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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畝地

2020-07-29 09:06閆桂花
陽光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對聯(lián)丈夫兒子

夜說來就來了,那種暗鋪天蓋地。

秋梅關(guān)了院門,走進屋里,把屋門閂好了,把炕上的被單抖了抖,床單展展地鋪開,枕頭放好,身子輕飄飄地放到了床上。躺下后,才覺得身上哪里都在疼,那種疼如同一種召喚。秋梅自罵:“天生的賤命,讓你緩著,就是享不了那福,讓你受罪,你哪兒都不疼?!鼻锩酚米笫制腋觳?,胳膊僵得要命,酸困酸困的。

秋梅看著屋頂發(fā)呆,男人已經(jīng)走了三四個月了,這三四個月里,秋梅老是在想,人活著和死了有什么不同。村里的人總是說死人陰魂不散,秋梅就希望丈夫的陰魂天天能回家。要是有魂,活著和死了是一樣的?;钪?,與丈夫在一起,做做活兒,說說話兒,吵鬧、使性子,不用找理由。夫妻之間嘛,全是自然來去。死了,有靈魂或是陰魂的陪伴,一樣可以自然來去,這也是一件好事情。

令秋梅失望的是,丈夫曹俊走了三四個月了,既沒有感覺到靈魂的存在,也沒有感覺到不散的陰魂,甚至夢里晃個影影都難。每天睡覺前,秋梅總是要拿出曹俊的照片端詳,男人長得標(biāo)致,又是村里的教師,曹俊活著時,有一種看不見摸不到的力量,就是讓秋梅踏實的力量。曹俊在秋梅的心里,誰都無法比。丈夫病的這段時間,村里人來看丈夫,總是惋惜地說:“好好養(yǎng)病吧,好好侍候著吧。”前一句是說給丈夫聽的,后一句是說給自己聽的,秋梅送人們出去的時候,人們總忘不了瞅上秋梅幾眼,那種目光含著的是淡淡的傷感和無奈,秋梅還沒有轉(zhuǎn)身走多遠(yuǎn),就聽見村里人的議論:“曹老師真走了,有點兒早啊,兒子沒成,女兒嫁得遠(yuǎn),老婆又這么年輕。”

秋梅知道人們的言外之意,她只感到累,從未有過的累。曹俊沒生病的時候,去學(xué)校教學(xué)生,回家做家務(wù),是個勤快的男人,不光是勤快,曹俊與村里那些男人根本就不一樣。曹俊一身的好脾性??珊闷⑿該醪蛔〔?,曹俊生病了。肺癌,這是個不讓人出氣的病,曹俊一宿一宿睡不著覺,總是拉著秋梅的手說:“你睡吧,明天還得做活兒呢,我寫點兒東西再睡。”

就那一張炕,一頭放著個吃飯的小桌桌,上面擺滿了曹俊的書本。前幾天,在這個小桌桌上,曹俊還寫了好多的對聯(lián),曹俊對秋梅說:“等過春節(jié)拿給村里人貼吧,現(xiàn)在別拿出去,拿出去,給那些不成器的人就白糟蹋了?!鼻锩钒巡芸懙膶β?lián)一副一副晾干,然后疊得整整齊齊地收起來。秋梅了解曹俊的心思,秋梅不說,曹俊也不說,秋梅轉(zhuǎn)身的時候,眼淚會掉在對聯(lián)上。對聯(lián)寫得再好,別人家過年貼對聯(lián),自己家未必能貼得成。想到這里,秋梅心里酸酸的。寫對聯(lián)用的紙和墨已經(jīng)花了快兩百塊了。自從曹俊生了病,秋梅感覺到錢太重要了。

去縣城看病,沒診清病因。去省城看病,診清了,看病的念想也就沒有了。一層是一層的花銷,曹俊一生節(jié)儉,掙的那點兒死工資全用在兩個孩子身上了。兩百塊錢對家里來說挺重要的,但是花在曹俊的身上一點兒也不重要了,秋梅還想著,曹俊想做啥就做點兒啥,做啥也不過分。是家里這些年把他累成這樣的,要是男人不那么要強,像村里的任何一個男人,男人都不會累病的。秋梅領(lǐng)著男人去省城看病,村里人二十三十都攤錢了,秋梅拿著錢帶著丈夫,一路上都不提病和錢的事情。診清了病,秋梅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離這個世界好遠(yuǎn)了,甚至自己的心就像一股風(fēng),從身體里面一下子就刮跑了,刮得空空蕩蕩。

從省城回來的時候,秋梅還給曹俊買了一身新衣服,曹俊說:“糟蹋那些錢干嗎呢?”秋梅說:“能干嗎?我媽說了,男人前邊走,后邊跟著媳婦的手。你穿不好我丟人。況且你還是個老師?!辈芸≌f:“不用瞞,就那點兒病,是天意,不用瞞。”曹俊平靜得讓秋梅連大氣都不敢出。男人聰明,聰明人你啥都不用瞞,秋梅就對丈夫說:“曹俊,老人們說,爹沒有了,天就塌了,媽沒有了,家就散了,這話還挺在理的?!?/p>

曹俊說:“終歸,家還是比天大吧,家當(dāng)然不能散,天終歸是大伙兒的天,家也就是幾個人的家?!鼻锩纷テ鸩芸〉氖终f:“天都沒有了,要家有用嗎?”曹俊摟著秋梅的肩膀說:“不管怎么說,孩子們不看天也會守家的?!闭f起守家秋梅的淚就落下來了。

女兒果果聘得早,果果嫁給大興電廠的工人大寬。村里的女孩子能找個有工作的男人也就知足了,偏是果果繼承了父親曹俊的優(yōu)點,天生勤快要強,果果生下女兒后,不愿意總花男人的錢。她在電廠附近開了個小賣部,一個孩子,一個小鋪子,把果果拴得緊緊的。曹俊沒有生病的時候,秋梅還隔三差五去女兒家坐坐,幫助女兒帶帶孩子、做做家務(wù)。曹俊生病后,秋梅就顧不上女兒了。秋梅也深感到,孩子們終究是要長大的,女婿在大興電廠工作,雖說是個新工人,可他是個上進要強的孩子,小日子過得其樂融融。

