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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漫漫

2020-08-06 14:46傅菲
四川文學 2020年3期
關鍵詞:金枝葉家兩張皮

傅菲

“把我推到河灘去,我想看看河。”??嗵鸶砂T的手,輕輕地揮了揮,對我說:“河水是看不厭的東西,和天上的白云一樣?!?/p>

“河邊風大,裹一條四方被蓋身上吧?!蔽覐哪竟窭?,找了一條淡黃色的四方被,抖了抖,嚴實地包著他。他蜷縮在輪椅上。他像一只凍僵的癩蛤蟆,瘦瘦軟軟。他的手像一根空空的皮管。我把他的手,掖進四方被里,說:“我們看過的東西都會藏在眼里,可河水藏不了眼里,看了,也忘了。河水白花花地流啊流,我們看到的河水,都不是上一次看到的河水?!?/p>

“再過兩天,便春分了,河水又要漲上來了?!笨纯次?,他微微笑了一下,說:“漲上來的河水,也是河水?!彼夤獾睦先祟^露出毛茬,白白的。他的臉門有麻黑的斑點,豆豉大,一粒粒。

從廟門下一個斜坡,轉過一片桂竹林和半月形池塘,再過一塊油麻地,便到了河灘。廟叫阿蘭寺,在山邊。寺廟不大,從破舊的廟門進去,是一個有水井的四方院,院子兩邊是偏房,院后是不大的廟殿廟殿后是伙房,和六間僧房。寺里有三個僧人。在廟里做幫工的,倒有五六個人。幫工大多是六七十歲的老人,有的住在廟里,有的傍晚回家。常苦是寺里的幫工,住在廟里。我推著輪椅往坡下走,河對岸的田疇,扇子一樣打開——收割后的秋田冷澀肅然,枯黃色的野草卻給人溫暖感,坡地上的芒草搖著孤憐的花。

來山廟做幫工之前,??嗖唤谐??,叫李堂東。在我讀小學期間,他曾做個幾年臨時代課老師。他能寫一手漂亮的行書,會識譜唱歌,善拉二胡。他教過我兩年音樂課。他教我們唱《軍港之夜》《南泥灣》《茉莉花》。學校是一棟老式祠堂。在天井,他還給我們排練過話劇《半夜雞叫》。表演的同學從家里提雞籠來,穿上翻出棉絮的破棉襖,腰上綁著草繩,戴上羊角帽,臉上抹上鍋底灰,演《半夜雞叫》。李堂東老師穿青綠色的高領毛衣,圍一條棕黃色的圍巾,站在天井邊,手上拿著腳本,看著學生表演。臉上抹了鍋底灰的“地主周扒皮”上臺,我們哄一下,笑翻了。下了課,我們扒開“周扒皮”衣服,在他身上抹鍋底灰,抹得像個炭人。

孩子喜愛李堂東老師。他高中畢業(yè),沒考上藝校,當了小學代課老師。他每天早晨,站在河灘練聲樂,咪咪咪,嘛嘛嘛。聽到他練聲了,我父親催我起床:李老師都唱歌了,你還賴在床上?

村里有一個郵電代辦所,在村街的老十字路口。與其說是代辦所,不如說是個村收發(fā)室。收信收報紙,送給收件人。寄信的人倒很少,一年也寄不出十幾封。代辦員叫金枝,扎兩條麻花辮,皮膚白,長臉,一雙瞇瞇眼。這里成了姑娘閑談的地方。姑娘談收音機里聽到的故事,談電影,談自己私下喜歡的男孩子。有一個姑娘,愛時髦,很喜歡電影里的卷發(fā),她用鐵絲煨火爐,給自己燙頭發(fā),鐵絲太熱,吱吱吱,頭發(fā)燒了起來,惹出笑話。

愛跳舞的姑娘去小學,找李堂東老師教她跳舞。

村里,會跳舞的人,只有李堂東。去學跳舞的姑娘,倒有五六個。金枝也去。在祠堂的廳堂,李堂東老師教她們跳舞。跳了半年多,李堂東不去了。他說,復考了一次藝校,都沒考上,練聲不能耽擱了。他晚上也去河灘練聲。

