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杉影
1
早些年,人們稱呼孫桂娥不是孫師傅,而是孫醫(yī)生。那時她還在安陸那個叫趙棚的村子里,是村衛(wèi)生室唯一的一名大夫。趙棚一些上了年紀的人至今也忘不了那時的孫醫(yī)生,他們說起孫醫(yī)生,總有說不完的故事。有人說她有兩個千金,大的特別乖巧,小的特別頑皮。就有人反駁說,那個頑皮的是大的。又有人說孫醫(yī)生擅長割包,說她有一把不同凡響的手術刀,那把刀有半尺長,甚至說那把刀有倒鉤,當時孫醫(yī)生給村里的小孩割包,總是先用刀絞幾下,然后用力一拉。又有人反駁說孫醫(yī)生割包不是絞幾下,而是在那個包上劃出一個十字架。他們最終總是爭不出一個結果來,只好罵罵咧咧地不歡而散。
其實關于孫醫(yī)生在趙棚給小孩們割包的事,我記得清楚,雖然我那時也是小孩。那時趙棚還沒有通電,所以夏天特別熱,大人可以拿把扇子搖點風,小孩子們沒有那個閑心,只好悶著,臉上身上就長滿痱子,然后就長包。包長大了,里面膿液飽滿豐沛,就得處理。送到衛(wèi)生室,孫醫(yī)生讓其家人用力按著小孩的手腳,她一刀劃上去,膿液伴血液噴出,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她然后不緊不慢地用鑷子夾著黃紗條往傷口處塞。那時候村頭衛(wèi)生室常常有小孩在鬼哭狼嚎。村子里長了包的小孩見了孫醫(yī)生就喊:快跑,孫屠夫來了。
所以說呢,那時趙棚人除了叫孫桂娥為孫醫(yī)生外,還有人叫她孫屠夫的。叫她孫屠夫是因為她心狠手辣,手起刀落,眼眨都不眨一下。在趙棚人的爭論中,有一點還是達成了共識的,那時候孫醫(yī)生割包是從來不用麻藥的,孫醫(yī)生割了包之后,傷口總會非??斓厝?。
孫醫(yī)生以前是有丈夫的,但她的丈夫在他們進城不久就病逝了。他在咽氣的那一刻囑咐她要把兩個女兒培養(yǎng)好,培養(yǎng)成棟梁之材,完成他未竟的愿望。孫醫(yī)生含著熱淚使勁地點頭,如雞啄米。他給孫醫(yī)生留下了兩個千金,大的叫米衣,小的叫米裳,我就是米裳。我至今都懷疑我是不是孫醫(yī)生親生的,因為米衣和我,她總是厚此薄彼。
我很小的時候,性別對我來說是個模糊的概念,我很像男孩,男孩能做的事我都會,玩水、掏鳥窩、彈珠子、爬樹等,那時我是個野小子。也許就是這原因,我媽不喜歡我。米衣也不喜歡我,就像我不喜歡她一樣。
那時我媽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是:怎么就沒有個女孩的樣,將來怎么得了。這時候,米衣也會在旁邊添鹽加醋:將來怎么得了啊。米衣真是討厭,關她屁事。
2
后來我們全家響應政策號召,回到孝感城。我媽回到印刷廠當了碼字工人,就沒有人再叫她孫醫(yī)生了,而是叫她孫師傅。其實我媽從來沒學過醫(yī),在鄉(xiāng)下她能成為醫(yī)生是因為她比當地人多讀過幾天書,回城后理所當然是當不了醫(yī)生的。
