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我騎車去火車南站送信的那一年夏天

2020-07-28 09:00何大草
長江文藝 2020年7期
關鍵詞:馬援小北南站

何大草

暑假的午后,我和小北都會摸到機關大院去游蕩。

家屬區(qū)和機關大院一墻之隔,靠最里邊有兩排紅磚小平房,20來戶人家,當頭是公廁。我們進了公廁,推開百葉窗,一跳,就在大院了。

大院里有十幾幢老式小灰樓,一座水泥建的六層辦公樓。萬年青分割了道路,草坪交錯,種滿了樹。如果不是造反派常開了卡車闖進來貼大字報,開批斗會,呼口號,倒很像一個幽深的植物園,或是療養(yǎng)院,清靜得好。

沿東邊墻根,是茂密的夾竹桃,開滿了白花、紅花,冷艷奪目。小北說,不能碰,有劇毒。順夾竹桃而行,會撞上一座兀然隆起的大土堆,爬滿雜草、藤蔓,頂上立著兩棵石榴。是幾年前挖的人防工事,閑置了,已然像古代的帝王冢。石榴結了果,紅彤彤的,沒有人理會,又裂了口,露出水晶般的石榴米。小北和我鉆上去偷摘,驚嚇了一群野鴿子,咕嚕嚕亂飛。還有一只獸,綠眼珠、皮毛金黃,帶花斑點,嗖地躥出來!躍上墻頭,一溜煙不見了。我叫了聲:“好大的貓。”小北哼了哼:“有這么大的貓?豹子?!蔽也恍?,不過,也難說啊。

露天籃球場,少有人打球,草就頂破了水泥地皮,一簇簇冒出來。籃板下老擱著一顆球,路過的人可以順手投個籃,但這種人也很少,徑直就走了,像揣了好重的心事。我和小北就撿起球練攻防,球技都不行,十投八不中,出身臭汗而已。

球場北端,是養(yǎng)豬場,十幾個圈里攔著不同大小、毛色的豬兒,小北喜歡拿根小竹竿抽它們。我不忍,總抓把飼料朝槽子里扔,看它們歡叫。

飼養(yǎng)員是農(nóng)村來的小伙子,我們叫他馮二哥,帶了點稱兄道弟的親熱。他父親是郊區(qū)的生產(chǎn)隊隊長,專門負責給機關送蔬菜,跟行政處搞熟了,就把馮二哥弄上來做了臨時工。

有一回炊事班在這兒殺豬,我們去時已在開膛了。七八個人圍住案板,開膛手是個黑油油漢子,叼著煙,敞著襯衣,袖子挽得老高,露出卷曲的胸毛和汗毛。他拿刀在豬肚子里利索地切割,掏出腸子、心、肝,最后是肺。肺上有斑斑黑點,他指著黑點,得意洋洋地宣布:“這,就是肺結核?!眹^者悚然一驚,個個湊近去看,輕聲嘆息。我也嚇了一跳,小北冷笑,嘰咕道:

“扯雞巴蛋,聽他吹?!?/p>

小北父親是機關才子,外公是老派文人,他受的家庭教育,全都文質彬彬。

但,自從目睹父親被造反派扇了耳光后,小北的脾氣變壞了,膽子也變大了,他常對我說:“媽的個×!不要讓人覺得我們是好欺的。”

他眼里,大人都是裝神弄鬼的,且不可理喻。只有少數(shù)人,譬如他外公,還算是正常:一,毛筆字寫得好;二,廢話少;三,笑容多。

從六歲起,外公訓練小北臨《曹全碑》、《張遷碑》,今年滿了13歲,又轉臨《顏氏家廟碑》。在我看來,他已算半個書法家,學校、家屬區(qū)要寫幅大標語,有時就叫他動筆,紅紙、大字、墨跡酣暢,我是服氣的。

我自己百無一能,只喜歡讀點小說,好吹給院里的娃兒聽。已讀完《艷陽天》《金光大道》、家里僅藏的一部《水滸傳》,以及小北家的《三國演義》。他對小說沒啥興趣,但還是把外公的《紅樓夢》又給我搬運了回來。院里的大人稱我小書呆子。我自忖有點呆,不過,也不是很呆。

那些漫長的下午,除了投籃、逛豬圈,我還陪小北去看大字報。機關大門內外,幾面墻上都被大字報糊滿了,且天天更新。內容嘛,我覺得廢話、屁話多,很無聊。但小北專注于看字,津津有味。他說:“有些字,寫得相當可以哦?!蔽艺f:“比起你老外公如何?”他笑道:“不好說,反正是別有一番風味嘛?!?/p>

作為對我的補償,他也陪我去閱覽室翻雜志。

閱覽室是間奶油色小屋,位于小樹林中的一個平臺上。我們推門而入,管理員老伯在打瞌睡,瞟一眼,認得是家屬小娃,也懶得管。小北耐住性子,瀏覽四面八方的報紙。我主要看《阿爾巴尼亞畫報》,這是唯一能遠眺歐洲的一個小窗口,建筑、街道,還有皮膚慘白的人,都不見得漂亮,但色彩、風味是很不相同的。翻到海灘照片時,小北恰好湊過來,指著個圓滾滾女人贊嘆道:“真他媽一身好肉??!”

