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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標本

2020-08-04 08:46劉國欣
廣西文學 2020年8期
關鍵詞:母親

→ 劉國欣 陜北某村人。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xiàn)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以寫作教書為樂為生。作品見于《鐘山》《花城》《清明》《長江文藝》《雨花》《延河》等刊。出版有小說集《供詞》《城客》《夜茫?!?,散文隨筆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有作品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刊轉載,曾獲《廣西文學》2019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延安文學》小說獎等獎項。

整個世界仿佛被封在了一座房子里,時間被做成了具象的標本。我們的恐懼進入了我們的血液,我們在用沉默辨別著方向。在疫情的最初,我寫下這些。

晚飯剛開吃,母親忽然說:“外面有拉胡胡聲,也讓人覺得喜悅?!鳖D了一會兒,又說,“世界一下子靜下來也是可怕的?!蔽疫€以為住處小東門外有人拉二胡唱秦腔,走到窗前,細聽,才分辨出是人家樓房里傳出來的。我住的小區(qū)是學區(qū)房,正常的日子晨昏都有音樂聲,很多孩子走在成為音樂家的路上……但現(xiàn)在屬于非常時期,好多天未聞絲竹管弦之音了。母親平素討厭聲音,過年燃爆竹是她最反對的,每年過年她總是又哭又鬧,一部分原因可能在于爆竹惹得她心煩。今年她陪著我在西安,這是第一次過沒有任何爆竹和什么人聲的年,我們甚至沒有貼對子,平日里的年,爆竹雖然可厭,但至少說明日子按著慣性走,人的心因照著舊日子輪回不會覺得有多恐怖。而現(xiàn)在,時間仿佛停了下來,到處發(fā)著不許出門的消息,所以母親顯得越來越沮喪。

有聲音總是好的。母親吃完飯收拾碗盞,也像是踏著音樂聲,讓我略微放心。這是武漢封城的第九天,翻過今晚就是二月了,每一天都過得膽戰(zhàn)心驚。我住處附近走十多分鐘,就是著名的大唐不夜城,西安市世俗熱鬧的伊甸園,世界各地的人都喜歡到這里打卡,我怕母親閑得悶,常常勸說她出去走走。后來看新聞說一些感染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人病發(fā)前就在那里游玩,真后怕,內(nèi)心里好幾次計算母親最后幾次去往那里的時間。

到2月3號,母親來西安我這里就整三個月了。母親剛來那陣,我實在太忙,星期四上班,星期五、六和星期天幾乎全天候培訓外語,而星期一、二、三忙著裝修。

我是第一次裝修房子,不懂的太多,為了省錢半包出去,但是主要材料還是自己買,從瓷磚到燈。其間噴漆、地漏、開關、飄窗等跑了建材市場無數(shù),對于有一定社交恐慌的我來說,這些事不像我日常手頭的工作,只需要發(fā)郵件寫東西,而是需要打很多電話實地考察很多次,和不同的人說很多次話。這太過艱難了。

母親來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好事是因為她可以為我做飯,解我日常憂慮;不是好事是因為總得看母親臉色,還得時時對著她愧疚。為人子女是艱難的,大約為人父母也艱難。那些日子太忙了,好幾周中午只吃肉夾饃就開水,為的是趕回房子睡半個小時。但母親來了,我開始每天可以吃口熱飯,中午也可以停止肉夾饃了。

山里出來的母親對什么都是膽怯的,帶她去各個大型超市買東西,她覺得新鮮而陌生,畢竟那樣大的超市她很少進去。為著讓母親熟悉周邊的生活環(huán)境,我?guī)トA潤萬家、永輝、軍區(qū)服務社各轉悠了兩次。為了讓母親開心,得給她多開辟活動的范圍,于是指給母親去會展中心和大唐不夜城的路,母親居然真摸索著去了。

母親去過一些小縣城,我倒不會擔心她走丟,畢竟她讀過高中,字總是認識的。主要她的那份膽怯令我擔憂。每次過紅綠燈都慌慌張張,一個勁往前走,不會靈活看左右;和人說話也小心翼翼,很多時候不知道路也不敢問人,寧可繞彎路,也基本不開口。

因為忙,我無暇顧及母親對西安生活是否適應,我只每天來來回回吃了就睡,即使有時間,也是她在隔壁的小臥室待著,我在自己的臥室看書寫字。其實我停止寫作已有半年了,看書也只是因工作的需要。三十多歲和二十多歲就是不同。二十多歲還覺得年輕呢,想著吃想著愛,哪里都可以落腳,兩手空空,卻可以心憂天下,總覺得有一個未來可期。但三十多歲不成家,似乎不建個窩太難了,每每見著母親失望的表情,不得不想著去承擔一些什么。三十多歲不成家,在村人眼里是失敗的,母親替我受著,這是她眼神傳遞的信號,就差說出口折磨我了。