過了幾個月,有人發(fā)現(xiàn),每天晚飯后,金枝沿上街散步,到白山底,彎向水壩,又沿河堤下來,去了河灘。一個迂回,有四里多路,散步也不應該往河堤走。河堤長了很多荊棘、芭茅,蟲蛇也非常多。饒北河邊的夜晚來得早,霧氣迷蒙,薄薄的夜幕如黑紗,罩住了原野。一個在河里撒網(wǎng)打魚的人,有一次,意外地碰見了李堂東和金枝,在一棵柳樹下的石板上,緊緊地抱在一起。

河灘有一片沙地,春種西瓜,秋種蕎麥。灘邊有幾株高大的楊柳樹,和一株老洋槐。灘頭有一節(jié)慢慢深下去的鍋狀河床。這里是村里人游泳的地方。河灘干凈,草皮蔥蘢。

沒過半年,金枝不去散步了。供銷社解散了,金枝去了扎花店學扎布花。做學徒,事多,晚上大部分時間,給師傅做家務。師傅三十多歲,手藝好,嘴甜,好客。扎花店有七八個女徒弟,個個含苞待放,店里天天坐滿了男青年,有剛參加工作的老師,有來村里送報紙的郵遞員,大部分也都是游手好閑的人。

山里有一個小村莊,十幾戶人家,叫葉家村。葉家村多山,多木頭。家家戶戶砍杉木賣。杉木砍下來,擱在村前的公路邊,用石灰標號,過路的大卡車師傅,要買杉木,記著標號,給葉家人談價格。一根二十厘米粗的杉木,也就五塊八塊。杉木帶到上饒市,轉手賣給木料場二十,帶個十幾根,可以賺幾十塊錢。葉家有一個叫兩張皮的人,清瘦,高大,好談白,好小酒,可惜得了黃種?。ㄔ缙谘x?。巢涣四绢^,便做了販賣木頭的生意。把葉家的木頭,收上來,拉到鄭坊,一車木頭可以賺好幾十塊。兩張皮在楓林有一個姑姑,他也常來看姑姑,帶兩斤肉一斤白糖。他喜歡來扎花店談白。他談白,幽默,他坐半天,扎花店熱鬧半天。扎花師傅也是個愛起哄的人,熱鬧了,便哄兩張皮:“拉棒冰的人來了,兩張皮是葉家的大錢袋,要不要叫他請客啊?!?/p>

“那還用講,請棒冰又不是請吃豬腳,來來來,一人一根?!眱蓮埰陌舯淅?,抄一把,一人一根,見者有份。

賣包子的人來,他又抄一把,一人一個。扎花店門口,有一個土陶場,有五六個陶工,他也發(fā)過去,說:吃個包子墊墊肚。

回葉家的客車,只有一趟:下午二點半上饒出發(fā),至德興,途經葉家??蛙嚨綏髁?,是下午五點左右。太陽快下山,兩張皮抖抖腕上的手表,說:快五點了,我去路邊等車。

姑娘學徒,八個月出師。金枝學了六個月,不學了,跟兩張皮跑了。兩張皮有老婆,還帶有兩個孩子。金枝的父親是石灰廠的押貨員,叫米叔,矮矮瘦瘦,小圓頭,看起來,像個冰糖葫蘆。米叔把金枝綁在廳堂圓柱上打,說:你跟一個木販子跑,跟一個有家室的木販子跑,你叫我這張老臉往哪里擺?兩張皮是什么人?一個跑江湖的,你跟她跑,一輩子有得窮,窮得掉藥渣。

常去葉家村砍柴賣的財叔,對米叔說:兩張皮只顧自己一張嘴巴,他兩個孩子穿單褲過冬,房子矮矮的,兩片瓦房還是茅草壓頂?shù)?,金枝去了葉家村,哪年熬出頭,都不知道。

