家四霸之所以為人所懼,全系竇老大之力。他的武功雖不及孫必怒這樣的一流高手,但行走江湖數(shù)十年間,何曾有過一上手便中敵招之時?方才他只覺眼前影子一晃,自己已然中刀,疼痛之外,更兼恐懼至極,此時望著吳土焙,忽然間腦中亮光一閃,笑道:“幾位兄弟,咱們聽老四的……”

竇老四愕然道:“大哥,聽我的,便怎么樣?”

白千顏笑道:“聽你的,便是這樣?!睋]掌拍向?qū)O必怒。她深知孫必怒武功了得,不待拍到,身段一擰,已滴溜溜閃到一旁,笑道,“劉大哥,還等什么?”

劉殼老嘆道:“你叫我什么?”

白千顏道:“你是劉大哥。從今以后,你便是小妹的親大哥,再不是什么劉大爺啦!”

劉殼老眉頭皺了一皺,似是要哭,卻忽然全身一抖,高興得胡桃臉笑紋齊綻,沉聲道:“孫天王,這件事,你別怪我老不死的,確實是你錯了,從頭你就錯啦。咱們跟著神君,那是忠心無二,不是貪圖富貴!孫天王,老不死跟你翻臉啦!”手腕一翻,飛虎爪亮在手中,咻咻轉(zhuǎn)動。

饒是孫必怒機變過人,遇到手下忽然全部反水,也愕然呆住。然而接著便心下一橫,仰天哈哈大笑。只聽他笑聲鼓蕩,讓人聽來說不出的煩惡難受。

劉殼老、竇氏兄弟等輩本來就懼怕他,猛然他使出這等功夫來,人人耳鼓轟鳴,頭暈?zāi)垦?,哪里還能出手御敵,無不驚恐至極:“原來神君把裂天吼傳給他了……”一時間人人默運功法,勉強抵抗孫必怒笑聲魔力。

實則他們都錯怪了潘笑夫。孫必怒這笑聲攝人之法叫做“梟喋”,只能亂人心魄。然而眾人今夜連連遇變,已經(jīng)有些心驚膽顫,一時之間,唯有自顧運功抵御。

卻在此時,只聽悠悠一聲長嘆。溫婉柔和,元氣十足,就像勞作了一年的老農(nóng),望著豐收的麥垛,不由自主地滿足發(fā)嘆一般。眾人聽得清楚,頓感心頭安定,忽然之間,又一齊驚醒回神,不由叫道:“神君!”

這一聲長嘆正是雪山老怪所發(fā)。原來昨日晚間,孫必怒趁他運功療傷之機,施以“一根針”毒藥,雪山老怪雖是神功無敵,但一時不察,還是墜入圈套。

雪山老怪驚怒至極,然而渾身真氣走岔,片刻間毒藥走入血脈,心智迷糊,昏沉過去。

孫必怒見他中法,大喜過望,立即轉(zhuǎn)向外屋,對其余諸人施法。他卻不知,便在他剛剛出去之時,內(nèi)屋便閃進一人,取出一粒藥丸,塞入雪山老怪口中。

那藥丸靈性異常,雪山老怪頓時腦海清醒,回味嘴中藥味,不由打了個機伶,低聲道:“是老猴子?”

只聽一人在耳邊悄聲道:“嘿嘿,老怪物,你到底欠了我這個人情。話先說在前頭,這藥丸只是老猴子順手牽羊,從那姓孫的疤臉那兒弄來的。正因老猴子想親手弄死你,才不想看見你死在自己走狗手里?!?/p>

來者正是雷六鼎。雪山老怪平生之中,唯有這一人是對手。他自從在赫圖阿拉受傷,數(shù)十天間雖勉力練功,卻也不過恢復(fù)六七成上下,自知絕難抵擋雷六鼎威猛拳力,坦然之下,反而不懼,當下點頭道:“嗯,死在你手里,確實好聽一些?!?/p>

雷六鼎笑道:“可想要你命的人當真不少,外面來了一位,比老夫還要急些?!?/p>

雪山老怪嘆道:“卻又是誰?”