兒子晚成學(xué)習(xí)不好,打小就淘氣得要命。十六七就去外地打工了,今天這里明天那里,就像那落在地上的落葉,真不知道要刮到哪里去。兒大不由娘,三五年都不回家了,和父母說話生分得很,偶爾給父親打個電話,說不上兩句就掛了。秋梅好久不在曹俊面前提及兒子了,提到兒子是要動真氣的。曹俊也不在秋梅面前提兒子,兒子不成事,是曹俊的一塊心病,夫妻倆誰都不提,其實誰都在惦記著。

秋梅記得曹俊曾經(jīng)說過:“一等人,有本事,沒脾氣;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氣;三等人,沒本事,沒脾氣;四等人,沒本事,有脾氣?!闭煞蛘f的話,秋梅總要認(rèn)真想,想了好一陣子,秋梅問:“你是幾等人?”丈夫不搭茬兒,已經(jīng)做別的去了。曹俊的腦子好,他還對秋梅說:“歷朝歷代,勤快人餓不死?!鼻锩凡毁澇蛇@個理,秋梅覺得,現(xiàn)在的社會不看勤快不勤快,得看能耐不能耐,這能耐就不是勤快。曹俊就跟他辯,勤快了才有能耐。秋梅覺得,能耐不一定非要勤快,秋梅說:“社會變得進步了,腦子比勤快更重要。”秋梅這么一說,曹俊琢磨了一會兒說:“腦子勤也是勤快呀,腦子太勤了手不勤也不行?!弊詈螅瑑蓚€人就賭了氣。

那次賭氣,秋梅贏了,曹俊摟著秋梅說:“你這次占個小理,還要明白大理,小理是給小人的,大理是給大人的,你要做大人?!鼻锩氛f:“我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我還不算大人?”曹俊對秋梅說:“四十大幾的人了,更要學(xué)會照顧自己?!鼻锩返男乃崃艘幌?,轉(zhuǎn)而笑了,生活就是這個樣子,曹俊在陪秋梅的有限時間里,盡可能把一些沉重的話題輕輕地點明。

六月,天熱得讓人心悶口干。曹俊日漸消瘦的身子好像已經(jīng)撐不住這熱浪,下地已經(jīng)很費力氣了,吃一些止疼止喘的藥已經(jīng)無濟于事,他看著秋梅從家走到外面,從外面走回家。秋梅與曹俊目光相對時,秋梅總要把頭低下,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本來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在生病的曹俊面前,秋梅總有些無所適從,曹俊在這種情況下總要讓秋梅坐下來緩緩。

曹俊對秋梅說:“你知不知道我們一人有三畝地,老古人講為了一口氣,賣了三畝地?”秋梅有些不理解,丈夫又說:“我的三畝地是老婆、兒子、女兒;讓我賣這三畝地,哪一畝也舍不得賣。可是這三畝地舍不得賣卻不一定有好收成。你的三畝地是丈夫、女兒、兒子,你的頭一畝地就是我,沒有我這頭一畝地,哪里有第二畝第三畝,頭一畝地就不爭氣,就像長不出莊稼的鹽堿地,多么讓你失望呢?”

曹俊的話,很大一部分是自責(zé)的意思,秋梅早就了解他的心思了,秋梅心如明鏡,全是不爭氣的兒子晚成。說起晚成,秋梅不由得傷感起來。秋梅不知道兒子像誰,一個家里拉扯出來的孩子,脾氣性格卻是一丁點兒也不相同,兒子不愛念書,打小就裝病逃課,把上學(xué)的書包寄埋到莊稼地里,滿田野地瘋跑上一陣子,等到放學(xué)的時間再找到書包背回來。老師上門找過多少遍,曹俊和秋梅磨破了嘴皮也無濟于事,從來沒有脾氣的丈夫把兒子狠狠地揍了一頓,邊揍邊流眼淚。再看兒子,趴在炕上一動不動,不疼不癢的樣子,看見兒子那樣,秋梅都?xì)獠贿^,想過去打他兩下。后來,曹俊看著兒子無可奈何地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兒要爹命,隨你去吧?!?/p>

從那,晚成再沒有踏進過學(xué)校的門檻,而是像風(fēng)一樣毅然決然地飄向了茫茫人海的社會,在秋梅看來,曹俊的病多少也是與不爭氣的兒子有關(guān)聯(lián)的。俗語說得好:“錢財兒女不爭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鼻锩贩磸?fù)掂量著丈夫的每句話,自己有三畝地,頭一畝地是丈夫,丈夫不行了,這頭一畝地真可謂顆粒無收,這么講不對,咋能說顆粒無收呢?這么多年來,丈夫在村里的影響力遠(yuǎn)遠(yuǎn)超過村干部,超過村里普通人,丈夫是個普通人,丈夫卻是有品行、受人尊敬的一個人。秋梅知道,丈夫離開這個世界,丈夫的德行還是在村里立著,是村里人做人的一個標(biāo)桿,這畝地的收成可以說意義重大。女兒果果這畝地呢?果果打小就聽話,本來果果可以上更好的學(xué)校、走更好的路子,怎奈晚成飄向社會后,隔三差五惹事端,家里的錢全都賠在這些事端上了。果果的命好,一個普通農(nóng)村人家的孩子,能當(dāng)一個好媳婦、能料理好一個家,家庭和和美美的,這就是一份普通人的知足。

果果回娘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曹俊的病無疑讓果果感到了沉重。女婿大寬也比以往來的次數(shù)多了,女兒女婿來了,帶著不滿兩歲的外孫女,孩子滿炕的爬,偶爾走上幾步就快要摔倒,曹俊一看到外孫女病就輕了一大半,孩子那“咯咯”的笑聲總在小屋里蕩起一波又一波的歡樂。孩子是大人的希望,女婿和曹俊談廠里的事情,曹俊對女婿說:“廠里的事情我知道也不多,可我知道做人,我要是走了,你不僅僅是照顧好果果和你們的孩子,你還要照顧秋梅和晚成??!”大寬笑了,大寬說:“爸爸,你還是好好養(yǎng)病,三分病七分養(yǎng),家里的事情有我和果果呢!”曹俊從大寬的眼神里讀到了一份寬慰,看得出,大寬是個心細(xì)的男人,也懂得疼人,他從心底里為女兒果果高興。