打了兩次,米叔不打了。把金枝放下來,金枝撿起包裹,坐班車去葉家村。她臉上,手臂上,都是棕繩鞭打的血痕。

村里傳了很多閑話:“金枝真是傻,放著堂東這樣的后生都不要,去做別家的小老婆?!币灿腥颂嫣脰|抱委屈:“金枝寧愿去山里,也不要堂東,這樣的女人是個爛紅薯。”打石煤的闊嘴找到堂東,說:“金枝就是一個醒蛋,外表看起來,妥妥圓圓光光亮亮,里面是腐臭的。你不嫌棄,我女兒桂蘭嫁給你,聘禮一分錢也不要,陪嫁也體體面面。”

村子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一千八百來人口,金枝跟兩張皮跑的事,沒兩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李堂東倒像做了虧心事似的,看到人臉紅,低著頭走路。學校里的老師,關心他:“你這樣的好后生,村里哪個姑娘不想嫁你呀?!?/p>

“我哪有心思找姑娘啊,考藝校,八字沒一撇,想不了其他的事?!崩钐脰|說。他沒上課了,待在家里讀書,或拉二胡。他的家在渡口邊上,是一棟黃泥土瓦的三家屋。坐在他院子里,可以看見湯湯的饒北河翻著白沫。

渡口,是一個日漸荒涼的地方。高高的洋槐樹上,掛著五六個鳥窩。這里卻是我們玩樂得入迷之處。我們站在高高的石埠上,跳到深潭里戲水。裸著甘蔗一樣發(fā)壯的身子,從水里冒上來,河水從頭上嘩嘩嘩,往身上湍瀉,形成無數(shù)的細流,翻白的水珠濺滿了周身。我們一串串地爬上石埠,一個接一個地跳下,炸出漩渦狀的水花。我們爬上洋槐,往深潭跳,樂此不彼。李堂東帶著我們跳。跳之前,他高唱:“萬里長城永不倒,千里黃河水滔滔?!彼┠景遄龅耐闲?,吧嘚吧嘚,走路格外響。

“你的拖鞋,怎么是木板的???”我們問。

“不叫拖鞋,叫木屐?!彼f,“以后你們長大了,就知道了。”

木屐是他自己做的。他會做很多好玩的東西。他會做簫,會用蛇皮做二胡,用玻璃和毛竹筒做望遠鏡,用舊相機做皮影戲。我們最喜歡的,是他自己做的電話。我們洗了澡,去他家玩。他有一個鋁片筒,掛在墻上。也不知道他從哪里找來的舊電話機,村里共有兩部電話,一部在村里,一部在學校。只要村里有電話響了,他都知道。他舊電話機會發(fā)出嘟嘟嘟的鈴聲。他把鋁筒貼在耳朵上,能聽到電話里的說話聲。他接電話的時候,不讓我們發(fā)出聲音。有時他也讓我們聽。我們屏住呼吸,睜著圓眼,縮著身子,像個隨時會被抓住的小特務。他只能聽電話,不能打電話。鋁筒里,真是個神秘世界。有一次,我竟然聽到了我父親,在電話里跟人吵架。我父親的聲音特別大,拍著桌子,罵打電話的人。這讓我很驚訝。我父親是個溫和的人,從不和人臉紅,即使喝醉了酒,他也不發(fā)火,一個人溜上床睡覺。我第一次覺得,父親有很多地方,是我完全陌生的。我回頭給我母親說了父親罵人的事,我母親驚訝地說:這不可能,你爸從來不罵人,發(fā)脾氣的人不會是你爸。

金枝在葉家村生活了一年多,兩張皮被判刑三年。被判刑不是因為他販木頭,而是重婚。金枝學了四個月的裁縫,懷上了兩張皮的孩子。兩張皮的老婆,把金枝趕了出屋子。金枝沒了去處,也不回娘家,在兩張皮屋后的山坳地,蓋了茅棚住。米叔去看女兒,見女兒抱著孩子,在茅棚里喂奶,頭發(fā)蓬亂,裹著蜘蛛網(wǎng),茅棚里淌著泥漿,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仰天大叫:天啊,我遭了什么孽,生個女兒,活得像個畜生。