約莫四點,進來一撥打字員、話務員,閱覽室一下熱鬧了起來,老伯的眼珠子都亮了。她們都很年輕,發(fā)如烏云,臉頰白皙,在滿是灰衣、藍衣的機關里,她們的襯衫是粉紅、嫩黃或者雪白的,好不鮮麗。

休息時間,她們來扯閑聊,閱覽只是個幌子。

“小娃,讓一下嘛。”她們要圍攏坐,就沖我們揮揮手。我們不理睬,憑啥子。

她們相互看看,鄙夷地笑笑,勉強坐了。

“小娃,幾歲了?”我們不答話。幾歲?問得好笑。

“是家屬娃娃哇?”也不應她,那是自然的。

“咋不上學呢?”又是廢話了,你沒當過學生???

她們的頭發(fā)、脖子散發(fā)出很重的味道,像新剝開的柑橘,好聞,又略有點沖鼻子,這讓我不能專注看畫報。瞟了下小北,他正愣愣的,眼睛落在一個女子的身上。就是她,一直在問我們,也像是個為首的,比其她人高些,也豐滿多了,鼻梁挺拔,左唇上一顆美人痣?!都t樓夢》里說艷壓群芳,指的就是這種女人吧。

卻有個女人在望著另一處發(fā)神。

她瘦極了,瘦棱棱的,頭發(fā)散散披在肩上,手里抱了個果醬瓶做的茶杯。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啥也沒有,只是兩墻之間的犄角。

后來,她們都推門走了。

我和小北也走了出去。

但,那瘦女子還坐在門外臺階上,慢慢喝水。她的腳邊,是一棵紫薇,即俗稱的癢癢樹。我覺得好奇,就去摳光滑的樹干,看樹梢的花搖不搖,其實是利用轉身之際,多看她一眼。

她被打擾了,盯了盯我,又望望樹梢,但沒有說話。她臉窄,鼻子細長,身子似乎還沒發(fā)育夠,眼神卻已像活了很多年。頸子那兒,鎖骨很是尖銳,順著領口,還能隱約看見兩只小乳房:乳溝中,藏了一顆痣,大如胡豆,黑亮亮的。

我心頭咚一跳!正好,小北的手把我一拉。

“你腦殼發(fā)昏了?”他說。

“昏……昏個×?!蔽译y得冒了句粗話。

“嘿嘿,你會覺得她漂亮?”他追問一句。

“……”漂亮,不好說。丑嗎?好像也不是。

“用書法打個比方,她像瘦金體?!?/p>

瘦金體,我不懂,也沒聽說過。她乳溝中那顆痣,倒是黑得像一滴黑金。

大院里蟬多,傍晚前叫得最歡了,有如下暴雨。小北和我把面粉揉成小團子,拿到水龍頭下不停地沖洗,煉成面筋,戳在竹竿上,就可以粘蟬了。

粘蟬很考眼力和耐心,這兩樣我們都不缺,總能收獲十幾二十只。我粘的,都給了小北,他拿回家喂雞。他養(yǎng)了一只金色大公雞,早晨叫得像軍號,走路也橐橐有聲,俗稱九斤黃。

我汗?jié)裢噶?,就撇了小北,先?號小樓背后抄近路,去澡房沖身子。

5號小樓是兩層的西洋式建筑,卻又帶中式坡屋頂,據(jù)說從前是一個軍閥的公館,黑磚墻上,勾出了均勻的白磚縫,我看著像醫(yī)院。背后那條小路,夾在墻和灌木叢之間,濕答答的,常有人從樓上把茶水潑下來。我匆匆穿過,忽然又轉了回去。

打字機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啪啪聲,一扇窗戶內,正坐著那個瘦小的女子,在操作一臺老式的中文打字機。天氣惡熱,她穿了件肥大的短袖汗衫,更顯瘦骨嶙峋了。但,散發(fā)用手帕束成了馬尾,雙唇緊抿,嘴角深陷,出奇的堅定。打字機十分笨重,而她靈巧地掌握著機頭,在鉛字盤上轉動著,按下打字鍵的一剎那,很像是扣動狙擊步槍的扳機。

蟬聲焦灼,熱浪一陣陣的,她卻孤立于這一切之外,專注、專心,啪!啪!啪!把找準的字釘,一個個揪起來,以千鈞之力,敲在滾筒的蠟紙上。

我傻乎乎地,站在窗外,看了她好久。

星期天,小北去了外公家,接受書法訓導,并吃頓很有油水的午飯。我閑得無聊,就把已讀完的《紅樓夢》又翻了翻,最終還是騎了父親的自行車,從大門進機關去逛逛。

自行車叫公車,是行政處發(fā)給干部的雜牌貨,呆頭呆腦、粗蠻、丑,座墩也很高,我用腳尖才能把踏板踩到底。但好處也有的,不怕摔,摔不爛。大門的值班室坐著大爺,還站了個別手槍的衛(wèi)兵,一看是公車,也懶得攔,隨便進。

大院的星期天,靜出了荒涼。人跡是沒有的,閱覽室關閉了,就連豬兒也一直在昏睡,哼哼都免了。我溜達一圈,經(jīng)過5號小樓,龍頭一拐,就穿進背后的小路了。曉得星期天不辦公,還是沒忍住……每次后半夜醒來,我似乎都能聽見打字機的啪啪聲,遙遠、悅耳,像夢的一部分。

