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
崩潰真在須臾之間。
女人的世界要崩潰,必得有個人幫撐住。歐陽容拿著手機翻了通信錄又翻微信,悲哀地發(fā)現(xiàn)通信錄里六百多個電話號碼、三百多個微友,她卻很難確定哪個人愿支撐自己。咬咬牙,把那個惡心的黑色橡皮圈用手紙包著扔進垃圾袋,提著下樓,惡狠狠地扔進院里的垃圾桶,誰料一縷風襲來,輕飄飄的塑料袋啪地蓋在了她的嘴上,她惡心地嘔吐了半天。
一上午在單位一篇稿子都沒編完,眼前全是那個橡皮圈。中午躺在沙發(fā)上,實在睡不著,便給好朋友周一一打電話。
周一一在京劇團工作,小有名氣的青衣。因為采訪相識,兩人成了多年的閨中密友。周一一為了備戰(zhàn)春晚,專門在家養(yǎng)精蓄銳。結(jié)果微信發(fā)出半天了,無動靜。歐陽容又打電話,周一一口氣甚是冷淡,現(xiàn)忙著,有急事晚上再聊。
世無知音哪。歐陽容擱了手機,再次躺到沙發(fā)上。拿起一本《三國演義》翻了一中午,也沒找到錦囊妙計。下午繼續(xù)編稿,可眼前全是橡皮圈。最后,實在坐不住,下到院子的花園想散散心。
歐陽容決定跑步,她怕自己走路又會胡思亂想。誰想花園主路剛鋪了黑黑的柏油,沒法跑。天冷,她很久都沒到花園來了,連鋪路都不知道。
她不想上樓穿大衣,非懶,是想挨挨凍,干脆就一身運動服,在北方零下十一度的日子走出了大門。
向左是一所藝術(shù)學院,年輕的男男女女你摟我抱出出進進,讓她刺眼。向右是一家醫(yī)院,坐在門口臺階上的人滿臉凝重。對面是一所小學,笑聲說話聲不斷。她決定過馬路去續(xù)續(xù)青春夢。接學生的家長把學校圍了個水泄不通。她裝作接孩子,朝鐵藝門里瞧了一眼,然后才仔細打量身邊每一個人。她先看的是女人。接孩子的大多是女人,她們在大門口、馬路邊焦急地張望著。斜對面一位穿黑色皮大衣的女人,首先引起了歐陽容的注意,是因為她漂亮,還是她哀傷的面容?歐陽容說不清,但認定這女人生活得不幸福,肯定跟自己一樣,心里充滿了不能向人訴說的哀怨。她的理由是:天這么冷,女人大衣上有帽子,竟然也不戴,甚至連手都沒插到口袋里,頸上淡灰色羊絨圍巾也隨意地搭拉著,白凈的脖子光光地露在外面。她這是在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歐陽容很想走到女人跟前,跟她說幾句話,提醒她天很冷。雖然她穿得也很少,可她經(jīng)常鍛煉,已適應了嚴冬。
正當她要過去,那女人忽然接了電話,說什么歐陽容聽不清,但她莫名地感到一股嫉妒。女人比自己強,人家還有傾聽的人。
她再看身邊,有兩三個女人你說我爭地說孩子的作業(yè)多,課外班多。有一男一女在不停地吵著嘴。還有人在看手機,聽音樂,只有她一個人穿著薄薄的運動服,在傻傻地站著。
穿皮大衣的女人終于收了電話,忽然朝歐陽容看了一眼,歐陽容一陣欣喜,決定走過去,正當她走到她面前要開口時,那女人卻越過她,高聲叫:志棟。叫志棟的男人高個,跟女人很配,他把女人的帽子給戴上,圍巾系上,然后陪著她說著話,還不時拍拍女人的肩膀,不時地問冷嗎?冷嗎?女人滿臉都是笑。這讓歐陽容很是生氣,瞧他倆親熱的舉動,歐陽容斷定他們不是夫妻,是一對狗男女。只有狗男女才這樣不要臉,當眾秀恩愛。尋常夫妻,哪個還跟對方膩歪。男人大多跟孫之永一樣。她這么一想,狠狠地朝他們的身后啐了一口,才感覺渾身好像沒穿衣服,冷徹浸骨,便邁開步子,跑起來。她沖散一對緊緊偎依的情侶,大聲說,大馬路上別擋道,心里想,都是假的。躍過一對東張西望遲遲不敢過馬路的白發(fā)夫妻,大聲說,快走,心里想,都是假的。當跑過醫(yī)院看到一個男人扶著幾乎全身靠在他身上的女人出來時,她拾起對方的圍巾遞給她,說,你好幸福,心里卻想,搞不好,那男人扶的不是自己的妻子,即便是妻子,也是礙于親情,或者倫理,總之迫不得已。
回到單位,已快下班了?;丶?,還是在外吃一頓大餐,然后到商場狠狠地消費一次?上了車,她伏在方向盤里坐了半小時,再次撥通了周一一的電話。周一一這次熱情多了,開口就說了一大堆責備的話,說歐陽容至少有兩周沒給她打電話了,她發(fā)的朋友圈也不點個贊鼓勵一下,那是她即將公演的新劇目《宇宙鋒》,然后才問歐陽容何事如此急著給她打電話。
歐陽容反問道:沒事就不能給你這個大名人打電話?
我不是這意思,干脆你到我家來,我請你吃飯,家附近新開了一家徽菜館,臭鱖魚香得不要不要的。
歐陽容一聽,心瞬間變熱,感覺崩潰的世界好像真有人撐住了,很想哭出聲來,可想了想,又故作冷淡地問,為什么要請我吃飯?人家那么忙。
忙個空氣,一年才編四五本書,還好意思說忙。怕是你們家那位不讓你來吧?
這年月誰怕誰呀?好了,半小時見。歐陽容放下電話,想了一路要不要跟丈夫?qū)O之永說一聲自己不回家吃飯了,可一想到那個黑色皮筋發(fā)繩圈,就果斷地打消了打電話的念頭。
周一一一看到歐陽容來了,忙叫服務員上菜。然后上下打量了半天歐陽容。
怎么,不認識呀?
容,你今天有情況。
歐陽容掃了周一一一眼,說,是你叫我來的,怕是你有情況。
奴有何種情況?有情況也不過是水中撈月、鏡中賞花,獨自傷春罷了。周一一用了京劇念白,且拖著長長的余韻。
你是名角,又單身,整天天馬行空都沒情況,我拖兒帶女能有?
此情況,非彼情況。我的情況是風花雪月,你的情況怕是身陷狼煙,難以消散。
正在夾菜的歐陽容手一哆嗦,一塊魚落在了紅酒杯里,嘴上還硬著,周大角兒,是你叫我來吃飯的,你搞明白點。
周一一大笑道,歐陽容,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五年前你采訪我,我就把你了解得透透的,你別看你現(xiàn)在是什么這名編那名編的,可心智跟少女差不多,啥事都在臉上寫著呢。
我臉上寫什么了?歐陽容說著,拿起手機打開工具里的鏡子。
哈哈,我說你單純,還真是。至于寫什么,你自己清楚。來,碰一下,這紅酒,可是法國原裝,我專門留給你喝的。
九點了,孫之永也沒來電話,歐陽容端著高腳杯一個勁地灌自己,周一一也不擋,頻頻地跟她舉杯。
十點了,電話還沒打來,周一一叫服務員埋單,歐陽容還是不想回家,可周一一沒有邀請她,她當然不能開口,雖然是多年朋友,越要矜持。
兩人出了飯店門,一陣寒風吹得兩人都站不穩(wěn)。周一一問歐陽容車停到哪了?歐陽容摸摸發(fā)燙的臉,說,我怕是喝多了。
那我開車送你回家。
她是裝聽不懂,還是家里不方便?名人,又是單身,臺下的生活想必也跟戲臺上一樣豐富多彩。歐陽容略一思付,便說,那倒用不著,我又沒醉。說著,打開車門,就要上車。
你呀,你呀,你現(xiàn)在心率多少,我都知道門兒清。起來。周一一說著,把歐陽容推到一邊,自己坐到主駕位置上,看歐陽容還不上車,說,走呀!
