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江死了!
我是看著他死的,他死的時候沒有掙扎,出口長氣,頭一歪,好像睡著了似的,然后一切都結(jié)束了。
那時,溜溜還在,溜溜哭了,溜溜不欠春江的錢,就沒有必要躲起來。好友如心沒有來,我也懶得通知他了,再通知他還有什么用?春江活著的時候,奄奄一息的時候,我打了好多次電話,欠的錢都沒要回來一分,死了還說什么?那個馬輝,那個李影,還有彪子,算了,這些人,就是真心再想和春江做朋友,也不可能了!
還有,春江的三個女人,也都消失了,好像被一陣風刮跑了!
我沉浸在失去兄弟的悲哀中,我還是想到了慧子,那個和春江離婚六年的慧子,要是她這時候突然出現(xiàn),哭哭啼啼的,像死去丈夫一樣的悲哀,我還能原諒她,為了她和我弟弟所生的兩個孩子,我也就不和她計較那么多了??墒?,她沒有來,她不好意思來,她把話說絕了,把路堵死了。
那時,都離婚好幾年了,她還常和春江來往,并且還不時地睡在一張床上。當然啦,因為離婚了,她也另有相好,就像春江一樣,離婚了,錢燒的,找了個高中學生歡歡做女朋友,后來又一手把歡歡推進大學的門內(nèi)。現(xiàn)在還藕斷絲連的。
我曾經(jīng)給慧子打過電話,那是因為春江吊水不按時,我想讓慧子勸勸他,她竟然說,我離婚了,他死他活和我一點兒關(guān)系沒有,他的事,不用再和我說,我不想過問!這還不算,后來一次,更讓我絕望。這是后話。
我的三妹芳姐,給兩個侄兒打電話,兩個兒子來是來了,竟沒有一個哭,都十四五了,傻熊一樣,他們沒有感覺到自己的爸爸去世了,好像他們的爸爸兩眼一閉,像是在夢中似的。
我不會流淚了,真的,我都流不好淚了。我用了七天的時間,把我親愛的弟弟送上死亡的絕路了!七天,啊,那是怎樣煎熬難耐的七天!
其實三弟一個多月來一直低燒,但能像平常人一樣,該吃飯吃飯,酒也一直喝著。和平常人一樣過日子,我們都沒有在意,總想三十五六歲的人,又能有什么?總認為是感冒了,調(diào)理一下就會好的。誰承想,這一燒,就要了命呢?
我家兄弟三個,我是老大,叫春海。
老二春河和老三春江,原本都在河南、山西經(jīng)營煤窯和鋼廠廢棄鋼渣生意。老二先出去的,他為人實在,深得老板信賴和喜愛。干久了,便讓老三也去經(jīng)營生意。后來政策不允許私人小煤窯開采了,鋼渣也控制嚴了,再也不能偷運鋼廠的大鍋底和廠里扔下的廢鋼料了,賺錢不容易了,就轉(zhuǎn)手做房地產(chǎn)開發(fā)。建了九百套小產(chǎn)權(quán)房,一來位置不好,建房環(huán)境不理想,二來手續(xù)不全,房子賣不掉。一次建起九百套住房,顯然資金不足,借高利貸,天天有債主上門要錢,利息一天折一套房子。加上諸多因素的影響,我們本來很牛的生意,結(jié)果,牛跑了,也不?!亮?。
這些,我并沒有個責怪他們的意思。
我們本來就是窮光蛋,沒錢了,從頭再來,沒有必要為此苦惱悲傷。
兄弟春河和春江當慣了老板,放不下架子,不這樣想。
其實我兩個弟弟對我挺好的。
先說二弟春河。
一九九八年,春河從山西回來時,打電話,讓我回去一趟。
我回去時,春河已經(jīng)走了。
我爹把厚厚的幾沓百元大鈔給了我,說這是春河留給你的。
天!我工作了這么多年,一下子拿這么多錢,還是第一次。
爹說,你們都出息了。
望著我爹手中的錢,我羞愧地說,爹,我這學算是白上了,連個初中都沒畢業(yè)的人都不如。
爹說,你凈胡說,沒有你,哪會有咱家的今天?這錢是春河專門送給你的。
我不要。
咋不要?春河和春江去做生意的本錢,全是憑著你的面子才湊夠的。你不給他本錢,他混誰的錢?你要不是上了學,誰認識你?誰信你?誰借錢給你?還是上學好。拿著吧!
我爹把錢從那個破舊的方桌的東邊推到我坐的西邊。
我讓爹好好幫我存著。
我三弟春江,那就更不用說了。
他是我一手帶大的,有次歡歡說,大哥要不是顧著帶幾個弟弟妹妹上學,早結(jié)婚幾年,小孩也該有春江一般大了。這肯定是春江和歡歡說的,不然,歡歡怎么會知道?
春江鬼迷心竅,五六年前離婚了,一個人生活,人家欠他的錢,要不回來,他欠人家的錢,人家要,把幾處房產(chǎn)都處理了,現(xiàn)在連個窩都沒有。多虧我先前買了一套房子,在單位屬于搬遷戶,又低價買了套單位商住樓,給他住了。
我家屬陳老師善良,見我好打麻將,又老輸,就說,咱們給春江的兒子買套房吧。他有錢了再給我們,沒錢,就算給三弟春江操心了,總比把錢輸給別人強。于是在流鞍河畔買了房子,按揭的,現(xiàn)在每月還有房貸要還。后來春江離婚時,這套房子送給了他兒子,現(xiàn)在慧子他們住著。
芳姐說得對,要是復(fù)婚了,四口人也團圓了,也有家了。偏偏他不這樣想,舍不得歡歡!
多少次,春江說,哥,大嫂,咱們雖說是兄弟,其實和父子母子有啥區(qū)別?
有次,他喝醉了,邊哭邊說,我啥都知道,長嫂如母,我六歲,隨哥嫂上學,一日三餐,屙屎刮尿,和自己兒子有什么區(qū)別?
一桌子親友,他哭得能笑死人。
笑啥笑?我說的是實話!春江說。
老大就該如此!只要兄弟們過得比我好,我心里就踏實了。
再說說幾年前的一件事——
我家屬陳老師得癌癥,二弟說,白給你錢,你也不要,我給你搞點兒生意吧。你也不用來,讓春江給你看著就行了。
二十天后,我從中國醫(yī)學科學院腫瘤醫(yī)院轉(zhuǎn)道山西時,想看看我的兄弟到底做什么生意。那次我們老家在山西做生意的、有頭臉的人,聚了五大桌。
同村的大紅說,大叔,我江三叔安排給你留點兒生意,我完成了任務(wù),二十九萬塊錢,不夠整數(shù),我添一萬算是看望我大嬸子了。
哈,這是哪兒跟哪兒呀,二十天,三十萬,你們是強盜吧?
大叔,這算個屁呀,我河二叔一高興,說這堆鋼渣是你的,你今天就白撿了十萬。一句話,就可以讓你賺十萬。他要是和開鏟車的打個招呼,偷偷地再給你鏟幾個鍋底,又能多賺幾萬。
眼前的場景,哪是我一個中學語文老師見識過的?來來往往碰杯的朋友都說,春海大叔,你培養(yǎng)了大老板二老板這樣的兄弟,我們敬你。
這個地方就是不一樣,尿泡尿都透著野性,廁所的墻上寫著:尿不進去,是因為你短;尿不遠,是因為你軟。做個堅強的男人!