雷六鼎笑道:“你耐心等等便知,老夫跟你分說,便對不起那個傻瓜了?!陛p風(fēng)一晃,閃出屋去。

雪山老怪默運功法,催動藥力,片刻之后,“一根針”藥力已經(jīng)被解去。當下便要出去,一掌斃了孫必怒,然而轉(zhuǎn)念之間,想到“比老猴子還要急些”的那位,忽然間想到一人,一瞬間腦中清凈,下了決斷,要靜候運道的到來。

后來孫必怒命長江四虎、竇氏兄弟將他與吳朗吊起,除了潘笑夫自己,無人知道這位“昏迷不醒”的老怪物,已經(jīng)天人合一,心神通靈。

潘笑夫雖已經(jīng)大致猜到那個“傻瓜”是誰,但真見到吳土焙時,仍然心頭一震。心中暗道:這個傻瓜,想找我報仇,到底為了什么?他奪走我的侍妾,這件大恨姑且不算,那么,讓我的兒子認他為父十八年,難道還是我欠他不成?

但潘笑夫接著又想:他這一生,過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細細算起,竟為我養(yǎng)起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好兒子。到最后,他又得到過什么?

雪山老怪從來沒有想過“他又得到過什么”這樣的問題,此時此題一起,如同當頭棒喝,突然間胸腑間多年筑就的一道堅冰之墻煥然釋化,善良之念同情之心重新露出,一幕幕往事掠過,竟然全是自己對不起別人,其中不僅僅是吳土焙,更有多名往日敵手,不由得渾身戰(zhàn)栗。

便在這神思恍惚、自行悔怨之時,卻聽孫必怒以“梟喋”之技震住眾人。這梟喋之技在他面前使出,令他忍不住莞爾一笑,忽然間腦海中浮出八個字來:名利之心,究竟害人!

這八個字本來是贈給孫必怒,但接著便想到自己一生,看來天馬行空無所規(guī)矩,然而細細一想,哪一點不是追名逐利?只不過追的名更大,大到不惜臭名遠揚;逐的利更遠,遠到妄想更迭朝野。

這一念如同春信輕風(fēng),所及之處,心中豁然開朗,忍不住輕輕一嘆。

這嘆息雖然聲音極輕,可聽在孫必怒耳中,卻直如晴天霹靂。接著只聽啪啪數(shù)響,雪山老怪身上綁的牛筋已經(jīng)寸斷落下。

孫必怒腦中嗡的一聲,唇間嘯聲頓歇,反手拉住皇太極,轉(zhuǎn)身便向門口逃去。

劉殼老怪叫道:“孫天王,且不忙走!”飛虎爪直奪向?qū)O必怒后心。

孫必怒聽風(fēng)辨器,腳下不停,反手一掌,飛虎爪被拍得蕩向一旁,正著竇老三右肋。竇老三啊喲一聲,突然飛虎爪一緊,將他拉開一尺,與竇老四撞在一起。哥兒倆摔倒之時,正堵住門口。

孫必怒方才一瞬之間,一招便將眾人悉數(shù)阻在屋中。

吳朗看得激賞有加,忍不住叫道:“孫天王,果然了得!”

目光轉(zhuǎn)回,卻不由頭大如斗,暗道:來啦!這回才真的來啦!

讓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小子吃驚恐懼的,卻是相對站立互相直視的兩個人。這兩個人,他都叫做“爹”。

吳土焙目光如同兩束正旺的炭火,喉間上下滾動,握刀的手越來越抖。

雪山老怪回望著他,忽然微微一笑,說道:“眼下有三件事,一件比一件急,吳老弟,你給老夫出個主意,先辦哪一件?”

吳土焙一門心思同他拼個你死我活,哪料他忽然口出此語,不由得渾身一震,似被沸水濺中,叫道:“你又有什么三件惡事?”