我不回家,我永遠不想回家。我再也不想見孫之永那個王八蛋了。歐陽容實在控制不住了,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誰讓你回家了?上車,到我家。
歐陽容連自己都說不清,忽然撲到周一一跟前,朝她背上使勁打了一拳,放聲大哭起來。
行了,上車,我早就看出你有情況了,故意不接招,沒想到你還跟我嘴硬,根本就沒把我當朋友看。別哭了,哪像個名編。歐編,請上車。本市著名大青衣親自為你保駕護航,你還哭什么。
歐陽容有半年沒來周一一家了。每次來,都感覺不一樣。比如這次,是因為心情不好,還是周一一家的確跟自家散發(fā)出的氣息不一樣,反正,歐陽容一進門,就更不想回家了。
一個唱戲的女人,一個單身的唱戲的女人,一個單身的唱戲的而且還很漂亮的女演員,對從小愛聽戲的歐陽容來說,就真的好似天外仙山,夢中的桃花源。只要心里不適,她就要到這個理想園里來放松一下。周一一是她的偶像,也是她夢想成為的那種人。她一直無法想象一個一直站在舞臺上的人,她謝幕后的生活是什么樣子。
客廳一面墻的博古架上又多了幾個獎杯,德藝雙馨獎、梅花新人獎、觀眾喜愛的女演員獎之外,上面又擱了不少像框,照片是新?lián)Q的。自從手機能拍照后,歐陽容電腦、手機上存了不少照片,卻從來沒想過拿出去洗幾張。而周一一放在書柜里的照片,墻上掛的照片,不用問,就知道都是新近照的。自從跟周一一成為好朋友后,歐陽容就愛上了唱詞唱腔美,舞蹈身段美,意境美的京劇。
照片上的周一一可真是風情萬種:有的玉肩微露,性感迷人;有的身著旗袍,把綽約的線條展示得無比多姿。有的,只一雙媚眼生輝,其他全是黑色,神秘而冷峻。當然戲裝的就更多了,雖然還是醉酒的楊貴妃、掛帥的穆桂英、裝瘋的趙艷容……可是四十歲演的跟二十歲演的肯定有天壤之別。不會看的,以為年輕漂亮時迷人,經(jīng)了歲月的人會一眼看出,風霜雨雪后的演員再演繹那些經(jīng)典的女性形象,就會多出了年輕不具備的人生勁道。
對,勁道,這是周一一前不久給歐陽容說的。歐陽容想給周一一出本傳記,選題已過,周一一說唱戲可以,寫書自己不行,希望以自己的講述,讓歐陽容這個北大中文系的高材生、著名女作家代筆,歐陽容沒答應,但心動了,一是為京劇,二是為周一一這個人,兩人交往多年,可周一一對她來說,仍是一個謎。筆沒動,周一一不催,但周一一會適時地提幾個詞,時不時講講一個小細節(jié)。比如她為了演好楊貴妃,反復觀看梅大師的下腰、臥魚、醉步、扇舞等各種做功十分繁重的身段和步法的錄像,既要把楊貴妃演得美艷嬌柔,又要不失儀態(tài)端莊。分寸很難把握的。還有水袖的甩法,云步快慢之類的。她說你寫得像我。比如今天的勁道,就是又一次暗示歐陽容快些動筆。
坐呀,說說什么情況。周一一沏了一壺鐵觀音。平時歐陽容不喝茶,總感覺又苦又澀,每到周一一這兒,喝茶在她就是一種享受??嗖枳兿丬且驗椴枋敲?,還是茶具情致盎然,甚或是女主人那舞臺上動聽的聲音,反正在辦公室喝茶,周一一認為是受罪,而在周一一這兒,就叫品茶,就是享受一種難得的詩意。
沒什么呀。
撒謊。
一句撒謊,讓歐陽容明白剛才罵孫之永有點沖動,再看周一一那眼神,總覺得有些看笑話的意思,想把事情壓著,便找補著說,我今天沒回去做飯,孫之永竟然也不打個電話過來,你說我能不罵他。
周一一剝了一個柚子,遞開歐陽容一塊后笑道,不就沒打電話嗎,犯得著你這么動怒?你也四十多了吧,中年奔老年的節(jié)奏了,怎么還像個小姑娘似的,這么斤斤計較?好了,咱們不談他了,你不給我打電話,我也要請你到家里來的,最近,你還別說,我真的攤上情況了。周一一說著,坐到周一一對面,把客廳的大燈關(guān)了,撳亮臺燈,把兩只腿長長地伸到布衣沙發(fā)上,胳膊斜依在沙發(fā)扶手上,兩只眼睛緊緊地盯著歐陽容。
歐陽容怕周一一提孫之永,可她真不提了,歐陽容又心里挺不得勁,也無心聽周一一的情況。周一一即便已四十歲了,仍春心不死,這不,看眼神,怕陷進了情網(wǎng)了。
容,我給你說呀,這人,忒有意思。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微信的,加我時,用的名字你猜叫什么?猜不出吧,他竟然叫柳夢梅。你說他偏偏不叫張夢梅,李夢梅的,卻叫柳夢梅,我心一下子就咯噔了,就加了他的微信。
他真名就叫柳夢梅?
不知道呀,我也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姓啥名誰在哪上班,微信圈嘛,多半都是不熟悉的。
他肯定是你的粉了,你這么出名,沒有粉也不正常。
他呀,跟我說的話可有意思了。周一一說著,起身盤腿坐起,左手扶腮道,一會兒說今天傍晚的落日是紫色里兼具紅色,一會兒說院子里的珍珠梅開得燦爛,一會兒又問湯顯祖怎么能寫出《牡丹亭》那樣的佳作?
這人會不會是個年輕人?
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有誰會讀《牡丹亭》?
他多大,長什么樣子,你也不知道,就這么動情,哪像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著名演員?
我這樣的年齡動情比鐵樹開花還難,是好奇!生活嘛,總該有些出人意料。他跟我微信你來我往一年了,我感覺特有意思。別不高興嘛,容,這事我本來老早要給你說的,但又怕影響了我在你心中的位置,寫壞了我的書。我走到這一步很不容易。現(xiàn)在啥都那么方便,他偏偏用微信的方式,不露面,卻一次次地挑動了我的心。我跟你說,最近我們京劇界搞了一個年度優(yōu)秀演員專家推薦榜和觀眾人氣榜,你不知道吧,你個壞東西,從來不關(guān)心我,專家推薦榜我排名第三,而這人一直關(guān)注我有半年了,他給我建了公眾號,整天不遺余力地幫我宣傳我的戲。我這次觀眾人氣榜排名第一,得6432票,他功不可沒。周一一說著,往歐陽容跟前挪了挪,又說,你不知道,他的聲音特好聽,給我朗誦《牡丹亭》《西廂記》,這些夠文藝的罷。昨天晚上,忽然給我發(fā)來了一樣東西,你猜是什么?周一一說著,雖不是舞臺上那么驚艷,可另有一種人間韻味,更易打動周一一的心。
求愛信唄。
不是。
送你禮物了?肯定是大老板,車,還是豪宅?
你咋那么俗呢?
請你來就是想讓你給我拍幾張照片。
是視頻。
是不是個肌肉男?
容,你還是個作家了,怎么想得那么俗。我跟你說,看了視頻,我的世界一下子就崩潰了。周一一說著,淚光點點。
怎么了,你?
周一一端起茶杯,望著客廳里的一排排自己的演出劇照,卻變了話題:隨著年華一天天逝去,我想請你幫我拍照,只是想留下自己的青春。你想想,如果沒有這些劇照,我怎么能知道當初我那么嫩,那么水靈。所以,我要拍那樣的照片。現(xiàn)在都感覺有些晚了,如果我二十來歲時就拍了,你說有多好。
什么這樣那樣的照片?歐陽容問完這話,馬上覺得自己太笨了,又說,一一,你瘋了?
我整天跑步、游泳,對身體還是蠻自信的。你先看看他發(fā)來的照片。
一一,你真的瘋了,我不看。
周一一把自己的蘋果手機塞到歐陽容手里,說,你看看這個,我去洗澡了。
歐陽容聽到衛(wèi)生間的水嘩嘩地流下來后,打開自己的手機看了一眼,孫之永還是沒來電。她好像是賭氣似的,馬上拿起周一一的手機,打開她讓她看的照片:一個男人健美的身體,胸是帶毛的,略有灰色,但沒贅肉,肚腹部分,尤其性感,關(guān)鍵部位沒露,可讓人想象無窮。聲音是渾厚的,沙啞的,但是中音,特別好聽:一一,我是柳夢梅,是你多年的粉,我要送你一件禮物,一個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禮物。
她看得心驚肉跳,聽到衛(wèi)生間水聲停了,忙放下手機,可不一會兒水聲又響了,她又情不自禁地打開,再看了那胸,那肚子,又聽了一遍遍那聲音,然后想到孫之永虛泡泡的肌肉、大肚子,心里莫名又恨了幾分。水聲這次徹底停了,她把周一一的手機放回原位,然后想如果周一一問她看了沒,她就回答她對此事不感興趣。
一直到她也洗完澡,一直到兩人躺在了床上,周一一也沒問她是否看了手機上的照片。
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外面風聲不斷,在家這時,她早已睡著了。結(jié)婚后,她跟孫之永作息時間都很合拍,晚上十點上床,早晨六點半起床,無論上班,還是假日,雷打不動。
可今天晚上,許是擇了席,怎么也睡不著。周一一看她老翻身,打開燈,說,怎么了?還不睡。
我在想你讓我拍照片的事,你真是給自己看呀?歐陽容盯著對面周一一跟搭檔東方國的《長生殿》和《霸王別姬》劇照說。
周一一笑著說,你怕不是想這事吧。
我在想,拍那種照片,我怕拍不出。
周一一坐起身,靠在布衣床上的靠背上,哈哈大笑道,一看,你就是良家婦女。
難道你拍過那種照片?
你認為呢?周一一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話,而是將了一軍,然后說,既然你睡不著,干脆就幫我拍一些吧,這樣的照片,我一個人沒法拍呀。再說,沒經(jīng)驗的人不安全的人我還不要,你不是自稱是我的御用攝影師嘛,咱肥水不流外人田。再說我感覺我還是挺美的,既然美,為什么不拍照留念,為什么不敢給自己動心的人看呢?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拍不了你,你另找別人吧。
好朋友都不拍那我就沒辦法了,沒關(guān)系。周一一說著,復又躺下,閉上了眼睛。
歐陽容打開手機,已經(jīng)十二點了,孫之永還是沒來電話,她關(guān)了手機,躺下,看著周一一,這個交往了多年的朋友,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跟丈夫?qū)O之永一樣,好像突然間變陌生起來了。在這之前,她認為她還是了解她的,可現(xiàn)在她才發(fā)現(xiàn)她是了解那個舞臺上的周一一,了解那個跟自己逛街看電影的大庭廣眾之下的周一一,而不了解在家里的周一一,更不了解現(xiàn)在躺在她旁邊想拍自己裸體照的周一一。
看什么呢,睡覺,我困了。
你別睡嘛。
周一一睜開眼睛,看著她。
歐陽容卻又不知該如何說。
我說你有心事,你卻不告訴我,而我啥話都跟你說,你沒有把我當朋友看。
一一。歐陽容說著,忽然撲到周一一身上,抱住了她。
唉,別這樣,搞得我挺不得勁的,我可不是那種人。周一一雖然如此說,還是拍了拍歐陽容的背。
好朋友多年,還真的沒有這么肌膚相近過。歐陽容眼睛忙躲開周一一睡衣下那澎湃的胸,說,不好意思。
周一一展展絲綢睡衣,偌大飽滿的胸幾乎全露出來了。四十歲的周一一竟然還有這么傲然的胸,是真的,還是人工的?因為沒結(jié)婚,沒生育,身材還像少女般的嫩。歐陽容當然不好意思問,便說,我同意給你拍照了,既然那么美,咱就留下,等人老珠黃,再打開,也算是另一樣的追憶似水年華。
周一一騰地坐起,說好。
那現(xiàn)在就拍。
周一一給腿上抹著潤膚霜搖頭道,晚上光線不好,明天是周末,你別回去,在我家呆著,咱們慢慢拍。你說實話,是不是跟你們家孫之永吵架了?你不說,我怕是整晚上也睡不了安穩(wěn)覺了。說吧,咱們是好朋友,夫妻之間,不就那點事嘛,我知道你好面子,在我這,等于進保險柜了。
歐陽容感覺自己實在撐不住了,這才起身坐到床上,面對著周一一說,大前天晚上睡覺時我整理床鋪,發(fā)現(xiàn)孫之永的假牙竟然在床上。
孫之永才多大,就戴假牙了?周一一睜大的眼睛,讓歐陽容心里很不舒服。
別打岔嘛,再說戴假牙也跟年齡無關(guān)呀。
好好好,接著說。周一一說著,坐了起來,頭靠在床頭,閉著眼睛。
你別睡覺嘛。
我聽著呢。我只有閉上眼睛,才能專心地傾聽你的故事。如果我看到你的臉,也許會影響我對事件的正確判斷力。
好吧,好吧。
假牙丟在床上好像沒有什么吧。從戲劇角度看,好像構(gòu)不成沖突。
他平常上班都戴假牙,那天為什么上班沒戴假牙?而且他下班后竟然沒發(fā)現(xiàn)。我問他,他說因為中午回家取東西,著急就把假牙落到床上了。
周一一睜開眼睛,皺著眉頭說,好像還是說明不了什么。
歐陽容搖搖頭道,你不知道,他即便中午回家,也不在床上睡,都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睡。好端端的,假牙怎么會到床上呢?你不覺得這里面有問題?