米叔找到我父親,說:哥郎,金枝活得不成人樣了,我怎么受得了,勸她回楓林,她死活也不回來,她認命了,你把她安排到林場去燒飯吧,給一個活處。

“林場凄清,人不多,金枝愿意,就去吧?!蔽腋赣H說。

林場離葉家村不遠,春季種樹、秋季打青山(伐木),林場有比較多的人,平時只有兩個護林員看守。每年秋季,村里的二十幾個青壯年去林場伐木,背著棉絮,穿上解放鞋,很是熱鬧。年輕人,一年一年輪著去。唯一沒去過打青山的人,是李堂東。

不是因為他是代課老師,而是沒人和他搭手。伐木是兩個人協(xié)作的重體力活,一般人干不了。村里點名單,第一個劃掉的名字是“李堂東”。村書記嘴唇抿著毛筆,一個個叉名字。

有人有意見了,說:堂東憑什么不去打青山。

“他是個書生,穿白襯衫拉胡琴可以,去打青山,包裹都背不了。你要他去,可以,叫他和你搭手,你愿不愿意?”村書記說。

考了兩次,李堂東都沒考上藝校。

有一次,上饒地區(qū)公安處來了四個人,把李堂東帶走,沒人知道任何原因。村書記去鄉(xiāng)里問,也不知道原因。李堂東的父親慌亂了,說:天上掉下個火球,落在家里了。一家人坐在家里哭。

過了一個星期,李堂東又回來了。是小學方校長去接回來的。

方老師灰頭灰臉回到村里?!盎钜姽?,在公安處被連帶審訊了半天,還簽字畫押,當擔保人。”方老師五十多歲,清清瘦瘦,頭發(fā)花白,兩個尖尖的門牙露出來呀,說:“這樣貪玩的人,少有。”

誰都知道李堂東貪玩,玩新奇的東西。他把自行車三角架上的鐵管鋸下來,做土槍。他把彈棉花的鋼絲解下來,套在牛皮里做褲腰帶。他把鞭炮里硝刷出來,和鐵屑一起,裝在酒瓶里,扔進水庫炸魚。李堂東喜歡聽收音機,常收聽境外廣播。境外廣播有些節(jié)目會留下通聯(lián)地址。李堂東有一次,突發(fā)奇想,寄一封信去,會不會寄達呢。他不知道寫什么,也不敢亂寫,又想捉弄收信人,便什么也沒寫,把白紙塞進了信封。信封有收信人地址,沒留寄件人地址。

信寄出了,便忘記了這件事。

過了半年,他去郵電所寄信。信是寫給他高中班主任的。

寄出白紙的第二天,被公安處的人帶走了。李堂東寄出的第一張白紙,并沒有寄出境外,而是被有關部門截獲了。原來,收件人地址,是一個敵特通聯(lián)處。

這封信,是誰寄的?寫什么?用什么書寫技術書寫的?有關部門做了很多技術鑒定,也沒個答案。公安處派出技偵人員,化裝成郵電職工,在鄉(xiāng)郵電所上班,接待寄信人,從信封上的筆跡,查寄信人。

人是回來了,可代課老師的資格,被取消了。方校長說:“這樣的菩薩,我哪敢供啊,供不好,供出個妖怪?!?/p>

過了一個月,李堂東又被公安處的人,帶走了。帶走了,人再也沒有回來。公安處深查了案子,發(fā)現(xiàn)李堂東隱秘地接電話線,竊聽村里的電話。竊聽的時間,長達四年。

竊聽政府電話,是重罪,李堂東被判六年,關押在珠湖勞改農場。珠湖在鄱陽湖邊上,天遠地遠,再也沒有了他的消息。

我參加工作的第四年,即一九九三年的秋天,我祖母故去,我奔喪回家。出殯的時候,我見一個五十來歲的人,穿著灰白勞動布衣裳,頭發(fā)一半麻白,在低著頭吹嗩吶。紅白喜事的樂隊,是村里的,這些吹吹打打的人,我都十分熟悉,這個人,我不認識呢,但很眼熟。我問妹妹,這吹喇叭(嗩吶)的人是誰???妹妹說,是渡口邊的李堂東。

“哪會這么老呢?他才年長我十幾歲,四十歲還差還幾年呢。他什么時候回村里的?”