后來春江又給我五萬塊錢,說大嫂有病,你拿去花吧,不夠還有。
我只留一萬。在當時,這是我三年的工資。
走時二弟春河說,那三十萬塊錢你帶上吧?
算了。你,還有春江他們拿的錢,看病足夠了。多了也沒有啥用。
前兩天,我和老陳還有芳姐去看春江,走的時候,春江非要下樓送。走到我那輛破舊的二手車旁的時候,他還說,剎車不靈了,別開了,處理掉算了。沉默了好久,又說,真后悔,開過那么多豪車,咋沒有想到送給你一輛?沒事,等我生意翻起來了,啥都不弄,也送你一輛車。
你能別再讓我替你背新賬,就謝天謝地了。我說。
哈哈哈,兄弟倆都笑。
不會的,我相信這輩子還有機會。春江說。
誰知道這一送,竟然是最后一別呢?現(xiàn)在想起來,還撕心揪肺地痛。
二
我再三催促,春江昨天才去省立醫(yī)院。
中午,高考語文結(jié)束,才顧得上看手機。
天!春江打了這么多電話?我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忙不迭的把電話打過去。
他說,打電話也沒人接,你把桌子上看病用藥的單子還有最近檢查的情況發(fā)過來吧。他聲音弱弱地說。
啥情況?醫(yī)生怎么說?
醫(yī)生說住院,讓家里來個管事的人,有些情況不清楚,想問問家里人。再帶些錢來!
什么時候去?
今天唄。說盡快來。
我第一感覺,弟弟出事了!我腿發(fā)軟、出虛汗、渾身無力,立馬嚇癱軟了……
我的眼淚立刻出來了!
我啜泣著,用迷蒙的淚眼看著春江近期治療的藥劑單,把他需要的東西都發(fā)給他了。
我擦干了眼淚。首先給家屬陳老師打電話。我說,陳,咱兄弟可能出事了。我的眼淚又出來了,我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你別光哭好不好?說清楚咋回事?
醫(yī)生說,讓家里去個人,去個當家的管事兒的人,說有事要和家里人商議。這不是出事了又是什么?肯定是不便和春江說,才讓家里去人啊!
你說得有道理。他都病這么久了,低燒不退,我感覺就有問題。趕快準備準備快去吧。
和芳姐說不說?芳姐是我三妹,和我在同一所中學教書。
得和芳姐說!
慧子哩,說不說?
我想想……
我前幾天給慧子打電話時,她說,春江的事以后不要和她說,離婚了,他的事情我不問,也不想聽。從此再沒有任何關(guān)系。
生死攸關(guān)的時候,說不定她當時說的是氣話呢?或者真如春江說的,她和那個相好的青眼在一起呢。無論如何我都要打電話給她,萬一春江真的出事了,她不抱怨我嗎?她說沒有關(guān)系,有兩個孩子牽扯著,能沒有關(guān)系?
我考慮再三,還是給她打了電話。
喂,慧子,我想和你說個事。
啥事?
春江的事。
他的事不用和我說。我和他離婚了,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是這樣的,春江在省立醫(yī)院住院了,讓家里去個人……
家里去人,我又和他不一家,我在廬陽,誰想去誰去。
我打電話給你,不是讓你去,更不是說錢。我去!我只是和你說一聲,醫(yī)生既然讓家里去個管事兒的人,有事情和家人安排,那就是有些話,不便和他本人說。萬一有大病,或者厲害了,有什么意外,不告訴你,你別后悔!
我后悔啥?這是威脅我嗎?
不是不是,說哪里話?
我沒有空去,更不后悔,他死他活,和我無關(guān)。
好,好,好!我知道了。對不起,我實在有點兒唐突了,打擾你了,真不應(yīng)該!
我氣惱地把他們存放在我這兒的全家福照片一腳跺得稀爛!
我心里惴惴不安!
我家的小狗點點,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見我進門就焦躁不安地狂吠。撲上撲下地叫,眼里竟然有瑩瑩的淚光。
點點,你怎么了?你餓了嗎?我喂你吃東西吧。我的眼睛模糊了。
小狗依然狂叫,全無平時的溫順。
陳老師說,不對勁啊,咱的狗從來都沒有這樣過,咋回事呢?今天太反常了。我看是不是廬州不可去啊,是不是有啥征兆?是路上要出事嗎?
我給春江打電話,問,今天必須去嗎?明天一早到行不行?
你要是能今天來,就今天來吧。我弟說。
去!我無奈無助孤單的弟弟,此時此刻多么需要至親至愛的人關(guān)心呵護!
點點,你怎么啦?你是說不讓我去嗎?我問這個毫無理性的生命。它狂吠地撕扯我的衣服。
八成是咱娘和你一塊兒回來了!陳老師說。
我的母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江弟,去年臨去世前,還拉住我的手不放,兩眼直直地望著我,說江最可憐……
我想,我的母親壓根兒就沒有死,壓根兒就沒有離去,她一定是和我的三弟住在我南頭家里,天天守護著弟弟。
她老人家是有靈性的。
春江住的是403+1病床。
弟弟消瘦了,本來就高而苗條的人,現(xiàn)在身形更細條了,還微微地彎腰了。
老實說,在我們兄弟姊妹六個人中,就數(shù)他長得標致漂亮,性格溫柔。一輩的侄兒侄女外甥們,都喜歡和他玩。雖長了一輩兒,卻如大哥一樣親密。和我雖是兄弟,卻情同父子。
在醫(yī)務(wù)室里,我見到了四十五六歲的女醫(yī)生胡主任。
胡主任好,我是春江的大哥,聽說醫(yī)院要家里來個人,我來了。
你是春江大哥?他愛人怎么沒有來?
噢,他離婚了……
是這樣的?你能當家嗎?
能的。
他沒有入醫(yī)保吧?他的病……
嗯,很厲害嗎?
怎么和你說呢?你能談?wù)勊那闆r嗎?包括他的生活方式、他的愛好、他平時的飲食習慣,他所有的一切,我們都想知道。老實說,從他昨天提供的治療方案來看,他吊水吊了這么久,用了這么先進的藥而沒有把燒退下去,這就很危險!也就是說,他感染了一種病毒,而我們又不知道是什么病毒,這幾種高效的藥物,又好像對這種病毒無能為力,你說這能不麻煩嗎?你是從事什么職業(yè)的?你把他的情況介紹一下吧。越詳細越好。
我是窯長一中的老師。我兄妹六人,我是老大,他是老小。我還有一個二弟,三個妹妹。早些年,他和二弟三妹,都和我一塊兒上學,后來又出去打工,生意越做越大,賺的錢也不少,后來經(jīng)營房地產(chǎn),別人是越經(jīng)營越好,我家是越經(jīng)營越壞?,F(xiàn)在,說句實話,一萬塊錢都沒有!看病的錢,還是我想法弄的。其實,我也沒有錢,我愛人二○○八年得過一次癌癥,二○一四年,又得了一次癌癥。
胡主任靜靜地聽著,從她臉上,我看出深深的感動。
說實話,我身體也不好,得糖尿病十六年了。其他毛病也不少。
胡主任說,那你也得注意身體。你和你家屬都是善良堅強的人。真的,聽你說的這些,我很感動,你弟弟在個人生活方面很隨便嗎?比如說性行為方面。
這個,在我們窯長醫(yī)院,艾滋病毒感染不是已經(jīng)篩查過了嗎?