周一一喝了一口水,略有所思地點著頭,嗯,好像有點蹊蹺。
昨天,我打掃衛(wèi)生間,擦窗臺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黑皮筋發(fā)圈。我聯(lián)想起床上的假牙,馬上就質(zhì)問孫之永。孫之永從容地笑著說,我想起來了,那天我買了衛(wèi)生紙回家放臥室飄窗時,把假牙卸到了床上。至于這個發(fā)圈,是你侄女帶孩子來時,怕忘記落下的吧。
歐陽容說完,看著周一一。周一一又喝了一口水,問,你侄女帶孩子不是十一來的嗎。
是呀,我一周打掃一次衛(wèi)生,怎么會沒發(fā)現(xiàn)?一一,你說,孫之永是不是騙我了?
這個還真不好說。按說,回家放東西,為什么要把假牙卸到了床上?你侄女走了一兩個月,你都沒發(fā)現(xiàn)橡皮圈?對了,這事可以跟你侄女核實下。
可我要問侄女,總有點難為情。一一,我氣得跟孫之永吵了一架。他剛開始是笑著解釋,然后就罵我對他不信任,說夫妻之間,要是沒有起碼的信任,這日子就沒法過??蛇@幾個疑點,整天都在我腦子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我再也不想跟他過夫妻生活,甚至看到他臉上的一塊痣,都覺得惡心。他的手只要碰我一下,我就馬上想到他手上碰著一個惡心女人的手,那女人正淫蕩地看著我笑。他的眼睛,腿、衣服上,全都寫滿了不潔。甚至氣味里都有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的氣味。我想象那是一個作風極為不正派的女人,生活隨意,行為放蕩,一定就是打工妹,或者就是從事那種職業(yè)的人。
周一一聽到這里,笑出了聲,歐陽容打了她一下,她忙說,你說,容,你說。
我把床單被子全扔到了垃圾箱,可又一想,萬一他們在客廳上的沙發(fā)上呢?我把沙發(fā)套也揭下來扔了,沙發(fā)當然不能扔,真皮的,剛買了沒幾年。我又想也許他們在浴室呢,在浴缸里呢?那個惡心的頭繩就是在浴室發(fā)現(xiàn)的。還有,也許他們在廚房,在我女兒的房間。我感覺我一百四十平米的房間里,四處都充滿了那不要臉的女人的氣息。我還想那女人為了登堂入室,這頭繩就是在給我示威呢。我好后悔我把這唯一的證據(jù)扔掉了,也許那上面可以化驗出那女人的血液、DNA基因,以此判斷出那個蕩婦到底是誰,跟孫之永那個王八蛋是何時開始的,進行到什么程度。也許她出身低微,四處飄蕩,也許抓住孫之永就想以此留在城里,改變自己的命運。對了,也許就是我們家門口發(fā)廊、小飯館的打工妹。一定是經(jīng)常給孫之永理發(fā)的那個陜妹子。我有次跟孫之永去,她哥長哥短地跟孫之永打招呼:哥,一聽你口音咱就是鄉(xiāng)黨么,哥,我也是陜西人,我哪天給你做一頓咱們家鄉(xiāng)的臊子面,湯煎得汪汪的,面搟得長長的,管保哥吃了一大碗還想吃一大碗。孫之永一激動,立馬就要辦理發(fā)全年卡。我悄悄說,這兒衛(wèi)生條件好差,毛巾消沒消毒都值得懷疑,還有你聞這些洗發(fā)素的味道,好刺鼻。還有你看來的顧客,不是打工的,就是超市的服務員。你猜孫之永咋著呢?手朝我擺著,眼睛卻對那個陜妹子笑,不但自己辦了卡,還讓我也在這個叫春再來的美發(fā)店辦年卡,說,離家近,很方便。那個陜妹子好像這才看到了我,跑過來說,姐,我們美發(fā)店不但美發(fā),還增加了新業(yè)務,美容按摩,全套的,不但把皮膚護理得像少女一樣年輕,還能除掉皮膚上的疣子。姐,對了,你額前這個疣子就得去掉,這叫扁平疣,傳染得很快,不治,后果不堪設(shè)想。說著,抬手就要摸,一股劣質(zhì)的化妝品直沖我的鼻孔,我一把打掉她的手,大聲喊道:把你的手拿開,離我遠點。惹得全店的人員都朝我們這邊看。對,肯定是她,百分之二百的是她。她一定認為我在大庭廣眾之下,讓她失了面子,所以懷恨之心,來勾引我的丈夫。這不,動機有了,還給我留下信號,就是想狠狠地報復我一下。不,也許還有其他不軌之心。想必孫之永告訴她了,自己是大學教授,市里有一百多平米的房間,郊區(qū)還有一套別墅,帶著小花園,里面種了海棠玉蘭榆葉梅??陀^地說,我家孫之永除了戴假牙,人長得還蠻精神的,一米八的個子,體重六十公斤。眼不大,帶笑。嘴大,會說話。不瞞你說,他單位新分來的女老師就對我說,嫂子,我們系主任有才,情商高,我沒說話,心里想啥他都知道。對了,也許是她,她會不會在暗示我?我想想,她是短發(fā),還是長發(fā)?怎么想不起來了,我跟孫之永去年到靜湖公園散步,不期遇到了這個女老師,她跟一伙女孩子在一起,老遠就喊孫主任,然后跑過來跟我說了上面這番話。不行,回家我得偷看孫之永的手機,也許那里面有好多秘密。
周一一大笑著,遞給歐陽容杯子說,歇歇,歇歇,喝口水,親,你不愧是作家,干脆我不唱老戲了,你這心思都可排一出戲了,干脆給我寫個本子,我來演。讓我的老搭檔東方國唱你家孫之永,他心思細,情商高,演一點問題都沒有。戲名我都想好了,咱叫《一條頭繩引起的血案》,不不,我說錯了,沒那么嚴重,還得起個雅一些的,叫《頭繩記》。
周一一。歐陽容拖長尾音,叫了一聲,周一一笑得停不住,捂著嘴,仍發(fā)出繼繼續(xù)續(xù)的笑聲,說,看來好有魅力,我下次見他時,要好好端詳下,看他到底哪地兒吸引人。
一一,別取笑好嗎?人家給你說正經(jīng)話哩,沒看到我眼袋深得都掛成了銅鈴,眼睛都充滿了血絲,我的天要塌了,你還一副沒肝沒肺的樣子,刀沒架在你脖子上,你不知道有多痛。一部書稿,一周了,一章我都沒編完。一一,你說,我?guī)臀曳治鱿?,這到底是什么情況呀?我想得頭都要爆炸了。
這個問題嘛,好像是有疑點,但也不能完全證實孫之永就有問題。其一,假若是你以為的那樣,孫之永辦事仔細,他不可能不清掃戰(zhàn)場。其二,孫之永最近有無反常行為,比如那事,是不是還主動?對你是不是忽然殷勤?其三,最近他是不是接電話躲著你或者外出頻繁?
好像都正常??墒俏医裉旄臣芰?,他不問我去哪了,也不打電話?難道這說明不了問題?
這不是他在生氣著嗎?
兩人說了半天,問題仍像把劍似的懸在歐陽容頭頂,且讓她的心更亂了。周一一安慰道:此事,不宜猜疑。一觀后效。二保持平常心態(tài)。三看淡,放下,別認真。四若有快樂,盡可去享受。這世界誰怕誰呀。一個戴著假牙的老公你還怕他翻天?凌晨兩點了,必須睡了,四十多歲的人,不能熬夜,再說,明天,還有重大任務呢,要睡好美容覺。周一一說著,關(guān)了燈,不到十分鐘,就帶著微笑睡著了。
歐陽容以為自己睡不著,誰知,醒來時,天已大亮,周一一已不在床上,廚房里飄出香味。
在拍照時,周一一打開了她唱的《貴妃醉酒》錄音,瞬間,周一一那醇厚的聲音就滿屋響了起來:
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啊!廣寒宮……
看著赤身裸體的周一一,再想著綾羅戴鳳冠的楊玉環(huán),歐陽容感覺好滑稽。不,好像做夢般,一時不知自己是誰,身在何處。
給周一一拍完,周一一邊看邊不住地贊嘆道,我怎么這么美呀,唉,可嘆青春易逝歲月難留,好不傷懷也。說完,抬起頭來,一雙迷離的眼睛看了半天歐陽容,好像才醒過來似的,說,容,我也給你拍幾張。
你瘋了?
就是為我們留存美,這有什么。再說咱們是好朋友,你不信任我?
歐陽容起初怎么也不同意,可又一想,自己身體不見得比周一一差,也就同意了。年齡不饒人。起初,在半掩半露時,她感覺周一一的胸是飽滿的,可真脫了衣服,她借著鏡頭看時,看到了悲哀。女人的悲哀?;蛘哒f時間他媽的慘無人道。
畢竟將近四十年的風霜,怎么保養(yǎng),皮膚的松弛少水分是顯而易見的。即便皮膚仍白,仍細,可是歲月的殺豬刀對每個人都是毫不留情的。
面對自己身體,歐陽容感到陌生而恐慌。
特別是當它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自己眼前時,她先是害羞的,后來就是悲傷的,最后就有點得意了,按她挑剔的眼神嚴格地考量,她認為自己比周一一更有魅力。周一一的美是舒展的,她是拘謹?shù)?,可能正因此,她的身體體現(xiàn)了一種少女的羞澀。雖然沒有面部,但是兩人身體展現(xiàn)出的個性仍顯而易見。
她沒把握周一一這樣的身體能讓一個有魅力的男人動心。但是她沒有提醒周一一。她想她的審美跟周一一都不一樣,就更不可能跟那個陌生的男人相同,這世界正因為有無數(shù)的眼睛,才有無數(shù)種美。
她面對著手機一時不知如何處理這些私密的照片。周一一說,你們家孫之永經(jīng)??茨愕氖謾C嗎?
