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國
1
夜里睡不著,白天也睡不著,我干脆爬起床,站到窗前往下面看了看,那里兩棵樹,其實只是一棵,因為另一棵已是枯木了,不過還保持著站立的形狀。我記得我?guī)资昵盎貋頃r,它還是一棵蓬勃向上的生機盎然的樟樹,不知何時變成了枯木。另一棵被人損毀過,或者是被雷電劈過,淪為殘疾樹了,它的斷杈繼續(xù)頑強地生長著。拉開臥室的門,走到廊道上的欄板前,抬頭看了看屋瓦上的天空,日頭赤焰焰地閃射著刺目的光。旁邊的尿桶響起叮叮咚咚的響聲,那是我的孫子杜梓棋,他夢游般向前傾著身子,向上偏著碩大的腦袋,目光不知盯著哪里,兩只手軟塌塌地往下垂,跟腦袋一起隨著尿聲前后左右地晃動。
“阿棋?!蔽医辛艘宦暋N抑浪粫砦?,他誰也不理的,叮咚聲還余音裊裊之際,他那家私還沒有自動縮回褲襠里,他就轉(zhuǎn)過身子,踮起腳尖晃悠著走進臥室——對了,他是一個自閉癥兒童。幾年前,天成第一次告訴我梓棋患了自閉癥,我還不知道自閉癥是什么物件,這幾年來我才慢慢接受了現(xiàn)實。
梓棋的臥室就在我的隔壁,我透過窗欞看見他手里抓著一支筆,在墻壁上一下一下地畫著,那是密密麻麻亂七八糟的一團,誰也不知道畫的是什么。
我背著手,緩緩走到一樓樓門廳,長條石板上坐著一個打盹的人,腦袋一點一點地往下耷拉,我走過他面前時,他突然驚乍地醒過來,目光呆滯地直望著我。這個阿章佬算起來是我的表兄,整座松風樓本來就是同一個祖公傳下來的,傳到我是20世,天成是21世,梓棋是22世,杜氏族譜都寫著。我走到門檻前往樓外望了望,外面還是一片白花花的日光,幾條狗懶洋洋地趴在樹蔭下。這個時陣在村里也沒什么好走的,走到山腳下、溪流邊則為時尚早。我縮回了身子,就在阿章佬對面的槌子上坐了下來。他已無視我的存在,閉上眼睛繼續(xù)打盹。
松風樓建于明朝萬歷年間,據(jù)傳早年祖公出海過番,販賣瓷器和茶葉,賺了不少銀圓回來,就建了這座三層樓的圓寨。在我小時候,松風樓是非常熱鬧的,家家戶戶人丁興旺,雖然缺衣少糧,孩子的叫喊聲像陽光一樣灑滿了土樓。我是那一代人中第一個走出土樓的——我考上了大學(xué),那是1965年,你想一想就知道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唉,好漢不提當年勇,再說此生就勇過這么一回,后面的事情就不堪回首了,我還是簡略一點說吧。大學(xué)畢業(yè)正好是在“文革”的熱潮中,我被分配到四川一家兵工廠。1985年,歷經(jīng)許多年的申請,我終于拖家?guī)Э谡{(diào)回了馬鋪縣,在林業(yè)局下面一個半死不活的紫膠研究站當了一名政工干部,老婆在糖廠當出納?;貋頉]幾年,在松風樓的父母親相繼過世,老大、老二也相繼遠嫁了——她們都是在四川時談好的對象,一個嫁到成都,一個隨男方調(diào)動嫁到了山東青島。老三是男孩,讀了本省一所普通大學(xué),我堅決要求他回到身邊,求爺爺告奶奶,幫他在馬鋪縣找到了一個不錯的單位,他還算爭氣,很快當了副股長、股長,自己找了一個不錯的馬鋪姑娘結(jié)婚。2004年,內(nèi)退好幾年的我正式辦退休,兒子當上了農(nóng)業(yè)局副局長,成為馬鋪縣最年輕的幾個副科級干部之一。2008年,孫子出生,兒子涉經(jīng)濟案被捕。2009年,幾經(jīng)開庭審理,兒子被判有期徒刑5年,媳婦跟他離婚,老婆心梗猝死。