就這樣過到我培訓結束,已經(jīng)是12月20日。期間也鼓勵過母親,附近就是省博物館,那邊旅行社很多,可以跟團出游,獨自出去玩幾天。母親應該是想著我有時間陪她她再去,對于她個人出游顯得并沒有什么熱情。我沒有想到母親那么黏我,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我與母親打小并不親近。我不是母親疼愛的女兒,在我之前有哥哥姐姐了。我是計劃生育的多余產(chǎn)兒,是不被她喜歡的,又從小過繼給叔叔,雖然也叫她媽媽,但明顯是生分的。我由祖母養(yǎng)大,初高中就已經(jīng)住校,大學出門在外……

也就是前年和這次,與母親單獨在一起生活超過三個月。前年夏天母親來,為著家事,很快她就陷入了時而暴躁時而失落的情緒里,因此斷斷續(xù)續(xù)吃了兩個多月中藥,不得不在我處住下來。這次,因為疫情,又迫使她不得不與我相處。我常常見母親坐在黑暗里,不開燈,有時甚至流淚,嘆息是經(jīng)常的,好像我虐待著她。有好多次我近乎幻覺一樣會突然聽見母親的嘆息聲,偶爾我忍不住,會問母親為什么嘆氣。有時我近乎吼叫地問她為什么不能讓自己開心點,大多時候我近乎受難一樣容忍著母親的嘆息,承受著自己的無能。不能不說我也是渴望逃避的。疫情將我們?nèi)υ谝粋€房間里,她的嘆息聲越重,我想逃出去的欲望越強烈。關于黑暗,我更是有過多體會,無論我多少次走過去,替她按亮房間的燈,母親都還是在我退出后關上光亮。她也許過慣了鄉(xiāng)間的黑暗,適應了夜里炭爐里的余焰,以及它給人的溫熱,她也適應了造成溫熱的余灰,柴火點燃的氣味……我猜想越多越覺得悲哀。母親的幼年和青少年時代是沒有燈光的,電在村莊來得晚,到了她生活的村莊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世紀90年代了,和人家城里大規(guī)模用上笨重的電腦差不多同時。然而,電燈時代和電腦時代不一樣,母親的90年代和別人的90年代不一樣……我無法細細推算,無法想象母親沒有燈光的如花歲月,無法想象山中無甲子是神仙感受,還是凡夫感受,無法想象對比產(chǎn)生的荒擲歲月的嘆息。生活在山的那一邊,近乎與整個世界脫軌。母親由于疫情被困在我生活的城市,她內(nèi)心經(jīng)歷著怎樣驚心動魄的風暴,我并不知道。我租住的房間里沒有電視,大多時候她靠智能手機里的視頻打發(fā)時間,她用智能手機也是新近一兩年的事,由于平時在山里,沒有網(wǎng)。那么,是不是智能手機上每天推送的那些關于疫情的新聞讓她哀嘆?也或者是整個的生活。

疫情期間,很多人被關在了房子里,可能也是一種人性的試驗。面對母親,我的挫敗感一直很深,我不是她喜歡的女兒,從來似乎沒有獲得過她的深愛。一個不能令母親歡顏的女兒,應該也是失敗的吧?或許,這里面無所謂成功與失敗,只有深深的遺憾,以及對人世的某種無能和歉疚。

說起來,大前年母親也來過十天,但我那時候剛工作,還在適應階段,脾氣暴躁,加之還有其他親戚,母親帶著小舅舅,堂姐帶著兩個侄兒,我租住著一居室,大家只好打地鋪,我忙著趕專欄,并沒有好好陪母親,亦沒有耐心,只覺得一切太糟糕了。

前年母親來,我亦是缺乏耐心的,母親脾氣暴躁,亦激發(fā)我的暴躁。母親不想吃藥,我每每帶著她去看醫(yī)生,她哭,我發(fā)脾氣,只覺得人生難熬。然而,畢竟是母女,時有爭吵,亦時有和好。但有時卻真是難以調(diào)和。前次過年我回家,母親有一天爆發(fā)了積怨,大哭起來,那時候,堂哥在年前剛突發(fā)醫(yī)療事故去世,一大家子還沉在悲傷之中,我實在無法接受母親的無理取鬧,即使知道她精神太過疲憊,也控制不住跟母親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甚至推搡了幾下,我只為了讓她安靜下來……

那之后的這么長時間,我搬家兩次,第一次搬的房子并不合適,許是夾著過年的積郁,與母親的爭吵,我很快生病,到正規(guī)醫(yī)院做了全面檢查,并未找出病因,但咳嗽綿延月余,甚至連續(xù)兩月,行走坐臥都覺是負擔,吃飯亦成了一種壓力。所看的醫(yī)生有一位與我交往良好,建議我找人照顧。但那段時間我無暇他顧,找人亦覺得是負擔,便只有自己托起自己。