是的,還想知道,因為它的潛伏期是很長的。
噢,有個事,我應(yīng)該和你說清楚,他離婚了,和前妻還保持著關(guān)系。
想到這兒,我突然又不安起來。我想起了一直在外打工的青眼,還想起小琴和歡歡。
胡主任,我這弟弟有過三個女人。最初的妻子叫慧子,因為多方面的原因,兩個人離婚了。后來,有個姑娘,是福建的,叫小琴,在我弟弟那兒打工,我弟弟想娶她,我母親,堅決不同意。我弟很孝順,聽娘的,結(jié)果相處了一段時間,分開了。
后來,又認識了一個高中在校的學生,叫歡歡,長得很漂亮,自從認識她后,生意沒有了,為了歡歡上大學,為了歡歡弟弟上學,歡歡爸欠人家兩百萬,關(guān)了起來,我弟弟把錢替他還上,把人才扒出來。這幾年,弟弟把先前買的兩套房子全賣了。
歡歡現(xiàn)在干什么?還來往嗎?
在廣州做微商,弟弟經(jīng)常去她那里,錢都貼補在她的身上了。
你弟弟有這么多的女人,這些女人又有這么復(fù)雜的交往圈子,艾滋病感染也是難以排除的,好在我們血液化驗的很多數(shù)據(jù),今天就出來了。
胡主任,就我弟弟目前的情況來看,會是什么?
這個,我這樣和你說吧,你要有心理準備,你弟弟的病變速度太快了。你看,這是在窯長拍的,這是昨天來時拍的,肺部陰影明顯增多,紋理和整個肺部一片模糊,都成了棉絮狀了。他還沒有醫(yī)保,怎么可以不辦醫(yī)保呢?
他平時不在家,錯過了辦醫(yī)保的時間,也沒有過分在意這些。
要是有醫(yī)保也許能減輕一些家庭經(jīng)濟壓力?,F(xiàn)在說這些有點兒太晚了。我們盡最大努力,能節(jié)省的開支,盡可能節(jié)省吧。
明白,胡主任,我來時心里就做了最壞的打算了。我知道醫(yī)院讓家里來個管事兒的人,我就預(yù)感到我弟弟的病可能是很厲害了。有可能是癌癥之類的病嗎?
不是,這可能比癌癥更可怕,來勢更兇猛!
你身體不好,家里有人最好再來一個。白天你可以來看看,有事好及時聯(lián)系你。
謝謝胡主任。我想知道最壞的情況。
胡主任思考了很久,又望望我,我和你說了,你能挺得住嗎?
能!
一個星期。好與不好,一個星期就能見結(jié)果。你想不想給他轉(zhuǎn)院,轉(zhuǎn)到北京或者上海?
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的意見,也僅僅是供你參考。轉(zhuǎn)院恐怕來不及了。等你聯(lián)系好醫(yī)院,時間恐怕不允許了。咱們省立醫(yī)院,也算不錯的了。我只能這樣說。
我靜靜地坐著,我的眼睛濕濕的。
我親愛的弟弟,我該怎么辦?決定你命運的時間只有七天,如果你知道了這些,會是什么樣子?
七天,七天!
三
芳姐和外甥彬彬來了。
我和芳姐走在醫(yī)院的林蔭小路上,那里的人很多,有鍛煉走路的人們,也有兩三個攙扶一個的,一看就知道是正在康復(fù)的中風患者。這里環(huán)境雖然說很美,明顯的感覺到人們的心情遠不像在公園里那般快樂。
老小的身體看來有問題,他還感覺不到。芳姐說。
誰知道是什么結(jié)果呢?我的眼淚出來了。
芳姐在這一刻,突然也淚流滿面。
在這個遙遠的異鄉(xiāng),在這個特殊的地方,我感到無盡的孤獨和傷心。老實說,我從來沒有離開家這樣久過。不知道因為什么,我愛人陳老師,得了兩次癌癥,我們也沒有這么怕過,連同我的父母離我們而去,也沒這樣傷心過。春江,太可憐了,他才三十六歲;也太孤獨了,一生里有三個女人,而今又有哪個坐在床邊,哪怕一分鐘,端一碗水,倒一杯茶?特別是歡歡,怎么都沒見春江和她聯(lián)系過?我傷心的眼淚,成串的往下掉。
哥,我和你說個事,無論是什么結(jié)果,你都要挺住,如果我們失去了一個弟弟,再傷害了大哥,我們該怎么生活?你要好好休息,咱們盡人力聽天命吧。哥,你也別太在意錢了,沒有錢,我賣車,把剛買的房子退了,這樣不就行了?哥,從我們上學到我們工作,都是你在呵護著我們?,F(xiàn)在,咱們都在窯長一中工作,天天能見到你,你知道我多么高興嗎?這是前世的情分。每天上班了,我想我又能見我哥了,我真感到幸福。每當你拐過我的樓層去辦公室的時候,聽腳步聲,就知道你來了。我們兄妹,都在想著你。這些年,老小春江沒少讓你操心,花了你那么多錢,你都沒有在意過。你對起他了。哥,你別太傷心了。
我們都對起他了,他也沒少花你的錢??!我說,聽天由命吧。
我們舍棄一切,也要救他。
明天我就開始和春江的朋友要錢!
這些錢,我都知道!
家里人都知道春江住院了。
二弟春河也從嘉峪關(guān)打來電話,說要回來。我說不用回來了,路太遠,不要來回折騰。
我知道春河沒有錢,他說寄點兒錢,聽起來一點兒底氣都沒有。生意不行了,春河也不是原來的春河了。
一個舅兩個姑,就這么多至親,都打電話來問。
陳華也打電話問。上次春江用錢,我曾向他借過幾十萬,還錢時,一分錢的利都沒要,他還請我吃飯。說咱哥兒倆一輩子了,錢能值多少錢。
溜溜也打電話,要來。溜溜是我親表姐的兒子,喊我表舅舅,和春江關(guān)系好,兩個人又打親家認干親,以兄弟相稱,有時還想喊我老大。他手下有二百多兄弟,平時吹得七大八大,今天砍這個明天砍那個,世上死了那么多的人,也沒有見哪個是他砍的。我告訴他李燕的號碼,馬輝的號碼,如心的號碼。叮囑他不要來真格的,能要到錢為好。別錢沒有要到手,又惹出事來,到時法律可不是玩兒的。別人欠錢,法律不好說,你砍了人家法律就找上門了。
好吧老大,你這樣心軟,八年也要不到錢。溜溜還說,這錢要是欠他的早就要回來了。
好吧,就當是欠你的吧。我說,還要不要給你提成?
溜溜說,到時候看著拿點兒喝茶錢就算了。
乖乖,這個世道,想不明白了……
血液化驗結(jié)果出來了,排除艾滋病毒感染。血象高,高燒不退。吃退燒藥可以控制,但只能是短暫的。物理方法退燒,似乎一點兒作用沒有。
家中堂弟打電話,說,我大爹年前年后燒了很久,醫(yī)生也是混蛋,讓轉(zhuǎn)院,八十六了,朝哪兒轉(zhuǎn)?一氣之下拉回家里,慢慢吊水,吃了縣城李醫(yī)生幾劑草藥,最后好了。你說怪不怪?