粗蠻的公車把小路塞滿了,灌木掃著輪子、護履板、我的小腿,又癢又痛……卻又很舒服。經(jīng)過那扇窗戶時,明知沒人,我仍然朝里邊多看了一眼。

她正站在窗口看著我。

我差點摔下車!趕緊用力一蹬,奪路就逃了。

“喂,小娃!”她在后邊喊。我把剎車猛一擰,雙腳叉在了地上。

她把頭探出窗戶,向我招了招手。“進來一下,”她手臂伸出老長,劃了一個弧,“你從那邊走……”門洞在那邊,這個我曉得。

小樓里陰森森的,兩條走廊里,關門閉戶。只有打字室還開著,一塊光亮投在發(fā)暗的紅漆地板上。進了屋子,我發(fā)現(xiàn)還有個男人,坐在打字機對面。是個中年干部,國字臉,白襯衣口袋塞著紅色工作證,硬繃繃的。他一臉嚴肅地看著我。我不認識他,但這種人,在家屬區(qū)我見多了,只是他還多了點不知哪來的自得。

吊扇轉著,熱浪一波一波的。

她今天也穿著白襯衣,扎進藍色長裙里,還有一條很寬的皮帶,把腰束成了一小把,像小說上所寫的,盈盈一握。但,她比我想象的高許多,高了我一個頭,我目光恰好落在她胸前。她胸脯幾乎是平的,但也堅定地翹起了兩個小乳峰;乳溝里,藏著一顆黑金似的痣,我見過。

“你幫我去送一封信,南站,找得到嗎?小娃。”

我討厭被人叫做小娃,但還是……忍了。她的聲音不大,但清脆,好聽,很不像從她嘴里發(fā)出的。

她退回桌前,拉開抽屜,抓出一把大白兔奶糖?!跋矚g嗎?”

“不喜歡,”我說。甜東西,我都不喜歡吃。

“那你喜歡吃啥呢?二天我請你?!?/p>

“我要想一下?!?/p>

“好吧?!彼倮死閷?,拉到盡頭,掏出信放在桌子上。不是一封,是很厚的一摞,牛皮紙信封,每封都撕開了口子,中間又用麻繩仔細捆好了,成了一塊結實的磚。我剛看清收信人名叫“史小璽”,她突然把信收回去,裝進一個更大、更厚的牛皮紙檔案袋,并在封口打了三枚訂書釘。這袋子下邊印了一行紅色加寬的宋體字,是單位的名稱。她拿鋼筆把單位攔腰連劃了兩下,隨后寫了三個大字:馬援收。

她的字,像火柴棍拼成的,差得讓人難過。

“你去過南站嗎?有點遠。”

我點點頭。其實沒去過,但方向是曉得的。

“到了南站,你問馬援就可以了?!?/p>

“他很有名嗎?”

她沒回答,嘴角浮起一絲笑,像嘲笑……但也未必是。

“可是,今天是星期天啊?!?/p>

“他休息星期二?!?/p>

“我該跟他怎么說?”我把檔案袋接過來。

她略略猶豫?!吧抖疾槐卣f,你送信就是了。”

我糾正道:“是退信。”

她臉紅了一下。她臉本是蒼白的,而且很光滑,這一紅,如燈籠嚓地一下,從里邊點亮了,很好看。

“如果他給你回信,收不收?”

“這個……”她猶豫著,突然,打字機對面的男人厲聲問:“你父親是哪個部委的?”我差點把他給忘了。

但我沒有搭理他,依然望著史小璽。我喜歡看她猶豫不決,有點為難,不知所措的樣子。

那個男人生氣了。“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呢?”他嗓音不算高,但已經(jīng)十分不耐煩。

我把臉轉過去,對著他的臉?!澳闶悄囊粋€?我認不到。”

要是他發(fā)作,我就回敬他:“你算老幾??!”這是小北慣用的口氣,我今天就要學學他。

他的確是被激怒了,臉氣得鐵青,手擰成了拳頭。估計拳頭里還攥滿了汗水。我沒害怕,就站在那兒,等著他。然而,不曉得為啥子,他居然克制了,把頭扭向了窗外。

她呢,嘆口氣,拿手在我頭上拍了下。這一拍,把我和她的距離拍近了,也拍遠了,我懂的。

“去吧,”她輕輕推了推我?!跋牒米钕矚g吃啥子,二天我請你。”

我出了門,在走廊的陰影里站了會兒。

聽到她的腳步也走到了門口。她對他說,“你該放心了嘛?!?/p>

門“嘭”地一響關上了。

本城有三座火車站。北站是客運站,緊挨市區(qū),鬧熱得很。我從這兒乘車隨母親去過廣元縣,天沒亮進的站,已是人山人海了。

東站是貨運站,小北去過,他說,烏煙瘴氣、灰塵滿天,去一趟,這輩子不想第二趟。

南站是做啥的,我一直沒搞清。北站往南,是全城最長的一條公交線,跑16路公交車,穿過漫漫的城區(qū),抵達南站。小北的小姨就在16路公交車做售票員,他曾陪小姨上班,去過南站。

我問他南站啥樣子?

他說,“跟北站比,太他媽不同了。”

“咋個不同呢?”