要說這世界什么最大?人對人的影響最大,一個人的品行、言語對一些人的影響是一生一世的。

曹俊趴在桌子上寫東西,秋梅總是怕曹俊累著,說:“少寫點兒吧,前些日子寫了二百副對聯(lián)就感覺你有些累著了,這又寫呀,寫呀,寫個啥?”曹俊笑了,他說:“留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說的話怕說不好,做的事怕做不好。從家里到村里,從村里到家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們對不住大家。”秋梅說:“村里人給你看病拿的錢,我都在小本本上記著呢,咱們慢慢還人家吧?!?/p>

秋梅理解曹俊,她知道,曹俊喜歡自己吃虧,一丁點兒別人的便宜也占不得。曹俊是這樣的人,秋梅又何嘗不是這樣的人呢?秋梅覺得,誰的錢也不能花,家里有了錢,就把鄉(xiāng)親們的錢還上,二十也好,三十也好,救急不救窮,家里有了急事,村里人給籌錢是村里人的恩德,這恩德,自己必須記好。

秋天的雨一場接一場,轉(zhuǎn)眼到了深秋,曹俊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整個人徹底衰落下來。夜里,曹俊喘著氣,他的肚子里面都是腹水,就靠著背垛半躺著,困了就瞇起眼。白天,勉強吃上一點兒東西,就會累得滿頭大汗。秋梅知道,丈夫的日子不多了。

入秋的時候,秋梅瞞著丈夫給兒子晚成打過幾個電話,晚成倒是答應(yīng)得好:“秋天回去?!币呀?jīng)是晚秋了,兒子還沒有個影子,秋梅又打過幾次電話,沒有打通,電話打不通,秋梅的心就揪得生疼生疼的。

轉(zhuǎn)而,電話通了,秋梅近乎央求自己的兒子,她抱著村里小賣部的電話不撒手:“晚成,你爸爸快不行了,你回來吧!”電話那頭的晚成顯得不耐煩,語氣重重地說:“知道了,知道了。”不知從何時起,兒子已經(jīng)變得說話不算數(shù)了,兒子是怎么變成這樣子的,秋梅不知道,一樣的教育方法,女兒果果是又懂事又明理;兒子晚成是不著四六,說東指西。

晚成是什么時候變化的呢?秋梅記不起來了,小的時候,淘氣是淘氣,卻是個誠實的好孩子。學(xué)習(xí)上不用功,可是做家務(wù)、和秋梅到地里干活兒,也是勤快活絡(luò)的,身上的優(yōu)點也不少。自打飄到外面去,晚成就徹底變了,晚成的變化是一種凡事不在乎的變化。好像全世界的事情,都沒有辦法讓他上心,作為一個兒子,如果連自己親生父親的生死都不在乎的話,他還在乎什么呢?

秋梅一萬次地問自己:“晚成究竟在乎什么呢?”百思不得其解。其實,秋梅已經(jīng)感覺到,不僅僅是兒子晚成變了,整個村子里的男人們都跑到外面掙錢去了。留在家里種地的不是老弱病殘就是女人和孩子,世界的變化是悄悄來的。悄悄地讓你感覺陌生,什么什么都?xì)w結(jié)到一條上來了,掙錢是硬道理。掙錢這個硬道理把好多東西都磨得變形了,最可怕的是年輕人的變形,秋梅想到兒子晚成,呼吸就不勻稱了,總是要從內(nèi)心深處拔一口氣上來,這樣,自己才覺得舒緩了許多。

一場一場的秋雨,天就涼下來了,秋梅給曹俊縫了一件夾襖,夾襖用的布,是從集市上買回的老粗布,秋梅量罷丈夫的身子,她開始給丈夫縫制這件夾襖,通過量丈夫的身子,秋梅知道丈夫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頭了,手工縫制的老粗布夾襖,再配上秋梅用老粗布的布條盤起來的扣襻兒,這夾襖穿到曹俊的身上是很般配的。秋梅給曹俊試夾襖的時候,曹俊看到秋梅的頭蹭到自己的胸前,曹俊的眼淚就下來了。他撫摸了一下秋梅的頭發(fā),秋梅的頭發(fā)里面夾著絲絲白發(fā),雖說自己有病了,可秋梅比自己衰老得更快。秋梅也瘦了,身上的衣服顯得肥大起來,顯得秋梅也不精干了。曹俊拉著秋梅的手說:“這些日子難為你了?!鼻锩返氖质遣剡M丈夫的手里面的,秋梅希望自己的手就那么藏在丈夫的手里,一生一世也不分開。她心里隱隱地害怕,害怕有一天自己將孤獨地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與自己說句暖心暖肺的話,再沒有人牽自己這雙手了。

這是曹俊給秋梅的最后一個擁抱,曹俊擁抱秋梅之后,身子晃了一晃,差一點兒就摔倒了。他順勢扶住了炕沿兒,秋梅撐了一下肩,曹俊就又站直了,秋梅給曹俊往舒展抻了抻衣服,她扶著曹俊到炕上,曹俊就躺下了,曹俊這一躺,命就細(xì)若游絲了。

秋梅跑到村街的小賣部再一次撥通了兒子晚成的電話,秋梅這一次與兒子動了真氣:“晚成,你再不回來,就看不到你爸的最后一面了,晚成,人是要有良心的,父母打小拉扯你不容易?!痹捳f到這里,秋梅才感覺到自己的話是那樣的蒼白無力,那樣的不經(jīng)推敲,只聽兒子在電話那頭說:“我回去該死也得死,我盡量回吧。”

兒子的這種態(tài)度徹底傷了秋梅的心,秋梅在電話里第一次用了“畜牲”兩個字,“畜牲”這兩個字罵了孩子也是罵自己。曾幾何時,丈夫曹俊的做人是怎樣的?老天怎么會在曹俊的生命延續(xù)里有了晚成這樣的畜牲?秋梅擱了電話,止不住的淚在心里面流,丈夫不提兒子并不是不惦記兒子,兒子是怎樣做的呢?對父母不管不顧,就算是對他自己,也是一種不負(fù)責(zé)任的態(tài)度。