二妹也打電話說,她們莊有人在外地打工,得病了,老是發(fā)燒,斷斷續(xù)續(xù),發(fā)燒幾個月,也好了。
我增長了信心。和胡主任說了這些情況,胡主任也感到奇怪,為什么單單我們那個地方出現(xiàn)這種疾病?讓我打聽清楚,搜集一下這方面的信息和資料,看看是不是與當?shù)氐乃劣嘘P(guān),也可以作為一個科研課題,做更進一步的深入調(diào)查研究。并且在和另一位資深的汪主任討論之后,再次抽血送省醫(yī)學科學研究院去化驗。查清感染的病毒類型。
同病房里的人說,汪主任是這所醫(yī)院很高明的醫(yī)生,醫(yī)術(shù)精湛,為人謙和,病人見了她,病就能好三分。
后來給縣城李醫(yī)生打電話,說了弟弟的情況,李醫(yī)生說,大致三服中藥就能退燒。
芳姐說,我回去找李醫(yī)生,問清大爹吃啥草藥,明天買了送來。
四
我們的端午節(jié)是在醫(yī)院度過的。
早晨,我問,端午節(jié)了,你和彬彬想吃啥?
我弟弟說,白雞蛋來一個吧,再買兩個粽子,有病咱們也得過節(jié)呀。
我去買了,買回來也僅僅吃了一個雞蛋、一個粽子。
科研所的化驗結(jié)果出來了,醫(yī)生懷疑的兩種病毒感染不存在。
胡主任說,他在家有沒有被什么蟲子咬過?黃毒賭抽,這些方面,你敢肯定沒有事?他經(jīng)常去廣州,蛇鼠之類的野生動物吃過沒有?胡主任又把春江的身體全看了一遍,細膩光潔的身上,沒有發(fā)現(xiàn)蚊叮蟲咬的疤痕。
她自言自語道,這就奇怪了!
按醫(yī)生的猜想,他一定是吃過喝過一些不該吃不該喝的東西。誰知道呢?現(xiàn)實的社會,吃的喝的呼吸的穿的,包括所有的日用品,哪一樣是安全的?天天弄得人心惶惶,又防不勝防!
胡主任的探究和推測是有道理的!
人類發(fā)展的歷史,不知道是怎樣前行的狀態(tài)。曲折迂回中有時是不是在倒退?生吃生猛海鮮,生吃活體動物,聽起來多么殘忍,偏偏就有人敢為!這讓人不由得想起茹毛飲血的洪荒歲月。我自然就想起了春江曾經(jīng)的生活——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甚至是日月顛倒,天地逆轉(zhuǎn)。是人為的也好,是自然造成的也罷,非典也好,禽流感也好,得病總還有個名稱。這回想給你查出病因都難!這是個很難找到答案的感染!
柳老師,根據(jù)目前的情況,我們打算啟用一種禁用藥品,但是這種藥品是剛研發(fā)的,尚在試用階段,代價是很高的,需要申請才能用。你愿意用嗎?經(jīng)濟上能承受得了嗎?
能承受。用吧,只要能救我弟弟的命,其他不用考慮!
還有,我們想給你弟弟做個骨穿刺,做進一步的診斷。
只要是對治病有幫助的,都可以做。
那需要吊白蛋白,輸血。
沒有問題。
那你多準備點兒錢,思想上也要有所準備,有時候錢花了,不一定有用啊。
帶來的錢,花得很快。每天沒有五六千過不去。各項化驗費、材料費、各科室會診費,都需要錢。
我給春江最好的朋友如心打電話,他欠春江三萬塊錢,并說了春江的情況,我告訴他,現(xiàn)在多一分錢,春江就多一分活命的希望。
如心說,大哥,咱們無論如何都要給他看病,花干弄凈,也要看病。錢是身外之物,現(xiàn)在不花錢,將來有錢也花不上。你也別太著急了,慢慢想辦法。
我本來是找他要錢的,聽這話,他是在讓我想辦法。
是的,春江和你是最要好的朋友,一天不見,急得亂轉(zhuǎn)。你也準備一部分錢,救命要緊,其他的以后再說。
給彪子打電話了。彪子說,大叔,我兩三天就去,我辦了一張超值信用卡,需要多少,都從我這里刷卡。這信譽卡,也就這幾天下來。到時我去。
我說,你先想辦法弄點兒錢吧,那個慢慢等?,F(xiàn)在急需用錢。
我給李燕打電話。春江說不用打,她不接電話,手機打得發(fā)熱燙手,她不會接電話的。我見她幾次了,光說給錢,就是見不到錢的影子。
那我也要試試。我用三個手機,不停歇地打電話。后來可能是手機燙手了,她接電話了。
我說,我是春江大哥,我想和你商量個事,春江病了,現(xiàn)在在省立醫(yī)院呼吸科,你也知道的,他沒有錢,現(xiàn)在看病又需要錢,你幫幫他吧,他還年輕,咱不能看著他等死啊,大姐。
我也不知道對方多大年齡,喊大姐不會有錯的。因為她說,春江在她眼里還是個孩子,春江也沒有錢,我很同情他,可憐他。我覺得喊她大姐沒有錯。
她說,我本來和春江不太熟,是通過朋友黃華貴認識的。黃華貴和歡歡爸是朋友,有一次在一塊兒吃飯,春江說起去山西倒鋼渣的事,我有個朋友在北京是高官,和山西省委的一個領(lǐng)導(dǎo)有關(guān)系,山西省委的領(lǐng)導(dǎo)和鋼廠的領(lǐng)導(dǎo)是親屬,可能是表舅吧,朋友托朋友建立的鏈條。這個錢我經(jīng)手的不假,原來說定的,辦成事了,這錢就算辦事了,辦不好,一分錢都不要,原數(shù)退回。咱們沒有辦好這事,按說一定把錢要回來,可一直沒有找到這個朋友。我也五十多了,生兒養(yǎng)女往上長,我能去騙一個孩子?我能忍心騙一個孩子?春江夠可憐的了,你看他瘦弱的,臉色泛黃、無精打采的樣子,看著就讓人可憐。不過,我沒在家,我在三亞,這邊還有點兒生意沒有處理好,等幾天,我把錢打給你吧。
大姐,我給你說實話吧,他實在等不下去了,這見天就得六七千塊錢,白蛋白,球蛋白,還要輸血,這能等嗎?你行行好吧,救救春江,算是我們張口向你借點兒錢行不行?這孩子太可憐了啊!
好吧,三天,三天我把三萬塊錢還給他。你別讓他那個親戚打電話了,我只和你聯(lián)系。
她說的是溜溜。溜溜專管打架斗毆的事。
我說,好吧。我想,只要能把錢要回來,咋說都行。
李燕要了我的銀行賬號,說三天打錢過來。我覺得李燕之所以這樣爽快,可能是溜溜起了作用,也許是她良心發(fā)現(xiàn)。
還有一個馬輝,欠了春江二十萬。
我打了很久電話,也沒有人接。后來我發(fā)了短信給他。我說,馬輝,春江有病了,趕快弄錢,眼看你三叔就不行了。這幾年和你要錢,就像要狗肉錢一樣。我也不想再說了。
后來又打電話,他才接,說,大叔真的沒有錢,有錢不給你,我就不是人。我想辦法,我去找老板要錢。然后給你回話。大叔,你看行不行?
好啦,別喊大叔啦,咱們一輩行不行,你把錢打過來,我喊你大叔中不中?
我把所有欠錢的,都聯(lián)系一遍。
五
看不出毛病,找不到病因,這讓人焦躁不安。別說沒有錢,就是有錢,總該知道怎么花、往哪兒花吧。
老二的家屬,還有大妹二妹,昨天包車去三十里外坐壇的人家瞧“意思”,壇主靈魂出竅,把我家住宅墳地都神游了一遍,說了一句,你們是來問病情的吧?病的是個年輕人,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生病很久了?;厝グ桑@人沒有邪門歪道,是真的有病。真有病,就得上醫(yī)院,他的病不屬于我管。說得點點相對。
家里的親屬都來了。大姑、信主的二姑和堂弟也來了。他們信主,平時燒香燒紙的事不干。我叔去世時,他們不哭、不燒紙。就那樣歡天喜地的,埋了!我還真有點兒不習慣。沒有辦法,人各有志。
我爹娘看不慣。養(yǎng)兒防老送終,逢年過節(jié),燒張紙錢,延續(xù)香火,不然,要兒干啥?但都分開家離開戶了,誰又能干涉誰?