這樣郁郁過了兩三月,咳嗽隨著夏季到來好了。這期間相親一次,許是太過寂寞,也或者人至極點的脆弱,陷入困境之中,坐井觀天子,皆可是良人,很快陷入一段感情旋渦之中,將可能是心因性咳嗽的關注點轉移了,不再咳嗽。但奈何,我所交往的人,是上流社會的守門員,我無法理解他強烈的虛榮心,對有頭銜的人的那種追逐的熱情,還有對陰陽和合的各種怪癖。我實在不明白,他對那些無聊透頂?shù)墓賵鲭A層排名為什么那么感興趣。我知道應該尊重一些人特殊的生活方式,可是這和我的價值觀完全不符。我進入過他的房間,墻上貼著偉人們伉儷情深的巨幅照片來鎮(zhèn)邪,一些看起來已經(jīng)好幾十年了,塵埃彌漫在空氣里,本來已經(jīng)好了一些時日的咳嗽突然又開始劇烈,讓我知道一切太不合適,我應該回到一個人……但還是又持續(xù)了一段時間。那時候我對生活太缺乏判斷了,將自己交給命運之河,在時間的廢墟里飄,很多時候不是不期望有那么一個人來托起我,不是沒有想過找母親來。電視劇里,小說里,生活里,人在困境里不是喊天就是喊媽媽來救,可對我來說這太困難了,單只想一想就覺得尷尬。

這樣的日子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恐懼到發(fā)抖。我身上一直有一種致命的理想主義情結,雖九死其猶未悔。我無法想象一對夫妻相互監(jiān)控著度過生活里太多日夜,乏味又無趣,尤其再加上一個或兩個孩子,哭鬧著當審判,審視自己是不是愛的衍生物。我對合作性婚姻向來充滿警惕,盡管二十七歲經(jīng)歷了一次慘淡的戀愛,可以直白地說,那次算不上戀愛,只是一場愛的演習,可是我明白了一切。這一次失敗的愛情沒有將我圈進婚姻的圍剿里,我不能不說是充滿感激。然而因為寂寞,我卻差點重蹈覆轍。

待徹底回頭已是四月有余,忽一日想到自己即使一個人,也比找一個人捆綁著過一切不太對勁的日子強,于是頓悟,立即解除了一切聯(lián)系方式,雞犬相聞,不再往來?,F(xiàn)代愛情就像外賣,對我也不例外,瀏覽購買體驗值不達標,連自己都會厭倦自己。我生命里有這樣的循環(huán),所以如此結果不足為奇,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對此個人亦是無能為力的。那懊悔卻留了下來,很多個夜晚讓我揪心,徹頭徹尾地厭惡自己。

在與母親吵吵鬧鬧相處的疫情階段,我們?nèi)缋卦谧约号P室的兩頭怪獸,除了吃飯在餐桌上碰面幾乎不打招呼,聽著她的嘆息聲,我常常問自己生活怎么可以這樣,我在想象里體驗母親的人生,她的青春與我的青春,她曾經(jīng)的愛情與我的愛情……

好幾年了,我不再需要我曾經(jīng)非常執(zhí)念的東西,曾經(jīng)的激情也讓我覺得好笑。二十七歲的這段感情讓我對很多東西失去了興趣。即使后來的這段感情,或者因為寂寞而開始的游戲,其實在開始時也許我就想著如何結束。“為什么帶一個男人回家?為什么看他就像長在馬桶上?”這個念頭如此殘酷地折磨過我。僅僅因為寂寞,我曾經(jīng)讓自己的生活如此毫無品質(zhì)。而品質(zhì)又是什么?我問我自己。但至少不是這樣的。一想到和一個自己毫無興趣的人在一起幾個月,我就覺得自己要跑出自己的身體。母親是不是也問過自己,懷疑結婚生子是個錯誤,至少懷疑孩子的出生是個錯誤?因為我是在多年之后,從哥哥姐姐的抱怨里知道,明白他們也是內(nèi)心嘆息的,認為自己是不被母親愛著的。

過了年我就三十五歲了,而年已經(jīng)過去一周。生活在外在上變得日趨穩(wěn)定,一份工作,一套剛裝修的房子。結婚生子是對社會管理者的投名狀,我原來也沒有意愿,現(xiàn)在更不想。十多歲到二十大幾歲的年齡,我借助于學位的升級、愛情,或想象愛情來度過在世之光陰。趁著年輕,想把一切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畢竟年輕是要表現(xiàn)自由的,也無非是身體或者嘴巴上的自由,太過宏大的事不是不想,但這些是奠基。一個人固然要有點崇高和優(yōu)美感的,但底色還在日常的吃喝拉撒里。三十五歲,這一切變得那么無趣。一場疫情最后活下來的人仍然得回到日常,地震亦然,所謂愛情大約也是如此??粗邊^(qū)慌作一團的家庭,真是覺得擁有家庭和沒有在非常時期一樣糟糕,人最終要獨自面對,獨自走進屬于自己的隔離區(qū)。

“過了年我就三十五歲了,也就是過了這個晚上。過了三十五歲的那個年的晚上,再過二十七個夜晚,母親就成為一個有著三個孩子的寡婦?!?/p>

這是過年那天寫在日記本上的話,與之一起寫下的是:“我的寫作陷入了瓶頸期,因為一篇老干部與保姆以及兩篇高校米兔題材的故事,我陷入了被人際角逐的旋渦。然后搬了兩次家,生了一場三個月的病,談了一場四個月的戀愛。一年過盡,我又回到了一個人的狀態(tài)?!?/p>