“回來有半年多了?!泵妹谜f。

這樣,他又成了村里的人。他本來就是村里的人。他是消失了幾年又回到了村里的人。他又成了我熟悉的人。他又成了我另一個熟悉的人:鼓著腮幫,爆出太陽穴的青筋,手上夾著紙煙,低著頭晃著雙腿,吹著喇叭;他赤著上身,露出厚厚肥肥的褲腰邊,光著腳,挑一擔滴水的秧苗,往田里趕;他在河埠頭,用棕布擦洗鋤頭,擦得又白又亮,灰灰麻麻的頭發(fā),像落滿了柴木灰;他挑著糞桶走在前面,他老婆走在后面,提個竹籃,裂開嘴巴數(shù)落他:別人的芋頭都賣完了,我們還有半塊地沒挖上來,你腦殼里是腦漿還是石灰漿啊┅┅

回到村里,他帶回了兩個人。一個五歲的兒子燈亮,一個三十一歲的老婆愛貞。老婆是沙溪人。沙溪是個上饒、玉山、廣豐三縣交界的大鎮(zhèn),生活富庶。珠湖出來,李堂東在沙溪落腳。

沙溪沒他認識的人。他靠吹嗩吶拉二胡為生。鎮(zhèn)大,紅白喜事多。他會唱,會拉二胡,會敲鑼打鼓。沒有紅白喜事的日子,他拉板車收破爛賣。他借住在廢棄的拖拉機站。也在拖拉機站里,和他老婆愛貞結了婚。愛貞有男人魁梧的身材,大麻臉,厚唇嘴闊,鼻子油油發(fā)亮。

有時候,我覺得,人活著,是一種的秘密過程。像人穿過漆黑的山洞。誰知道,我們是怎樣穿山洞的呢?我們單憑自己的體力和感覺,往前面走,摸墻,磕破頭,踢爛腳尖,洞頂?shù)氖瘔K會落下來也不可知,失腳跌下洞窟窿也不知道,我們埋頭趕路,相信洞口外有光,有春天的野花在等待,有壯闊的海洋呈現(xiàn)在面前。我們也不知道山洞有多長,走得筋疲力盡,身心困乏,可山洞卻一直無限延伸。走成了一種本能。走出山洞的時候,就是倒下的時候??烧l知道我們是在走山洞呢?還以為我們溜滑冰場,在大海里沖浪。

離開楓林的十余年,李堂東就像一條活在樹皮縫隙里的軟蟲。

在村街上,常碰見他。他背一個麥秸編的蒲苕袋,袋子里插一把二胡,兩支嗩吶,穿一件黃不黃棕不棕的夾克衫,斜著塌塌的肩膀,走路搖著下身,低著頭。見了人,他抬起頭,咧一下嘴巴笑一圈,算是打招呼。我弟弟、妹妹,我侄子,他們結婚時,都是李堂東做樂隊手的。我祖母祖父故去,也是李堂東做樂隊手。鄉(xiāng)村樂隊一般有七人,兩個吹嗩吶一個撩鈸一個打小鑼一個吹笛子兩個拉二胡。撩鈸和打小鑼的人,還擔任歌唱手。撩鈸的,大多是婦人。撩鈸最簡單,哐乞哐乞,小荷葉一樣的銅鈸,輕輕扣在另一片銅鈸上。撩鈸的人唱女聲,打小鑼的人唱男聲。有時,拉二胡的人也唱(簡單的折子戲,有三個或四個角色唱)。老人故去后,入殮那夜,得做一夜道場。我祖父故去時,我坐在壽棺前,坐了通宵。樂隊也唱了通宵。我父親頭伏在棺蓋上,竟然睡著了。