2012年,兒子出獄,炒股票、期貨、虛擬幣,虧得一塌糊涂,一屁股債,他賣了自己的房子,我拿出了幾乎全部的養(yǎng)老棺材錢,還向他的兩個姐姐強行攤派了30萬元,才差不多幫他還了債。2013年某個清晨,我打開房門,發(fā)現(xiàn)門口呆坐著一個孩子,問什么都不吱聲,兒子出來認出了這是他的兒子,然后轉(zhuǎn)身就進了房間。我驚訝起來,說,真是梓棋啊?我連叫了他好幾聲,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帶進了房間。說起來,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看到孫子了,他發(fā)呆的樣子讓我覺得心痛。兒子對我說,他有自閉癥,他媽不要他了。我當即大聲地說,她不要,我要!我這是想也沒想,脫口而出,感覺像是撿了一個大便宜,人不是物件啊,不管怎么樣他都是我的孫子。去年我回了一趟松風樓,決定把父母親留給我的房間清理一下,從城里搬回土樓養(yǎng)老。這些年來,土樓今非昔比,很多村子開發(fā)成旅游景區(qū),我們杜丘田村雖然沒有被開發(fā),但是有幾條公交線路經(jīng)過,出入方便,而且空氣好,水好,自己還可以種點青菜,這是多好的事情啊。我就回來了,因為孫子不愿意上學(xué)也沒地方愿意讓他上學(xué),我就帶著他一起回來。五十幾年前,我獨自一人走出土樓,人生繞了一個大圈,我又回到土樓,身邊多出一個孫子,就當作是歲月的饋贈吧。
我在槌子上靜坐了一陣子,眼睛微微閉上,感覺就要睡過去一樣,腦袋里一片紛紛揚揚的塵土,許多個祖宗踢踢踏踏地走過來,走過去,漫天塵埃,他們的面目更是模糊不清。我猛地睜開眼睛,看見兒子就站在我的面前,面目清晰得連鼻毛都看得見,不知他怎么降臨在我面前,我突然睜開眼睛也似乎使他嚇了一跳。兒子平時住在城里,也就是我的那套老房子,據(jù)說他最近和同學(xué)一起搗鼓一家傳媒公司,我懶得過問,他也很少回土樓看兒子和老子。
“帶外地朋友來看土樓,他們?nèi)ピ扑{參觀,我拐來這里一下。”天成說。
我哦了一聲。
天成往天井里和樓門外看了看,都沒有人,只有幾只雞在走動,我對面的阿章佬在他背后,他沒有看見。他干咳了兩聲,說:“我外地朋友介紹了一個北京律師,他說我的案子,他有辦法翻案?!?/p>
我不由得多看了天成一眼,此前有一次我聽他自言自語似的絮絮叨叨,說他自己是冤案,沒拿那么多錢,是刑訊逼供,我沒往心里去,總歸是被雙開了,牢也坐了,咸魚還能翻身嗎?這陣子又聽他說起,我心里便有些抵觸,說:“算了吧,別白費勁。”
“這怎么能算了?只要有一絲希望,就要盡十分的努力!”天成猛地拔高聲音,像是做報告說到激動處,臉色也漲紅了,“這關(guān)系到我的生命和前途!”
我心里嘆了一聲說,自從那天你被紀委雙規(guī),你就沒有什么前途了。
“我最近手頭緊,這外地朋友的關(guān)系,也是要打點的,你現(xiàn)在能不能給我一兩萬塊?”天成說著,眼光匆促地從我臉上移向了天井里。
“你當我是印鈔機?。∥?guī)湍氵€了快100萬的債,房子給你住,還替你養(yǎng)兒子,難道身上最后一點棺材本你也要搶走嗎?”我大聲嚷嚷,心里氣壞了,表情一定扭曲得很難看,我發(fā)現(xiàn)這怎么也做不到心平氣和,喘氣驟然變得急促,有一口氣快要喘不上來了。
“好好,當我什么話也沒說?!碧斐蓴[擺手,轉(zhuǎn)身就走出了樓門廳。
對面的阿章佬睜開迷糊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樓門外天成的背影,咧著嘴問:“這誰呀?”