我沒有寫下的是,母親的藥,我常年的擔心,一整晚又一整晚的嘆息……

是的,過了年我就到了母親守寡那一年的三十五歲,過年那天我在床上醒來躺著,聽母親在廚房發(fā)出的聲響,翻來覆去想的就是這句話。我沒有戀人,當然也沒有丈夫,沒有孩子,不像母親三十五歲那一年,突然死去了丈夫,三個孩子嗷嗷待哺,最大的也不過十二周歲。但是對于世界的憂懼,我并不比三十五歲那年的母親少。而一場疫情橫梗在舊年和新年之間,讓母親的三十五歲與我的三十五歲近乎重疊在一起,她參觀我的三十五歲,我回想她的三十五歲。

12月20日那天,我結束了綿延三個多月的英語培訓,房子裝修也進入尾聲,只剩下買家具。雖然也有苦惱,比如還沒有入住就把樓下人家的客廳給淹了,不知是水龍頭問題還是防水沒有做好,追究裝修工人,亦覺得沒多大意義,但總之心理上輕松了很多。然而單位臨近期末,又開始忙碌起來。

有好幾次,我深夜在往回走的時候接到母親微信:“還不回來?”母親很少主動給我發(fā)微信,電話亦然,對哥哥姐姐,亦像是如此。可能我培訓期間,每日不超過夜里十點肯定在家。忽然改了時間,母親擔心。

回到房間趕著吃喝睡覺。有兩次,母親像是無意提到:“村子里霞霞和你年齡差不多,有兩個孩子,人家也工作也養(yǎng)娃,也不是這么忙。”我鄉(xiāng)下人家,說話向來婉轉,常用“也”字,表達一種生活與另一種的對比,那一種自然是不直接說出來的。因為忙得心煩,第二次母親這樣說,我沒來由就動氣:“人家有本事?!卑蛋狄捕啻蜗脒^,看起來總是唉聲嘆氣愁眉苦臉的母親,她一路硬著頭皮走過了她生命里最恐慌的三十五歲,接著三十六、三十七歲,上到現(xiàn)在的五十八歲,年輪上談不上成功,但世俗而言,她走得謹小慎微,卻也走過了自己的荊棘,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至少年輪上長進了青壯年,即將進入他們的中年……

母親見過我一位同事,五十歲,離異,娃在國外留學。偶爾說起,母親會說:“人家有一個孩子。”再往下追究則是:“人家以后有人陪?!睙o論我多少次表明,如果結婚生育,我自身沒多大本事,亦不想三十多歲當頭奶牛,夜夜等人歸。母親會說:“這世上總還有好的婚姻。”我會請她舉例,舉不出我就拿她為例,自然結果不歡。母親哭,做女兒的,又覺得自己更委屈。

12月30日我去做了單位的年終體檢,同時帶了母親,自費給她也做了體檢。母親對于去醫(yī)院非常排斥。上次給她吃藥兩個多月,時常哭泣,甚至說我給她吃毒藥。那時吃的是中藥,有一方子要三年以上陳年麥子,藥店沒有,每次我從網(wǎng)上買回來送給醫(yī)生的時候,母親都要鬧一番。但母親愛面子,在醫(yī)生面前倒是竭力配合我的。

因為有上次的吃藥經(jīng)驗,對于帶母親體檢我頗有壓力。以前聽說她體檢過一次,姐姐帶著的,結果是血壓有點高,現(xiàn)在與我一起生活,我自然不放心,主要是為人子女亦有私心,不想她以后有什么事,再加上家族基因(外婆五十歲就糊涂了),可能過早糊涂。想到到時母親又疼又哭,沒有一個好的晚景,就覺得各種不忍。拿到單位的體檢表,我就開始對母親有意無意地勸說她跟我一塊去體檢,甚至是祈求。

感謝上天。12月30日早晨,母親陪我去了醫(yī)院。不能不說我是忐忑的,既為自己忐忑,亦為母親忐忑。暮春近兩月的不適,雖然有驚無險過去了,但并不是靠藥物,后來完全是靠自身的一種意念,破罐子破摔,才回到了一種日常的正常。那時候除了表面為了面包維持一份工作什么也不做了,想著讓一切隨遇而安地過去,藥也自然隨著心情停了,只聽著一個老醫(yī)師的話喝喝他開的茶。因為我無意中聽到有一種咳嗽為“心因性咳嗽”,于是明白一切心因性的東西,都是可控的。

——卻也淡淡好了。似乎那場綿延一季多的咳嗽是一場夢里的颶風,只是夢里的。想起仍然心悸。所以,等著這一年一次的體檢,能檢查出什么問題或者能確定我是健康的,我都可以獲個明白的心安??人灾箝_始的那場及時行樂的感情,其實也是道別和放棄,對一些執(zhí)念的掛礙,生活就這樣了。