“反正,你去過一趟,這輩子都忘不了?!?/p>

這太吊胃口了。我約他啥時一起去看看,他說要得嘛。但東耽擱、西耽擱,一直沒成行。

這一回,我算是給自己找了個機會。

把檔案袋夾在自行車后座上,我腳下猛蹬,一頭闖出了機關的大門,把值班大爺和衛(wèi)兵都看傻了。

北站、南站之間的大街,也是本城的中軸線,分為三段:人民北路、人民中路、人民南路。中路又叫后子門,位于明代蜀藩王府故址的后邊;前邊約一公里,曾佇立一堵巨大的紅色照壁,后來照壁拆掉了,地名還保留了下來。

我騎過后子門、紅照壁,算是出了城市的腹心,人和車都少了。不過,街道依然很寬廣,種滿桉樹的綠化帶隔開了快、慢車道,街沿上則是枝蔓鋪展的梧桐,梧桐后一間間挨著小平房。臨近南河,即古時候的護城河,突然閃出一座龐大的建筑物,蘇聯(lián)式風格,帶著廣場和巨大的廊柱,名為東方紅大禮堂。旁邊還有一座灰褐色、積木般的大賓館,臨街的庭院鮮花盛開。

這禮堂、賓館、河上的橋,被畫成簡陋的線描,印在兩分錢的火柴盒上,我早就看得想吐了。

過了橋,再騎過醫(yī)學院門前,一環(huán)路即已在望了。路那邊,建筑物已很稀疏了,且簡陋、矮小,間雜了些小塊的菜畦。然而,一座塔拔地而起,把人的視線一下子引向了高空!很高,比機關大院的水塔高出幾十、一百倍吧。這是跳傘塔,用來訓練傘兵,或者跳傘運動員。我和小北曾騎車來看跳傘,看了半天,肚子都餓癟了,也沒見半個人影子跳下來,掃興而回。

跳傘塔,也是我騎車抵達的最南邊。

我再次把車騎過去。跳傘塔在一圈低矮的圍墻內,墻內的壩子很冷清。塔,就更冷了。

墻外有一個涼水攤,擺著四只玻璃杯,兩杯橙紅色,兩杯是白水。賣涼水的是個七八歲的女娃兒,臉圓圓的,頭發(fā)汗?jié)窳耍ぴ趯挻蟮念~頭上,手里還握了把芭蕉扇。我伸手去端白水,她指著橙色杯子對我說,“哥哥,你喝這個嘛,四分錢?!彼谋砬楹苷\懇、很期待,我心頭酸了下。

我默默喝完帶點糖精味的白水,摸了五分錢放在小桌上,沖她笑了笑:“不找了?!彼塘巳?,沒忍住,嘻嘻地笑了,張開缺了顆門牙的小嘴巴。

我問她,“南站還有好遠呢?”

她說,“還有好遠好遠哦,我也沒去過?!?h3>六

我又騎了很久,綠化帶、行道樹消失了,街道逐漸變成了公路,兩邊是綿延的村野,小片的水稻、苞谷地,大面積的是油綠的蔬菜田。

回頭,早不見跳傘塔的身影了,而路還望不到盡頭。偶爾一臺解放牌大貨車駛過,卷起滾滾的灰塵和熱浪。

太陽把柏油路面烤軟了,我也快蔫了,自行車碾上去很有些吃力。不過,田野的開闊還是讓人愉快的。一條灌溉渠穿過路下的隧洞,水綠得發(fā)黑,人一到這兒,涼氣嗖地卷上來,舒服得發(fā)抖。

渠邊一棵栗樹下,坐了個戴草帽、拿竹竿的男人,在用雞腸子釣螃蟹。

我就學了小北的口氣沖他喊:“老把子!你安逸哦!”

他也不生氣,還向我招了招手。

這時候,背后傳來三輪車的咵咵聲,我靠邊讓了讓。但肩膀還是被人一拍,叫道:“嘿!”

居然是喂豬的馮二哥。

他赤著上身,油光光的,脖子上掛了條毛巾,不時揩把汗。三輪車里站一只綿羊、一只山羊。綿羊已經(jīng)曬得萎靡了,山羊卻目光炯炯,十分桀驁和憤慨。二羊之間,還塞了一只鑼、一只大鼓,三根纏了紅綢的木槌。

我問馮二哥,咋不上班呢?

他說,請了假的。明天他大哥結婚,要請生產(chǎn)隊的鄉(xiāng)親們吃個羊肉宴。先去行政處借了鑼鼓,又去雙流的黃佛鎮(zhèn)買了羊子。雞鴨家里是有的,菜嘛滿地是,要好多自己摘。

我說那咋個吃法呢?

曬場上架兩口大鍋,鍋還是公社食堂關門扔下的。羊肉砍成大坨,一口鍋紅燒、一口鍋清燉,其他菜算小菜。酒嘛要管夠,幾壇子苞谷酒、苕干酒,去年我爸就已經(jīng)備好了,60度以上,保證喝得你栽跟頭。

我說,好熱哦,不怕熱???