她搖搖頭,但又說,也難說。
周一一說,你干脆傳給我,放我家里,你啥時想看我都給你保存著,你帶回家總是不好。你們家孫之永小氣,易惹事。
歐陽容同意了。對了,你老說那個禮物視頻,讓你崩潰了,什么內(nèi)容呀?
周一一說,我原來昨天晚上想跟你一起看的,可最后想了想,怕我難為情,這樣,你到家時,就可以看到了。
歐陽容說這么神秘,不會是重口味的吧?
周一一嫣然一笑,你看了自然就知道了。
她是下午回家的,因為周一一忽然接到了老師的電話。她最近跟著京劇青衣最有名的老師學唱京劇《宇宙鋒》趙艷容在秦二世面前裝瘋的那一段,那是全場最精彩的一段,春節(jié)晚會,她要在全市表演。
周一一解釋得越詳細,歐陽容越感覺人家在下逐客令,馬上說家里還有不少事,再說憑什么她要離家出走,走的應是孫之永呀,這房子是單位分給她的。
周一一送她出門時說,好好過吧。中國,不,世界上所有的家庭,哪家是理想的?難得糊涂,對何事都適用。
歐陽容嘴張了張,可我心里……
你搞清了如何?搞不清又如何?搞清了,離婚?像我這樣,一個人孤寂地過著?你寶貝女兒怎么辦?還是過著?整天跟他吵,傷人傷己。難得糊涂呀難得糊涂。
歐陽容一時答不出。坐到車上了,周一一又敲敲玻璃,歐陽容打開玻璃,以為她會出個更全之策,周一一卻只說了句開慢點,然后先一步離開了歐陽容。
哎!歐陽容叫道。周一一回過身,歐陽容說,照片的事,千萬別給別人。咱倆的都別給。
周一一揮了一下手,步子走得更快了。
歐陽容車都開出幾百米了,發(fā)現(xiàn)周一一仍在門口站著,她把車倒回來,發(fā)現(xiàn)周一一在拭淚。怕她發(fā)現(xiàn),歐陽容加了一下油門,急馳而去。
歐陽容剛回到家里,孫之永就進了門,邊換鞋邊說,回來了。
她很想罵他,自己一夜沒有回家,他竟然孰視無睹?便沒接話,只管啪啪啪不停地換電視頻道。
孫之永先進了廚房,不一會兒里面就傳出當當當?shù)那胁寺?。這是周一一說的反常,還是他對她仍有情意?歐陽容細細分析了好多遍,仍是糊涂的。她到廚房看了一眼,孫之永在淘米,她便洗菜。
周一一怎么樣?
你怎么知道我到周一一家去了?難道我就沒地方可去?
孫之永笑笑沒說話。
我去了一天你也不擔心?是不是盼著我永遠也不回來,好讓別人進門?
我知道你到周一一家去了,所以不擔心。
你當然不必擔心,一個半老徐娘能到哪去?不像你,正風華正茂,魅力無窮,娶個公主,都是小菜一碟。
管他公主還是皇后,吃飯要緊。我來做魚,你想吃紅燒的,還是清蒸的?孫之永笑嘻嘻地說著,從冰箱里拿出一條黃花魚走到水池邊,路過時摸了一下歐陽容的屁股,說,別胡思亂想了,好好過日子。昨晚萌萌還打電話問你呢。女兒萌萌在婆婆家上學。
一想起女兒剛上中學,她心里又酸酸的,著急道,萌萌打電話說啥了?
她給我能說啥,只讓你接電話,我說你不在。十一點鐘了,又打電話來,還是讓你接電話,我說你沒回家,讓她打你手機,我話還沒說完,她就把電話掛了。
一聽這話,歐陽容一看表,六點了,想著女兒正做作業(yè)呢,便想明天去婆婆家看看女兒。
誰胡想了,事實明擺著。
我得罵周一一這個混賬東西,整天他媽的在舞臺上情真意切裝高尚,騙觀眾的錢,私底下卻屢次破壞別人家的幸福生活,這是老處女嫉妒、變態(tài)。孫之永說著,放下清洗好的魚,快步走出廚房,拿起電話就撥號。
你神經(jīng)呀,這與一一有什么關(guān)系?你要干什么,歐陽容從廚房追了出來。
我要教訓她吃飽了撐的管別人家的事,你每次去她家,回來就鼻子不是鼻子的給我找碴,放著好日子不過,燒包呀!
孫之永,你簡直是強詞奪理,混賬透頂!難道那事不是我去周一一家之前發(fā)生的?難道他媽的假牙是周一一放到床上的?難道他媽的那頭繩是周一一編的。
電話通了,孫之永正要開口,歐陽容一把搶過電話,說,一一,別理他,是我。電話里卻是:你好,我是申通快遞,已到你家大門口了。
十分鐘后,孫之永把快遞送的一束紅玫瑰遞到了歐陽容手里。歐陽容又一次想到了周一一的話:這是獻殷勤,還是真愛?你要分得清楚。
還不到九點,孫之永就去洗澡了。出來笑嘻嘻地說,快睡吧,活動活動。
歐陽容聽到這話,心情復雜,又想起這是做賊心虛獻殷勤,還是心中有愛?
床已經(jīng)收拾好了,孫之永關(guān)窗接喝水,忙得不亦樂乎。歐陽容起初是不情愿的,后來不知怎么的,就同意了,就配合了。她聽人說眼睛不會騙人,她直直地看著孫之永那雙小而細的眼睛,真的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看著看著,就不由地閉上了眼,雖然那個黑頭繩還在心里糾結(jié)著,可是夫妻間的事還得做,難道不是?讓她意外地是竟然還有了點小別勝新婚的感覺。她罵自己輕賤。
孫之永已經(jīng)睡著了,才九點半,她睡不著,進到書房,打開電腦,正在這時,聽到有人開門聲,她心一驚,正狐疑要不要叫醒孫之永時,聽到了萌萌的聲音,媽,媽,媽!歐陽容邊往出走邊說:萌萌,你怎么回來了?大晚上的,你一個人回家多不安全。
我爸在不在?
你爸睡了,輕些。
萌萌也不理他,徑自沖進臥室,大聲喊道,爸,給你十分鐘時間穿衣了,到我屋里來,開會。
電話響了,是小叔子,說他把萌萌送回來的,且再三叮囑夫妻之間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了,不要讓孩子思想有包袱。
媽,你沒聽見呀,快點,我還要寫作業(yè)呢。萌萌在屋里喊著,歐陽容忙掛了電話,說,來了,來了,你叔叔打的電話。
孫之永系著睡衣的帶子笑著說,還開會,什么內(nèi)容?真是的,單位開會,在家里還開會,竟然還是自己的女兒給我們開會,這世界,怎么變得越來越不讓人消停了。
把衣服穿整齊了再進來。女兒在屋里喊。
歐陽容看了孫之永毛乎乎的腿,說,快去穿衣服呀,女兒大了,像什么話。話是高聲說的,表情也是不高興的。
你們別吵了好不好?我求求你們。
歐陽容忙朝丈夫吐了下舌頭,走進女兒房間,小聲說,萌萌,我跟你爸沒有吵架。
你們不要給我演戲了。女兒說著坐到書桌前,望著墻壁上一家三口的合影再不說話。那時萌萌剛上小學,戴著紅領(lǐng)巾,一手搭在爸爸肩上,一手摟著媽媽,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線,門牙掉了一只,顯得好可愛。歐陽容坐到床邊,看著女兒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一時不知說些什么。
孫之永穿了毛衣和長褲,真好像做客似的,還敲了門,才走進十二歲女兒的房間,靠著妻子坐下,席夢思床發(fā)出了一聲咯吱聲。
萌萌也不理他們,好像是對著墻說,我宣布幾條決定:一、我從今天起決定搬回家里住。二、你們?nèi)魏稳瞬唤?jīng)我允許就不能離家出走,更不能在外過夜。三、如果你們要鬧離婚,我就從咱家十三層樓上跳下去,你們將我埋在那棵無花果樹下,然后你們想干什么,盡由其便。好了,散會,我要做作業(yè)了。說著,頭也不抬地起身,進了衛(wèi)生間。
幸虧我們提前行動了?孫之永笑著脫了衣服,說睡吧。
那也比現(xiàn)在好,女兒一定以為我們還在冷戰(zhàn)呢。歐陽容話一說完,就后悔,這不是表明自己已經(jīng)原諒孫之永了嗎。
女兒的忽然回家,女兒的話,讓歐陽容輾轉(zhuǎn)反側(cè)。想完孫之永事后,她又想自己的照片不能留在周一一身邊,再好的朋友,保不齊出岔子。一個同床睡了十五年的丈夫都能出問題,一個交往了四五年的朋友,你又能相信她多少。這么一想,她馬上給周一一發(fā)短信,讓她把照片發(fā)給她,然后刪掉。周一一說,已刪??烧鎰h了嗎?她不敢確信。我怎么了,為什么懷疑起了任何人?難道我病了?需要看心理醫(yī)生?
周一一問她視頻看了沒,歐陽容看孫之永又睡熟了,悄悄下床,發(fā)現(xiàn)女兒房間的燈黑了,便悄悄進了書房,她聯(lián)想到周一一說此話的表情,感覺此視頻非同尋常,搞不好是少兒不宜,便鎖了書房門,這才打開手機,打開那個粉發(fā)給周一一的視頻,一看愣住了。
原來這是周一一的演出劇照及生活花絮,不,準確地說,是她跟合作了二十年的藝術(shù)搭檔東方國在一起的演出、生活照片集錦。
照片上的周一一跟東方國無論戲裝,還是采訪照,都是驚人的默契。特別是生活照,他們接受采訪時,坐在沙發(fā)上,東方國口袋的手絹跟周一一的襯衣色相近,兩人都笑著,都微瞇著眼,兩人的大腿都緊挨著,雖沒看對方,卻能看到他們很默契。就連身后的沙發(fā),主色也跟兩人的絲巾或領(lǐng)帶暗相吻合。劇照,著紅袍的周一一蘭花指摸著東方國的下巴,雙眼迷離,插宮花戴烏紗的東方國雖然不看周一一,但雙手緊握著她的手腕,特默契。
一個小生,一個青衣,一唱就是二十年。怎能不讓人浮想聯(lián)翩?
