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頻
長著人臉的羊
長著人臉的羊
在窮人的炊煙里出現(xiàn)。只有我知道
它就是我前世的樣子
眼神悲苦
鼻子和嘴唇翕動著,朝著神走失的方向
這張臉,是舔凈了刀子上的血水
和羔羊的眼淚
才能長出這副慈悲的模樣
是吃盡了命里最苦的草
和最毒的鞭子,它的眼神才如此
和順,低垂,像晚鐘里一個農(nóng)婦的默禱
那時風(fēng)吹來,像翻動著羊皮經(jīng)卷
羊循著遠遠退去的一片草地低鳴
它垂下頭,垂下一張人的臉
直到暮色里浮起一盞荒涼的馬燈
長著人臉的羊啊,就讓我用這張苦臉
回到你的身上吧
就讓我用你嚼過的全部野草
去領(lǐng)贖我的戴罪之身
側(cè)光里的寫作
一棵側(cè)光的樹上,發(fā)動機還在響
那是我寫詩的聲音
一個語言的低燒者,四十年了
以一張白紙為家
從蜂蜜里取出一滴被蜇傷的愛
去滋潤一顆無處收留的心
一個人孤單地
把一只鏡子從文字里翻轉(zhuǎn)過來
每寫完一首詩,我像出院的病人
拍打著頭上稀薄的光線
我需要失憶,才能喚醒落日里的灰塵
我寫的詩越來越簡短,安靜
有如被黃昏一點點收縮的樹影
在湖水的反光里,我是木訥的低語者
卸下了身上的分針和秒針
只留下緩慢的時針,那是歲月的虛線
銜接起一縷舔破蒼穹的星光
拍夏天電影的人回來了
拍夏天電影的人回來了
他們的臉龐俊美
海風(fēng)推動著火燒云的氣息
藍色的雙肩包里,有殘存的小風(fēng)暴
這是最后一次晚餐了
那個男主角,盯著杯里的紅酒
在另一個城市,現(xiàn)實中的女主角
剛剛把酒杯砸碎
甜熟的青芒開始腐爛。逆光的南方
隨野麻地遺落的冰絲頭巾退去
他們相約下一個不可能的夏天
像多年以后失憶的臺詞
一個劇組解散了
最后離開的是那個導(dǎo)演,他緊抿嘴唇
一頭遠去的長發(fā),像落雪的馬鬃
那天,在一個被剪掉的鏡頭里
海濱那個黃色電話亭一直響著
始終沒有人接
投降姿勢
我初生的寶寶
睡在產(chǎn)科醫(yī)院的床上
高舉著粉嫩的雙手,像一個幼小的被俘者
哦,多么乖巧的小天使
一出生,就自覺地
向這個世界投降
——對,這就叫投降姿勢!
醫(yī)生喋喋不休向我解釋
——這是,人類嬰兒期的經(jīng)典睡姿
投降,是必須的!這是新生兒
自我保護和發(fā)育生長的需要
就像一棵小樹,自然向上伸展
如此說來,我不必為
這種難堪的人類本能感到羞愧。我想
孔夫子,愷撒大帝,希特勒,馬云
包括那個出生在馬廄的男孩
肯定也是以投降姿勢
降生到世間的
至于我,呱呱墜地時
毫無疑問,是一個宿命的投降者
現(xiàn)在,作為一個成熟男人
我早已改正了那種幼稚的姿勢
我習(xí)慣性的睡姿是
把雙手下意識放在心口
似乎擔心一顆心會隨時丟失
在背光處
我最初的投降姿勢,進化成了
對生活的一次次下跪
一輛汽車在爆炸的雨霧里狂奔
我喜歡這種感覺
一個人開著車在大暴雨里狂飆,仿佛
一個人與全世界為敵
從天空決堤的雨水
要讓一輛飛馳的汽車浮起來,但它的車輪
死死抓住水泥地面,讓水花在死亡的速度里
吱吱濺起白色的火焰
我把音樂開到最大,來點搖滾的,來點酷斃的
咖啡色調(diào)的車廂,在遼闊的雨幕里,是一種
獨立于大現(xiàn)實的局部。打擊樂在響,遠遠拖
動著
一千公里的滾滾奔雷
高速公路旁,樹木折斷的聲音一閃而過
雨刮發(fā)瘋似的左右刮動,橫掃撲過來的雨水
和閃電,就像一個人憤怒地擺著手,對這個
世界說不
一輛汽車在爆炸的雨霧里狂奔,直到
把一場大暴雨逼停
一只蜻蜓停在大象背部
一只蜻蜓停在大象背部
像遼闊的國度安放一架私人飛機
這時陽光垂直照耀,清晰透明
視野里,一雙渺小的翅膀都不被忽視
大象的步伐,分開萬物
帶著一只蜻蜓緩步深入亞熱帶廣大地區(qū)
這時,如果一只蜻蜓展開翅膀
同樣可以載著一頭大象
上升到天空
→ 劉 頻 60后,廣西柳州人,任職于某黨政機關(guān)。多年來在各級文學(xué)雜志發(fā)表大量詩歌,作品入選國內(nèi)多種詩歌選本,近年來獲廣西人民政府最高文藝獎“銅鼓獎”、廣西首屆年度作家獎。出版詩集《浮世清泉》《雷公根筆記》。創(chuàng)辦“麻雀”詩群并主編《麻雀》詩歌民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