“怕啥子呢,以火攻火嘛。一兩個月都沒有沾葷了,媽的個×,腸子都癆慘了!”馮二哥說罷,哈哈大笑。

馮二哥平時在機關大院里,寡言寡語的,沒想到他吹殼子還這么得行。

我也嘿嘿笑了,又問,喝酒吃肉還敲鑼打鼓啊,又不是梁山泊。

“梁山泊算啥子。我們先把地主、富農(nóng)弄起來批斗幾分鐘,再歡天喜地跳幾分鐘豐收舞,然后就——敞開肚皮整!”

那,地主富農(nóng)吃不吃喝呢?

“這個不能說……”隨后他環(huán)顧一圈,擠眼道,“都是本村本姓的,啥子階級敵人哦,當然要吃嘛……悄悄吃?!闭f罷,又哈哈笑。我也跟著笑,好像我也是白撿了頓酒席的小地主。

你嫂子漂不漂亮呢?

他瞪了我一眼。

我趕緊聲明,不說就算了。

他還是說了?!肮缫恢?,鐵姑娘隊的隊長?!?/p>

我一聽“鐵姑娘”,忽然想到了孫二娘,想笑,但不敢,就做出頻頻點頭的樣子。

前邊有條黃泥巴岔路,插入田野中。馮二哥龍頭一轉,拐了上去。

“明天有空,你跟小北一起來耍嘛。”他指了指遠遠的一片竹林盤?!傲?,姓馮,一問都曉得的,前頭有家水碾房?!?/p>

我說,要得、要得。

三輪車碾上了半塊磚,嘭地跳了下。鑼鼓發(fā)出波波的聲音,綿羊、山羊也叫了起來:

“咩……咩……”

“咩!咩!咩!”

和馮二哥分手后,一朵浮云飄來,把太陽遮住了。天色漸暗,還滾過一陣陣雷聲,像要下暴雨。然而,雨沒有下,風也沒有吹,更熱了,悶在蒸汽籠子里的熱,蒸出黏膩膩的汗,五內焦躁。我麻木地蹬著車,懷疑永遠都騎不到南站了。

公路邊立了根站牌,我剎了車細看,上邊好長一串站名,密密麻麻,數(shù)到最末,倒的確是火車南站。離這兒,還有一站路。

我吐口氣,伸舌頭舔了舔淌到嘴角的汗水,咸死了。

順公路向前看,大地潮水般延伸,地平線灰蒙蒙地展開,很像寬銀幕電影中遼闊的畫面。我看過的唯一寬銀幕電影,是朝鮮的《賣花姑娘》。故事我忘了一半,但里邊的歌聲還記得,這會兒在腦子里響起來,混沌、迷茫、聽不懂,但又深情和憂傷,很像此時此景的配樂。

再騎一會兒,地平線上冒出了一座孤零零的屋頂。

屋頂漸漸升起來,讓四周田野顯得十分的荒寂。屋子是深綠色的,但也很難說,天空灰暗,它也很像是灰色的,灰中摻了些灰心喪氣的藍。

南站是一幢小樓,在曠野中,看起比實際還要小。前邊是一塊小廣場,落滿了灰塵。右邊有家小小的火柴廠、一家小旅館,掛了兩條橫幅:工業(yè)學大慶,農(nóng)業(yè)學大寨。

我心頭一喜,最后用力一蹬,前邊突然現(xiàn)出半塊爛磚頭,趕緊轉龍頭,前輪避開了,后輪卻碾了上去,“嘭”地一跳,我摔下車,還滾了滾,一身灰,左邊膝蓋還破了皮,有血流出來。我索性坐在地上,且歇歇氣。

剛好一個穿藍工裝的少婦經(jīng)過,手上拎著蓋了報紙的鐵皮桶,低頭喝一聲:“小娃,跑到這兒來耍啥子?!”伸手一抓,就把我提了起來。她袖子挽得老高,濃眉大眼,皮膚被風吹黑了,黑里透紅,亮亮堂堂。

我還沒說話,她又從地上撿起檔案袋,捏了捏,掂了掂?!啊R——援——收。是錢嗎?好厚。要雇馬援殺人呢,還是放火呢?”

我先是一驚,繼而大為好奇?!八麣⑦^幾個人?”

少婦哈哈大笑。“幾個人?他差點要了我的命?!闭f罷,也不還我檔案袋,徑直朝樓里走。我趕緊推了車跟在她屁股后邊攆。

候車廳里只坐了幾個帶籮筐、抱著扁擔的農(nóng)民,冷清得像一座掏空的谷倉。

她帶我走進角落的值班室,里邊有個紅鼻小老頭,抱著印了火車頭的搪瓷大茶缸,在哼樣板戲。她叫聲:“喂!”我以為他就是馬援。然而她又叫:“馬援呢?”小老頭朝后邊指了指。

值班室是個穿堂,我們穿出去,是一條走廊,又左拐右拐穿了幾間屋子,就到了車站的另一邊。是個很高、很寬大的平臺,望出去,天地迷蒙,鐵軌就在腳下,枕木之間鋪滿碎石,又冒出一簇簇荒草。稍遠,停著一長列悶罐車。

鐵軌很遠之處,有個人影子在搖擺著?!榜R援在查路,快了?!鄙賸D說罷,又指了指我推著的公車,喝道:“站客難打整,還不坐?這種破車子哪個偷。”

平臺上有張桌子、兩根獨凳、一把長椅,一排帶水槽的自來水龍頭。墻根還碼了堆劈柴,大小均勻,排列整齊,上邊扔著一雙濺了泥漿的雨靴。我剛坐下,少婦又喝道:“看你一身的灰,先去洗了嘛。熱死了?!闭f著,拿指尖拈著衣服不住地扇風。“還是你們小娃好,短袖子、短褲子。這身工作服煩死了……幸好我里頭啥子都沒穿。信不信?”我臉一紅,她哈哈大笑。我想到的,卻是史小璽身上的痣。

少婦遞給我一條毛巾,要我好生洗,不要怕洗脫一層皮。又把桶提上去,扒開舊報紙,是四根雪白的豬蹄,且是前蹄,肥胖、有彈性。她拿了把小鋸片,在蹄趾之間耐心刮,又用水仔細沖,還隨口跟我說:“喜不喜歡吃豬蹄?”