周一一告訴她,有次重大演出,東方國忘詞了。她一看他眼睛睜得老大,就輕輕吐了一個嘴形,他馬上就接上了。還有一次,他們演武戲,他的腳踩了她的裙子,她馬上一個暗示,他立馬就明白了。還有一次,她做臥魚動作時,重心沒把握他,他馬上用胳膊輕輕托住了。
京劇的肢體接觸是暗示的,是深沉的,正因此,才使得兩人的情感隱而不發(fā)。
視頻上有不少網(wǎng)友留言,全都是好美呀,一,我是你最忠實的粉,一,這么多年,你跟國老師真的就是親情么?你沒有家,你不孤獨嗎?好想你呀,一,我們多么希望你們能走到一起。
視頻不長,約半小時,剪輯和制作人就是柳夢梅。
歐陽容又一次想到了周一一說她崩潰了。她是因為視頻的內(nèi)容,還是因為網(wǎng)友提的問題?這也是歐陽容最想知道的,她每次問周一一為什么這么多年不結(jié)婚,周一一都笑著說,為什么要結(jié)婚?你結(jié)婚就幸福嗎?
那么,周一一為什么要把這個視頻發(fā)給她?她想說什么?還有,她拍的視頻真是只是讓自己看嗎?如果不是自己看,那么又是何人讓她有如此大膽的舉動?周一一可是她心目中愛的化身呀。她扮演的楊玉環(huán)、杜麗娘、林黛玉等多情的女兒,可賺夠了她無數(shù)的眼淚。
要不是半夜了,她真想打電話給周一一。
眼睛澀得實在睜不開了,她準備回屋休息,一打開門,嚇了一跳:女兒披頭散發(fā)站在門前,一雙眼睛哀怨地望著她。
這一夜,女兒摟著她和丈夫睡的,第二天說什么也不到婆婆家了,說,她上高中在家門口,上大學也在家門口,要天天回家,看誰還敢興風作浪。女兒說興風作浪時,是咬著牙惡狠狠地說的,手里還揪著她爸的耳輪。
周一清晨起來,拉開窗簾,高樓院子一片皆白,大雪仍在洋洋灑灑地飄著,孫之永要送女兒,歐陽容擋了,說她想跟女兒談心,她來送女兒上學。
雪很厚,路又滑,她小心地邊開車邊說,萌萌,你好好上學,下周還是回奶奶家,奶奶家離學校不到二百米,咱家離學校一個小時,又費時又費神,有這時間,你還不如多睡一會兒,爸媽好著呢。
不。
聽話。
再說這話,我就永遠不開口了。
歐陽容打了個冷戰(zhàn),揉揉因沒休息好發(fā)痛的腦袋說,你也看到了,爸媽挺好的。就像你們小伙伴之間,吵個嘴打個鬧的,正常。牙齒和舌頭那么好,還免不了打架,你說是不是?
開好車。
除了這話,女兒到下車,真就再沒說一句話。
剛到辦公室,著名作者楊光忽然打電話給歐陽容說他想見歐陽容。楊光的書賣得不錯,首印兩萬不成問題。作為他又一本新書的責編,歐陽容得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力承受他的數(shù)次折磨。
比如,小容,你說,我怎么覺得光寫主人公的光輝事跡不行呀,得有些花頭,比如說愛情呀,不行,還得三角戀,四角戀,關(guān)鍵時得讓主人公有個私生子什么的?,F(xiàn)在純文學書沒有賣點,你們出,不是賠錢嗎?我可不想讓你為我毀了前程,一定記著,沒有你慧眼識玉,我還陷在一片砂石中呢。
要不就是:小容,我想了想,不行,這小說必須得純,就像張藝謀拍的那個《山楂樹之戀》。越是追求速度的時代,就越要避于流俗,咱就給它來個反的,這樣肯定好賣。
楊光這部小說,選題批了兩年,合同都簽了一年,書現(xiàn)在還在模棱兩可之中,歐陽容很是著急。
這不,電話又打來了。容容,我還是寫不下去呀,沒有愛情經(jīng)歷呀,比如說,我要寫一個陌生的手接觸我的身體,我怎么感受的,那至少得有體驗呀?我結(jié)婚都二十年了,跟老婆哪有那種感覺呀,整個左手摸右手,真是急死人了。其他女作者打電話,我老婆都要罵我半月,你呢,她認為你作風正派,品德高純,絕對的放心。容容,你看馬上新年了,咱們喝杯茶,好不好,用不了多長時間的,我選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離市區(qū)也不遠,你讓我換換腦子,我爭取春末就把書稿給你。
真的忙著呢。
來嘛,來嘛,真的來嘛,你是我三本書的責編了,我這次書構(gòu)思得差不多了,我要給你完整地講一遍,我也想聽聽你的意見,讓書盡善盡美好不好。
歐陽容又想起了那黑頭繩,再說楊光長得也不差,風流倜儻,薄薄的嘴唇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蠻有意思,這么一想,就動身了。
約會前,鬼似神差,她給侄女打了電話。
電話一通,侄女就說,姑,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說著竟抽泣起來。侄女從小沒了母親,一直跟歐陽容很親,啥事都打電話來詢問,上學報志愿呀,處男朋友呀,到男朋友家該帶什么禮物呀,事無巨細,歐陽容也像媽媽一樣,一一給出謀劃策。
這次輪到歐陽容發(fā)怔了,問,怎么了?
小張這一陣不回家吃飯,說在單位加班,可我電話打到單位,根本就沒人接。姑,你說小張是不是有外心了?我怎么老聞到他身上有陌生女人的香水。
侄女結(jié)婚才五年,怎么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歐陽容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給侄女說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話,然后說,一、夫妻要信任;二、要多關(guān)心對方;三、不要疑神疑鬼。就在掛電話時,還是禁不住問道,樂樂挺好的吧,你們到家來,我好像記得你給樂樂扎了馬尾巴,小孩子頭繩不要扎得太緊,否則影響長發(fā),這是我在一份資料上看的。
侄女可能還沉浸在自己的情感漩渦里,只嗯了一下。
歐陽容又說,我看到家里有個橡皮筋,就是用黑絲絨纏的橡皮圈的那樣,是你家樂樂的吧。
姑,事情過了好幾個月,我真記不清了。不就一個頭繩么,你還記著。侄女不知是因為心里有事,還是沒有在歐陽容這里得到需要的答案,敷衍了幾句,就掛了電話。侄女是猜出了事因,故意裝傻,還是真不記得了?千萬別讓親人,或者小輩人看到自己幸福的婚姻其實也傷痕斑斑。
歐陽容還是著意打扮了一番,見了楊光。天雖冷,她還是穿了銀灰色的毛衫羊毛裙裝。開車,穿高跟鞋不方便,她就在車里預備了一雙平跟鞋。
楊光一見她,就起身要擁抱,她忙躲開。楊光說都老朋友了,又不是第一次見面,怎么還這么隔人于千里之外?編輯跟作家,是世界上最好的黃金搭配,咱倆就是。想想當年我還是一個無名作者,是你力主把我的書印了出來,我讓很多人看了,都說設(shè)計好,編輯用心,沒有一個錯別字。歐陽容喜歡聽他講話,她并不關(guān)心他講什么,她只是坐在富麗堂皇的飯店大堂里聽著《斯卡布羅集市》鋼琴聲,跟一個體面的男人一起吃飯,在她就是愉快的。她本來想給他講丈夫的事,后來發(fā)現(xiàn)這想法實在荒唐,這不明明讓對方瞧不起自己嘛,便由著楊光天馬行空地講。楊光從唐傳奇一直講完明清小說,又從梁山伯拐到安娜·卡列尼娜,再從安娜的火車講到包法利夫人約會時坐的燕子車,歐陽容感覺她好像在對方的講述中,一會兒穿越到大唐,跟著魚玄機在下棋,一會兒又跟著李清照采蓮子,一會兒又到了夢想中的法國跟包法利夫人一起看歌劇。當對方講到包法利夫人吃了砒霜生命彌留之際時,她感到心口特別痛。當聽到簡斯丁筆下那幽默風趣的話語時,又忍俊不禁。當然,服務員的倒茶聲、添酒聲,隔桌男人的罵人聲,女人們談論衣服聲,小孩子的吵鬧聲,飯菜的香味,讓她重新回到現(xiàn)實,可這只是短短的一會兒,片刻,她又被對面這個滔滔不絕的男人再次拉著進入古代,進入異國,進入那個她不曾體驗的另一番人生。
對面的男人很會講話,不,像老師,很擅長講,他講一會兒,就會向?qū)γ娴膶W生提問題,你說,包法利夫人沒錯吧,那你講講,她的悲劇是誰造成的?安娜那樣的女人好可愛,真的不是她的錯,有哪個女人能受得了那樣的丈夫呢?這是婦女的覺醒,這是人性的綻放之花。你說對不對?你認為渥侖斯基有錯嗎?錯在哪里?你們女性的先驅(qū)伍爾夫咋說的,女人要有一間自己獨立的房間。波伏娃說過:女人不是天生的,女人是變成的,因為改變而軟弱,因為改變而強大。蘇珊·桑塔格說:“我們每經(jīng)歷一次情感變化,就是一次短暫的精神煥發(fā)。但是,這一感情奔涌具有欺騙性。它是活力減弱的前奏,當我們意識到我們的感情主要依賴于人自身之外的人或物的時候,活力就開始減弱了?!钡埾嘈?,我們的相遇只會使活力光芒四射。我的書因你而流傳于世,你的名字因我的書而讓人記住,你我都不朽。你說是不是,容,請你談談對我的初次印象,和現(xiàn)在的感覺。
在面前這個長得還稱得上有魅力的男人邊講邊問中,歐陽容不得不遠離了心中的煩惱,遠離了黑頭繩,且積極地與對方展開著精神上的博弈,不,也許是行為上的共謀。
不知不覺,他們竟坐了三個小時,離開時,男人忽然說,這家飯店樓上有個空中花園,聽說比南方還南方,咱們?nèi)タ纯?。大雪天,去賞花,如雪中踏梅,甚是雅事,她欣然點頭。
的確稱得上是花園,大棚式的溫室,使南方的花木次第開放,看著倒也養(yǎng)眼,但溫室熱得她渾身冒汗,且地方局促,工作人員不停地喊著人別走這兒,別動那兒,一下子壞了人的興致。他們在這人工痕跡明顯的花園里停留了不到十分鐘,就到旁邊的賓館開了房。楊光說,咱們找個地方喝口茶吧。她說好。楊光說,附近沒有茶室,旁邊有家賓館,安靜,名字特好聽,叫念奴嬌,聽說里面很雅致,喝茶也是可以的。她躊躇片刻,說,沒聽說到賓館喝茶的,再會。
也不只是喝茶,楊光笑得很曖昧,她說,轉(zhuǎn)了半天,你也沒跟我談你的小說。家里還有事,告辭了。
多聯(lián)系呀,我不知怎么的忽然發(fā)現(xiàn)你好美。
把你美好的句子放在小說里,抓緊完成。她說完,朝他嫣然一笑,發(fā)動了車。
好幾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心情莫名的好,想唱歌,想跳舞,甚至對孫之永也不再生氣了。接不到楊光電話,就覺得生活中好像少了什么,她時不時像少女時一樣,臉紅,心跳,平白無故地對人笑,連對面辦公室的小姑娘都說,歐陽姐,是不是談戀愛了。
有一瞬間,她發(fā)現(xiàn)她竟然有些理解丈夫了,甚至有些理解那個給周一一發(fā)視頻的人了,甚至有些理解周一一發(fā)視頻的舉動了。
我怎么沒有是非觀念,沒了做人的原則?跟楊光相識三年了,一直不是很討厭他嗎?為什么現(xiàn)在感覺楊光其實蠻不錯的,不單會寫書,會講笑話,而且這么多年,一直暗戀著她,她竟然不知道。
她一時有些迷怔。
再看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車流,猜測里面形形色色的人的故事,他們,又有誰,和自己一樣,也有了心中的秘密。又有誰,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一天之內(nèi)變成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陌生人?