我媽很有些不適應,因為我多次聽到她說,孝感有什么好啊,還不如趙棚鄉(xiāng)下。她在懷念那些割包的日子,那些日子她風光無限。有好幾次,晚上我起床上廁所,經過她的房間,看到她在房間里把玩著那把手術刀,用一塊棉布仔細地擦,手術刀在幽暗的臺燈下閃著寒光,她像是一名殺人的劊子手。
我后來考上了師范,因為離家不是很遠,我就經常住在家里。沒見到我媽再玩她的手術刀,她一定是把刀藏起來了。有一次我翻箱倒柜找拖鞋時,無意中找到了那把手術刀,她用油布紙包著藏在閣樓里了。這是一把不一般的手術刀,有倒鉤,鋒利無比,有一種凜然的金屬光澤。我很喜歡,就收在了我的書包里,我想總會有一天會派上用場的,比如說有朝一日我去吃一只烤全羊,用上這把刀肯定能事半功倍。
3
與米衣比,我的發(fā)育是很遲緩的,米衣大我不到一歲。我剛上中師時,她胸前已是波濤洶涌,她總是很豪邁地從我身邊走過,都不正眼看我一下。我的女同學們也都轟隆隆地發(fā)育起來了,胸前挺著。而我的卻藏著掖著,按兵不動,弄得我很沒面子,上澡堂時總是遮遮掩掩,一直到快畢業(yè)時才蓬勃起來。還有,例假大約是在十五歲的,來得很突然,早上看到床單的一片污跡,嚇了一大跳,以為得了什么不治之癥。陰毛,大約十四歲時,開始是一些細細的,如小荷才露尖尖角,后來便一天天茂盛起來。俗話說,女大十八變。我上中師不到一年,我的身體就完成了發(fā)育上的大飛躍。該挺起來的胸是高高地挺起來了,但是不該起來的臉部、臀部、腰部也都像是施足了肥料似的,壯大起來。米衣和我的反差太大,她和我比起來,簡直是絕色美女。
不是美女又有什么關系呢?還是有人看上我的,比如那個強奸犯。
這是我這輩子中做的一件大事,我得細細說說。
那個夜晚,月色朦朧,男人的荷爾蒙應該是那時候分泌最旺盛。我那天本來不準備回家的,可是那天下午我打過羽毛球,流了汗,那么那天晚上我是一定要洗澡的,可是那天學校一直停水,男生跑到河口大橋那里去洗澡,我是女生,我不是小時候那個野小子了,我得有點淑女的范。我就等,等水,等到晚上十點多鐘還沒來水,就失望了。反正我家也不是很遠,半個小時就能走到,我就背起包回家。出了校門,四周寂靜無聲,月色慘淡,遠處是低矮的農戶,有慘淡的燈光。我有點害怕,我提醒自己沒有什么可怕的,我提醒我自己,我是米裳我怕誰。經過一片菜地時,突然被人或者是鬼撲倒了,我心驚肉跳。我在掙扎之中理清了思路,知道不是鬼,是人,還知道那人想要什么。我知道他急不可耐,那人的力氣很大,很快就把我壓在了身下,而且把他挺拔著的丑陋的東西掏出來了,喘著粗氣,扒我的褲子。我說,大……大哥,何必這樣急。那人停止了動作說,你……你什么意思?聽口音,他就是這學校附近的人。我說,這好的事,要慢慢做嘛。好事要辦好,是吧。他像是撿了個大便宜,喜形于色,以為我要配合他,他說,好,好。我又說,我包里有套,你用上吧。他已是樂不可支,從我身上下來了,但是沒有放開我。我從包里取出來的是我媽的手術刀,我說,我給你套上。他很聽話,不動了,那個丑陋的東西直挺著像是在瞄準天上那輪殘月。我瞅準了時機,一手抓住那個丑陋的東西,另一只手使勁劃過去,這動作很像是在鄉(xiāng)下割稻子。一聲慘烈的叫喊驚破了夜空。
后來,我被人帶到了派出所,我那把帶血的手術刀被擱在桌子上,所長說,你看,這是兇器,你犯了故意傷害罪。我受了驚嚇,渾身發(fā)抖,根本不能和所長進行正常對話,我不記得我和他說了些什么。