“喜歡啊,”我老實回答。

“喜歡清燉還是紅燒呢?還有,鹵起吃咋個樣?晚上把鍋兒放滿水,端到蜂窩煤爐子上燒開,封了爐門,只留一個火眼眼,一直燉到天亮,你說有好耙和?嘖嘖?!?/p>

我嘴里清口水都包滿了,說不出話來。她又款款而道:“你不曉得買個豬蹄子有好難。又要憑肉票,又要排長隊,排攏了恐怕也賣完了……幸虧,我舅舅是肉鋪子的刀兒匠,這個后門嘛,還是可以走一盤的?!?/p>

我嘆口氣,由衷贊嘆?!澳愫玫眯信叮缘孟滤母i蹄子?!?/p>

她也嘆口氣,笑道:“啥子得行,我才不吃呢,燉給馬援吃的?!?/p>

這個我沒想到?!芭?,你們是……”

“不要想歪了,他可憐……我可憐他?!?/p>

“他咋個可憐了?”

她還沒回答,馬援已經(jīng)走到臺子下邊了。

他把一盞燈、一把鎬先放上臺子,然后朝少婦伸手“喂”了聲。

少婦走過去,一抓,就把他提了上來。

馬援滿頭卷發(fā),架了一副大眼鏡,跟我想象的,很是不一樣。他似乎應該再強壯些、再矮一點,年齡也應該再大幾歲。然而偏偏不。

他跟我握了手,誠懇道,“辛苦你跑一趟,小伙子?!彼种讣氶L,老繭卻不少,釘?shù)梦液猛?,但我心頭是高興的,居然不叫我小娃。

少婦變戲法似的,端出一只大搪瓷缸、一只竹殼開水瓶,上邊也都印了紅色火車頭?!昂炔?、喝茶,看你出了好多汗?!?/p>

“謝謝師傅?!瘪R援笑笑。

“我不是你師傅?!?/p>

“謝謝宋師傅?!?/p>

馬援把茶缸揭開,飄出一股茉莉花味道。我突然覺得嗓子在冒煙,囁嚅道,“我也想喝茶?!瘪R援把杯子推給我,我喝了一大口,水溫正好,滿嘴清香,好舒服。“謝謝宋師傅,”我說。

宋師傅瞪了我一眼,把杯子推回給馬援。

馬援突然看到了我的膝蓋,沖宋師傅叫起來:“快去把紫藥水拿來!”宋師傅氣哼哼地,進屋端出一只赤腳醫(yī)生用的小箱箱,先拿酒精替我消了毒,再拿紫藥水細涂了一遍。

馬援把臉轉過去,看著那一列百年不動的悶罐車。

“好了,”宋師傅說。“謝謝馬哥,”我說?!澳阒x他啥子?”宋師傅哼了哼,揪住馬援的耳朵,把他強扭了回來?!斑@個小娃說,要雇你去殺人?敢不敢?”

馬援呵呵笑?!靶Γ∧悴慌乱娏搜獣烆^???”她輕聲呸了一口。

那個檔案袋就擱在桌子上。

馬援脫了工裝,里邊是圓領白汗衫,胸前仍然印著紅色火車頭,背上濕了一大塊。他在水龍頭前擦了臉、胳臂,用肥皂仔細洗了手,擦干了,坐到桌前,把檔案袋拿在手里,掂了掂?!昂弥嘏?,像塊磚。對不對?”他問我。

“比磚重?!蔽艺f。

“是錢就好了,你天天吃豬蹄子都吃不完?!彼螏煾导倏攘藥茁?。

馬援把那捆信取出來,噓了一口氣。宋師傅又呸了一小口。我則夸張地笑了笑,哈哈!隨后,全都安靜了。

遠處,響起一聲汽笛聲,在昏暗、濁熱的空氣中散開了。

他用指尖拈住細麻繩,耐心把它解開,一封信、一封信在手里過了遍,如故人重逢,掂一掂,是重了,還是輕了呢?表情專注,也像在走神,是很有所思的樣子。但并沒有把信抽出來,最后又把它們重疊好,在桌上齊了齊,依舊用麻繩捆成一塊磚,塞進了檔案袋。

我也趁機把他的字細看一番,不像是他寫的,相當有力道,而又很秀麗,恐怕不比小北的外公差。

“馬哥,你喜歡史小璽是不是?”