白布掛滿了廳堂。樂手圍坐八仙桌,桌上擺了茶點瓜果。李堂東拉二胡,微微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唱道曲。道曲,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哩哩啷啷的聲調。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鄉(xiāng)村樂手了。他是八仙桌上,七人之其一。他和他們沒有分別:一天一包煙,一場下來分三百工錢,一條毛巾,一雙解放鞋;坐在廳堂右邊的角落,煙夾在耳朵上,唱完了一曲,喝一口濃茶,嗑瓜子,油膩的臉上有著淳樸的微笑。

回了楓林之后,李堂東再也沒有外出做工。他和他老婆,是村里唯一沒有外出做工的年輕夫妻。也不知道李堂東是跟誰學的,他認識很多山中稀有植物。如高山猴頭杜鵑,百年茍骨樹。冬春兩季,沒有上門吹喇叭,他去挖稀有樹去種。他屋前有兩塊地,他拉來塘泥,填平整好,把樹種在肥泥里。種個三兩年,樹存活了,一棵樹能賣上萬塊錢。他迷上了種花。除了紅白喜事,村里人再也聽不到他唱歌拉二胡了。

吃了晚飯,他和愛貞在村街上上下下走個來回。他回家了,愛貞坐進雜貨店里的麻將房,搓兩把麻將。李堂東不打麻將,也不抽煙。上門做喜事,一天收一包煙,他把煙送到雜貨店,換鹽油換肥皂洗衣液換牙膏牙刷。收了一支支的香煙,他用空煙盒裝起來,放在灶臺上,家里有客人來,他從煙盒里摸出煙,發(fā)一支。他在院子里養(yǎng)了十幾只雞鴨。有一年過年,他聽說我找老番鴨的生血(民間偏方說,老番鴨生血治胃?。?,他來我家,叫我去喝鴨血。他戴一頂黑扁帽,腰上扎一條黑圍裙,說:“我家番鴨子養(yǎng)了八年,聽說你老胃病,找老生血吃,我干脆把鴨殺了,你來喝?!?/p>

“哪當?shù)闷鹉亍0四甑姆嗁u八百塊錢呢。你自己留著吧,養(yǎng)鴨子太不容易了。”我母親說。

“養(yǎng)起來就是吃的,錢哪賺得完呢。”他拉起我的手,就往屋外走。他手勁很大,手掌糙糙的,像一張砂皮卷在手上。我在孩童時,他的手是軟軟的,如一塊蒸糕。

我喝了生鴨血,他從灶臺上拿起煙盒,給我一支煙。煙紙有些漬黃。我捏捏煙屁股,松松軟軟。他說:你都開始脫頭發(fā)了,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你偷我家柚子吃,爬上去,下不來,還是我抱你下來的,想想,才幾年啊。

看看他屋子,和二十多年前,沒什么變化。當年的那種氣息已經蕩然無存了。村子一直在變。瓦屋越來越少,樓房越來越多越高,也越來越少。人都去了浙江溫州、慈溪、義烏一帶做工。樓房都是陰冷的,白白的地磚吸不了人的氣息。人也在改變模樣。至于變成了什么模樣,我也說不清楚。

唯一不變的,是饒北河。從哪里流出來,流到哪里去,從來沒有改變。開始和結局,千百年來,沒有改變。輕淺的河水,在寬闊平緩的河床上,日日夜夜流淌。蘆葦在起伏,秋天的蘆花白浪浪的一片。落日時分,斜照的霞光漾漾的。

打棺材的長腳師傅,把棺材板拉進李堂東的家里了。李堂東淚水撲簌簌地流了下來。想想自己這一生,忙死忙活,什么事也沒干出一件像樣的,妄為一生在世上走一遭,自己父親死,還沒床前送終,在珠湖栽田插秧,愧為人子,自己將死,兒媳婦還沒說上,愧為人父。

阿蘭寺的住持是個七十多歲老僧,是河南人,在寺廟生活有三十余年了,法號妙生。村里的人尊稱他老僧師。老僧師高瘦,溫和儒雅,為人慈愛,膚色蠟黃。寺廟在饒北河對岸的矮山腰上。隔河隔千里。是鄉(xiāng)諺。再近的地方,隔了一條河,也是遠的。平時老僧師來村里,也來得少。一日上午,老僧師過河,來村里,找三石師傅鑿石臼。過河進村,經過李堂東家,見長腳師傅卸棺材板。