我的體檢結果是到1月7號知道的,那天正好約定醫(yī)院繼續(xù)檢查腦電流,結果腦流略快但尚屬健康。也順便拿了母親的體檢報告單。母親的檢查單顯示高血壓、尿酸高、血脂高,四高里面新三高,不得不說讓我震驚。帶母親開了降血脂降血壓藥,母親倒是沒有抗拒,這點頗令人欣慰。很多時候,不知道是怕花錢還是擔心添麻煩,給母親買東西,不管買什么,都得受她的各種責難,不管她喜歡不喜歡,都不會明確表態(tài),只會鬧,無止境地鬧。

那天回到房間吃了藥,母親皺著眉好長時間,蜷縮著很早就躺下了,眼淚都流了出來,說是胃不舒服。她認為是藥物反應。我在網(wǎng)上找相關病例并沒有找到,但也不敢讓她繼續(xù)吃下去。母親與我所住的每一個夜晚,我經(jīng)常會細細查看。

隔日帶她去醫(yī)院看內(nèi)科,因為體檢報告上顯示一個桿菌感染,才知顯示陽性的都該注意,而我之前忽略了。我向來是個大而化之的人,沒想到這個桿菌這么嚴重,而母親在來西安這段時間就經(jīng)常肚子不舒服,看來有問題的桿菌已經(jīng)在產(chǎn)生副作用。

肌體性的疾病我相信醫(yī)學,并不過度擔心。高血壓高血脂開藥,婦科開藥,內(nèi)科各種檢查,亦開藥。在一堆藥物面前,母親顯得越來越苦惱。似乎我們母女最大的矛盾是吃藥的矛盾。我只覺得這是為她好,但經(jīng)常想到《雷雨》里被逼吃藥的繁漪。前年母親來,近三個月的中藥吃到哭。每每對著一碗漆黑的濃湯,像對著一個深洞……那時候我就問過我自己:這是對的嗎?

我不知道別的為人子女的人,會不會有這種愧疚。深濃的恐懼在骨子里,盡管我可以在理論上看穿很多事,但是我仍然怕疼。來自他人的疼痛會很快襲擊我,尤其這個人還是母親。也許很多人會說,個人的行為應該放到大的背景之下,我的碩士老師和博士導師就總是這樣教育我們,不過我并不認為大的社會背景能指導得了我什么,各人有各人要背的十字架。雖然在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席卷之下,我每天關注著疫情消息,但我更多的情緒則放在離得最近的母親身上。我始終無法擺脫某種夾雜著的絕望情緒,有時略微憧憬一些美好,但更多則是悲觀。也許母親的嘆息聲早就潛入我的血液,讓我和她承受著對世界同一的悲觀。

很快就迎來了武漢封城,而買來給母親吃的抗那種桿菌的藥已經(jīng)過了五天。

在開方子的時候,醫(yī)生問過我:“要不要明年?”頓了一會兒,又說,“一些人忌諱過年吃藥,兩周的藥,可以吃進明年?!蔽倚睦锊皇菦]有哀嘆:“難道我要讓媽媽吃著藥進入新年?”但我沒有問母親,立即做了決定,告訴醫(yī)生:“嗯?!睂τ诤腿巳航煌乙恢睒O度排斥,我不想再一次帶著母親走進這家醫(yī)院。母親什么話也沒有說,如同往日一樣,麻木而臃腫地在人前晃著。對她來說,在人前的任何反抗似乎都是一種麻煩,很多年了,似乎自從她守寡開始,也或者早在她守寡之前就開始了,她生活在恐慌的邊緣,對一切都不做努力。我不知道是該羨慕還是該恨她這種漠不關心的能力,無論對別人還是對她自己,她總是能很快就抽離自身,讓一切變得無所謂,毫不作為。

她的精神受過太大的打擊,讓她既不考慮自己也不考慮別人?大多時候,她既不會很快樂,也不會很不快樂,她是她自己的局外人,充滿嘆息而又不做改變。我害怕她,在她身邊我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是想要和我在一起,還是想離開我,或者想讓我離開。我的出生曾經(jīng)對她是一種麻煩?,F(xiàn)在呢?最主要的,我會不會到了某個年齡也成為她那樣,她是未來的我自己?

她不在她自己身上。似乎我的基因里也有這一點,和母親一樣,我也無法專注地做事,學生時代就是如此,每次下課了我重復地一遍遍地問別人作業(yè)是什么,哪些課會推后?工作之后,我常常記不住會議上說的工作量的計算法則,現(xiàn)在也不知道職稱考核的標準……不止一個人說過我注意力無法集中,和我的交談亦如此,一些人客氣地說:“你總是跳躍的?!?/p>

可是我知道我的注意力在哪里,我只是無法按照人群規(guī)定的步伐思考。我在我渴望的地方。母親也是這樣嗎?