雪山老怪道:“一,擒回叛徒;二,與你決斗;三,救治吳朗?!甭曇羝届o和氣,似是正與知己商議。

吳土焙做夢都沒想到他說的竟然是這樣三件事,一呆之下,忽然驚道:“他……他的名字還叫吳朗?”牙關(guān)竟然格格打顫。

雪山老怪嘆道:“此子死活不肯更改?!?/p>

吳土焙退了一小步,忽然又向前沖上一步,叫道:“先救吳朗,先救吳朗!”

雪山老怪笑道:“如此,便請老弟著手。老夫擒回叛徒,即與老弟辦理第三件事。”忽然間微微一晃,已經(jīng)閃身出門。卻聽得一聲厲喝驀然響起,“你們都不必跟來!”片刻間去得遠了。

吳土焙聽他嘯聲之清亮,端得是匪夷所思,心中又驚又亂,喃喃道:“吳朗,還是姓吳……第一件事,第一件事……”

劉殼老、長江四虎等人聽雪山老怪剛才語氣頗厲,均驚恐不定。還是竇老四最為明白,叫道:“先放開少爺,一個字:趕緊趕緊!”

眾人搶上,早將吳朗身上的繩索解開。那“一根針”毒性霸道,他腹內(nèi)疼痛,內(nèi)息散亂,但見已經(jīng)化險為夷,精神竟然絲毫不弱,向劉殼老等輩道:“大伙兒都是好樣的。都放心,少爺必定向老怪物說明白,他……他必定不會怪罪大伙兒。倘若他敢不分好歹,少爺?shù)谝粋€不愿意!”

一班人頓時放心,雖然未必一定是好果子,但歡呼聲已經(jīng)預(yù)先響起。眾人扶吳朗欠身在板鋪上,吳朗疼得額上又出了一層汗,輕輕揮手笑道:“白姐姐,你們先給竇大哥治傷?!?/p>

竇老大傷在右肋,刀鋒劃過,深約半寸,未傷內(nèi)臟,前頭自己已經(jīng)點穴止血。此時聽吳朗一語,翻身便拜:“承蒙小叔父關(guān)心,我的這點小傷不算什么……哎喲!”已經(jīng)疼得歪倒下去。

吳朗急道:“怎么樣?”

竇老大道:“慚愧慚愧,只得勞煩白姑娘施點傷藥。老二、老四,來來,大伙兒搭把手,扶我到廂房去瞧瞧?!?/p>

一邊向劉殼老等連使眼色。眾人半會意半懵懂,將竇老大連扶帶抬,到了外間。

吳朗暗暗好笑:這竇老大倒真是個滑頭,竟知道我的心思。眼光移向吳土焙,一時間百感交集,輕聲道:“老伙計,你還好吧?”

吳土焙嘴唇牽了牽,黑瘦的脖子上喉結(jié)梗動,眼中怔怔交替著水與火,終于喟然一嘆:“我不好,我當自己已經(jīng)死了?!鳖^沉了下去,但緊接著便又抬起,問道,“那天,我刺了你一刀,你……你恨我嗎?”聲音戰(zhàn)栗,一聽便知已被此事詰問許久。

吳朗氣笑道:“說不恨你,你會信嗎?”

吳土焙似是被人一拳擊中臉頰,呆呆道:“你果然恨我!你果然恨我!”

吳朗苦笑道:“老伙計,虧得我拿你當最好的朋友,你卻當面捅我一刀。背后捅刀子,已經(jīng)讓人恨得咬牙切齒,何況是當面捅刀子?我能不恨你嗎?不過,看在你是本少爺最好的朋友的份上,這筆賬,咱們一筆勾銷好不好?”

他與吳土焙父子相處,及至年齡稍長,便是“子”訓(xùn)“父”居多,此時這話一說,已是軟語相哄,便同當年海島上一般。

吳土焙臉上肌肉跳動,喃喃道:“好朋友,不錯,我們倆是好朋友……再也不是父子啦……”

吳朗怒道:“老爹,我倒想問問你,這事怪不怪我?就算你不認我是兒子,我卻認你這個老爹!就算你一定不肯給我當老爹,難道我們兩個,還像從前那樣,當老朋友、老伙計,便不成嗎?”