但是我記得當時有位警員拿起了那把刀仔細看,然后說,所長,這真是一把好刀,我建議我們派出所的干警一人配一把這樣的刀。所長使勁拍了拍桌子說,你就會出雞巴餿主意,我們有槍,要這東西干什么,我們又不去割人家的雞巴。他們當著我面雞巴來雞巴去的,根本沒把我當女孩,我真是羞愧死了。
應該有人還記得,那年的春夏之交,在孝感中心醫(yī)院外科樓的二樓,一個被割掉了半截生殖器的男人在那里躺了半個多月。他受傷時醫(yī)院是有機會給他做縫合的,可是他們派人去那片菜地找那截東西時,已被狗吃了,幾條狗東西為了這半截東西打得不可開交,差點鬧出狗命來了。
據說,警察去醫(yī)院找那個半截生殖器的男人了解情況,那人一直哭,不說話,根本不配合警察。后來警察給他講了一個壁虎找尾巴的故事,那個混蛋才破涕為笑,還說,能再長出來就好,就是坐幾年牢我也愿意。
我在派出所待了三天,差點崩潰死掉了的。后來我媽給干警們送來了半頭豬,是她和米衣一起蹬三輪車送過去的。米衣那天流了很多汗,后來冷風一吹就感冒了。為了報答米衣的搭救之恩,我后來又很多次給她買雞腿,絕對新鮮的那種。那次干警們吃得很開心,喝了很多酒,都把臉喝紅了,所長的臉最紅。他沒有深究我故意傷害他人罪,定性為正當防衛(wèi),并且把刀還給我媽了,并囑咐我媽這刀要好好保管,不可再落到我的手中。
4
這件事,老孝感人應該都還記憶猶新。那時人們津津樂道,整個孝感城都傳開了,我成了那時孝感的焦點人物,我成了人們最優(yōu)質的談話資料,他們在談論我的過程中收獲頗豐,得到很多愉悅和快感??蓺獾氖?,米衣竟然在背地里說,長她那樣子,還有人強奸,真是瞎了他的狗眼。好像我被人強奸這事是我討到了很大的便宜,占了她的上風,應該強奸的是她而不是我。真是扯淡得很。
為了顯示我以德報怨的寬宏氣量,我當天夜里去樓下給米衣買一只炸雞腿,是明顯隔夜變質了的。這個胸部肥大,頭腦簡單的家伙很享受她的美味,還破例地叫了我一聲妹妹。想到這只炸雞馬上在她山是山水是水的身體內旅行,我不高興也高興了。那天晚上,米衣一趟又一趟往廁所跑,客廳里不時響起拖鞋聲,搞得我的夢分外嘈雜。
外面的傳言五花八門。開始的說法比較接近事實,說那個強奸犯活該的,那個女子是英雄。后來,說法就變了一點,說怎么著也不該把人家的本錢給斷了吧,不就是弄弄嘛,又不少她一塊肉。再后來的說法就偏離事實太遠,很不像話了,說肯定是自愿弄過了的,后來弄煩了,就截斷了人家的命根。開始可能是一兩個人這么說,后來說的人越來越多,我的清白和名聲就受到了玷污。這風言風語不停地往我耳朵里灌,我百口難辯。但是我一定要證明我的清白,我首先想到的是到醫(yī)院開一張我處女膜還健在的證明,但是我馬上就否定了這個辦法,一是因為我記得上中學時一次翻山時摔了一跤,下身見了紅,醫(yī)生說處女膜可能保不住了;二是我從醫(yī)院開出了證明又能怎么樣,我能把證明復印一萬份貼滿孝感的大街小巷嗎?不能!除了開證明,我想到另一個辦法,那就是自殺,以死來證明我的清白。我對米衣說我想自殺,這個家伙卻笑了起來,自殺,你敢嗎?真是的,米衣總是這樣看不起我,大智大勇的米裳不敢自殺?