秋梅斷定丈夫的時日也就是兩三天了,女兒果果、女婿大寬、外孫女俏俏都來了。曹俊有時清醒有時糊涂,對于陰陽兩邊的人來說,唯一擱置不下的是自己的兒子,在兒子的問題上,曹俊是自責(zé)的。他迷迷糊糊地說:“不該打晚成,隨他去吧,本性好的孩子壞不到哪里去,只是迷路了。”果果拉著曹俊的手說:“爸爸,我和大寬會管晚成的,真的?!惫麖娙套⊙蹨I,看到彌留之際的父親,果果是傷心的,大寬也安慰曹俊說:“晚成會回來的,爸,晚成會回來的?!?/p>

大寬的話音還沒有落,曹俊的手在女兒果果的手里已經(jīng)滑落了,曹俊走了。

曹俊走了,村里面來看望曹俊的人,三個一群,五個一伙,老人、孩子、學(xué)生,人們給曹俊燒紙、磕頭。人們在曹俊的棺材前絮叨著曹俊的好,人死了有這樣的口碑是不容易的,是做人的修行。

秋梅內(nèi)心異常安靜。曹俊走了,她把曹俊寫給村里人的對聯(lián)整齊地放在那里,人們來看曹俊的時候,人家燒紙磕頭,秋梅和女兒果果女婿大寬一齊陪著。一們一旦問到兒子,秋梅就說:“孩子忙工作呢,走不開?!比思揖蜁f:“再忙也得打發(fā)父親啊,如今的孩子,如今的世道……”秋梅就不好意思起來,然后拿著丈夫?qū)懞玫膶β?lián)給人家,把對聯(lián)遞到人家手里說:“這是曹俊給寫的對聯(lián),過年的時候貼吧。”拿著對聯(lián)的人不免一陣一陣的唏噓,哽咽著說:“再也找不到曹俊這么好的老師、這么好的人了?!鼻锩访獠涣伺c人家客氣一番:“好人得有好命啊,曹俊的命不好,得了這要命的病,說走就走了。”來的人落淚,秋梅也落淚。

曹俊下葬了,大寬給抬的棺材,村里人說:“曹老師還是修得好,女婿比兒子還強呢!”

轉(zhuǎn)眼就入冬了,秋梅思念丈夫的同時更加惦念兒子,她決定到省城去找兒子,不管怎么樣,一定要管兒子了,兒子再不爭氣,也是自己的孩子。

秋梅把丈夫的遺像包好了塞到包里,她又把屋子細(xì)細(xì)地打掃了一番,她覺得自己要去省城了,家就成了一個空家,如果丈夫的靈魂回來了,看到家干干凈凈的該多好呢!自從丈夫去世,秋梅覺得自己沒有依靠了,就要堅強起來,她想把兒子從省城帶回來,他希望兒子在村里能做點兒啥就做點兒啥,種地搞養(yǎng)殖啥的,都不錯,她決心與兒子好好談?wù)劇?/p>

到了省城,秋梅找到了兒子,晚成在一個工地做小工,兒子曬得黑黑的,頭發(fā)也亂糟糟的。兒子站到秋梅的跟前,兒子長高了,比秋梅高了一頭半。秋梅本來想問孩子,后來秋梅覺得問多了孩子會煩。兒子只讓秋梅坐吧,秋梅坐在木板搭的兒子睡覺的床上,她把兒子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的擺好,又把兒子的臟衣服泡在了盆里。兒子怯怯地走到秋梅跟前說:“我沒有臉見我爸爸。”秋梅拉起兒子的手,秋梅說:“其實你是個好孩子,是你與你爸爸的距離太遠(yuǎn)了,你得朝你爸爸的那個方向往近里靠?!鼻锩分?,話多了是會惹孩子煩的,凡事,點到了是最好的。

秋梅在工地上一直做義工,她給人們洗衣做飯,因為兒子答應(yīng)她,等拿了工資就和秋梅一起回老家過春節(jié)。這幾天,兒子的話多了,偶爾也和秋梅說說心里話,兒子告訴秋梅,自己在外面的這些年不好過,禍也闖過,打也挨過,一到晚上就夢見父親。兒子說:“不是我不見我爸爸,是我沒有臉見他??!我要是混得好好的,拿著錢給我爸爸,我該多高興呢!偏是左混右混,沒有混好?!鼻锩氛f:“孩子,人活著可不是混,以后不要說混這個話,要說做這個字?!眱鹤有α苏f:“媽,你跟我爸爸真是學(xué)的有文化了。”秋梅和兒子一起笑了,秋梅第一次覺得兒子笑起來蠻好看的。

兒子終于拿到工錢了,兒子把工錢給了秋梅,后天就是年三十了,秋梅和兒子買了回鄉(xiāng)的車票,不管咋說,年三十是一定能夠回到家里的。

一路輾轉(zhuǎn),年三十那天上午,秋梅領(lǐng)著兒子進了村,村里一派過年的氣息,放鞭炮的、貼對聯(lián)的忙得不亦樂乎,村里人看到秋梅領(lǐng)著兒子回來了,遠(yuǎn)遠(yuǎn)地就喊:“秋梅,回來了啊,你瞧,這是曹俊給寫的對聯(lián)呢!”秋梅看到那一副副熟悉的對聯(lián),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秋梅對晚成說:“兒子,這些對聯(lián)是你爸爸給村里人寫下的,媽還留了幾副呢,那幾副對聯(lián)等你將來貼吧。”晚成對秋梅說:“媽,我要養(yǎng)活你?!?/p>

丈夫走了,兒子卻懂事了,這讓秋梅心里很感寬慰。秋梅把屋子生起了火,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個遍,兒子坐在炕上讓秋梅感到欣慰,她看到兒子一直在翻他父親的那些東西,兒子拿出了丈夫?qū)憱|西的那個小箱子,那是丈夫?qū)懡o兒子的一百六十封信,許是因為丈夫做人的虔誠才喚回了兒子那顆放蕩的心。

晚成讀著曹俊的信,讀著讀著睡著了,醒了再讀,讀罷了再睡。秋梅由著晚成,秋梅知道,不能打攪孩子,孩子是在收心呢!

初三的早上,兒子醒了,兒子問秋梅:“媽,我醒了???”秋梅說:“睡了三天了,再不醒,那還了得?”

