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華
開始翻譯芬頓的英文《趙氏孤兒》之前,兩位譯者除了共識、理解和定調之外,最要緊的是審視劇本中“角色設定”的問題。
芬頓的創(chuàng)作是以紀君祥的元劇為藍本的,敘述的是春秋時代發(fā)生在晉國的故事。紀所撰的《趙氏孤兒大報復》中,先后涉及兩位晉國的國君,即晉靈公和晉悼公,當時的歷史錯綜復雜,連現(xiàn)代中國人也未必清楚,更別說坐在劇院里欣賞的外國觀眾了。因此,作者就把兩位國君合并為一,并稱之為Emperor。反正這是個在久遠年代遙遠國度所發(fā)生的故事,觀眾只需悉心觀看高潮迭起的劇情,其他也不必深究了。可是Emperor是“皇帝”,其角色自身的稱謂、與他人的關系、言行舉止的描述,甚至居所用具的稱呼,都跟晉國公有所不同。
在動筆翻譯之前,曾經詢問過彭鏡禧教授,有關角色定位,我們該如何處理?例如該把Emperor翻譯成“皇帝”,還是還原為“晉國公”?彭教授是研究及翻譯莎士比亞的專家,眾所周知,莎翁所撰的劇本,有很多是歷史劇或根據傳說的改編劇,其中作出的劇情修改和文學處理比比皆是,而芬頓又跟英國的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息息相關,因此,彭教授認為既然原作者采用了Emperor,為了表示尊重,那譯者就從善如流,翻譯成“皇帝”吧!于是,我們當時乃根據“皇帝”的身份,翻譯出角色所涉的言行舉止。然而,畢竟這個劇的內容是中國觀眾耳熟能詳的,而劇本翻譯完畢后,又要以音樂劇的形式在上海公演,因此,經過了不少轉折,在初譯完成時,再與導演協(xié)商研究,終于又把最初的“皇帝”還原為“晉國君”。如此一來,全劇就得仔細校對,從頭再審了。
徐導演的團隊非常專業(yè),經他們悉心研究和考據,得出結論如是說:春秋時期,周天子稱“王”(不稱“帝”),諸侯國國君按分封等級(公、侯、伯)排,晉國國君稱“公”……多處查閱,如以兩字稱呼符合現(xiàn)代閱讀習慣,可能“國君”更為合適。既然改譯為“晉國君”,那么,他的女婿該怎么稱呼?原來“駙馬”一詞在春秋時代尚未使用,因此得改為“國婿”或“主婿”。同理,皇帝自稱為“朕”,這稱謂始于秦始皇,而春秋時期的諸侯國國君是以“寡人”自稱的,因此也必須予以改正。劇中第6場,奸臣屠岸賈假借國君之名,傳旨殺害趙氏孤兒之父,原劇中的orders of the Emperor,初譯為“皇帝圣旨”,至此就必須改為“國君旨意”了。此外,周天子的兒子稱為“王子”,晉國君的兒子,卻只是“公子”;天子一家為“皇族”,晉國君一家則是“晉國公族”而已。原劇第20場,魏絳將軍自邊陲班師回朝,密會病危的晉國君,請國君交出royal seal,作為記號,以擊殺奸佞屠岸賈,原本順理成章譯為“玉璽”,但是“玉璽”也始于秦始皇,春秋時期只稱為“璽”或“寶璽”,所以定稿時,就必須改為“寶璽”。由此可見一個稱謂之改,差別極大,真可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原劇中談到晉國君即將不久于人世,國君去世,該怎么翻譯?根據《禮記·曲禮》:“天子死曰崩,諸侯曰薨”,現(xiàn)在原文里的Emperor既然譯為晉國君,那么,他的辭世,就得改“崩”為“薨”了。英文里一個簡簡單單的動詞,翻譯為中文時,可得根據所涉人物時代的古今、地位的貴賤,而“講究”有余,“將就”不得??!
中文里是有尊稱謙稱之別的,對人則揚,待己則抑,如“令郎”與“犬子”。但有時因為地位、場合、性格與背景的差別,同一對象的稱謂又有不同的演繹。假如碰到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對你自稱“老子”或“老朽”,你說,哪一個較有文化內涵呢?又比如你遇見一位長者,稱呼他“老爺子”或“老頭兒”,哪一個比較有禮呢?英文里可都是old man,并沒有如此細分。原劇第12場中,程嬰的妻子,見到公孫杵臼俯伏在地,哀求她委曲求全,答應犧牲自我,以兒換兒,乃對老者說,“Get back on your feet, old man.”,此處old man該怎么翻譯呢?“老人、老叟、老漢、老頭”都不適合,最后選用了“老丈”,以示敬重。原劇第13場“舍身就義”,屠岸賈派兵包圍太平莊,搜捕趙氏孤兒,下令首先捉拿窩藏嬰兒的公孫杵臼,“Bring over the old man here.”,由于言者氣焰極盛,語帶不屑,此處就得翻譯成“拿過那個老匹夫來?!绷恕=又?,公孫杵臼自我分辯說,“I am an old man.”,因此豈有熊心豹子膽來窩藏孤兒?這里就得按照語境的不同而翻譯成自謙的“我是個老漢”了。
電視上有位學習漢語的洋妞說,中文真難,尤其是對人的稱呼,不能直呼其名,而必須加個頭銜什么的,叫人摸不著頭腦。事實的確如此,在春秋時代,官員之間不會互稱姓名,而以官銜互稱。但是,畢竟芬頓的《趙氏孤兒》是一個經過改編的歷史劇,加以內容在許多地方都是以洋人視角采取富有詩意的現(xiàn)代英語來表述的,而我們的翻譯策略是要盡量貼近原文,并不是要把原文無分巨細全部還原為春秋時代的用語(如此做法,并不適合舞臺演出)。因此,如第3場“桃園屠殺”中,公孫杵臼(中大夫)、魏絳(將軍)、趙盾(上卿)三人同為朝中忠臣,意氣相投,相約下鄉(xiāng)勸農,原劇中,公孫杵臼對其他二人說,“Come, Wei Jiang, Zhao Dun, let us go…”,翻譯成中文時既不能直呼其名,又不能列出各自官銜,因為原劇中的官銜根本含糊其辭,從未明述,唯有在“魏絳、趙盾”后加上“二位大人”。盡管嚴格來說,在春秋時代“大人”二字尚未作此用途,但是為了適合現(xiàn)代劇場的演出,只好作此微調而已。
將英文《趙氏孤兒》譯為中文,涉及的稱謂不計其數,每一個都得仔細推敲、悉心斟酌。除了前述的古今之別、中西之分外,同一個稱謂在同一個國家里,還有南北地區(qū)的差異,例如開始第一場“客棧老板兒子之歌”,作者筆下的“Father of mine, father of mine”最初譯為“阿爸啊,阿爸”,但是有鑒于此劇將會在上海公演,而華東地區(qū)通常稱呼父親為“爹”而非“爸”,所以得改譯為“我爹啊,我爹”。
翻譯為一項思前想后、顧左盼右的細致功夫,僅僅是稱謂的翻譯已經使人殫精竭慮、推敲再三,更遑論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