“前世的債主?!蔽艺f。阿章佬沒聽懂,只是傻傻地看著我。
2
在父親面前碰一鼻子灰,這差不多是事先預(yù)料到的,令我驚訝的是,他反應(yīng)過激了,臉都扭歪了,那粒蒜頭似的紅鼻子像是一顆憤怒的子彈,隨時要往我心窩射來。
我只有果斷地扭頭走開。
說實在的,這次蘇總介紹的涂律師還是比較靠譜的,我在網(wǎng)上搜索一下,他在多地翻了多起冤假錯案,其中有一個縣級市副市長,被冤坐了兩年牢,經(jīng)由他的努力,法院做了無罪判決,副市長雖不能官復(fù)原職,但恢復(fù)了公職,申請了國家賠償,還獲得一個副調(diào)研員的閑職。像我這種情況,蘇總說,涂律師是有辦法翻案的,他法學(xué)素養(yǎng)深,實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而且上面有人,關(guān)鍵時刻說得上話,總而言之,我遇到貴人了。蘇總一番話說得我有點眩暈,要是我的案子能夠翻過來,這人生就有點傳奇了。我在心里暗暗想著我被宣布平反、重新走進縣政府大樓的情景,恍然如夢。蘇總說,你要相信涂律師的能耐,最重要的,你要相信你自己的運氣。是呀,運氣,當年就是運氣不好,倒了臺坐了牢,后來炒股又輸?shù)眠B底褲都掉了,現(xiàn)在就要時來運轉(zhuǎn)了嗎?
我開車開到云水謠景區(qū)的保安崗?fù)で氨粩r住了,以前沒人攔我,似乎都認得我是農(nóng)業(yè)局副局長,而現(xiàn)在似乎都認得我不是副局長了。那個土得掉渣的保安還操著普通話對我說:“先生,進入景區(qū)都要買票?!?/p>
“我就到懷遠樓接兩個朋友,他們參觀完了,我接他們回城里?!蔽矣帽镜卦捳f。
那個保安還是緊繃著臉,不讓我通過。
另一個保安走過來,低下頭往車窗里看了看我,我不認識他,對他笑了一笑。他似乎認出了我,抬起手比了比,示意我可以通行。我說:“謝謝。”
接上兩個朋友回到馬鋪城里,一路上我都沒有說話,其實這一男一女是蘇總外地的朋友,他不在馬鋪,委托我代為接待,他們一看就是那種不是夫妻勝似夫妻的關(guān)系,在車后座四目相對含情脈脈,用他們的方言放肆地打情罵俏,我完全被當作會開車的機器人一樣。送他們到大酒店門口,我客套地說晚上安排他們吃飯,他們一個勁地擺手,我發(fā)現(xiàn)他們臉上滿是某種不可按捺的神色,便順水推舟地說,那你們自便吧。我開車到租車行還了車,走路回到父親的老房子里。
這是父親早年從單位里買的房改房,雖說很破舊了,總算讓我在馬鋪城里還有一塊棲身之處。我在沙發(fā)上攤開身子,想起父親下午所說的話,心頭亂糟糟。我當然知道,要翻案難度很大,可是如果不試一下,那是永遠沒有希望的,萬一呢?我掏出手機,打開微信給二姐發(fā)語音:“姐,我最近遇到貴人了,我的案子有可能平反,但是我需要一筆活動資金,希望你能夠支持我,這就當作我向你借的,我平反后恢復(fù)了工作,會還給你的,包括老爸向你攤派的15萬元。幫幫我吧,給我5萬元?!?/p>
過了幾秒,“嘀”的一聲,二姐回復(fù)說:“什么貴人?你是遇到了騙子。”
我心生不悅,又有些急,干脆就撥通二姐的語音通話:“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涂律師,你在網(wǎng)上查得到很多網(wǎng)頁,不是蘇總跟他的一個兄弟特別鐵,人家還不愿意接我的案子呢!”