我相信老孝感人不會忘記那年精彩的一幕。那是一個夏日的傍晚,在槐蔭大道那棟古建筑的三樓,一個身材稍肥胖的女子望著下面的滾滾紅塵和圍觀的人們,一躍而出,那聲“啊”的一聲叫傳遍了方園數千米,女子落在了很厚的棉絮上,毫發(fā)無損。她在棉絮上稍作休息,理了理頭發(fā),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回家了。
可以看出來吧,那次跳樓我是精心策劃了的,時間地點都拿捏得非常準確。那天正有警察在那附近巡邏,那地方在學校和我家之間。我跳下去的時候警察已弄來了好多棉絮鋪在了地上。后來,有人說,何必要跳樓啊,可以用那把刀割腕劃脖子嘛。真是他媽的井蛙之見,老子又不是真的想自殺。再說,那把刀也找不到了,被我媽藏得很緊。
5
經過了被強奸和跳樓,我米裳沒少一根毫毛,想開了什么事都沒有,但是我媽孫師傅整天憂心忡忡,抬不起頭來。她擔心我的未來,我成了她的心病,她怕我嫁不出去。我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之后,孫師傅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長成這樣,以后的婚事怕是要吃些苦頭的。況且我又割人又跳樓的,弄出了這大的動靜,誰還敢要啊。她幻想哪天一頂花轎把我抬走,她心里就踏實了,就是一臺破轎也行的,她想把我嫁出去,嫁禍于人的心都有了。而她的寶貝女兒米衣,那真是一盞省油的燈,或者說她根本就不用油。我媽是胸有成竹的,她曾經親眼見到米衣和一個高大帥氣的男人手牽手走在天橋下面,她心里充盈著滿滿的幸福。那個男人年齡看起來是大點,但大點有什么關系,大男人才懂得體會人,孫師傅是把對米衣的滿意擴大到了她未來的女婿了。
但是我敢說,在婚途上我比白白凈凈無腦子的米衣會更順風順水,雖然暫時看不出來,但這結論就像影子前面一定有不透明的障礙物一樣明白無誤。
6
我雖然不如米衣漂亮,但腦袋比她好使。比如,中師畢業(yè)那年,我又做了一件大事。要是米衣遇到這事,哼!結果肯定是不堪設想的。
這是我這輩子又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我得細細說說。
大致是這樣:我雖然不喜歡米衣,卻樂意做她的跟班。美女米衣總是能收集到很多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跟她一起,這目光也分一小半到我身上。
在那個夏天,當米衣邀我一起去武漢玩時,我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坐火車去的,到了火車站時,我和那個死丫頭走散了,然后就被一個人盯上了。我神色有點不安,穿著有點像打工妹。盯上我的人是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四十歲左右。我坐在花壇那里時她走了過來。她操一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普通話里帶著很濃的湖南口音。我在趙棚時,村里有個從上面派下來的駐隊的人就是湖南人,所以口音我熟。胖女人笑容慈祥,像是好人。她雖然手里拿著招工表,但不是好人,她是人販子,她和旁邊的一男一女低聲說話,用的是方言,我能聽懂,知道了他們是在做著見不得人的勾當。她說她們廠正在招工,工資高,活輕。我說,我還有伙伴,你那里能不能多幾個人?。克f,好啊,我們廠正缺人呢。我說,你把你們廠的地址告訴我,我回去告訴她們,然后和她們一起來找你們廠吧。胖女人說,那太慢了吧?