春江兩個兒子也來了,一個十四歲,一個十六了。眼看大人了,大的前幾天參加了高考。孩子大了,上學、找工作,將來蓋房、下彩禮、結(jié)婚,都需要錢。按現(xiàn)在的行情,沒有二百萬拿不掉。別說兒子結(jié)婚了,就連春江自己結(jié)婚,哪能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辦成的事?
人們都說春江的壓力太大,兩個孩子大了,自己又是單身,連個窩都沒有,還欠那么多賬。能不愁嗎?有錢時,不知道怎么花,往哪兒花;沒錢了,不知道怎么活,為啥活。一心要干大事,又沒有本錢,還放不下架子,要是能屈從現(xiàn)實,和慧子復(fù)婚,也算有套住房,慢慢掙錢,再為兒子買套房子,也不算難事。天天懷念當老板的日子,又惦念著沒有著落的歡歡,天天過著煎熬的日子……
其實,這二年歡歡并沒有閑著。她除了春江,談的還有一個。后來,人家也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我的消息,直接找到我,問,春江和歡歡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那天剛好我在春江住的房子里。她說,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確認一下。
想聽實話嗎?這一桌子打麻將的,可以告訴你歡歡和春江的關(guān)系。這床,是他們一起買的,看吧,這滿柜的衣服,都是歡歡的。我拉開抽屜,拿出一個就診病歷??纯窗?,這是流產(chǎn)時候開的藥。現(xiàn)在春江沒有錢了,這婚事就一拖再拖到今天了。成啊,這事,我和春江說說,讓他退出。
對方的家里也難為情,說,這些我兒子也不在乎,他為了歡歡都快神經(jīng)病了,前天歡歡回來過一次,你弟弟知道不知道?我說,不知道,他在廬州做生意,情況不清楚。
那我告訴你,她在我家住了兩天,送歡歡到新川坐飛機回來時,我兒子就又犯病了,像是自殘,腳也劃破、手腕也割開了。我們也勸兒子,歡歡這樣的人,你還喜歡她啥?咱家要錢有錢,要房有房,生意又好,啥樣的女人娶不著?日鬼了!
真是日鬼了。唉,這女人,這男人,這叫啥人!
這話,是去年冬天的事,那天,溜溜也在。溜溜說,這事好辦,歡歡花春江的錢,少說也有兩百萬,你家要是想讓春江退出,拿出二十萬就算了,否則想也別想。
我不置可否,一直沒有來得及和春江說。后來過年了,我怕影響了他的心情,打算等以后再說。不過我問過他,你感覺和歡歡有希望嗎?他只是笑,不成當個朋友處唄。我這弟弟,怎么這樣,什么事都能看得開?是真的看得開還是無奈?
我知道,生活的重壓讓他抬不起頭,喘不過氣來。
他的心是苦的,他的笑是悲涼無奈的。他不是沒有思想!
溜溜后來哭著說,老大,你太不了解春江了。他也不想喝醉,可他能不喝醉嗎?他天天哭。只是你沒有見到。他不讓你知道,他說你為他付出的太多太多。他從擁有千萬資產(chǎn)的大老板變成窮光蛋,能不悲傷后悔嗎?有天,就俺倆喝酒,他說,慧子,我這輩子能有法要嗎?她愛賭成性,我能供上她賭嗎?小琴,她對我兒子好,她是丑,但她心好,可是我娘不讓愿意。這歡歡,不說了,不說了……他就開始哭。
你有錢的時候,你那個準老丈人老丈母娘,把你當寶貝兒子一樣,生怕你跑了。
他一家都活在你錢財?shù)膲粝肜铩?/p>
錢是什么?錢是爺,錢是生活,錢就是一桌桌海鮮,是一夜夜的溫情。
你說,錢是王八蛋。
有錢了,你可以這么說。
現(xiàn)在,沒錢了,錢就是命!沒錢了,誰來救你?
親情,友情,愛情,在金錢的天平上,孰輕孰重?
唉,這些陳芝麻爛豆子,說了能有用?
今天吊兩支白蛋白。
醫(yī)生說,他免疫力差,再吊兩天。再輸點兒血。咱們給他做穿刺,看看吧。
春江也是急了,說這是啥醫(yī)院?連什么病都看不出來,回去!不看了!
我知道他說的是氣話,人在病中,難免焦躁。
胡主任、汪主任都來了。后來汪主任說,實在不行,只能找他了,但他年齡太大了,不一定請得動了。
汪主任最后說,請一次試試看吧。
六
胡汪二位主任帶著十幾個人來了。
查房一般都在早晨八點,下午了,這么多人來干什么?其中有位年齡特別大的白發(fā)老人,個子不高,消瘦精煉,無須,眉毛都白了。
汪主任說,春江,感覺怎么樣,又發(fā)燒了嗎?
沒發(fā)燒,誰知道今天怎么了還沒發(fā)燒,往日這時已經(jīng)開始發(fā)燒了。
噢,這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昨天吃退燒藥的作用吧?或者是吊水吊的吧?
不是換了新藥了嗎?
但愿不再發(fā)燒。汪主任說,今天我們請來了咱們院的老院長,全國著名的呼吸科專家,今年九十四歲了,一般是不再會診了。
老醫(yī)生很隨和,很熱情,一看就是高人。問了一些慣常的東西,然后說,你能動嗎?
能動。
那好,你把衣服解開,我看看你的身體。
老醫(yī)生把春江的身體全看了。包括毛孔顏色的變化,他都問清來歷,有多久了,因為什么留下的。又問你們老家有稻田嗎?你曾經(jīng)在樹下乘過涼嗎?在玉米地里干過活嗎?有沒有被什么蟲子咬過?喝啤酒是扎啤還是瓶裝的?經(jīng)常吃大排檔嗎?最近打掃過房間嗎?睡的涼席是竹子的還是藤子的?刷洗過嗎?
我們都謹慎地回答。有不清楚的地方,總是想了又想。
老醫(yī)生又把他全身摸了一遍。特別是淋巴腺體、腹股溝、大腿的內(nèi)側(cè),連同你想像不到的地方。
我們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老院長的醫(yī)療技術(shù)上,希望這是暗夜里的一絲燈亮,更盼望著它是一束救命的稻草!
整個病房沒有一點兒聲響。所有的人都看著老院長細微的檢查,聽著老院長的每一句詢問。
好了。你安心養(yǎng)病吧。心情要好,這是治病的關(guān)鍵所在。
送走了老院長,我急急趕往省科研所。這是我第三次去科研所了。
謝天謝地,總算在下班之前趕到了。從研究院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
弟弟又發(fā)燒了……
春江一發(fā)燒,我就想哭,走出病房,找一個無人的地方,暗自流淚。
我弄不清,春江的燒什么時候能完全退去?像這樣日復(fù)一日的,燒了退,退了又燒,春江還能堅持多久?
草藥不停地喝,喝得他都煩躁了。喝,喝,這有用嗎?
