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叫董村,村西住著一戶人家,男主人姓呂,人們都叫他“大柱子”,人有些不靈光,說傻,也算不上,他也懂人情事故,見面主動打招呼,遞煙,村里人婚喪嫁娶,他總第一個跑去幫忙。但就是有些反應遲鈍,腦子不太拐彎,按村里人說法,叫“灌過牛黃丸”的。
大柱子的媳婦是外地人,有人說是四川的,也有人說是越南的。他的這個外地媳婦,在董村生活了五年,生下一個男孩,叫羽生。羽生三歲那年,外地女人逃走了,剩下羽生跟他父親一起生活。女人從此再沒回來,唯一的聯(lián)系是,逢年過節(jié),她會寄來包裹,里頭裝著孩子的衣服、食品和玩具。人們從包裹的郵戳上,分析她是待在長沙、綿陽,還是柳州。
我對大柱子印象深刻,小時候,他總跟我逗著玩,我叫他大柱子,他叫我“小地主”。我那時集郵,他就把信封上的郵票撕下來,送給我。在我們村,他們父子倆形影不離,他走到哪兒,就把羽生帶到哪兒。羽生十八歲那年去了南方,有人說他去打工,也有人說他去找他的母親,并且已經(jīng)找到了。也只是傳聞,真相如何,我們不得而知。
我曾以這個故事為原型,寫過一篇名叫《尋羊記》的小說,寫男孩眼中世界的模樣,寫他內(nèi)心的敏感、固執(zhí)、悲傷、堅忍,我想表達的是,在面臨苦難時,人們的內(nèi)心是如何紛繁蕪雜,百感交集。《小重山》是《尋羊記》的續(xù)篇,這篇小說中,我將《尋羊記》里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和人物關系進行了置換,我想象,假如外地女人逃離董村前,帶走了羽生,她們會有怎樣的境遇,她們的命運會如何變化。
近兩年,我開始關注董村,關注那些已經(jīng)消失或正在消失的人和事。我陸續(xù)寫下了一系列短篇,篇幅不長,故事大多有出處,只是略做加工。這樣的寫作喚醒了我沉睡多年的記憶,寫作過程中,我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那些卑微渺小的村人,是如此可親可愛。鄉(xiāng)村漸漸遠去,心里的故鄉(xiāng)卻將永存,我想以這樣的方式,記錄我的家鄉(xiāng)。我把它稱作“搶救式寫作”,這是真的,我想,如果不是因為寫小說,很多人,很多事,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渡倌陼肥珍浟诉@些短篇中的一部分,講述上世紀80年代初期,華北平原一個普通鄉(xiāng)村的日常點滴,小說中的人物樸實、勤勞、仁義,有時又自私、油滑、猜忌。創(chuàng)作中,我讓內(nèi)心保持平靜,與人物既不靠近,也不遠離。我努力做到真誠地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畢竟,真誠是寫作者全部的秘密。
(孟昭旺,河北南皮人,畢業(yè)于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四屆高研班學員。在《青年文學》《長城》《西湖》《十月》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40余萬字,有作品入選排行榜及年度選本。短篇小說《尋羊記》獲第二屆孫犁文學獎。出版小說集《春風理發(fā)館》。)
篇名題字:劉月卯
插圖:顏瑋瑋
編輯:耿鳳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