他很大方地點點頭。

我就指著檔案袋上的“馬援收”三字,惡意地笑了笑?!白趾贸蟆!?/p>

他臉一下燒紅了,好像這是他的錯?!芭迌旱淖?,不都這樣嘛,”囁囁嚅嚅,理不直、氣不壯。

宋師傅仰天大笑,仿佛響了串驚雷。

雷聲在天邊滾過,終于吹起了小風,有了一絲吝嗇的涼意。但雨水還是沒有落下來。

“小璽咋會找你送信呢?”馬援頗有些不解。

“她信任我嘛?!?/p>

“信任……你們很熟嗎?”

“是啊,她妹妹是我的同桌。”這個答案,我想好一陣了。

“可是……你念幾年級?”

“開學念初一?!?/p>

“她就一個妹妹,比你大得多啊?!?/p>

“是堂妹。”

“堂妹,啥子名字啊?”

“史湘云?!痹捯怀隹冢易约憾枷胄α?。

“哦,”馬援先笑了?!斑@名字取得巧。她家的親戚朋友,也都算書香人家啊?!?/p>

宋師傅干咳兩聲,沖他道:“封、資、修的毒,你中得太深了……吃的虧還少了?”

馬援苦笑,搖搖頭,喝了一大口茶。我把茶缸拖過去,也喝了一大口。宋師傅撇嘴說,“算啥子本事呢,男子漢拿茶出氣!”說罷,端起來也是一大口。

馬援突然臉一沉,拍桌道:“茶母子都喝干了,還不摻?!瓜婆娘?!?/p>

我吃了一驚。但宋師傅沒吭聲,提起竹殼開水瓶,把茶缸摻滿了水,還沖我偷偷一笑。

媽的,女人真不可理喻。

我問馬援,“馬哥跟史小璽該是同學吧?”

他捋了捋卷發(fā),表情又有點走神?!八闶峭瑢W,但不同年級,我是1968屆高中生,她是1966屆初中生,比我小一個年級。但她媽媽是我的語文老師,常把我的作文拿回家讓她讀。后來,老師常邀請我去她家耍,給小璽輔導寫作文?!?/p>

“我懂了?!?/p>

“懂了啥子?”

“才子佳人嘛。”

“她算佳人嗎?比你的史湘云如何?”他來了興趣,很當真。

我嘿嘿假笑,做出一副老練的樣子?!八齻兟?,完全是兩種人?!?/p>

他伸手指著我,誠懇點點頭?!罢f對了,小伙子,小璽的心思重,說話留一半,讓你自己想,嘿嘿。不過嘛,她眼光高,又很準,看文章是沒人能跟比她的……真的?!?/p>

宋師傅把茶缸朝他一推?!昂瓤诓琛?茨慵拥?,話都抖不伸展了?!闭f罷,提起一桶豬蹄進了屋里。

馬援松了一口氣。我略有點失望,還扭頭朝屋里看了看,已是人影子都沒了。

他問我,“你讀過《紅樓夢》?”

我說沒讀過,我哪讀得懂。

“史湘云跟賈母啥關系?”

我說她是她的侄孫女。

“你還沒看過!”

我說只胡亂翻過幾下,不算。

“你作文寫得咋樣呢?”

老師和小北都夸我作文還可以,但我忍了忍,只說一般化。

“作文寫好了,是很好耍的一件事。你要好生寫。”

我自然是點頭。

“那,你念的哪所中學呢?”

我說還不曉得嘛。初一只是戴帽子,還是在長發(fā)街小學混。

他也點點頭?!霸瓉硎情L小的,我去過,只半個巴掌大。是有點受委屈了。”

我暗罵了聲:媽的!就問他讀哪兒呢?

“一中,就在東馬棚,離長發(fā)街很近的。小璽的家,住西馬棚,是個獨立的小院,有口井,一棵石榴樹。她是獨女,父親比她年長四十幾歲,已是個老人。而她媽媽還年輕,也是一中最漂亮的女老師?!?/p>

我就請教他,女人漂亮的標準是什么?

“這個不好說,譬如紅樓十二釵,就是十二種很不相同的漂亮?!?/p>

那,史小璽漂亮嗎?

“她啊,”馬援頓了頓,很慎重地回答:“已經(jīng)超出漂亮二字了。她是有味道,吸引人?!?/p>

我嘆口氣,若有所悟,但依然迷茫。

“不急,小伙子,你耍過一回朋友就曉得了?!瘪R援笑笑,又把話題扯回小璽家的小院子?!澳强檬駱涔烙嬕彩悄赀^半百了,就歪在井口上,開了花,結了果,裂出一條大嘴巴,也沒人摘。我去了,小璽就讓我摘了吃,其實我也不喜歡。石榴米水靈、好看,但是不中吃,沒肉頭,干脆連核一起嚼,就成了一把渣。倒是有一回,她把西瓜裹在床單里,放到井里泡了一下午,吃起又清涼又酣暢!”說著,他咂了咂嘴巴。

那,小璽咋個評價你的作文呢?

“我有篇作文,專寫一棵老槐樹,用了八千字。老師打了90分,小璽說,應該打120分。老師問,為啥呢?小璽說,100分是最高的標準,而這篇作文已經(jīng)超出標準了?!?/p>

我哈哈笑,略帶嘲諷說,就像小璽已經(jīng)超出漂亮了。

馬援卻坦然接受了。“是啊、是啊……小璽是很有眼光的?!?/p>

我有點不服氣,就問他,八千字寫一棵樹,不會廢話太多么?