兒子穿好衣服,對秋梅說:“做點兒好吃的,我給爸爸上墳去?!?/p>

秋梅看著兒子的背影說:“兒子醒了,真的醒了?!?夜說來就來了,那種暗鋪天蓋地。

秋梅關(guān)了院門,走進屋里,把屋門閂好了,把炕上的被單抖了抖,床單展展地鋪開,枕頭放好,身子輕飄飄地放到了床上。躺下后,才覺得身上哪里都在疼,那種疼如同一種召喚。秋梅自罵:“天生的賤命,讓你緩著,就是享不了那福,讓你受罪,你哪兒都不疼?!鼻锩酚米笫制腋觳玻觳步┑靡?,酸困酸困的。

秋梅看著屋頂發(fā)呆,男人已經(jīng)走了三四個月了,這三四個月里,秋梅老是在想,人活著和死了有什么不同。村里的人總是說死人陰魂不散,秋梅就希望丈夫的陰魂天天能回家。要是有魂,活著和死了是一樣的?;钪?,與丈夫在一起,做做活兒,說說話兒,吵鬧、使性子,不用找理由。夫妻之間嘛,全是自然來去。死了,有靈魂或是陰魂的陪伴,一樣可以自然來去,這也是一件好事情。

令秋梅失望的是,丈夫曹俊走了三四個月了,既沒有感覺到靈魂的存在,也沒有感覺到不散的陰魂,甚至夢里晃個影影都難。每天睡覺前,秋梅總是要拿出曹俊的照片端詳,男人長得標(biāo)致,又是村里的教師,曹俊活著時,有一種看不見摸不到的力量,就是讓秋梅踏實的力量。曹俊在秋梅的心里,誰都無法比。丈夫病的這段時間,村里人來看丈夫,總是惋惜地說:“好好養(yǎng)病吧,好好侍候著吧?!鼻耙痪涫钦f給丈夫聽的,后一句是說給自己聽的,秋梅送人們出去的時候,人們總忘不了瞅上秋梅幾眼,那種目光含著的是淡淡的傷感和無奈,秋梅還沒有轉(zhuǎn)身走多遠(yuǎn),就聽見村里人的議論:“曹老師真走了,有點兒早啊,兒子沒成,女兒嫁得遠(yuǎn),老婆又這么年輕?!?/p>

秋梅知道人們的言外之意,她只感到累,從未有過的累。曹俊沒生病的時候,去學(xué)校教學(xué)生,回家做家務(wù),是個勤快的男人,不光是勤快,曹俊與村里那些男人根本就不一樣。曹俊一身的好脾性。可好脾性擋不住病,曹俊生病了。肺癌,這是個不讓人出氣的病,曹俊一宿一宿睡不著覺,總是拉著秋梅的手說:“你睡吧,明天還得做活兒呢,我寫點兒東西再睡?!?/p>

就那一張炕,一頭放著個吃飯的小桌桌,上面擺滿了曹俊的書本。前幾天,在這個小桌桌上,曹俊還寫了好多的對聯(lián),曹俊對秋梅說:“等過春節(jié)拿給村里人貼吧,現(xiàn)在別拿出去,拿出去,給那些不成器的人就白糟蹋了?!鼻锩钒巡芸懙膶β?lián)一副一副晾干,然后疊得整整齊齊地收起來。秋梅了解曹俊的心思,秋梅不說,曹俊也不說,秋梅轉(zhuǎn)身的時候,眼淚會掉在對聯(lián)上。對聯(lián)寫得再好,別人家過年貼對聯(lián),自己家未必能貼得成。想到這里,秋梅心里酸酸的。寫對聯(lián)用的紙和墨已經(jīng)花了快兩百塊了。自從曹俊生了病,秋梅感覺到錢太重要了。

去縣城看病,沒診清病因。去省城看病,診清了,看病的念想也就沒有了。一層是一層的花銷,曹俊一生節(jié)儉,掙的那點兒死工資全用在兩個孩子身上了。兩百塊錢對家里來說挺重要的,但是花在曹俊的身上一點兒也不重要了,秋梅還想著,曹俊想做啥就做點兒啥,做啥也不過分。是家里這些年把他累成這樣的,要是男人不那么要強,像村里的任何一個男人,男人都不會累病的。秋梅領(lǐng)著男人去省城看病,村里人二十三十都攤錢了,秋梅拿著錢帶著丈夫,一路上都不提病和錢的事情。診清了病,秋梅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離這個世界好遠(yuǎn)了,甚至自己的心就像一股風(fēng),從身體里面一下子就刮跑了,刮得空空蕩蕩。

從省城回來的時候,秋梅還給曹俊買了一身新衣服,曹俊說:“糟蹋那些錢干嗎呢?”秋梅說:“能干嗎?我媽說了,男人前邊走,后邊跟著媳婦的手。你穿不好我丟人。況且你還是個老師?!辈芸≌f:“不用瞞,就那點兒病,是天意,不用瞞?!辈芸∑届o得讓秋梅連大氣都不敢出。男人聰明,聰明人你啥都不用瞞,秋梅就對丈夫說:“曹俊,老人們說,爹沒有了,天就塌了,媽沒有了,家就散了,這話還挺在理的。”

曹俊說:“終歸,家還是比天大吧,家當(dāng)然不能散,天終歸是大伙兒的天,家也就是幾個人的家。”秋梅抓起曹俊的手說:“天都沒有了,要家有用嗎?”曹俊摟著秋梅的肩膀說:“不管怎么說,孩子們不看天也會守家的?!闭f起守家秋梅的淚就落下來了。

女兒果果聘得早,果果嫁給大興電廠的工人大寬。村里的女孩子能找個有工作的男人也就知足了,偏是果果繼承了父親曹俊的優(yōu)點,天生勤快要強,果果生下女兒后,不愿意總花男人的錢。她在電廠附近開了個小賣部,一個孩子,一個小鋪子,把果果拴得緊緊的。曹俊沒有生病的時候,秋梅還隔三差五去女兒家坐坐,幫助女兒帶帶孩子、做做家務(wù)。曹俊生病后,秋梅就顧不上女兒了。秋梅也深感到,孩子們終究是要長大的,女婿在大興電廠工作,雖說是個新工人,可他是個上進要強的孩子,小日子過得其樂融融。

兒子晚成學(xué)習(xí)不好,打小就淘氣得要命。十六七就去外地打工了,今天這里明天那里,就像那落在地上的落葉,真不知道要刮到哪里去。兒大不由娘,三五年都不回家了,和父母說話生分得很,偶爾給父親打個電話,說不上兩句就掛了。秋梅好久不在曹俊面前提及兒子了,提到兒子是要動真氣的。曹俊也不在秋梅面前提兒子,兒子不成事,是曹俊的一塊心病,夫妻倆誰都不提,其實誰都在惦記著。