她原以為夫妻之間有一方出現(xiàn)了情感的驛動,就是背叛,就是作風不正派,對婚姻缺乏最基本的道德,那么,現(xiàn)在自己為什么莫名地愿跟他相見?圖一時新鮮,或者說有那么一點愉悅,或者心理補償。
那么周一一是不是對東方國也是這種情感?對那個粉也懷有這樣的情感?那么那個粉,是不是對周一一也有這種感情,對自己的妻子厭倦了?她的丈夫?qū)δ莻€黑頭繩是不是也是這種情感?她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怪圈,一個無法理解的怪圈。
丈夫可能覺察到了什么,對她越來越體貼,按時上下班,還不時地給她送些小禮物。她也贊譽不斷,甚至做些親昵的舉動,說些言不由衷的情話,她發(fā)現(xiàn)她說假話時,臉不紅,心不虛。自己都說假話,更何況別人呢。如果所說的話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行為?可舉動又有多種解釋。比如,丈夫問你今天為什么這么高興?還穿上了漂亮衣服。她說,為你高興呀。她忽然大笑,丈夫再問她,她說單位領(lǐng)導表揚她了。
此番心思,她最想告訴周一一,周一一卻不接電話。名人嘛,檔期排得滿,她理解。
三天后,周一一一縷風似的沖進了歐陽容的辦公室,一進門就說,怎么不接電話呀?我打了至少十遍。歐陽容遞給她一杯茶,說,我不是也打了你不回嗎?
周一一鎖了門,坐在沙發(fā)上,雙眼直呆呆地望著書柜,一句話也不說。
怎么了?演出遇到問題了?
周一一搖搖頭,說,我這幾天跑到郊區(qū)一個滑雪場住了兩天,關(guān)掉手機,白天滑雪,晚上想事情,想了三天,感覺自己不能這么過了,我要找東方國談談。
歐陽容坐到她跟前,談什么?
我要告訴他的事多了,在湖面上,我看到在冰水里睡覺的鴨子,我發(fā)現(xiàn)我就是那鴨子。呆頭呆腦地,在冰里要凍死了。
歐陽容感覺自己大概能猜出周一一的內(nèi)心,故作輕松地說,你怎么能是鴨子,你是嫦娥。
可我不想在月宮里待了。
周一一說著,哭出了聲,但聲音很小,是壓抑著的。她邊哭還不忘抬眼看門。讓歐陽容感到有意思的是周一一在舞臺上用慣了衣袖拭淚,要展開衣袖擦眼淚時,才發(fā)現(xiàn)她坐在歐陽容現(xiàn)代化的辦公室里,中央空調(diào)嗡嗡地響著,外面大風呼呼地吹著,歐陽容桌上,柜上成墻的書在提醒著這不是在舞臺上。
歐陽容看了一下表,說,這樣,等我十分鐘,我把手頭的事處理下,咱們中午出去吃飯。
周一一說我去一下洗手間。
周一一剛一出去,對門辦公室?guī)讉€人都說,天呀,那不是名人大青衣周一一嗎?你跟她認識?我們要跟她合影。
她情緒不好,改天吧。
正說著,周一一進來了,嘴快的編輯小劉又提出了相同的要求,周一一笑著說,可以呀,臉上馬上就笑容滿面了。
合影完,人越來越多,幾乎全編輯部的人都擠到歐陽容辦公室門口,大家紛紛要求請著名的大青衣給來一段《奔月》。
歐陽容說,時間不早了,周老師還有事,春節(jié)期間,她有演出,我讓她給咱們送票好不好?
不行,就現(xiàn)在唱。
歐陽容還要說話,周一一說,好的,我給大家唱。
馬上就有人提出到會議室唱,馬上就有人帶路。
會議室里面擺著一個大圓桌,好久沒用,上面有土,歐陽容生怕周一一不唱,沒想到周一一站在會議桌前,如在舞臺上,微笑著掃視了每一個人,示意大家都坐下,這下起身整發(fā)理衣,然后蘭花指一捻,紅唇一展,那流水般的聲音就響徹了滿樓道,吸引了更多的人:
碧玉階前蓮步移,水晶簾下看端倪。人間匹配多和美,薦瓜持酒慶佳期。一家兒對飲談衷曲,一家兒攜手步遲遲,一家兒并坐在秋閨里,一家兒同入那繡羅帷。想嫦娥獨坐寒宮里,這清清冷冷有誰知?
一曲剛唱完,大家又嚷著再來一個,噼噼啪啪個沒完,周一一只好又唱了一曲《斷橋》,眾人這才放過。
到了飯店,周一一一剛一落座就說,我昨晚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我殺了東方國。前幾天是用毒藥。昨夢這一次,是用手槍,東方國穿著楊宗保的戲裝,頭戴金盔,身穿鎧甲,胸前的護心鏡特別亮,我不知怎么穿的卻是紅軍的衣服,手里拿著駁殼槍,朝東方國開槍,結(jié)果,東方國的夫人諶強強忽然穿著我演穆桂英時的戲裝,頭戴八寶金冠抖雉翎,身披連環(huán)鎖甲護心鏡,一身耀眼戰(zhàn)衣璀璨得像燒紅的煙霏,拿著一支長槍就扎進了我心窩里,而我的手槍無論怎么扳,也扳不動,生生被她的標槍挑了個透心涼。
東方國是周一一的搭檔。在電視上,在舞臺上,歐陽容見過他。當然,也在周一一臥室里的劇照上,也少不了他。
那是夢。你們倆在舞臺上,一個是柳夢梅,一個是杜麗娘。一個是裴生,一個是李慧娘。一個是賈寶玉,一個是林黛玉。二十年的合作,你們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都是那么配合默契,你們被譽為舞臺上的情侶,事業(yè)上的黃金搭檔,天天在舞臺上演戲,進入夢中,不足為怪。我這幾天還夢見出的書里有錯呢。
是呀,我怎么能殺了我的老師和舞臺上黃金搭檔呢,殺了他,還有誰跟我配合得如此密切。四十歲的人了,再找新的搭配,怕是很難了。
歐陽容看著她,專注地聽著。
我只是想讓他看看柳夢梅制作的那個視頻,想讓他知道網(wǎng)友、戲迷對我們的關(guān)注和熱愛。
歐陽容笑笑,沒有說話。
周一一又說,如果死在舞臺上,死在他懷里,我的人生就足了。從我二十歲分到京劇團,就一直跟他扮情侶。他說我扮相俊俏,唱腔甘醇有味,表演灑脫,有大家風范。我不漂亮,他本來可以挑更漂亮的演員,可他選了我,他說我們的嗓音條件,舞臺個性,身高體型等都比較合拍,藝術(shù)上的追求也是共同的,都是尋求那種古拙典雅,輕松自如的風格。從此我們合作二十年,再也沒分開。我們的性格都低調(diào),都以唱戲為人生要務,不善跟人搞關(guān)系,活得簡單,不愛管閑事。但有一點,選戲,他頂計較。我們都喜歡排情感戲,他最喜歡聽我分析戲。我說時,他會雙手托腮,一眼不睜地盯著我,不停地說,你說得好,好得很,繼續(xù)說。對了,他跟你們孫之永一樣,陜西人。
我說我喜歡沒多少故事情節(jié)的戲,比如《四郎探母》這部戲,夫妻戲是關(guān)鍵。特別是鐵鏡公主發(fā)現(xiàn)丈夫四郎悶悶不樂,猜理由,說,是不是我母后對你照顧不周,是不是你想去娛樂場所,是不是我對你不好。等她猜完后,四郎才說了自己是楊家之后,母親來大營押送糧草,他想去看母親,但無令箭出不去。公主就到母后宮里偷令箭。她先進去,發(fā)現(xiàn)母后看兵書,母后問她何事,她說沒事。她進宮時,有個細節(jié),特別好,抱著孩子,就因為有孩子,這戲就好看了。她靈機一動,打了孩子一把,孩子哭了,媽媽問她孩子為啥哭?她說孩子想拿令箭玩,這樣她為丈夫偷得了令箭,使他順利出營去看母親。四郎回來母后要殺時,公主多次求情無果,只好把孩子抱給母親,說自己死了,讓母親照顧好孩子,這樣終于救了丈夫。這出戲,孩子是個關(guān)鍵細節(jié),所以這出戲一出場,公主懷里就抱著個小娃娃,不能進宮時再抱小娃娃,就有些突兀了。東方國一聽,就說,你這么一理解,我就知道這戲,咱們唱定了。所以說,我們很多方面很像。比如《長生殿》,楊玉環(huán)因為吃醋,搶白了玄宗被逐回了娘家,這樣的過程戲,我們唱時就省略了,也把有名的“貴妃醉酒”一筆帶過,而是注重七月七日的長生殿盟誓這出戲。如果單純寫李隆基一上來就給楊玉環(huán)認錯就沒新意了,而這個新劇本的編劇高明,加了楊玉環(huán)看到七月七日月亮好美,便往侍女金盆盛水,她要水中撈月的細節(jié)。一方面體現(xiàn)了楊玉環(huán)的單純調(diào)皮,一方面是什么呢?我先不說。當李隆基說水中撈月是妙人妙事時,楊玉環(huán)憂傷地說不過是聊以解悶罷了。這就是編劇另一方面要表達的意思。我一說,東方國立馬說,就這么演。所以好戲一定是動人的,動情的,而且我們有一致的認知,他懂我,贊同我對戲中角色的分析,且能聽取我的意見,這樣我們才能合作二十年。他當年是翩翩公子,英俊小生,現(xiàn)在成了老生。我當年是人見人愛的小花旦,現(xiàn)在成了哀怨不絕的大青衣。
歐陽容饒有趣味地聽著,鼓勵她繼續(xù)說。
我去找他,把這視頻跟他一起看,看完,我問他有什么想法?