母親曾經(jīng)想過離開我,回老家過年還是去往別處,她并沒有說,但她收拾了東西,甚至讓我指點如何在網(wǎng)上買車票。她最后留下來是為什么?我并沒有問她。也許因為錢。守寡之后,她一直沒有多少自己的錢,哪里也去不了。這兩年手頭松一些。盡管我知道幾乎不是這樣,但我還是寫下這樣的設問。我無能向自己真正承認,母親也渴望與子女和諧相處,抱團取暖,她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一直是討厭我們的,似乎三個孩子是她的累贅,捆綁了她的人生。太過溫情的東西在我們的家庭里早就消除了,我們像石頭一樣堅硬地活著,對自己人也一樣,我們生怕因為太過柔軟而被世界剝奪掉更多。即使我學中文,寫文學作品,溫暖都只是一種修飾,是形容詞而不是名詞。大多數(shù)人的概念里溫暖是形容詞,實際上它有名詞的體積和重量,它有一個名詞的擔當,它應該是一個隱性名詞,發(fā)著光,舒適祥和,宜于生存,是很多人渴望的。但在我們家里已經(jīng)缺乏很久了,我們多年沒有體會這樣的物品了。溫暖是一種物品嗎?應該是一種物品,如厚厚的被子,跳動的火焰,亮著的燈光,戀人的眼睛看向我……

我不得不說,母親現(xiàn)在有點怕我。我訓斥地咆哮著說話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她越失望地看著我。但是即使那失望表情我也不要看到的,我讓她管理好自己的情緒,包括她就像說“吃吃吃”的嘆息聲。疫情暴發(fā)以來,我會適時地提醒一些師友不要聚會和亂竄,大多數(shù)人覺得我是杞人憂天。這些人多是六七十歲,他們覺得自己活過了一個甲子,有足夠的經(jīng)驗應付這個世界。一位曾經(jīng)教過我的老師,常和我們說起,他會每年備六七十袋糧食在郊區(qū)的房子里放著,以備可能之需……他說的可能是戰(zhàn)爭、饑荒。他從來沒有考慮過瘟疫。在這場疫情發(fā)生了好多天之后,他還開著車子四處漫游,感嘆現(xiàn)在太多人太過焦慮,一場疾病就讓人嚇到出不了門……對母親的焦慮讓我總是不由自主去提醒那些疫情期間還不斷往外跑的人,生活的箭在暗處,射中他們會讓別人哀傷。

母親睡在隔壁房間,給了我一種保障。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母親不在我身邊我會在哪里?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在去往南方的飛機或火車上;一種是獨自在我現(xiàn)在租住的這個房子里,每天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在周邊的飯店找吃食,或者買一堆零食叫一堆外賣在房間里整日躺著看閑書……哪種情況都可能導向一種現(xiàn)實,我可能被感染被隔離。出了小區(qū)門的翠華路已經(jīng)確診兩例。一個人生活的這些年,我經(jīng)常困于夜晚的失眠,進行夜游,走到疲倦打車回房間睡覺。好在身居鬧市,大街相對安全。母親沒有來我還不太忙的七八月,我經(jīng)常到住處附近的大雁塔或大興善寺這些地方一走兩三個小時,有時甚至更久,傍晚出去,深夜一兩點飄回……

但也有那么一些時候,我急躁難安,會想如果母親不在我身邊我會多么自由,我不必每天聽她的哀嘆和呻吟,不必看她的臉色也讓她看我的臉色,不必愧疚于她的獨自呻吟和愁眉苦臉,眼不見心不煩,畢竟這么多年,只要不接觸,電話里,我們還是客氣而親近的,我不必為自己時時控制不住吼她而愧疚。何況我們小時候她給我們的太少了,從錢到愛,更何況我又是被送了人的,至少名義上送出去了,給她錢我就心安了。世俗的事,給錢就已經(jīng)是一種盡責,就不會落入世人的口舌以及個人自審的愧疚。

有時候,我會像觀察一場實驗一樣觀察母親,母親的五十七歲、母親的五十八歲、接下來的那些時光……也可能是我的時光??粗铱梢圆粩嗵嵝炎约?,讓自己正常運轉。我得對她負責,所以我要好好的。

母親把一切歸結于自己的命,一切都是不敢怪罪的,母親認為一個人要承擔自己的命,怎樣的命都該去承受。是不是因此,她才對命運不做任何反抗?從來只敢責備兒女而不是社會。前前次租的房子在二樓,樓外涼亭下每天有人打麻將,道路上有小孩子們滑著嬰兒車的聲音,還有滾動行李箱輪子的響聲……更糟的是樓上住了一家三代六口,夜里兩三點小孩兒不睡覺,大人拿著個皮球逗樂,那嗵嗵作響的聲音每天都會深夜一點三點四五點吵醒我。我是后來才聽母親說起,她在那里整夜被吵到睡不著。不是沒有找過物業(yè),甚至亦想打110,都不起作用。無處可躲的噪音就如此刻全球的疫情,在哪里仿佛都被不安全感追蹤著。后來我慌不迭地逃離那里,只為不與樓上人揮拳相向。讓我灰心的是房東,一個在本地買房做投資的外地女人,在經(jīng)歷退房過程里糾纏了二十多天,她扣光我的押金不說,還說:“中介費一日兩百元,到合同日期如果還沒有租出去扣完剩下的房租你應該還要倒補償我。”我打過110,打過12348,最后只能任著她的心思隨意讓她扣。如她所愿,她扣了我大幾千元,交掉的幾個月物業(yè)費亦對我一無返還。我們都是一塊土地上的莊稼,沒有什么優(yōu)劣。我個人經(jīng)歷的一件小事,說來微不足道,但會引導我思考,讓我思忖最多的是什么導致了這場災難,是不是人人的縱容或惡,一物降一物,然后一些東西被遮蔽了,在無法遮擋的時候成了一場全球的災難?我們困守在房子里,看著他們號哭,然后陷入物傷其類的憤怒和無助。