況且你們也不容易找到那里的。要不我現在就和你一起回你那里,把她們叫上,然后一起去?我說,那當然好。我和胖女人就一起坐車,是在新華路坐的汽車。一路上,胖女人不停地夸我長得好看,真是他媽的睜著眼睛說瞎話。她又說他們的工廠有多好多好,吃海鮮住別墅。兩個多小時后到了,不是到了孝感城,而是到我的老家趙棚。我把胖女人帶到老光棍胡叔的家里,胡叔不在家。我讓胖女人等一會,我說去把那幾個伙伴找到,收拾一下就跟她走。她就留在那間破房子里,還說,你看,這差的房子,是得早點出去賺錢的。我出去,在村頭找到了胡叔,我說,胡叔,給你弄了個媳婦,在你屋里呢。胡叔說,你就會和叔說笑。我說,是真的,我是專門過來給你送媳婦的。胡叔將信將疑,一腳高一腳低往家里趕。我在他身后說,叔,那是你的女人了,你想怎么弄都可以的,不要舍不得啊。
這事還是驚動了警方。第二天早上那個胖女子倉皇出逃,胡叔在后面追,派出所的小王正在那一片巡邏,就把那個女人逮住了。我也被請進了派出所,一番審問過堂,干警們非常興奮,因為他們不費什么神就抓住了一個人販子,而且順藤摸瓜還能搗毀了一個販人團伙。
胡叔從派出所出來時無比惆悵和沮喪,他嘆了口氣說,好日子真是太短了。我說,叔,你不要不知足,沒把你當強奸犯抓進牢里就該謝天謝地了。我走的時候,胡叔一再央請我,下次再給他帶一個女人回吧。
這事影響深遠,在孝感人心中留下的記憶要久遠多了。那年這件事傳遍了大江南北,從那以后,再也沒有聽說孝感有女子被拐賣的。據說,人販子學精了,孝感的女子是不能拐賣的,怕的是沒拐到別人,自己卻被拐賣了。
米衣又犯了老毛病,背地里說,長她那樣,也有人拐賣啊,真是瞎了他的狗眼。像是我又撿到了一個大便宜似的,這次又是我占了上風,好像該拐賣的是她而不是我。真是豈有此理!
表面上,米衣是服了我,說我真是英雄,大智大勇,要是她,可能已經被賣了,她還是有點自知之明。
7
這該是好事吧,可是我媽想不開,她像是得了憂郁癥,總是嘮叨,這下好了,連人販子都被你賣了,誰還敢要你?。克媸氰饺藨n天。
其實我在讀中師時是談過一個朋友的,他叫楊帥。楊帥的確很帥,可是我和他的戀愛持續(xù)時間短。我后來得知他之所以要和我談朋友,不是真正地想和我談朋友,他是想體驗,不讓在讀書時期少了戀愛這一課。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家里太窮,他吃不到什么好東西,跟我談戀愛,我少不了帶他吃幾回麻辣燙臭豆腐。他總是以牽牽我的手、摸摸我的頭發(fā)以示回報。那一陣,我媽如釋重負一般高興,如果我晚上在家里待著,她會說,出去玩啊,在家待著干嗎?她就是想我和楊帥纏在一起,隨便干什么都行,最好是楊帥能立即把我的肚子弄大??墒菞顜浛偸呛臀冶3种艏慈綦x的距離,我記得他只吻過我一次。而且是額頭,像是做操,很有儀式感。我媽見過楊帥一次的,那次我和楊帥一起走出校門,正從暗影處往陽光里走,她過來了,連忙說,你就是楊帥啊,你喜歡我們家米裳啊,好啊,好啊。她熱情過度了,聽起來不像是好啊好啊,倒像是,謝謝啊,謝謝啊。我真是羞死了。
楊帥那家伙后來看上了米衣,真是見了個鬼!他見了一次米衣之后就迷上了她。他見到米衣時,眼神是直的,然后像蜘蛛一樣在米衣身上忙碌了半天。后來,他反復說,真是想不到!我知道他的意思,一是沒想到我還有一個如此貌美的姐姐,二是沒有想到姐妹倆相差竟然如此大。這個沒出息的東西,米衣在校門口對他淺淺一笑,他渾身的骨頭都酥了。結果是可想而知的,那個楊帥帥他的去吧,給老子滾遠些,老子不稀罕。他后來的目的竟然是想通過我來接觸米衣,無恥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想一想就知道嘛,人家米衣那時是萬人迷,哪輪得上他楊帥。再說他一個靠戀愛來混點臭豆腐的苦孩子侍候得起我們家米衣嗎?他是想破他的腦殼都沒有用的。他也是夠癡迷的,深夜在我家院門外的樹下等待徘徊觀望,我知道他是在等米衣,米衣那會不在家,約會去了呢。我站在陽臺對著夜空高聲吼:還不滾蛋!再不滾,老子的手術刀不客氣了。