好,好,別急,再喝一次。
幾個朋友又打電話來,問春江的情況。說實話,我實在不想接電話了,手機調(diào)靜音吧,害怕有什么緊要的電話耽誤了,不調(diào)靜音,一會兒一個電話,不停地響,讓人更加煩躁。
來這兒四五天了,病情不見好轉(zhuǎn),沒有好轉(zhuǎn),那就意味著一天天在惡化。
我一有空就去醫(yī)務(wù)室。
胡主任,從目前的情況看,我弟弟好轉(zhuǎn)的可能性大還是繼續(xù)惡化的可能性大?
柳老師,你比較這五張胸片就可以知道了,這第一張,是他從你們縣城來時候拍的,陰影部分還相對少一些,最近的四張片子一天比一天嚴重,從目前診斷來看,病情不但沒有減輕,這種病毒甚至還影響到血液的狀況,不然,血小板怎么會減少呢?今天輸進去的血,明天怎么就沒有了呢?說句實話,你弟弟可能是越來越厲害了。
胡主任……我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話直說吧。胡主任望了我一眼。
你們這里的救護車,好聯(lián)系嗎?
你的意思是想轉(zhuǎn)回家去嗎?
你看在這里的希望能有多大?我是擔心,萬一有那么一天,他真的不行了,醫(yī)院讓回去嗎?到時候還能回去嗎?
真是那樣的話,一般是不讓走的。
我就是擔心這個問題,我這可憐的弟弟,我不想把他撂在這里。
我的眼淚又出來了。
七
那晚,天氣放晴。寬大的陽臺上,早飯的剩菜還沒有收拾。前天芳姐從家里帶來的雞蛋鴨蛋,還沒有吃完。
春江說,扔了吧,這些東西,也許不能吃,我的病,也不知道是怎么得的?
這些年,看似風光,其實也有很多的無聊、無奈,總認為生意能好下去,誰知道會是這個樣子?我很羨慕你和三姐,在省重點中學當老師,風刮不著,日曬不著,過平平安安的日子,多好!我過的那是什么日子?從廠里把鋼渣連偷帶拿弄出來,層層關(guān)口都要過,一方照顧不周,生意就沒法進行。
這話不假,一不小心就出差錯。有一次,不知道得罪了哪個爺了,輪到我家出鋼渣,被人舉報了,鋼渣車才出廠門,環(huán)保隊、防暴隊,全上來了,開箱驗貨,車上裝的鋼廠的鍋底、不銹鋼原料。其實,這就是真金白銀。立馬卸車,要抓大老板春河。春河當時幸虧不在。省市統(tǒng)一行動,專門治你,你還能躲得了?春江為保全二哥,更為保全生意,把全部的事攬到自己頭上。這就給春河騰出了在外活動的時間。后來,罰款百萬,春江拘留十五天,硬生生地把這事擺平了。不過,開鏟車的臨時工小胡,被開除了,春江春河過意不去,私下里送給他四十萬,也算朋友一場,小胡感激不盡。從此,廠方嚴加管理,出入車輛受檢,生意大不如前了?!@事我知道。
春江說,天天行走在罪惡和善良的邊緣,能不提心吊膽?今天你是百萬富翁,明天,你就可能是個窮光蛋;今天你還行走在太陽底下,明天就可能在監(jiān)牢里喝稀飯。今天,你還朋友遍天下,明天,你就是孤家寡人一個。表面上親如兄弟,背地里,恨不能吃了你;上面,兩手相握,下面,用腳踹你。大紅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嗎?天天在二哥手下干,親得像自己的兒子,二哥談生意的時候,經(jīng)常帶著他,生意場上,他混了個臉熟,人也認識多啦,那年春節(jié),過年回來的時候,二哥還安排人把他一家人的飛機票買好。并且還給你打了電話,訂年后回來的火車票,這些你是知道的。可好,二哥過年在老家多待了幾天,回去后,生意沒了!讓大紅抄了后路。什么是真理?錢是真理,什么是朋友?利益是朋友!你不實在不好,別人只能和你共事一次;你太實在了也不好,別人拿你當傻子。你不實在了,玩不住人;你太實在了,人家玩你!
他說的不無道理,圈子不同,生活對象不一樣。思慮越重,羈絆越多,自由就越少。有時你不想爭,別人卻拉著你,把你捆在一個利益體系上,迫使你去爭,你有意無意之中,成了別人手中的工具,真應(yīng)了那句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實,很多的人和事,何嘗不是如此?貪官能是一下子就變貪的嗎?多種因素決定了他不得不貪,腐敗能是一下子就腐敗的嗎?積淵成污,陷進去了,就難以自拔!有形無形的鏈條何嘗不如這無名病毒,時刻侵蝕你的肌體?哪一樣不是毒蛇猛獸,時刻吞噬著你的靈魂?
你后悔嗎?
春江無奈地笑笑。
這些天,每天都要拍片觀察肺部感染的情況。草藥一天喝兩三次,依然還是發(fā)燒,有時候到了十一點,該發(fā)燒的時候沒有發(fā)燒,我們的心里都很高興,很慶幸。天哪,你可別再發(fā)燒了吧。春江啊,你吃點兒東西吧。當我們還沒有把興奮的喜悅寫在臉上的時候,他就又開始發(fā)燒了……
于是,我們又是冰塊又是退燒貼,又是毛巾,又是酒精擦洗,還沒等冰塊融化,酒精剛剛擦過一遍的時候,高燒就超過了三十九度……
于是,我們慌忙大喊醫(yī)生、喊護士,胡主任還有其他的幾位醫(yī)生,也總是感到很為難,立馬又吊水退燒。
這一燒,還得吃退燒藥。吃退燒藥損害肝腎功能,還得保肝護肝。一保肝護肝,還得用其他的藥。現(xiàn)在的醫(yī)療技術(shù),在疾病救治方面,時常顯得捉襟見肘、顧此失彼。
我們每天都在驚慌失措中,直等到退了燒,我們才安穩(wěn)下來。提心吊膽的等著下個高燒周期的來臨。問題在于像這樣的日子,不知道哪天是個盡頭,不知道哪天他能不發(fā)燒了,好慢慢地調(diào)治。
八
我趁春江睡熟的時候,用手機偷拍了他的照片,這突然讓我感到更加悲哀。我腦海中閃現(xiàn)了很多電影上的鏡頭,春江就像電影中的病人一樣,靜靜地躺在床上,臉上戴著面具型的氧氣罩,還有覆蓋在臉上的白色的紗布繃帶,面色微黃、瘦削不堪,本來就白凈的臉孔,變得更加蒼白了。
電影是假的,但眼前的弟弟是真的。
我用手機拍下這個悲苦的鏡頭,我的弟弟正處在昏睡之中,他并不知道死神在一天天向他逼近。屬于他的日子,還有多久?真的如醫(yī)生說的那樣嗎?真的只有一個星期就能見分曉嗎?