“咋會呢。它有好多樹葉對不對,你細看過沒有,每片樹葉都不是一樣的。何況,還要開花、落葉,蜂子來采花粉,麻雀來搭窩。螞蟻鉆進樹洞,挖個舒服的蟻穴,子孫繁衍,好多的故事。有一天,雷電劈下來,把半個樹燒焦了。再有一天,它被斧頭放倒了,鋸子把樹干切成一段、一段……頭一回,我看到了年輪,聞到樹液的味道?!彼D了頓,問我,“你聞到過沒有?”

我想不起來了。就問他,很香嗎?

他搖搖頭?!安皇窍悖菦_鼻子,想落眼?!?/p>

那,老師給你打120分沒有呢?

“沒有。但老師給我做了道菜作獎勵,涼拌姜汁肚絲。是她外婆傳下的廚藝,任何館子都做不出來的。小璽說:吃了這盤肚絲,你二天要為我寫一部小說?!?/p>

小璽想讓你當作家?

“是啊。她呢,說自己成績不夠好,醫(yī)學院考不上,當護士還是可以的,手腳利索,心腸硬,一針扎下去不會皺眉頭……這個女娃子?!?/p>

我想起她打字的神情,冷漠而堅決,不由嘆口氣。

他也嘆了一口氣。“說這些,都很沒意思了。我高中沒畢業(yè),高考就取消了,下農(nóng)村當知青。她媽媽托了從前的學生,把她弄進了機關?!?/p>

我老氣橫秋地點點頭,以示:我懂。

“我們還通過一陣信。我寫些插秧,打谷子,趕場賣紅苕,偷農(nóng)民的雞鴨,房東媳婦偷人家的漢子……她都喜歡看,也回信,但都寫不滿半頁……言簡意賅,我也是喜歡的。后來,她不再回信了。我懂,也就不寫了?!?/p>

你回城好久了呢?

“剛好兩個月?;貋砗?,我沒忍住,還是給她寫了一封信,說我在南站上班了,打雜,啥子活路都干一點,沒有技術性,但也不算苦,比鄉(xiāng)下好多了?!?/p>

她也沒回信?

“回了幾行字,大意是,我們從前寫的信,各自燒了吧?!?/p>

你肯定沒有燒。

“我肯定不會燒。但……沒想到,她也沒有燒?!?/p>

他說罷,我們都陷入了沉默。

我好容易想到一句話,可以打破這啞然,正要說,宋師傅端了個鋁鍋大步走出來,在桌子上一頓!

我心頭一喜,豬蹄子燉好了?鍋蓋揭了,冒出一股股蒸汽。蒸汽散盡,露出半鍋煮熟的苞谷。

這時候,一列客車慢吞吞靠了站,又慢吞吞開走了?!笆侨ダッ鞯?。你去過昆明嗎?”馬援說。我搖搖頭。“火車要穿過大涼山,我就是在那兒插的隊。”他又咕嚕了一句。

十一

苞谷還連著殼。把殼剝開來,是一束嫩紅的長須,把長須撕下來,這才是苞谷棒。苞谷籽十分飽滿,乳白、淺黃,雖沒石榴米嬌艷,然而很可口,拿牙一咬,苞谷漿就濺在口中,十分清甜。

我啃完了一根,伸手再拿,宋師傅把我的手抓住了?!八裢碇狄拱?,要填肚皮。你差不多合適了,嘎?”

我略微尷尬,好在還沒臉紅,就瞟了眼馬援。

馬援很專注地啃著,一粒也不漏網(wǎng)。他說,“我沒得事,讓小伙子多啃兩根嘛,那么遠的路。”

我離開的時候,馬援再次跟我握了手?!岸炜樟?,又來找我耍?!?/p>

宋師傅也假笑了兩聲,還在我頭上拍了拍?!斑\氣好,豬蹄子管夠。”

天色已經(jīng)昏沉沉的,雷聲隱隱,但不吹風、不落雨。我騎到那條水渠邊時,一身又已汗?jié)窳?。就架了車,走到釣螃蟹人坐過的板栗樹下。地上,留著堆煙屁股,一個八分錢一包的經(jīng)濟牌紙煙盒。

我脫了衣服,脫了褲子,光溜溜鉆進了渠水中。

責任編輯 ?吳佳燕

猜你喜歡
馬援小北南站
沿著水走
窮當益堅
孝南站SFM編碼電路設計缺陷分析處理及建議
馬援將軍
長大很忙
神池南站視頻監(jiān)控系統(tǒng)方案設計
小北的運動鞋
哈爾濱南站減速頂運用調研分析
名將馬援為何死不瞑目
名將馬援為何死不瞑目
桃源县| 台北县| 长乐市| 瓦房店市| 河北省| 西昌市| 庆云县| 家居| 麻城市| 崇礼县| 建阳市| 醴陵市| 宜宾县| 白朗县| 班戈县| 酉阳| 札达县| 普安县| 平乐县| 闽清县| 涞水县| 吴忠市| 凤冈县| 株洲县| 金山区| 北票市| 邯郸市| 富顺县| 仙游县| 宁陕县| 民权县| 奇台县| 洞口县| 旬邑县| 崇礼县| 枣强县| 太湖县| 建宁县| 嵊泗县| 新民市| 深泽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