自從武漢封城我就沒有讓母親出去,除了因為我所住的小區(qū)隔壁傳言出現(xiàn)兩例,還有缺少合格的口罩,我也不知道去哪里買,當然有不想買的因素在,覺得東西是非常有限的,在臥室里待著就是。好在有之前買下的一些醫(yī)用口罩和防霧霾口罩,偶爾出去一用。從封城開始,出去買菜的人就是我了。

母親的臥室靠著一個無遮攔的小花園,我的臥室窗外是一片銀杏樹,去冬的銀杏葉子早就落光,枝干上嘟嘟著各種小丫兒。母親11月3日來的時候,銀杏葉子無論樹上還是地下皆美,她當時喜歡我的這個大臥室遠甚于她的臥室。而現(xiàn)在,母親更多的時間在她的小臥室待著,看鳥,看樹,看零星走著的人。她會在每天傍晚的時候和我說今天總共看見了幾個人,有幾只流浪貓在跑,還有沒有牽繩子的狗……她習慣了數(shù)人,不超過十個的人她也要從早數(shù)到晚。此外還數(shù)鳥、數(shù)狗、數(shù)貓……有一天晚上她告訴我說:“有兩只狗沒人牽著,一只白色肉滾滾。”我問:“難道是流浪狗?”她細細推判:“干凈得很,短尾巴小狗,應該是家養(yǎng)的……”接著她感嘆,“看不見主人,一直沒出來?!庇袃蓚€穿著制服的保安總是在樓下花園邊走,附近有隔離戶,我在網(wǎng)上知道的,但沒有和母親細說。她大約猜到了,每次和我說這兩個人帶的大包,比擬著說可能里面是蔬菜等食物。

由于吃著醫(yī)院開的四種藥,兩種飯前,兩種飯后,母親的胃口看起來不是很好。在此之前我忙,她會出去給我買一些零食,其中一種我反對了好幾次,但她照買不誤,就是那種叫作雪餅的脆脆的餅干。封城以后,母親吃著藥,每頓都進食少,全靠零食。我買了雪餅來。母親在冰箱上面放著一塊,床頭放著一塊,窗玻璃前放著一塊……這令我心酸。母親那么要強的一個人,在這方面仍然是中國式的,傳統(tǒng)的母親,她們會把自己的需求擺在最后面,過委曲求全的生活。她也許習以為常了,忍受著來自生活的一切,一丁點的個人需求,也覺得會得不到滿足,所以習慣于沉默地不發(fā)出任何渴望。

母親生于上世紀60年代初,屬于饑餓年代出生的人,也許那種時代的饑餓感一直壓抑在她的身體里。而80年代出生的我不一樣,我們這一代,盡管家庭貧困,但我會想方設法理所當然地滿足自己,覺得這才是活著,切切實實。我們這一代可能沒有60年代出生的人有一個很好的胃口,但每個人其實都裝著一個欲望的大口袋,無論我們追求還是不追求,我們都不會對既定世界生出一份感激和滿足,更多是饕餮和呼號。世界充滿缺陷,而理想主義旗幟飄揚。這是不是母親能安然于貧困只唉聲嘆氣不做改變,而我總想著逃離各種瑣碎尷尬的生活的原因?有太多的事讓我們無法說清楚。

過年的那個晚上,我思忖著要不要和母親說在一個臥室一起過年,老家的村莊年夜晚上一家人是要在一起的。以前我們?nèi)狈ψ銐虻目臻g,一家人不得不擠在一張大炕上?,F(xiàn)在好幾年我不過那樣的年了。祖母在2010年去世,那以后有七個年我都是在外面過的,城市的一間青年旅社,或者是小鎮(zhèn)的一家客棧,有一年我還跑到了海南的天涯海角。還有一年我輾轉在火車上,列車空空,幾乎可以跑馬,零星幾個人,我一個都不認識……那些年我膽子比天大,尤其是戀愛受挫的那幾年,無拘無束無限自由,一個人賺著錢養(yǎng)活自己,想去哪里去哪里,有多灑脫就有多憂傷,卻并沒有什么恐懼。沿途會聽到或看到關于雪災或地震的報道,不會有瘟疫,不會有隔離,我沒有經(jīng)歷過現(xiàn)在這樣的恐懼。“非典”時期我還在故鄉(xiāng)的小縣城讀中學,人心惶惶但網(wǎng)絡并不普及,視頻看不到,相見還可以言談,不必戴口罩,人也沒有被要求自主隔離在房子里……