他這幾句詰問,一氣貫通,情真意切,吳土焙被問得熱血翻涌,眼眶已濕,點頭道:“對,對,我也想過,我也想過……”喉頭哽咽,難以為繼。

吳朗道:“因此,我想求你一件事?!?/p>

吳土焙頓時來了精神:“什么事?”

吳朗道:“你跑?!痹捯粑绰洌宦犨h處一聲長嘯,正是雪山老怪所發(fā)。雄渾強勁,如同獅吼虎嘯,起時少說有三五里外,落時便似是近了一兩里,雖是一人之聲,卻直如數(shù)百人所發(fā)。

吳土焙不由打個哆嗦,但仍然回不過神:“我跑?干什么?”

吳朗道:“老怪物……老怪物馬上就回來了。老伙計,我身上毒藥還沒解呢,咱們兩個,弄不過他?!?/p>

吳土焙又是一呆,接著便喜道:“你的意思是說,假若你毒藥解了,他跟我打起來,你……便跟我一起弄那個老怪物?”

吳朗苦笑一聲,忽然喝道:“你說呢?還不快走!”

吳土焙一個愣怔,只覺得又是委屈又是不愿,強道:“我的刀法已經(jīng)練成了……”但自知雪山老怪武功通神,一時不知如何接下話去。

卻在此時,忽聽一人道:“吳大哥,真的是你么?”聲音虛弱,然而,激動、驚喜之意卻噴薄而出。

當?shù)囊宦?,吳土焙單刀落地,像塊受潮的木頭似的,呆立了那么一霎,突然叫道:“阿依古麗,是我,是我!”聲音如哭,人已一陣風(fēng)似的卷進里間。

吳朗腦中嗡的一聲:完啦,這兩個傻瓜,到底得非把少爺害苦不可!

側(cè)門響處,露出一眾跟班。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定奪。到底是竇老四最為忠心赤膽,忐忑問道:“少爺,這廝膽敢冒犯夫人……夫人,我們……管是不管?”

然而,這位少主人一眼瞥過來,竇老四便知道了答案。他忽然抬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就勢蹲下。

眾人均暗自憋笑。

只聽里面小屋之中,嚶嚶哭泣,而又竊竊輕語,語聲熱切。便在這聲響之間,外面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屋門起處,孫必怒、皇太極跌入屋中,緊接著,雪山老怪進來了,粗陋的身軀卷進滿屋清晨的寒氣。

長江四虎、劉殼老、竇氏四雄、白千顏等一齊拜倒,頌道:“神君!”

小小廳中,頓時威權(quán)懾人,連里面小屋里的聲音也戛然而止,唯余警惕恐懼氣氛充盈四周。

雪山老怪吸了兩口氣,拍開孫必怒被封穴道,沉聲道:“拿來!”孫必怒服服貼貼,掏出一個小瓶。老怪接過瓶子,反踢一腳,又封了孫必怒的穴道,而后取出解藥,喂吳朗服下。

那解藥入口,便已散開。吳朗的先天形意功已很有根基,當下凝聚內(nèi)力,不一刻,藥力悉數(shù)吸化,功行周天,全身氣血,再無一處阻滯,吐氣收功站起。

吳土焙已將阿依古麗扶到外間。此時他左手牽著阿依古麗,右手握著刀,目光死死盯著雪山老怪。

雪山老怪直如不見,向吳朗問道:“少爺,你沒事吧?”

吳朗搖了搖頭,知道世上一件最讓人為難的事,已經(jīng)向他壓來,他無處可躲。他挺起胸膛,微微一笑,道:“老怪物,可是你有事了?!?/p>

雪山老怪呆了一呆,賠笑道:“我有事?我有什么事?”

吳朗嘆道:“你其實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這件事就算是我求你?!?/p>

雪山老怪嘿嘿一笑,慢慢吸了口氣,踱了兩步,突然站定身形,指著吳土焙厲聲喝道:“你讓我放過這個蠢物?是不是?”