8
米衣終于和那個男人分開了,人家是有婦之夫呢,人家的婦還是悍婦。米衣給他下了最后通牒,逼著他娶她。那個男人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過了一陣就差人給米衣送來了一張五萬元的支票。米衣在我面前把支票彈得脆響,很看得開的樣子,干嗎不要,不要白不要。
這下好了,老米家的兩個千金在婚途上都懸了空。我媽在接受了這殘酷的現實后開始尋思出路,老大米衣不是重點,少了那個男人,還有成群的男人排隊等著,還是米裳難辦。我又發(fā)現,我媽又開始懷念那些在趙棚的日子。又有幾次,晚上我起床上廁所,經過她的房間,看到她在房間里把玩著那把手術刀,用一塊棉布仔細地擦,手術刀在幽暗的臺燈下閃著寒光,她像是一名殺人的劊子手。那把刀被我媽藏在哪里了,這真是個謎。
她一定是想了好多,突然間一覺醒來后,就逼我學做菜、學烹飪,她是想給我未來的夫家一點補償,所謂堤外損失堤內補。這可對了我的路子,因為我天生就是個吃貨,很快我就能燒一手好菜,色香味俱全。米衣卻說,成天就惦記著吃吃吃,到底還是苦孩子。米衣也真是的,給她吃了,吃得比誰都歡,還這樣說,真不是個地道的角色,難怪那男的不要她。
如果誰以為烹飪只是手上的功夫,那就錯了。烹飪和文化歷史、文學藝術等都密不可分,我迷上了烹飪之后,在晚報上發(fā)了多篇關于飲食文化烹飪營養(yǎng)之類的文章,我的文筆生動,一點也不枯燥。報社看上了我,他們說這作者文采不錯,觀念前沿,就請我做了晚報的專欄作者,很多人開始叫我作家。孫師傅也是歪打正著,一個作家身份送給未來的夫家那不是一份厚禮又是什么?
我媽還逼我跑步、打球、練呼啦圈。每天傍晚時就死死地盯著我,要是我沒有動靜,她就像催命地叫,長這肥,還不動動的。有時我被她逼得煩不勝煩,會嗆她幾句,就知道一天到晚逼逼逼的。她說,到你腰是腰屁股是屁股時我就不逼你了。經過孫師傅和米裳本人的不懈努力,米裳的體重終于止于峰值,開始下滑,有點顯山露水的味了。
米衣也沒閑著的,走馬燈似的換朋友,三天兩頭換。后來,米衣看上了電視臺的節(jié)目主持人項峰,從來不看電視的米衣每天到了項峰那個節(jié)目點都盯著電視不放。我家里只有一臺電視,我那時候正要看中央電視臺的烹飪營養(yǎng)節(jié)目。那次,我和米衣搶遙控器,差點打起來了。她說,什么玩意,一天到晚就記得吃吃吃。我說,什么玩意,不就一不咋樣的節(jié)目主持人。她說,你懂得鬼,你看人家的眉毛,多有個性,最關鍵的是你看人家多會說話,你知道不,他是武漢大學的高才生,在大學生辯論會上奪得團隊第一,他個人還是最佳辯手呢。我說:民以食為天,他能不能不吃不喝地說說說,不死才怪的。她順手就已經調到了孝感生活臺,米衣的偶像正在妙語連珠,他旁邊的女搭檔被他逗得笑彎了腰,我們的米衣也喜不自禁,跟著有一搭沒一搭地笑,像個白癡。
后來我才知道,米衣是認識項峰的。項峰和米衣是轉了幾道彎的同學。有一次米衣的閨蜜約米衣去K歌,米衣到達指定包房時那里已有二男三女,是米衣的閨蜜的同學約的場子。米衣不認識更多的人,除了閨蜜,就有一個男子她似曾相識。那人就是項峰,米衣是在電視上見過他的。K歌的氣氛開始怎么都難上去,大約因為這是一個組合班子,人還不大熟。后來,米衣點了一首歌,是對唱,約項峰一起唱,他們配合得不錯,有點珠聯璧合的意思。再后來,項峰約米衣跳了舞,場子的氣氛就活了起來。應該就是那次K歌之后,米衣就開始跟我搶電視。