人,其實是很奇怪的,我們的終極目標就是死亡,明知道前路的盡頭有個死神在等著我們,這是誰也無法逃避的事實,但漫無目的,沒有準確死亡日期的等待,對我們每個人來說,其實并不怎么覺得痛苦,甚至覺得那個虛無的日期還很遙遠呢,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到來呢!暫時還不是失望悲傷痛苦的時候,雖然說是鐵定的事實,人們并沒有惶惶的焦躁感。但是,有這么一個人,如果他知道自己確診為肝癌晚期或肺癌晚期,同樣的是走向死亡這和自然到來的死亡是有很大的區(qū)別的,灰心等待死亡的每一分鐘,都寫滿了無盡的憂傷和苦痛,剩余的生命再無幸??鞓房裳?。也許明日,也許后日,總之,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來啦,死亡的恐懼時刻占據(jù)人的心靈。無論是患者還是家屬,每天都在經(jīng)受著心靈的磨難和痛苦的煎熬。總是擔心離別的日子來臨。
我正生活在這種苦痛和悲傷之中,而最大的傷痛還在于,我要把這種無情的事實隱瞞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并且每天臉上還要掛著悲苦的笑容,去過每一天,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
我把春江躺在病床上的照片發(fā)給了幾個欠錢的朋友,我真切地告訴他們,這就是曾經(jīng)把你當作朋友的人,現(xiàn)在他還是你的朋友嗎?發(fā)發(fā)善心吧,救救他,救救這個還很年輕的生命吧!
沒人理我。
我給如心打電話了,他說,明天和家屬商議商議,看她是不是有錢,然后把錢打過去。并說,錢實在太難弄了,春江和我是什么關(guān)系?誰會這么沒良心見死不救呢!
我又問起了彪子,他說信用卡沒有辦成,因為銀行系統(tǒng)有我借貸的不良記錄,不給辦。又說像我這樣缺少信用的人,想拿高利貸都拿不到,沒人信!
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李燕身上。最后給李燕打了電話,剛好今天是她約定的日期,這個善良的充滿母愛的女人、這個熱心助人為樂的好人,把欠我們的錢還上吧。這幾天夜晚沒事的時候,我都會把和她的通話錄音放上幾遍,然后滿懷希望地睡去。
但今天,無論怎么打都沒人接,興許是上街買菜去了吧,興許是辦事去了吧,興許是去銀行轉(zhuǎn)款了吧……
再打,關(guān)機!
走在空曠的大街上,片片燈光從密集的樹叢投射下來,留下斑駁的陰影。在這座人來人往的城市,我感到特別的孤獨。
一直在為錢愁,我的弟弟正等著用錢,可誰會還你錢?
如心,不知道和他家屬如何商量的,還了兩千塊錢。
馬輝沒有音信。
彪子看來比我還苦。
李燕關(guān)機!
我只有自己想辦法了!找誰借錢?誰能借錢給你?
我忽然覺得,這個世界離我這么近,又那么遠!這么熟悉,又這么陌生。
又想到孤獨地躺在病床上的弟弟,悲從中來,夜晚的街上,無比悶熱,一行清淚,竟是如此冰涼!
為了預(yù)防醫(yī)藥費短缺,十一點了,我給朋友陳華打電話。
他說都這個時間了,打電話有事嗎?
有事,春江病了,需要錢,現(xiàn)在都花好幾萬了,別人欠的錢一分都要不回來,你有現(xiàn)錢沒有?打點兒錢過來吧。
好,要多少?
有就打個兩三萬吧,不過最近還不上你。
沒事,三萬夠不夠?
差不多了,不夠我再想辦法。
沒事,看病要緊。
十分鐘,錢轉(zhuǎn)卡上了。我心里熱熱的。
唉,春江啊,你交的都是啥朋友?不知道你外邊還欠誰的賬,你欠別人的,你總是想法還,別人欠你的,你又不好意思去追要。
現(xiàn)在好了,你躺在病床上,找誰要去?
李燕說得好,人要憑良心,她還說,她五十多了,要為兒孫后代積德,我要是不憑良心,兒孫后代,男盜女娼。這話多狠,罵自己就像罵別人一樣!
回到住的房間,開始熬藥,打開電視,一分鐘都沒有看,重又關(guān)上,這個小屋連空調(diào)都沒有,桌上的臺扇一開,嗡嗡作響,想睡也睡不了。
這時,二姑打電話來,說明天我去縣城福音堂看看,把春江托付給主吧?求主保佑他平安。
能有用嗎?
咋沒有用哩?有用!不過從此他得信主,他就是主的孩子,主一定會保佑他平安的!
我爹娘一輩子不信主,也不許我們信主。
我覺得我純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叛徒!無端地去信主,能對起爹娘嗎?先顧活人吧。生死攸關(guān)暫且從權(quán)。但內(nèi)心猛然有撕裂的苦痛,就像靜夜的天空,突然間有一道閃電劃過,裂痕延伸到天的那一邊……
我答應(yīng)了二姑。
她說今天在俺桃源老家里,明天就去縣城福音堂。
我用筷子慢慢地攪著藥鍋子。不明白這個世道到底是怎么了。主若是真能讓我弟弟活命,我權(quán)且信他一回,但有個條件,打從我弟弟好了開始!
正想著,二姑又打電話過來了,說,馬麗附體了,我娘回來了,托馬麗口,大吵大鬧,說為啥讓我的孩子信主?我堅決不同意,我兩天之后就把春江帶走。說,月梅,你該走你走,別在我家里。
月梅是我二姑的乳名。
奇怪了,我二姑七十歲了,小名叫月梅,同村的人都很少知道,馬麗是我堂弟剛?cè)⒌男孪眿D,怎會知道?這不是我娘又是誰?
我說,娘啊,你想咋著哩?你還嫌兒子不夠苦嗎?折磨死兒子你才心甘?你能不能讓你的孩子都幸福?讓你的孩子好好的不行嗎?你帶走春江,他還有兩個孩子怎么辦?我這一身病,都十幾年了,不知道今死明活的,春江還給我撇下四十萬的賬要還,我不還人家的錢,我咋死?要不然,你還春江命來,把我?guī)ё咚懔?,我還落得清凈!
我說二姑,不要信我娘的,你告訴她,就說我說的,這事不用她問。再不然,我可生氣了。我娘最疼春江,我娘活著的時候,最聽我的。說我有主見,是家中的頂梁柱!我說,啥也不是,是受苦受累的苦命鬼。
芳姐打電話來,問春江今天的情況。我說,還是發(fā)燒,比昨天虛弱多了。芳姐問,錢還有多少,我再想法弄點兒錢打過去吧?
不用了,我還有錢。
九
春江不燒了。
我和彬彬,還有同病室的人都很高興。后來醫(yī)生來查房的時候,我說,今天可以,我弟弟沒有發(fā)燒。
汪主任說,這是好事,咱們繼續(xù)用藥。
汪主任還說,省研究院那邊的化驗結(jié)果,后天才可以出來,到時我們結(jié)合化驗結(jié)果,再對用藥作適當調(diào)整,今天再輸血,吊白蛋白和球蛋白,爭取明天中午做骨穿刺。
我們又都充滿了信心,生命的曙光照亮了我晦暗的心靈。
二姑去福音堂了。
昨晚上,我鼻涕一把淚一把地禱告,哀求我娘,嚇唬我娘,我娘也同意不帶春江走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們?yōu)槭裁床缓煤没蠲兀?/p>
我把春江不發(fā)燒的消息告訴了芳姐,告訴了家屬陳老師,告訴我的親人們,有朋友問起的時候,我也告訴他們。
我想把這個消息傳播給整個世界,甚至想打電話告訴李燕們。好啦,你們欠的錢,不要了,春江好了,誰還好意思撕破臉去和你要錢?有錢了啥時候還都一樣,這不是有病逼著急了嗎?請各位原諒。
我抒發(fā)著美好的愿望,等待著好日子的來臨!