秋梅記得曹俊曾經(jīng)說過:“一等人,有本事,沒脾氣;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氣;三等人,沒本事,沒脾氣;四等人,沒本事,有脾氣?!闭煞蛘f的話,秋梅總要認(rèn)真想,想了好一陣子,秋梅問:“你是幾等人?”丈夫不搭茬兒,已經(jīng)做別的去了。曹俊的腦子好,他還對秋梅說:“歷朝歷代,勤快人餓不死?!鼻锩凡毁澇蛇@個理,秋梅覺得,現(xiàn)在的社會不看勤快不勤快,得看能耐不能耐,這能耐就不是勤快。曹俊就跟他辯,勤快了才有能耐。秋梅覺得,能耐不一定非要勤快,秋梅說:“社會變得進步了,腦子比勤快更重要?!鼻锩愤@么一說,曹俊琢磨了一會兒說:“腦子勤也是勤快呀,腦子太勤了手不勤也不行?!弊詈?,兩個人就賭了氣。

那次賭氣,秋梅贏了,曹俊摟著秋梅說:“你這次占個小理,還要明白大理,小理是給小人的,大理是給大人的,你要做大人?!鼻锩氛f:“我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我還不算大人?”曹俊對秋梅說:“四十大幾的人了,更要學(xué)會照顧自己。”秋梅的心酸了一下,轉(zhuǎn)而笑了,生活就是這個樣子,曹俊在陪秋梅的有限時間里,盡可能把一些沉重的話題輕輕地點明。

六月,天熱得讓人心悶口干。曹俊日漸消瘦的身子好像已經(jīng)撐不住這熱浪,下地已經(jīng)很費力氣了,吃一些止疼止喘的藥已經(jīng)無濟于事,他看著秋梅從家走到外面,從外面走回家。秋梅與曹俊目光相對時,秋梅總要把頭低下,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本來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在生病的曹俊面前,秋梅總有些無所適從,曹俊在這種情況下總要讓秋梅坐下來緩緩。

曹俊對秋梅說:“你知不知道我們一人有三畝地,老古人講為了一口氣,賣了三畝地?”秋梅有些不理解,丈夫又說:“我的三畝地是老婆、兒子、女兒;讓我賣這三畝地,哪一畝也舍不得賣。可是這三畝地舍不得賣卻不一定有好收成。你的三畝地是丈夫、女兒、兒子,你的頭一畝地就是我,沒有我這頭一畝地,哪里有第二畝第三畝,頭一畝地就不爭氣,就像長不出莊稼的鹽堿地,多么讓你失望呢?”

曹俊的話,很大一部分是自責(zé)的意思,秋梅早就了解他的心思了,秋梅心如明鏡,全是不爭氣的兒子晚成。說起晚成,秋梅不由得傷感起來。秋梅不知道兒子像誰,一個家里拉扯出來的孩子,脾氣性格卻是一丁點兒也不相同,兒子不愛念書,打小就裝病逃課,把上學(xué)的書包寄埋到莊稼地里,滿田野地瘋跑上一陣子,等到放學(xué)的時間再找到書包背回來。老師上門找過多少遍,曹俊和秋梅磨破了嘴皮也無濟于事,從來沒有脾氣的丈夫把兒子狠狠地揍了一頓,邊揍邊流眼淚。再看兒子,趴在炕上一動不動,不疼不癢的樣子,看見兒子那樣,秋梅都?xì)獠贿^,想過去打他兩下。后來,曹俊看著兒子無可奈何地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兒要爹命,隨你去吧?!?/p>

從那,晚成再沒有踏進過學(xué)校的門檻,而是像風(fēng)一樣毅然決然地飄向了茫茫人海的社會,在秋梅看來,曹俊的病多少也是與不爭氣的兒子有關(guān)聯(lián)的。俗語說得好:“錢財兒女不爭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秋梅反復(fù)掂量著丈夫的每句話,自己有三畝地,頭一畝地是丈夫,丈夫不行了,這頭一畝地真可謂顆粒無收,這么講不對,咋能說顆粒無收呢?這么多年來,丈夫在村里的影響力遠(yuǎn)遠(yuǎn)超過村干部,超過村里普通人,丈夫是個普通人,丈夫卻是有品行、受人尊敬的一個人。秋梅知道,丈夫離開這個世界,丈夫的德行還是在村里立著,是村里人做人的一個標(biāo)桿,這畝地的收成可以說意義重大。女兒果果這畝地呢?果果打小就聽話,本來果果可以上更好的學(xué)校、走更好的路子,怎奈晚成飄向社會后,隔三差五惹事端,家里的錢全都賠在這些事端上了。果果的命好,一個普通農(nóng)村人家的孩子,能當(dāng)一個好媳婦、能料理好一個家,家庭和和美美的,這就是一份普通人的知足。

果果回娘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曹俊的病無疑讓果果感到了沉重。女婿大寬也比以往來的次數(shù)多了,女兒女婿來了,帶著不滿兩歲的外孫女,孩子滿炕的爬,偶爾走上幾步就快要摔倒,曹俊一看到外孫女病就輕了一大半,孩子那“咯咯”的笑聲總在小屋里蕩起一波又一波的歡樂。孩子是大人的希望,女婿和曹俊談廠里的事情,曹俊對女婿說:“廠里的事情我知道也不多,可我知道做人,我要是走了,你不僅僅是照顧好果果和你們的孩子,你還要照顧秋梅和晚成?。 贝髮捫α?,大寬說:“爸爸,你還是好好養(yǎng)病,三分病七分養(yǎng),家里的事情有我和果果呢!”曹俊從大寬的眼神里讀到了一份寬慰,看得出,大寬是個心細(xì)的男人,也懂得疼人,他從心底里為女兒果果高興。

要說這世界什么最大?人對人的影響最大,一個人的品行、言語對一些人的影響是一生一世的。

曹俊趴在桌子上寫東西,秋梅總是怕曹俊累著,說:“少寫點兒吧,前些日子寫了二百副對聯(lián)就感覺你有些累著了,這又寫呀,寫呀,寫個啥?”曹俊笑了,他說:“留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說的話怕說不好,做的事怕做不好。從家里到村里,從村里到家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們對不住大家?!鼻锩氛f:“村里人給你看病拿的錢,我都在小本本上記著呢,咱們慢慢還人家吧?!?/p>

