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萍
老王有一句口頭禪:“我是業(yè)余的。”
那年,他去縣文化館報到,崗位定的是美術干部。雖然小時候也在紙上寫寫畫畫,但是,終究沒受過正規(guī)訓練?!拔沂菢I(yè)余的。”對著那些美術院校畢業(yè)的同事,他謙恭地說。同事們看看這位身形高大,面色黧黑,山間農民一樣的人,也不以為然。此前,他讀過師范,教過書,后又要求從軍,轉業(yè)前是一名炮兵測地員,每天爬山頭,測算距離,分析數(shù)據(jù)。
老王很勤奮。文化館有個房間,常常半夜三更還亮著燈,那是他在燈下寫字作畫。同事午休時打牌,讓老王湊搭子。老王一手捏著牌,一手翻畫冊,一心兩用,十打九輸。
三年后,崗位調整。美術干部太多了,需要精簡,但文物崗位人手不夠?!拔沂菢I(yè)余的,我去!”老王說。雖然,大家心知肚明,這個業(yè)余的模仿、速寫、構圖能力一流,水平已不亞于他們任何一個。但是,畢竟沒有一紙文憑,老王又是一個能為別人著想的人。
一到新崗位,老王就接到任務,河姆渡遺址發(fā)掘,所有縣市區(qū)的力量都集中過去,還請來省里的考古專家?!拔沂菢I(yè)余的。”面對著那些畢業(yè)于北大考古系的專家們,老王謙恭地打下手。出土文物很多,考古需要細致地把那些器物畫下來。專家們考古在行,但畫畫不行。這時,老王負責畫,那些專家們負責給他答疑。老王替他們畫多少張畫,就會問他們多少個問題,以至于私下大家說:這個謙和的人其實很精明。
老王每天跟文物對話。那些古老的器物,或古樸稚拙或精雕細刻,包含了先民的智慧和諸多的美學元素。他聚精會神地看著,畫著,有時,他甚至聽到自己的心跳。多少個日子他就聽自己的心跳,也聽“歷史的心跳”,在心跳中過了四年,1977年河姆渡遺址再次發(fā)掘時,他獨立負責一個探方。在這個探方里,出土一個朱漆木碗,被認定是世界上最早的漆器。這讓業(yè)余的他很有成就感。
正當他迷戀上考古時,上頭讓他擔任縣政協(xié)文史委主任?!拔沂菢I(yè)余的。”對著手下的那些工作人員,他還是謙和地說。為了了解地方的歷史文化,角角落落他都去勘探,并且畫下來,然后注上文字說明。“既然是業(yè)余的,那就老老實實地補課。”他說。
時光荏苒,轉眼老王退休了。對地方文化的長時期的考察、勘探,使他有了一個目標:畫遍家鄉(xiāng)的風物!他畫了100多幅。飛瀑流泉、林巒丘壑、特產名居,沒有什么不可以入畫的??h里要辦個畫展,是鄉(xiāng)情鄉(xiāng)戀的主題。畫作少,就把老王的畫也拿去展。沒想到,一位著名畫家、教育家、美術評論家來參觀。畫家在老王的畫前佇立良久,并點名一定要見他。此時,老王正在山上寫生,聽說了,背著畫夾氣喘吁吁地趕來。畫家主動要為他寫評論。
從此,老王紅了。有人說他的畫兼工帶寫,寫實、細膩。有人說他中西結合,在傳統(tǒng)中創(chuàng)新。有人說他的水和云,一筆筆都是發(fā)自內心畫出來的。也有人不服氣,說他的畫過于精準,就像照片,少了藝術的韻味。老王從不理會,“我是業(yè)余的,我本來就一炮兵測地員?!?/p>
80歲那年,老王把家鄉(xiāng)的30多個重點文保單位全部畫了下來,親自撰寫文字說明,準備出版畫冊。而這時,一位著名作家,提出給他寫序。作家當年還未紅,人生中遭遇種種不如意時就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養(yǎng)病。他的老師聯(lián)系尚在文化館工作的老王。老王古道熱腸,征得館長同意,把半山小樓的一個房間騰出來給他住。出名后的作家感念老王的恩情,存心要給他長面子。
“我知道你文章寫得好,但是,這是繪畫藝術啊?!崩贤醢胄虐胍桑勺骷疫€是主動請纓,而且,還在百忙之中趕來參加他畫展的開幕式?!澳愕男驅懙眠€真是那回事,寫到我心里去了?!崩贤跽f?!皩τ诶L畫藝術,我是業(yè)余的?!弊骷艺f。老王一愣,隨即兩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