二姐說:“當初你也上訴了,還申訴了,現(xiàn)在能平什么反?不管怎么說,你是拿了人家的錢?!?/p>
我說:“我拿了,但數(shù)目沒認定的那么多,最主要的,公檢部門取證程序不當,蘇總的朋友說了,涂律師有辦法推翻……”
二姐說:“他這么牛,一審二審怎么不來,現(xiàn)在你牢都坐完了……”
我說:“唉,這是人生的注定啊,該來的都會來,現(xiàn)在我要把握這個機會,萬一成了呢?”
二姐說:“我也希望你能成,可是,這事情我還是覺得太不靠譜了?!?/p>
我說:“我要試一試,不試一下,我是不會死心的,你就最后再支持我一把?!?/p>
二姐說:“我賺錢也不容易,我最多只能給你一萬,存了好久的私房錢吶……”
我說:“好二姐,天下最好的二姐,感動中國的二姐,你對我的支持我永生難忘,你的大恩大德……”
二姐說:“好了好了,誰叫你是我弟?”
3
這幾天,梓棋都不下樓吃飯,我只好送飯到他的臥室里。他唯一的優(yōu)點是不挑食,我做什么他吃什么,沒有任何意見。那墻壁上的畫不知覆蓋過多少遍了,筆畫、線條層層疊疊,你可以想象他畫的是天空、大海、草原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他內(nèi)心里存在的東西。我上樓取他吃過的飯盆子,看到他在床上睡覺,瘦瘦的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團,十來歲的孩子看起來只有四五歲孩子那般大小,讓人看了心生憐惜。我輕手輕腳走到床前,幫他蓋上一條薄毯子。這個父不養(yǎng)母不管的孩子,像嬰兒一樣弓著身子,可是再也回不到母親的子宮,只能在這老土樓的床上過一天算一天。
床前桌上的飯盆子,他吃得一點也不剩,而且用舌頭舔得干干凈凈,幾乎不用再洗。唉,現(xiàn)在有幾個孩子吃飯可以吃得這么干凈?我心里嘆了一聲,拿起飯盆子正準備離開,轉(zhuǎn)身時看到了墻壁上的畫,那一層層濃黑的底色上,他用彩筆畫了一棵樹,嚴格地說,是一根枯木,沒有葉子,我一下想起我在臥室窗外看到的那根枯木。這孩子怎么畫一根枯木呢?我定睛看了又看,也許他畫的不是枯木,只是他想象中的東西。
吃晚飯時,我的手機響了。這老手機上是一串號碼,我看不清,接起來,是二女兒天菁,她問我,干嗎呢?我說,吃飯。她又問,吃啥好吃的?我說,都是好吃的。她就說起天成的事,還說天成找她借錢,她給他轉(zhuǎn)了一萬元。我一聽就來氣了,霍地站起身,在灶間里邊轉(zhuǎn)著身子邊沖著電話里的二女兒發(fā)火。
我說:“天成坐牢把腦子坐壞了,他的話你也信啊?受賄判刑了,還能無罪平反,恢復(fù)公職?這是白日做夢。我前陣子看電視,這年頭騙子太多了,死牢里撈人,都有人信。唉,昨天天成來找我,被我臭罵了一頓。”
天菁說:“我也是覺得不可能,可是,又覺得應(yīng)該讓他去試一試?!?/p>
我說:“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他至今還搞不清楚,他最應(yīng)該做的事情,是好好照顧、幫助梓棋,治好他的自閉癥,而不是瞎折騰什么翻案。”
天菁沒有接我的話頭多說,說了幾句別的,掛掉了。這么一打擾,我心頭堵住了,再也吃不下飯,阿章佬出現(xiàn)在門邊,探頭進來問我吃飽沒,我都沒心情應(yīng)他。我在灶間轉(zhuǎn)了幾圈,沿著廊道走出了土樓。
早些年,土樓的年輕人大多到城里打工,這幾年周邊村子的土樓搞起了旅游,有一些年輕人又回來了。當然,像我這樣晚年歸來是絕無僅有的。我走在夜色下的村子里,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心慌。