他說謝謝這個網(wǎng)友,很寶貴的資料,從你第一次演出到我們第一次合作到現(xiàn)在,幾乎可以說,沒有一出戲落下,好多演出照我都沒有,還有一張你十二歲演的那個劇照,手拿馬鞭,臉抹得像只紅蘋果,好可愛。一定要保存好。
我說,還有呢?然后我就用深情的目光盯著他。我用楊玉環(huán)看李隆基的目光,用穆桂英看楊宗保的眼神,用嫦娥看后羿的目光,你猜怎么著?
還能怎么著,不就是男女激情時,啪啪那幾個動作嗎?
錯,他忽然拉著我跑出了辦公室,驚得路人都不停地看。
去開房了?
俗。他拉著我跑到排練廳,扔給我一件戲裝,說咱們來排戲吧。
我還愣著,他把戲裝披到我身上,說,來一曲《長生殿》。這么一下,你說我能怎么辦?便耐著心唱起來:
挽翠袖進前來
金盆扶定
只見那
空中的月兒落盆心
又只見那蟾蜍動
桂枝弄影
美嫦娥清冷冷
……
他接口唱道:
往日的荒唐莫再提
你我的情緣誰能匹
兩心之間有靈犀
……
唱完,我說咱今天不唱戲,好嗎?說完定睛看著他。
他看著我,略一思忖,唱起了《情怨》,當唱到:
多少年情不斷
多么想抱你懷間
過眼的紅顏風吹云散
唯有你的雙眼映我心間
相愛人最怕有情無緣
常相思卻不能常相依戀
……
還沒聽完,我就哽咽了。
他走過來,深情地看著我,說來曲《千年等一回》,我最愛聽了。
我便唱起來:
千年等一回 等一回啊
千年等一回 我無悔啊
……
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家了。
唉,我以為什么事呢?你跟東方國整天在舞臺上扮夫妻,影視劇演員,一部戲拍個一兩年,都能擦出火花來,你們二十年呢,該是什么樣的感情?
當然是純結(jié)的舞臺感情了。是我成就了他,還是他成就了我,我說不清。而且讓我感動的是他從不跟別人合作。即便我們合作大型戲,他也不跟B角演,他說,他已經(jīng)習慣了跟我在一起。所以有時為了扶持新人,團里讓他跟年輕人配戲,他不,團領(lǐng)導很不高興。我們有一年演了一百場,你想想,一百場,什么概念。我能理解他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個不輕易看出的細微表情,天長日久嘛。我人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死時,與他在一起,在舞臺上,如楊玉杯,如虞姬。作為國粹的京劇,魅力究竟來自哪里?我認為一方面在于它的綜合性很強,演員不僅要注重唱功、表演技巧,更重要的是用演唱展現(xiàn)故事情節(jié),表現(xiàn)人物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矛盾沖突,以歌舞演故事。另一方面,京劇的表演、音樂、服飾,都是恢宏大氣的,且表現(xiàn)手段非常豐富。它結(jié)合了繪畫、音樂、詩詞歌賦、武術(shù)、說唱藝術(shù)等,是一切藝術(shù)的集大成者,我一輩子獻身它,終身無悔。你看京劇的領(lǐng)白、袖白、靴底白,多美呀,還有服裝,我簡直愛死了。我敢說,再普通的人,一穿那戲裝,馬上心就飛到那個舞臺上那個夢幻的世界里去了。他說他喜歡我端著,青衣就喜歡端著,可端著就不像花旦招人疼。運眼,運手,唱、念、做、打,身段、眼神、水袖、臺步,哪一個不做得出色?戲迷網(wǎng)友都說我是美人,美手,美音??蛇@么美,卻沒人敢娶回家。有時我都分不清哪個是戲,哪個是現(xiàn)實?大家都知道我頭戴綴滿珠翠的鳳冠,身穿紅蟒手持一柄金地重彩折扇,千嬌百媚,儀態(tài)萬分,卻不知道我內(nèi)心比楊玉環(huán)還悲傷。我十二歲唱戲,就愛上了這行,一生無悔。戲劇演員要求高,形象、肢體、聲音,少一不可。且成名很難。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多年來,我基本上是每天清晨五點起來跑步,喊嗓,練基本功,背臺詞,練甩腰,蹦高臺,下腰,臥魚?,F(xiàn)在好不容易觀眾認可了,當然跟我的理想還差得很遠,我心目中的偶像是梅家父子,是李勝素、張火丁老師,是向往的梅花獎。走到這一步,付出了太多,我怎么能不珍惜呢?
你們肯定有情況,否則你為何不結(jié)婚?難以置信。
周一一笑而不語。
你為什么要給我看視頻?這內(nèi)容能不能寫進書里?
你是作家,別來問我。
那我就隨便寫了。
她看著我,幽幽地說,東方國,是老師,是朋友,是兄長,是我一生的朋友。我對他的感情不是一時半會說得清楚的。傳統(tǒng)戲,跪得比較多,東方國腿不好,我們演跪戲起來時,都是他先起來,然后扶我起來。可以這么說,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舍棄。但我跟他的感情是純潔的,我要像梅老師一樣,在生命的最后,靈堂里放的不是哀樂,而是有名的《梨花頌》:
“梨花開,春帶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癡,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長恨一曲千古迷。”
我們在創(chuàng)造藝術(shù),也在創(chuàng)造歷史,我們就不能像一般男女那樣走尋常之路。有了人間煙火就俗了,我們發(fā)誓只在舞臺上,在那個千年的舞臺上,唱到不能唱、唱不動為止。跟他只要在一起,我就知道天塌下來,他都會撐起來的,撐得讓觀眾看不出任何破綻。有次我們唱《穆柯寨招親》,我演的是穆桂英,當然他是楊宗保了。在比武時,我一失手,刀掉地上了,我一下子傻了,他給我示了一個眼色,然后翻轉(zhuǎn)身,把刀踢到我手中,喊了聲:接刀。
我說懂了。其實我還是不懂。
那你為什么不談朋友?
沒有遇到合適的唄。
會不會是你怕失去觀眾和粉?會不會你心中因為有了人,別人再裝不下?
前不久聽說一個你的粉絲帶著她最愛聽你唱戲的女兒要請你當老師,第一次去,你沒開門。第二次去,你請她們吃了飯,拒絕了此事。第三次,聽說她們又找你父母,你還是拒絕了。最近我又看了長篇小說《主角》和中篇小說《青衣》,一個是教會了干女兒,干女兒成名,女主角很是悲傷。一個是教會了學生,跟學生為上戲跪著求情,那么一一,你為什么到現(xiàn)在沒有學生?
因為沒時間,我一晃四十了,上舞臺跟你們寫東西一樣易上癮,上了舞臺就下不來了,除非我真的不能在舞臺上了,我才考慮教學生。
那么我問你,你愛過嗎?那種死去活來的愛?
有呀。
能不能講給我聽?
會講的,但現(xiàn)在沒時間,你看馬上要公演了,實在沒時間。
你拍視頻真的是只留自己看嗎?
周一一沒有回答,握著我的手說,你不愧是作家,想象力豐富,這也是我為什么要找你給我寫傳的原因,只有女人最了解女人。你先隨便寫,等寫完我再看。放心,我不是那種只讓你寫好的人。好了,我真要去忙了。
圣誕節(jié),我跟朋友一起去看電影時,我看到了周一一,雖然她戴著墨鏡,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對面朝她微笑的是一個中年人,也戴著墨鏡,但肯定不是東方國。男人微笑著跟她坐到了位置上,兩人不時地小聲說些話,看起來至少不是初次相見。
男人身著高領(lǐng)毛衣,雖不年輕,但穿著分外顯年輕,白襯衣,黑色羊絨大衣,紅色圍巾,很有風度。
演出結(jié)束,我看著他們雙雙開車遠去。
我問周一一,周一一沒有否認,只說我想跟他接觸接觸,他人不錯。畢竟我要好好生活的。
聽說前不久周一一跟東方國不知為何兩人鬧別扭,周一一賭氣找了另一個也有實力的老生唱《坐宮》。一出場,觀眾就在下面竊竊私語,就有觀眾起哄叫國老板上場。老生一開腔,大家止聲了,可楊四郎跪下唱時,又出現(xiàn)問題了,忘詞了,周一一給他一提詞,自己反倒忘記了。
最終還是周一一又找東方國,兩人重新搭檔。
歐陽容問周一一跟那個寄視頻的粉還交往不?周一一說有呀,大家都是朋友嘛。
半月過去了,歐陽容老是失眠,她一會兒想那個頭繩的事,一會兒又后悔拒絕楊光的再三約請。但無論是她,還是孫之永,在女兒面前,都變得十分地小心翼翼,生怕女兒走上極端。她知道,自己有時一個皺眉,都可能讓女兒多心。
只要丈夫沒有及時回家,她沒打電話,女兒馬上就拿起電話。后來,她跟孫之永說,女兒這樣子,我真擔心。
孫之永握著她的手說,咱們好好過,女兒回來是好事,即便每天跑那么遠地來回接送,我也高興,只要女兒走,你就不會疑神弄鬼,不會找我碴。
你要沒有鬼,我會起疑嗎?