秋梅理解曹俊,她知道,曹俊喜歡自己吃虧,一丁點兒別人的便宜也占不得。曹俊是這樣的人,秋梅又何嘗不是這樣的人呢?秋梅覺得,誰的錢也不能花,家里有了錢,就把鄉(xiāng)親們的錢還上,二十也好,三十也好,救急不救窮,家里有了急事,村里人給籌錢是村里人的恩德,這恩德,自己必須記好。

秋天的雨一場接一場,轉(zhuǎn)眼到了深秋,曹俊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整個人徹底衰落下來。夜里,曹俊喘著氣,他的肚子里面都是腹水,就靠著背垛半躺著,困了就瞇起眼。白天,勉強吃上一點兒東西,就會累得滿頭大汗。秋梅知道,丈夫的日子不多了。

入秋的時候,秋梅瞞著丈夫給兒子晚成打過幾個電話,晚成倒是答應(yīng)得好:“秋天回去?!币呀?jīng)是晚秋了,兒子還沒有個影子,秋梅又打過幾次電話,沒有打通,電話打不通,秋梅的心就揪得生疼生疼的。

轉(zhuǎn)而,電話通了,秋梅近乎央求自己的兒子,她抱著村里小賣部的電話不撒手:“晚成,你爸爸快不行了,你回來吧!”電話那頭的晚成顯得不耐煩,語氣重重地說:“知道了,知道了。”不知從何時起,兒子已經(jīng)變得說話不算數(shù)了,兒子是怎么變成這樣子的,秋梅不知道,一樣的教育方法,女兒果果是又懂事又明理;兒子晚成是不著四六,說東指西。

晚成是什么時候變化的呢?秋梅記不起來了,小的時候,淘氣是淘氣,卻是個誠實的好孩子。學(xué)習(xí)上不用功,可是做家務(wù)、和秋梅到地里干活兒,也是勤快活絡(luò)的,身上的優(yōu)點也不少。自打飄到外面去,晚成就徹底變了,晚成的變化是一種凡事不在乎的變化。好像全世界的事情,都沒有辦法讓他上心,作為一個兒子,如果連自己親生父親的生死都不在乎的話,他還在乎什么呢?

秋梅一萬次地問自己:“晚成究竟在乎什么呢?”百思不得其解。其實,秋梅已經(jīng)感覺到,不僅僅是兒子晚成變了,整個村子里的男人們都跑到外面掙錢去了。留在家里種地的不是老弱病殘就是女人和孩子,世界的變化是悄悄來的。悄悄地讓你感覺陌生,什么什么都?xì)w結(jié)到一條上來了,掙錢是硬道理。掙錢這個硬道理把好多東西都磨得變形了,最可怕的是年輕人的變形,秋梅想到兒子晚成,呼吸就不勻稱了,總是要從內(nèi)心深處拔一口氣上來,這樣,自己才覺得舒緩了許多。

一場一場的秋雨,天就涼下來了,秋梅給曹俊縫了一件夾襖,夾襖用的布,是從集市上買回的老粗布,秋梅量罷丈夫的身子,她開始給丈夫縫制這件夾襖,通過量丈夫的身子,秋梅知道丈夫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頭了,手工縫制的老粗布夾襖,再配上秋梅用老粗布的布條盤起來的扣襻兒,這夾襖穿到曹俊的身上是很般配的。秋梅給曹俊試夾襖的時候,曹俊看到秋梅的頭蹭到自己的胸前,曹俊的眼淚就下來了。他撫摸了一下秋梅的頭發(fā),秋梅的頭發(fā)里面夾著絲絲白發(fā),雖說自己有病了,可秋梅比自己衰老得更快。秋梅也瘦了,身上的衣服顯得肥大起來,顯得秋梅也不精干了。曹俊拉著秋梅的手說:“這些日子難為你了?!鼻锩返氖质遣剡M丈夫的手里面的,秋梅希望自己的手就那么藏在丈夫的手里,一生一世也不分開。她心里隱隱地害怕,害怕有一天自己將孤獨地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與自己說句暖心暖肺的話,再沒有人牽自己這雙手了。

這是曹俊給秋梅的最后一個擁抱,曹俊擁抱秋梅之后,身子晃了一晃,差一點兒就摔倒了。他順勢扶住了炕沿兒,秋梅撐了一下肩,曹俊就又站直了,秋梅給曹俊往舒展抻了抻衣服,她扶著曹俊到炕上,曹俊就躺下了,曹俊這一躺,命就細(xì)若游絲了。

秋梅跑到村街的小賣部再一次撥通了兒子晚成的電話,秋梅這一次與兒子動了真氣:“晚成,你再不回來,就看不到你爸的最后一面了,晚成,人是要有良心的,父母打小拉扯你不容易?!痹捳f到這里,秋梅才感覺到自己的話是那樣的蒼白無力,那樣的不經(jīng)推敲,只聽兒子在電話那頭說:“我回去該死也得死,我盡量回吧。”

兒子的這種態(tài)度徹底傷了秋梅的心,秋梅在電話里第一次用了“畜牲”兩個字,“畜牲”這兩個字罵了孩子也是罵自己。曾幾何時,丈夫曹俊的做人是怎樣的?老天怎么會在曹俊的生命延續(xù)里有了晚成這樣的畜牲?秋梅擱了電話,止不住的淚在心里面流,丈夫不提兒子并不是不惦記兒子,兒子是怎樣做的呢?對父母不管不顧,就算是對他自己,也是一種不負(fù)責(zé)任的態(tài)度。

秋梅斷定丈夫的時日也就是兩三天了,女兒果果、女婿大寬、外孫女俏俏都來了。曹俊有時清醒有時糊涂,對于陰陽兩邊的人來說,唯一擱置不下的是自己的兒子,在兒子的問題上,曹俊是自責(zé)的。他迷迷糊糊地說:“不該打晚成,隨他去吧,本性好的孩子壞不到哪里去,只是迷路了?!惫芸〉氖终f:“爸爸,我和大寬會管晚成的,真的?!惫麖娙套⊙蹨I,看到彌留之際的父親,果果是傷心的,大寬也安慰曹俊說:“晚成會回來的,爸,晚成會回來的?!?/p>