“堂東師傅怎么病得不行了呢,去年去廟里,還是好好的?!崩仙畮熣f。他進了屋,問了很多情況,把了脈,看了眼球,摸了膝蓋小腿腰椎,說:“壽棺備也備下了。我開個方子,試試看,用了四天,效果怎么樣,告訴我?!?/p>

“麥麩2斤,醋2斤,徐長卿2兩,花椒4兩,老艾葉3兩?!?/p>

老僧師把方子給燈亮,交代:“徐長卿中藥店有,其他東西在村里問問,可以找打。這是一服藥的量。你先配三副。下午,我來煎藥。藥不能喝,用藥渣熱敷骨痛?!睙袅燎Ф魅f謝,接過了方子。

第四天早上,燈亮早早來到了寺廟,拜謝老僧師,說:“我爸腰椎不痛了,膝蓋也不像前幾天那么痛。請老僧師施恩,救救我爸這個苦命的人?!?/p>

老僧師過河,看到李堂東臉色不再僵白,粥也能吃一大碗,慈祥地笑了,說:“堂東師傅年輕時,常年下水,做重體力活,多年心情不暢,積郁深,患了嚴重的關節(jié)炎,又有不輕的風濕。關節(jié)炎又引起五臟不暢,萎靡茶食,以致體衰。天晴了,堂東師傅不要臥在房間里,躺到屋外去,曬曬太陽呼吸新鮮空氣。按著方子,繼續(xù)敷藥,敷兩個月,便可以下床了?!?/p>

過了兩個半月,堂東下床了。堂東去了阿蘭寺,一拜再拜老僧師,感激涕零地說:“鬼門關走一遭,是你把我拉了回來。死了又生,陰又還陽?!?/p>

老僧師說:“遭的每一次罪,都會在身上留下痕跡。我佛慈悲,化解眾生的苦痛?!?/p>

“我日日拜佛,日日點燈,以拜謝佛祖。”

堂東又背起了蒲苕袋,上門做紅白喜事了。但他再也不吃葷不殺生。沒有紅白喜事,他便去阿蘭寺。早晚也去阿蘭寺。他去掃地種菜,去種花種草,去聽老僧師講佛經。

在寺廟,他做了兩年,老僧師收了他,當三寶弟子,給他取法名:常苦。過了兩年,村里人都叫他??鄮煛K僖矝]有吹過嗩吶了。又過了兩年,他住進了寺廟的偏房。

他一直沒有離開那個方子。

還有另一個方子,他也一直用著:蜂窩酒,一餐半兩。

六十歲還不到,常苦師的腳,在初春,便難以下地了。潮氣又重又寒,他的膝蓋痛再次發(fā)作。他便坐上輪椅。一年痛一季,成了節(jié)律性病痛。

阿蘭寺,是我常去的地方。過饒北河,便是葫蘆形的田野。青青綠綠的田野有青青澀澀的氣息。矮山岡呈一個水浪形,堆在靈山腳下。高聳的靈山,被眾多的山峰托舉著。陽光在峰壁閃耀。大雪從峰巒上飄下來。東南風也從峰巒上飄下來。楓林的四季,從峰巒開始。饒北河也從峰巒開始,跌跌宕宕,一路向東向南。始于靈山的溪流,故稱靈溪,位于上饒以北,又稱饒北河。阿蘭寺是一座古樸的寺廟,高大的楓香樹,蔭蓋了院子。阿蘭寺有一種深邃莊嚴的寧靜。站在寺廟門口,可以看見饒北河在盆地里,蜿蜒地游動,游得無聲無息,游得無從束縛。河邊的村舍,也無聲無息,看見村里的人,像菜蟲在菜葉上蠕動。

饒北河究竟流向哪里,又有什么重要呢?只要河流淌著,即使羸弱地流淌。流淌,是廣大漫長的流淌。

責任編輯 楊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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