我根本就沒有。
正說著,電話響了,孫之永一接電話,臉色馬上變了,給歐陽容示意了下,說,你說,老師,萌萌她怎么了?
老師從來不打電話,現(xiàn)在打肯定有事了。歐陽容把電話搶了過來,說,丁老師,萌萌怎么了?你快說。
沒事兒,我只是要告訴你們,她最近學習成績有所下降,排名從第一名到了第十名,寫了一篇文章,叫我很擔心,說我感覺這世界只有我一個人,如果這世界沒有爸爸或媽媽了,我就去死。請你們關(guān)心一下孩子,現(xiàn)在的孩子你們不知道,可脆弱了,我們當老師的,說也說不得,罵也罵不得。
夫妻兩人怔怔地望著,歐陽容半天說,以后不準你再惹我生氣。
以后咱倆每天去送她。
咱們不要再吵架了。
咱倆誰他媽想搞婚外戀,誰就出門讓車壓了。
歐陽容忙捂住丈夫的嘴。
這時,快遞小哥又打電話了,歐陽容收到了同城快遞,一個很輕的紙箱子,寄件人是周女士。周一一給她說過要寄一本藝術(shù)家的傳記,里面放她即將演出的兩張《宇宙鋒》。寄這么大的箱子,歐陽容很是奇怪,鬼使神差,打開一看,更是詫異不已,無書無票,紙箱里是一件男式墨綠色的羊絨衫、一個進口刮胡刀,一套深灰色的波司登保暖內(nèi)衣。
她一下子又火了,高叫著,孫之永你這個王八蛋,給我滾出來。
孫之永手里還拿著一個鐵絲在陽臺上給拖把系鉤子,說,怎么,你又犯神經(jīng)了?
你看看這是什么鬼東西,竟羞辱到我家里來了。
歐陽容你放屁!孫之永說著,踢了一腳箱子,然后說,哪個王八蛋要是再害我,我殺他全家。說著,邊撕紙箱封皮,邊說,我就不信沒有證據(jù)讓你好好看看。
歐陽容一把推開他說,你走遠些,我來找證據(jù),這次,只要有名有姓,你就馬上滾出我家門去!
你們再吵,我就跳樓,死給你們看。萌萌說著,撲向客廳的陽臺,孫之永嚇得一把抱住女兒。
歐陽容也跑過去,雙手摟住女兒,渾身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不讓我死,就告訴我那是什么東西,誰寄來的,你們?yōu)槭裁闯硞€不休?
歐陽容仍雙手抱著女兒,惡狠狠地看著孫之永,不說話。
孫之永說,萌萌,爸爸啥事都沒有,你媽媽不相信爸爸,你一定要相信爸爸。來,你們都在當面,我打開看是哪個王八蛋吃錯了藥,要暗害我。
歐陽容說,你不能動,我來。
你們都別動。女兒說著,手還是輕輕地,好像下手重些,證據(jù)就化了。
打開了,一看,呆了。
羊絨衫雞心口放著一個賀卡:
生日快樂。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我能否活下去。在你生日時,不能與你相見,寄物聊表情思。
你的一
一是誰?爸你是一,還是媽是一?萌萌像開機關(guān)槍似的連連問道。
我們誰也不是。
爸,媽,你們知道不知道,我為什么害怕你們離婚?我們班一個女同學,她媽跟她爸離婚了,她跟她媽到了一個叔叔家,結(jié)果那個叔叔強奸了她,她瘋了。還有一個女同學,她跟她爸過,她爸娶的那個后老婆,整天罵她,她現(xiàn)在交上了男朋友,因懷孕了,被退學了。她說反正家里也沒有人在乎她,跟了男人,就有人保護她了。你們知道不知道她倆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都相約考北大清華的,可她們現(xiàn)在都成了這鬼樣子。你們不知道我整夜都做夢做到你們離開了,我晚上老失眠,但從來不敢開燈,不敢告訴你們。只要你們離婚,我肯定不活了,活著有什么意思。你們?yōu)榱俗约旱男腋?,想過我嗎?想過我的感受嗎?你們不要以為我說著玩的,剛才聽到你們吵架,我都寫好遺書了。
傻孩子,胡說什么呢?我們永遠都在一起。
女兒掙開他們的手,說,對了,快看看快遞,這上面肯定有地址。只要找到這個人,就好辦了,你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解決,媽媽原諒爸爸,或者爸爸原諒媽媽,我同學說了,性就是一泡屎,一泡尿。
胡說些什么?別學壞。
萌萌也不理他們,抱起箱子,放到餐桌上,在燈光下念道:花園路二十五號一單元401周一一。
原來是你周阿姨寄錯了。歐陽容這才想起周一一說給她寄票的事。
是快遞寄錯了,還是周一一糊涂了,寫錯了地址?今天是個什么日子,發(fā)生了什么,這個男人又是誰?按衣服的型號,175/92,不胖不瘦,它適合任何一個C城的男人,但就是不適合孫之永,孫之永一米八,體重七十公斤。這讓歐陽容心放了下來。
再看看孫之永把鐵絲扔在一邊,也不干活,只坐在沙發(fā)上生悶氣。萌萌也不回屋寫作業(yè),仍反復看著箱子,好像還有秘密沒發(fā)現(xiàn)。
我錯了,之永,以后我再不懷疑你了。
孫之永也不理她。
之永,我去做飯了,你想吃什么?孫之永還是不回答。
糖醋排骨如何?
萌萌坐到沙發(fā)上,說,只要你們好好的,我吃什么都行。
爸爸媽媽給你保證,我們一家三口永遠在一起。
你們要是撒謊呢?
爸爸跟你拉勾。
不,你們必須給我寫保證書,我要簽字,誰若違犯,就從家里滾出去。
好。孫之永馬上應聲附和。
現(xiàn)在就寫。要發(fā)惡誓,要具體,要深刻,要說到做到。你們說到做不到,就別怪我不想活了。你們生了我,就要對我負責,否則我一輩子也不找男朋友,一輩子也不結(jié)婚,一輩子也不生孩子。
看來女兒一定寫過檢查,且把老師說的話記得如此熟。
歐陽容本想說離婚也沒有那么可怕,有些重組,可能更幸福,她當然不敢說。女兒就像一顆易燃的炸彈,搞不好,真的會出大事的,特別是剛才的舉動,要不是孫之永反應快,后果真不堪設(shè)想。
生活呀,真是一團亂麻,怎么也理不清,你說不想了,可怎能不想呢?生活要像書一樣,有千百種寫法,千百種讀法,當然,也就有千百種人生,不像那些老戲,基本上都是那些套路。要么是奸賊害忠臣,最后好人平反,壞人得到應有的下場,要么是小姐愛上了窮秀才,不顧爹媽反對,花園贈金,秀才進京趕考,考中狀元,有情人終成眷屬。
孫之永寫得很快,歐陽容寫時很是惆悵。
孫之永寫得簡單,但每句話都很結(jié)實:閨女,爸向你保證,除了你奶奶,今后只愛你和你媽媽,永不變心,若變心,天譴雷擊,五馬分尸??吹胶蟀藗€字的那一刻,歐陽容渾身哆嗦,忙用手扶住椅子,坐下來,寫道:女兒,人間真情在,只要你爸無二心,一心在家,媽媽向你保證,絕不受外界誘惑,忠于家庭。
媽媽,寫得不深刻,沒有發(fā)誓,重寫。
歐陽容在丈夫與女兒雙眼逼視下,又在后面加了一段:如果做不到,我情愿凈身出戶。寫到最后一句時,她感覺手指無力得都拿不起筆來。
你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事瞞著我和女兒?一會兒描眉,一會兒唱歌?孫之永忽然站了起來,走到歐陽容跟前,盯著歐陽容的眼睛說。
歐陽容騰地站起,說,孫之永,你別忘記了黑頭……看到女兒也睜大了眼睛,歐陽容忙轉(zhuǎn)變話題,孫之永,你忘記了我最近害頭痛,去了好幾次醫(yī)院。
丈夫哼了一下,沒說話,女兒說,媽,還不夠深刻,繼續(xù)寫。歐陽容狠狠心,又在保證書后面寫到:如果我做不到,甘愿受老天的任何懲罰。
好了,通過。白紙黑字在我處放著,孫氏家庭條約此日生效。寫后按女兒的意思按了手印,女兒跟孫之永也按了,然后一家人才吃飯,這時已八點了。
歐陽容為了讓女兒確認自己說的沒錯,吃完飯馬上給快遞公司打電話,讓立即把此物退還原主,別誤了事。她想若周一一問起來,她會告訴她,自己并沒打開,看到紙箱就認定寄錯了。
第二天,她坐在家層的陽臺上,喝著茶,望著樓下來來往往的人流想,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秘密,都有對平常日子的倦怠,內(nèi)心都有偶爾的放縱。都有沒有說出的故事,比如周一一,丈夫?qū)O之永,比如自己,誰又能說得清是對還是錯?就像周一一即將上演的京劇,有一把叫《宇宙鋒》的尚方寶劍,可它只能斬人,卻斬不斷每個人心中的縷縷情絲,而這十二歲的女兒不懂。這么一想,那個黑頭繩她就不再想了。
這時電話響了,是楊光。
她果斷地摁了。
電話一次又一次響,她換成振動,短信又來了:我好煩,只想跟你說說話。女兒正在房間書桌前貼著他們倆寫的保證書,女兒說,你們撕了,我就跳樓。孫之永送女兒上學走后,她到女兒房間,遺書在他倆的保證書旁貼著,用血蘸著寫的,不知是身體上的哪一部位流出來,但肯定是人血:爸媽,我走了!
她想撕,可手最終沒有舉起,只呆呆地坐著。
責任編輯 ?丁東亞
《牡丹》首飾系列胡桉樹鍍金尺寸可變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