我們在客廳吵起來的時候,可憐的孫師傅只好躲在她自己的房里端祥著老米的遺像暗自垂淚,她在向米老頭作深刻的檢討呢。后來,我再沒和米衣爭電視機了,我用我的稿費買了一臺,放在我的房里,我關上房門,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可是不久,米衣就不看電視了,以前鐵定要看項峰節(jié)目的時間,米衣要么根本就不看電視,野到外面去了,要是在看電視,就絕對調到其他臺,繞過項峰的節(jié)目。而且,有一次我還聽到她在客廳嘀咕,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當過辯手的嘛。我經過客廳時,很禮貌地問她,姐,誰有什么了不起啊。她把腿翹在沙發(fā)上,懶洋洋地說:就是那自以為了不起的人唄。我分析,不是項峰拒絕了她,就是項峰已經有女朋友了,反正米衣是沒戲了的。
9
不久之后,有人發(fā)現,那個在晚報做專欄的作家有過傳奇的經歷,曾割了強奸犯的生殖器,跳過樓,還賣過人販子。這消息在孝感城靜悄悄地傳開,傳到電視臺后,他們覺得這個懂飲食文化的生動的血肉豐沛的有縱深感的孝感女子應該在電視上露個臉,讓孝感人民都見識見識。
電視臺和我約了,要我上電視做個節(jié)目,那個節(jié)目叫“孝感女人”。 我媽堅決反對,還上電視啊,還不嫌亂的。我這才得知,我媽一刻也沒閑著,一天到晚在給我物色對象,她說有好幾個得知我割過強奸犯的生殖器,跳過樓,還賣過人販子,面都不準備見了。后來,我和電視臺說好了,上電視嘛,要上的,這多好的事呢,但是不能提及割生殖器、跳樓、人販子的事,談飲食,談文化,談寫作,談我們孝感的特產嘛,可多了呢。他們就同意了。
我上電視做節(jié)目的衣服是米衣幫我弄的,她的眼光獨到,把我整成了文化精英。不在長相上下功夫,而是在氣質上做文章。揚長避短的我不是灼灼其華,也還風韻綽綽,文化人的修養(yǎng)氣質彰顯無遺。
想不到的是,錄節(jié)目時與我對話的人是項峰,臨時換將了,彩排時是一位女的呢。項峰說,她生病了,由他臨時替補。事到如今,只好上了,燈光打開,四周金碧輝煌,我馬上就在全孝感人的眼皮下面,無遮無擋。按照約定,我們該談烹飪,談飲食文化,談我的創(chuàng)作經歷。項峰開口的一句話是我專欄文章里的一首詩,想不到他能背了,真讓人感動,照這思路下去蠻好的,節(jié)目水到渠成??墒撬唬灰粫碗x了題,他話題一轉,先是說,聽說你曾經把想拐賣你的人販子賣給了鄉(xiāng)下的老光棍,你能不能談談當時的細節(jié)?我的個天,這可是在約定內容之外而且是說好要回避的。大廳的燈光是那么刺眼,我感覺我出汗了,他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啊。我只有豁出去了,于是我在他的引導下把那次經歷繪聲繪色地和盤托出。我的狀態(tài)好極了,有了很強的表達欲望,我說了很多,我連割強奸犯生殖器的事都說了。感覺到我和項峰不是在錄節(jié)目,是在茶樓喝茶談心,項峰提醒節(jié)目時間快到時,我才如夢初醒,明白了這是在錄節(jié)目,我媽看了節(jié)目不吐血才怪。
項峰最后問的問題是,你有男朋友嗎?對愛情你怎么看?我說,都怪你了,把我割人命根跳樓賣人販子的事都說了,誰還敢要我,這輩子恐怕是嫁不出去了。項峰笑了笑說,如果你愿意,嫁給我吧,我這就算正式向你求婚了,電視觀眾作證。我的天,這可是在錄節(jié)目呢。這是他的幽默的主持風格還是在奚落我?