一眾手下本就提心吊膽,他這一聲突如其來,人人嚇得打了個哆嗦。但要說最為膽小者,還得是竇老四,只聽咚的一聲,已向雪山老怪磕了個響頭。

劉殼老平時謹慎,這時卻忍不住一聲笑出來。笑一出口,立知不好,當機立斷,也是翻身拜倒,向雪山老怪磕頭。兩人的頭磕得莫名其妙,但屋中凌厲氣氛,頓時大為緩和。

吳土焙哼了一聲道:“誰用你放過?自然是有你沒我,有我沒你!”口吻之中,全是悲壯之氣。

吳朗向雪山老怪皺眉叫道:“夠啦!你憑什么叫他是蠢物?不錯,他武功不如你,地位不如你,可在我心里,他哪一點兒也不比你差!十幾年間,他身中妖法,行動不能自理,但陪我玩,陪我笑,看著他兒子一天天長大。有好吃的,他先說自己吃不下,就為了讓我吃得痛快;有好玩的,他突然就像變戲法似的拿給我,為的就是看我高興的樣子。他是個好爹,是個好爹!”

吳土焙咽了口唾沫,黑瘦的臉皮微微震顫。雪山老怪兩只血紅的眼睛睜得溜圓,胸口起伏,慢慢伸出手,扶住左側(cè)一張破桌子,澀聲道:“原來……原來……”卻難以為繼,可憐那張桌子,嘎嘎作響。

吳朗吸了口氣,語聲緩和下來:“你本來是女真國的國師,可都因為我,惹下這么大的麻煩,害得你差一點丟了性命,但你沒跟我說一句責(zé)怪的話,莫非我不知道你也是好老爹么?”

雪山老怪如獲大赦,抬手擦擦額角,喜道:“我也是么?”

吳朗點了點頭:“你是。你……其實沒有一點兒對不起我的地方?!毖┥嚼瞎窒膊蛔越瑓s聽吳朗接著說道,“但世上之人,都只有一個爹。為什么我偏偏要多出一個來?讓我怎么辦?讓我怎么辦?”話音苦澀,已是哭腔。

雪山老怪嘴唇張了張,終于嗡聲嗡氣道:“嗯,我殺了他,你就沒有這個煩惱啦?!?/p>

吳朗怒道:“你聽明白少爺?shù)脑捔???/p>

雪山老怪道:“哦,原來你想讓他殺了我?!甭曇艟谷皇制届o,顯是先前已在心中想過此念。

吳朗淚水涌出,搖頭道:“老爹,你聽明白,我一樣不想讓他殺了你。你們兩個,就不能都好好的嗎?大家都是一家人……”話一出口,便聽到兩個爹都冷冷出了口氣,立知自己說了一句大蠢話,頓時語結(jié)。心中一個聲音道:賊老天,你為什么要非要這樣折磨本少爺?煩惱無計,禁不住抬手向臉上摑了兩掌,吳朗只覺計短智窮,當真想一掌將自己打死,了卻這無盡的煩惱。

阿依古麗掩住臉面,低聲哭起來。

一眾手下忠心護主,然而此事著實無從下手,誰敢有半聲大氣?

卻在此時,忽聽一人道:“你自己沒主意,怎么能怪老天?”

吳朗正覺無計可施絕望至極,這人一聲責(zé)問,頓感心中一警,目光向一側(cè)地上看去,原來說話的卻是皇太極。

竇老四喝道:“你閉嘴!我們少爺就怪老天了,你能怎么著?”他見少爺悲痛憤懣,早就跟著痛不欲生,聽到一個“階下囚”竟敢風(fēng)言風(fēng)語,哪里能夠忍受,當下便想站起,上去踢他兩腳。

吳朗已經(jīng)先他上去,竇老四出主意道:“掌他的嘴!”

然而一語未完,立知不對,原來吳朗已將皇太極扶起,嘆道:“教教兄弟吧!”

皇太極臉上盡是劃痕灰土,但神色如常,道:“吳兄弟,我昨夜差點兒害死你,如今再厚著臉皮,叫你一聲兄弟。我說這主意之前,須得先跟你談妥一個價碼。”

吳朗精神一振,慨然道:“我知道你想活命,成交。”

哪知皇太極搖頭道:“兄弟卻是猜錯了。我想請兄弟放過孫必怒一命,他跟錯了主子,我有什么臉面顧及自己死活?”