母親當然也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生活,她在山村長到成年,嫁到另一個山村,她走過一些縣城,車馬少,牛羊多,并不繁華,只能算是大農(nóng)貿(mào)市場。到大都市生活,感受都市的繁華和恐懼,是這幾年才開始的。她和我說古人也留下過故事,老家也曾經(jīng)出過人傳染人的可怕疾病,但她說不起年頭,也記不得準確的故事,據(jù)說我村子那口山泉可以消毒,我村莊里的叔叔在聽到我讓他不要出門的勸告之后,對我說:“米常(方言,過去很多年的意思)時候,老古人說咱們這里也發(fā)生過傳人的事,但是咱們村子里有一股好水,從來沒有出過事。”他們相信水,相信古人,他們也相信年。過了年就好了,最不濟,等到立春就好了。今年是耗子年,耗子嘛,它們愛打洞,總要鬧一鬧的。無論是電話里的叔叔還是與我面對面的母親,他們在村莊里是鎮(zhèn)定的,可是卻對城市生活手足無措。我叔叔看電腦,聽新聞,他覺得城里的生活是凍住了,他說他想都無法想。

大年夜,母親在我的臥室說了一會兒話就過去了,將她放在洗衣機里的外套洗了搭回了我房間,因為只有我這間有晾衣竿。

這一夜我在臥室看著各種驚恐的視頻和文字,偶爾睡幾分鐘或幾十分鐘,一次次在驚恐里醒來,借著朦朧的夜光,我看見母親坐在窗前那張椅子上,晾衣竿下面,一動不動,無聲無息,在看著窗外……我不斷吶喊著讓自己醒來,卻怎么也醒不來。

而實際上,在我掙扎許久醒來之后,我聽見母親在隔壁臥室的微微打鼾聲,而那個坐在椅子上凝視窗外的人,不是我的母親,也不是幽靈或其他,是她掛起來洗掉的外套,那件我買給她的藍色呢子大衣,她很喜歡,總是出門就穿著。我這次租的房子是清水房,自己買的洗衣機太小了,她總覺得施展不開,這次來就一直沒有洗這件衣服,而因為疫情,那些奔跑的病毒,她要在翻年的晚上把臟衣服洗掉……

我一直沒有說出我真正的恐懼。盡管我守著一份看似穩(wěn)定的工作,但是我知道,和母親一樣,或者和母親的整個家族一樣,我身上流著他們的基因。雖然我看似好學,擁有一點駕馭辭藻的能力,并且樂于在工作中竭力展示,但是從來不懂得如何逢迎這個時代,如何適應這個社會,并不懂得如何與人打交道,合理地處理人際關系。我總是要么太過熱情要么太過疏離。在母親來西安的路上,我接到姐姐的電話,她可能害怕我陷入恐懼,但又害怕對我隱瞞而讓事情陷入不可挽回,所以特意提醒我:“外婆那一年就五十七歲?!蔽覍ν馄乓稽c印象都沒有,那時候我還在襁褓之中,但是我懂姐姐說的。姐姐接著說,“那時候她就糊涂了?!边@樣的話前一年姐姐來時就和我說過:“你不要和媽媽吵,一對她大聲說話她好像就陷入譫妄,似乎耳也背了。”前次三個月的藥,也就如此,歇斯底里的某種躁郁,還有突然陷入虛空的某種空白,在時間流動的河上,正常行駛的母親,會不自覺切入一種失控狀態(tài)。

此刻,我站在窗前,看著遠處高樓投射過來的大唐不夜城璀璨的燈光,聽著母親熟睡的鼾聲,內(nèi)心暗暗祈禱著,風暴不要波及我這里,我還沒有準備。我不知道該祈禱母親繼續(xù)神志清明,還是和外婆一樣,過早陷入人世的混沌,不再投身于人世的恐懼,不再為生而為人慌張。

我終于到了我的三十五歲。母親三十五歲那年春天做了年輕的寡婦,有三個未滿十二周歲的孩子,以及一個老父親兩個傻子弟弟一個八十歲的婆婆,還有村莊里的一間小小屋子。就這些了。母親走過了她的三十五歲,走到了四十歲,又走到了五十歲,母親在往她的六十歲上走著……我陷入年輪的計算,祈禱著。三十五歲的我開始學習母親,日子總要過下去,怎么也要過下去。初年的風吹著,吹過北方又吹過南方,人們在一場疫情里睡去醒來,醒來睡去,一邊謾罵詛咒,一邊哭泣祝?!灻坊ㄔ诘蛄?,梅花在開放。玉蘭再過二十多天就該開了,母親的窗外可以看到,她沒有見過陜北以南的春,不知到時會有怎樣的驚心,玉蘭花會不會讓她想起自己的青春……

責任編輯 ? 韋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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