忽然又想起老院長的話來——
事物之間總是存在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遵循一定的變化規(guī)律和因果關(guān)系,并且都在不知不覺中相互制約,相互促進,相互矛盾,相互協(xié)調(diào),均衡而穩(wěn)定的發(fā)展。脫離或者打破這個規(guī)律,事物就會走向另一個必然。萬事萬物的發(fā)展都在演繹和詮釋這個真理。
有些病毒,固然厲害,但再厲害的病毒,也會有抵御的辦法,只是我們暫時還沒有找到它罷了!根據(jù)物種相生相克的原理,一種病毒的產(chǎn)生,必須具備一定的條件,條件與結(jié)果,說白了,就是因果的關(guān)系,因是多種多樣的,有內(nèi)因、外因,外因通過內(nèi)因起作用。你自身免疫能力強了,抗病毒能力就強,抵御外來侵襲的能力就強。免疫力差了,問題就出來啦,自身就頹敗了,沒有反擊病毒的能力啦,正氣沒有了,邪氣自然就占了上風。人人都明白,我們的身體是由細胞構(gòu)成的,多種細胞共存的身體里,有能促使身體健康發(fā)展的良性細胞,當然也有牽制其分裂發(fā)展的惡性細胞。一句話,人體不同的細胞活躍性能,有時是不一樣的。壞的、惡性的細胞占據(jù)上風時,兩軍對壘,惡性細胞快速裂變,就出現(xiàn)了一個可怕的結(jié)果,就會發(fā)生質(zhì)變,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癌變。這道理再淺顯不過了。
春江的病,何嘗不是如此?這首先是由他自身因素決定的,他自身的免疫力太差了,失去了均衡協(xié)調(diào)的能力,抗病毒的能力就差啦。
十
我和胡主任的最后一次談話,是在骨穿刺結(jié)果出來的時候。那時剛好十一點。
結(jié)果出來了。春江不燒了。
我給窯長人民醫(yī)院的謝主任打電話,讓她立即安排病房,確保春江在四個小時后住進去。
然后給家屬陳老師還有芳姐打過電話,告訴她們,做好春江回去住院治療的準備!
聯(lián)系好救護車護送。辦理好出院手續(xù),我想著如何和春江說這事。
我說,醫(yī)生建議我們轉(zhuǎn)回去治療,由這所醫(yī)院拿治療方案,隨時和這所醫(yī)院保持聯(lián)系。醫(yī)生這樣做的原因,是要我們做好長期治療的準備,這關(guān)涉到醫(yī)療費用的報銷問題,不然每天五六千的費用,也不是小數(shù)目。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用和你長相相似的表弟李生的身份證入院。他有醫(yī)保。
我當著春江的面給表弟李生打了電話,說明了情況。
表弟同意了。
救護車來了。
我推著虛弱的春江上了車,緊貼著他坐了,時刻關(guān)注氧氣。
還是回去好,這個鬼地方就不該來。春江微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有點兒聽不清楚。哥,又給你戳了個大窟窿。說完,笑了,笑得很吃力、很勉強、也很無奈。
沒事,誰叫咱們是兄弟呢!
他仰躺著,兩眼慵懶地閉著,似乎又沒有閉嚴,本來亮黑的眼珠,總給人昏暗混濁的感覺,似閉非閉的樣子,不像在看東西。這忽然讓我聯(lián)想到死魚的眼球,內(nèi)心生出無盡的悲涼。
我時時地握著他的手腕,感受著他的溫熱,感覺著他細微的脈搏。
車子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曠野的麥田閃出一望無際的金黃,遠近黛綠的村莊在天宇下靜謐地立著。一路上,我們都靜靜的,沒有說一句話。
從昨天到現(xiàn)在,春江都沒有發(fā)燒。彬彬說,大舅,三舅這回真的好了,這回真的用對了藥了!
嗯!是的,這種藥需要特批,窯長縣醫(yī)院沒有,咱們帶夠三天的量,用完了有專車送,方便。
我們到窯長醫(yī)院的時候,一切手續(xù)都提前辦好了。芳姐、溜溜、陳老師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
春江入院的名字叫李生。
謝主任早在醫(yī)務(wù)室等我了。
骨穿刺啥情況?你說說看。
確診了,嗜血綜合癥!醫(yī)生說,從建院以來,這種病沒有一例治愈的。這不是錢的問題,是不給你治療的時間,今天輸三袋血,明天就被病毒殺死了!最難的是,根本不知道感染了什么病毒!不知道是什么病毒在嗜血!
感染什么病毒現(xiàn)在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你也別太難過了。我知道你用李生的名字,也不是為了省醫(yī)藥費,完全是給春江一個安慰。咱們還繼續(xù)用藥觀察等待吧!謝主任說。其他的事都安排好了嗎?
安排了。
芳姐說,哥,情況如何?
沒事的。慢慢治療吧。
這嗜血的病毒到底是什么?
無名病毒。
我對家屬陳老師說,走,咱們到南頭家里去拿床被子過來。陳老師說,這天熱得要命,拿什么被子?
我靜靜地望著她,說,走,聽我的,拿被子去。
車很久沒有開了,我打了幾次都沒有打著火!后來總算發(fā)動了,在我倒車的時候,車軸發(fā)出嗚咽的哭泣聲,很久很久……
我知道這是個不祥之兆,是弟弟的魂魄隨我而來了嗎?不然何至于如此悲涼?
到底拿被子啥用,這大熱天的?
春江,不在今夜必在明天,到時連個被子都沒有,咋辦?
不是不發(fā)燒,好轉(zhuǎn)了嗎?
啥不發(fā)燒好轉(zhuǎn)了?他不是不發(fā)燒了,是想發(fā)燒都燒不起來了……
我的淚水流了出來。壓抑這許多天的情感的潮水,一下子都迸發(fā)出來了,我伏在方向盤上痛哭失聲……
我的弟弟,我兒子一般疼愛的弟弟,完了,完了!
他才三十六歲……
我給老家的堂弟打電話,讓他們把那三間頹毀坍塌的老屋拾掇一下,那是我父母留給我們唯一的念想,早就打算扒掉了。也多虧沒有扒掉,否則,弟弟回家了,連個搭靈棚的地方都沒有!
還要錢嗎?欠的賬還催要嗎?還有用嗎?
我給所有欠錢不還的春江的朋友發(fā)了短信。我告訴他們,你的朋友春江,已經(jīng)離你們而去了,去得很悲涼很凄苦,他是因為沒錢醫(yī)治而死的,在臨去世的時候,誰都不牽掛,唯獨念叨你的名字。我們已經(jīng)把他運回桃源老家了。急等著錢,給他買口棺材,不知道你能不能籌點兒錢?
活著都沒有人理你,死了還用得著理你!
芳姐給春江的兩個兒子打電話,告訴他們,你們的爸爸已經(jīng)去世了,過來吧,咱們送你爸回老家去……咱們送你爸爸回家啊……
芳姐哭了。
家屬陳老師哭了。
溜溜哭了。
我笑了,指著春江的身體,笑了……
我說,死吧,死吧!你是個騙子,你個騙子,你個騙子……
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時剛好是夜里十一點。
芳姐問春江的兩個兒子,你們來時,你媽知道嗎?
她睡熟了,不知道。
我知道孩子大了,懂事了,這樣說是有道理的。說不定青眼回來了。
我說芳姐別問了。
那夜,我一直在老屋坐到天亮。陪著弟弟。
我親愛的弟弟,我像疼愛兒子一樣疼愛的弟弟,你一路走好。
杜紹營: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奔流文學院作家研修班學員,《大地文學》簽約作家。中短篇小說、散文在《大地文學》《安徽文學》《奔流》《納稅人報》《城市周報》《西部散文》等刊物發(fā)表。中篇小說《洪河兩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