大寬的話音還沒有落,曹俊的手在女兒果果的手里已經(jīng)滑落了,曹俊走了。

曹俊走了,村里面來看望曹俊的人,三個一群,五個一伙,老人、孩子、學(xué)生,人們給曹俊燒紙、磕頭。人們在曹俊的棺材前絮叨著曹俊的好,人死了有這樣的口碑是不容易的,是做人的修行。

秋梅內(nèi)心異常安靜。曹俊走了,她把曹俊寫給村里人的對聯(lián)整齊地放在那里,人們來看曹俊的時候,人家燒紙磕頭,秋梅和女兒果果女婿大寬一齊陪著。一們一旦問到兒子,秋梅就說:“孩子忙工作呢,走不開。”人家就會說:“再忙也得打發(fā)父親啊,如今的孩子,如今的世道……”秋梅就不好意思起來,然后拿著丈夫?qū)懞玫膶β?lián)給人家,把對聯(lián)遞到人家手里說:“這是曹俊給寫的對聯(lián),過年的時候貼吧。”拿著對聯(lián)的人不免一陣一陣的唏噓,哽咽著說:“再也找不到曹俊這么好的老師、這么好的人了?!鼻锩访獠涣伺c人家客氣一番:“好人得有好命啊,曹俊的命不好,得了這要命的病,說走就走了?!眮淼娜寺錅I,秋梅也落淚。

曹俊下葬了,大寬給抬的棺材,村里人說:“曹老師還是修得好,女婿比兒子還強呢!”

轉(zhuǎn)眼就入冬了,秋梅思念丈夫的同時更加惦念兒子,她決定到省城去找兒子,不管怎么樣,一定要管兒子了,兒子再不爭氣,也是自己的孩子。

秋梅把丈夫的遺像包好了塞到包里,她又把屋子細(xì)細(xì)地打掃了一番,她覺得自己要去省城了,家就成了一個空家,如果丈夫的靈魂回來了,看到家干干凈凈的該多好呢!自從丈夫去世,秋梅覺得自己沒有依靠了,就要堅強起來,她想把兒子從省城帶回來,他希望兒子在村里能做點兒啥就做點兒啥,種地搞養(yǎng)殖啥的,都不錯,她決心與兒子好好談?wù)劇?/p>

到了省城,秋梅找到了兒子,晚成在一個工地做小工,兒子曬得黑黑的,頭發(fā)也亂糟糟的。兒子站到秋梅的跟前,兒子長高了,比秋梅高了一頭半。秋梅本來想問孩子,后來秋梅覺得問多了孩子會煩。兒子只讓秋梅坐吧,秋梅坐在木板搭的兒子睡覺的床上,她把兒子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的擺好,又把兒子的臟衣服泡在了盆里。兒子怯怯地走到秋梅跟前說:“我沒有臉見我爸爸?!鼻锩防饍鹤拥氖郑锩氛f:“其實你是個好孩子,是你與你爸爸的距離太遠(yuǎn)了,你得朝你爸爸的那個方向往近里靠?!鼻锩分溃挾嗔耸菚呛⒆訜┑模彩?,點到了是最好的。

秋梅在工地上一直做義工,她給人們洗衣做飯,因為兒子答應(yīng)她,等拿了工資就和秋梅一起回老家過春節(jié)。這幾天,兒子的話多了,偶爾也和秋梅說說心里話,兒子告訴秋梅,自己在外面的這些年不好過,禍也闖過,打也挨過,一到晚上就夢見父親。兒子說:“不是我不見我爸爸,是我沒有臉見他啊!我要是混得好好的,拿著錢給我爸爸,我該多高興呢!偏是左混右混,沒有混好?!鼻锩氛f:“孩子,人活著可不是混,以后不要說混這個話,要說做這個字。”兒子笑了說:“媽,你跟我爸爸真是學(xué)的有文化了?!鼻锩泛蛢鹤右黄鹦α?,秋梅第一次覺得兒子笑起來蠻好看的。

兒子終于拿到工錢了,兒子把工錢給了秋梅,后天就是年三十了,秋梅和兒子買了回鄉(xiāng)的車票,不管咋說,年三十是一定能夠回到家里的。

一路輾轉(zhuǎn),年三十那天上午,秋梅領(lǐng)著兒子進了村,村里一派過年的氣息,放鞭炮的、貼對聯(lián)的忙得不亦樂乎,村里人看到秋梅領(lǐng)著兒子回來了,遠(yuǎn)遠(yuǎn)地就喊:“秋梅,回來了啊,你瞧,這是曹俊給寫的對聯(lián)呢!”秋梅看到那一副副熟悉的對聯(lián),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秋梅對晚成說:“兒子,這些對聯(lián)是你爸爸給村里人寫下的,媽還留了幾副呢,那幾副對聯(lián)等你將來貼吧。”晚成對秋梅說:“媽,我要養(yǎng)活你?!?/p>

丈夫走了,兒子卻懂事了,這讓秋梅心里很感寬慰。秋梅把屋子生起了火,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個遍,兒子坐在炕上讓秋梅感到欣慰,她看到兒子一直在翻他父親的那些東西,兒子拿出了丈夫?qū)憱|西的那個小箱子,那是丈夫?qū)懡o兒子的一百六十封信,許是因為丈夫做人的虔誠才喚回了兒子那顆放蕩的心。

晚成讀著曹俊的信,讀著讀著睡著了,醒了再讀,讀罷了再睡。秋梅由著晚成,秋梅知道,不能打攪孩子,孩子是在收心呢!

初三的早上,兒子醒了,兒子問秋梅:“媽,我醒了???”秋梅說:“睡了三天了,再不醒,那還了得?”

兒子穿好衣服,對秋梅說:“做點兒好吃的,我給爸爸上墳去?!?/p>

秋梅看著兒子的背影說:“兒子醒了,真的醒了?!?/p>

閆桂花:筆名草堂丫丫,1969年生人。魯迅文學(xué)院第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理事,山西省女作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大同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同煤集團作家協(xié)會主席。多次獲全國煤礦文學(xué)烏金獎。2010年由中國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出版20萬字短篇小說集《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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