10
米裳終于在孫桂娥孫師傅退休的那一年嫁了出去,嫁給了孝感電視臺的節(jié)目主持人項峰。孫師傅了卻了一樁心事。米裳出嫁那天的情景有很多孝感人還記得。那天陽光明媚,后湖邊的白楊都染上了金色。電視臺的節(jié)目主持人項峰先生穿著雪白的襯衣,打著領帶,獨自一人騎著單車,左手握著鮮花,右手撐著車把,奮力前行。到達米裳住的小區(qū)樓下時,襯衣都已經汗?jié)窳?,汗水滴在鮮花上,花兒像是灑了水,嬌嫩欲滴。他沖上六樓,把穿著婚紗的米裳背下來,擱在自行車后車架上,然后離開,經過槐蔭大道、大天橋、城站路向東南方向一路奔襲。街上有很多人駐足觀望,天橋上有人吹口哨驚叫,還有人放起了鞭炮。
其實那天項峰是組織了一個浩大的自行車車隊去接親的,因為他騎得太快,像飛一樣,后面的沒跟上,后來,后面的車隊迷失了方向,就在孝感城內瞎轉悠。
那年,還有個傳聞,說米裳出嫁時,米衣不在孝感,她傷了心,看破了紅塵,去了五臺山,在那里做了一段時間的尼姑。
其實這傳聞也不符合事實。那天,當項峰捧著鮮花,喘著粗氣出現在孫師傅家里時,米衣也在場。當時孫師傅鄭重其事地捧出了一件禮物,送給了她的女兒和女婿。那東西用帆布包著,是由米衣從孫師傅手里接過來,然后傳給米裳的。當時項峰還特別清脆地叫了米衣一聲姐。當時米衣戴著口罩,只露出了半邊臉,據說是因為她臉上過敏,出了很多紅點點。所以后來在米裳的婚禮上,她沒有出現。
不過,米衣那年的確是出走了的,只是米裳結婚時,她已經回了。
那年,她先去了河南嵩山少林寺,想在那里當尼姑,因為在那當尼姑,可以天天看到舞棍弄棒的帥和尚。她去了之后,別人說少林寺沒有尼姑,只有和尚,她就想當和尚,但是由于性別的原因,別人不收她。她接著就去了五臺山,在那里也沒有找到當尼姑的地方,別人說,尼姑庵已拆了。她有些失望,但她被那里的地貌風光吸引了,在那里拍了很多照片。她后來又去了神農架,在那里她待了一個星期,玩遍了所有景點。如果不是臉上過敏,癢得厲害,她還會玩幾天的。這時候她發(fā)現自己根本就不想當尼姑,這樣游山玩水多好。在米裳出嫁之前,她已經從神農架回了,而且心情非常好。
現在孝感人還在猜測,那天孫師傅送給米裳的禮物是什么。
責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