吳朗吃了一驚,剎時起了欽佩之心,回頭看看雪山老怪,雪山老怪毫無反應(yīng)。吳朗微一沉吟,說道:“實不相瞞,我頭一回想殺人,便是這位孫天王??赡愕闹饕馊羰怯杏茫冶惴帕怂?!”

皇太極喜道:“如此甚好?!必撌衷诘厣硝饬藘刹剑f道,“我先說說自家。汗父有多名汗妃,我有十幾位兄弟,自然不是一母所生。若是大大小小都加在一起,這個家里有上百口人,算不算大?”

吳朗心道:“你爹是可汗,當然可以找十幾個幾十個老婆??蛇@跟我家的事,沒法子打比方?!?/p>

皇太極道:“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做人多嘴雜。這話真是對極了。我家這么多媽媽、兄弟姐妹,不知道有多少雜事,經(jīng)常要鬧到可汗那里去。你猜可汗會怎么說?”

吳朗聽到努爾哈赤,不自禁心中添堵,冷聲道:“是你說給我聽,我何必用猜?”

皇太極微微一震,道:“是??珊孤牭秸l來告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吳朗雙眉陡然一軒:“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皇太極點了點頭,目光之中,十分期許,顯然對父汗這一處置原則極為得意。

吳朗一時轉(zhuǎn)不過來,目露疑問。

皇太極道:“可汗這話靈得很,我們兄弟們無論有多么委屈,得了這八字口諭,便會立刻謝恩回去。這法子對兄臺或許有所啟發(fā)?!?/p>

吳朗向兩位爹各望一眼。雪山老怪一動不動,吳土焙身上輕抖,鼻翼龕張。

吳朗心中念頭紛亂: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從哪里算起?不由得自己苦笑一聲。便在這一澀笑之后,突然間腦中亮光一閃,脫口道:“不錯!”目光停在阿依古麗與吳土焙身上,定住不動,全是一片決然與深情。

皇太極道:“吳兄明白了?”

吳朗吸了口氣,鼻息里有些微淚聲,說道:“嗯,好主意。皇太極,你與孫天王……”他向雪山老怪看了一眼,雪山老怪仍是一動不動,“走吧。”

皇太極吃了一驚:“你……你連我也肯放過?”

吳朗微微一笑,低聲道:“不是我想放過你,是國師想放過你,你這么聰明,難道還看不出來么?”

皇太極略有一怔,轉(zhuǎn)身向雪山老怪拜倒,磕了三個響頭。

雪山老怪忽地怪笑一聲:“可汗有你這樣的好兒子,足見洪福。請你回去轉(zhuǎn)告可汗,老夫也有好兒子,此生無憾。老夫與可汗之間,已經(jīng)一了百了。老夫武功已復(fù),要想去取可汗項上人頭,也并非難事,然而多少年之中,人間才出此一杰,老夫豈能忍心下手?不如各留一條生路,兩頭相安吧!”皇太極再拜。

雪山老怪手臂微抬,右手食中二指向?qū)O必怒凌空彈出,孫必怒一聲輕呼,站起身來。一班手下見神君凌空解穴的神技,無不驚佩至極。

孫必怒又驚又怕,略有遲疑,終于急向雪山老怪拜倒。哪知身子剛剛伏下半尺,雪山老怪袍袖一拂,頓感一股大力推到,不僅拜不下去,反而令他向上一跳。

雪山老怪淡淡道:“老夫不用你拜啦。從今之后,你須時時求神靈保佑,莫再遇到老夫?!?/p>

孫必怒打了個寒噤,一聲不響,跟著皇太極走出板房。只聽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腳步聲,一行兩人漸漸遠了。

(未完待續(xù))

下期預(yù)告

吳朗一行人終于安全,然而他要如何解決這兩個“爹”的問題?這橫跨多年的仇怨能得到大團圓嗎?敬請期待下期《大風(fēng)吟?金戈卷(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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