從松風樓走到松竹樓,又從松竹樓走到松青樓,我都是在樓門口停留一下,就走了,不知道可以找誰說話。順著沙土路往山腳下走去,越走越感覺走進一片漆黑里,步子越邁越吃力,因為面前的黑越來越濃,濃得幾乎撞不開了。我只好掉頭往回走了。
剛剛走近自家的灶間,就聽到里面一陣響動,原來是梓棋趴在飯桌上吃飯。我這才想起,晚上忘記送飯到他三樓臥室了,心里又自責又欣喜,他肚子餓了還懂得下樓找飯吃。
“阿棋啊,阿公忘記了,真是對不起。”我一邊說著一邊端起電飯鍋往他碗里添飯。
梓棋埋頭吃著,他吃得很快,像是有人跟他爭搶一樣,不過他扒飯的動作一上一下,一招一式,很有節(jié)奏,有條不紊。我站在旁邊看著他吃飯,好像是在觀看一場演出,突然眼睛濕潤了。阿棋還是個孩子啊,他的生活不能這么下去啊,我不在的時候他怎么辦呢?我心里聳動了幾下,這些問題以前從沒認真想過,其實是一種逃避。作為父親,天成則是一種缺乏擔當?shù)氖殹?/p>
“阿棋啊,你慢慢吃,飯還有呢,夠你吃,吃飯也要吃菜。阿公炒的菜怎么樣?是不是有點冷了?慢慢吃啊……”我嘮叨著,看著梓棋把桌上的飯菜吃得干干凈凈,桌面上像是清理過一遍。我抬起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他沒有察覺,站起身,把我的手自然地頂開了,然后向灶間外面走去。
梓棋走得很快,鞋底落在廊道的青石板上,悄無聲響,身子飄忽一般向樓梯移動。我壓根就追不上,緊跟了幾步還是放棄了,慢慢走著,掏出口袋里的手機就撥通了天成的電話……
4
在老爸雙目的注視下,我走進了他的臥室,他站在靠窗的墻邊,那眼光帶有一種審判的威嚴。好吧,我是個罪人,一個破費了他百把萬養(yǎng)老金的不肖之子。他這副法官似的模樣,我見識過幾次了。昨晚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要跟我好好談?wù)?,今天一早又來電話,重?fù)了同樣的話,語氣比昨晚嚴厲多了。有什么話不能在電話里說,甚至不能在一樓灶間說,一定要在三樓的臥室里?他的解釋是一定要當面說,三樓臥室沒外人。
床鋪前有一張木椅子,我未經(jīng)許可就坐了下來。我是午飯后坐公交車到村口,一路走進來的,腿很酸了。老爸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打量著,有責備,有無奈,總之,內(nèi)容非常復(fù)雜。我雖然坐著緩解了一下腳酸,但心里更不自在,還是站起了身,說:“你找我做什么?是不是我找律師翻案的事……”
“我就順著你這話題說開,”父親說,他像是經(jīng)過了充分的準備,胸有成竹地從頭道來,“你在仕途上不小心翻了船,現(xiàn)在要找律師翻案,雖說希望很渺茫,你仍然愿意試一試,這種精神很好,這種精神叫什么?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不是,應(yīng)該叫作,不愿放棄最后的一絲絲希望,這種精神很好啊??墒?,你是不是太自私了一點?只是對自己,不能把這種精神也發(fā)揚到你兒子梓棋身上?”
我一下明白父親要說什么了,其實,這個問題也曾經(jīng)討論過,但是,梓棋的自閉癥真的很難辦,就像一個人被拋在大沙漠上,茫茫無邊,一滴水也沒有。我心里嘆了一聲,掉過頭,躲開父親咄咄逼人的眼光。
“你就不能再想想辦法,找醫(yī)生、找偏方、找學(xué)校?是呀,很難,就像你的案子,但總歸是有一絲絲希望吧?為什么不試試?萬一呢?”父親說著用力地咳了幾聲,我看見他一只手撫著胸口,一只手指著窗外說,“我就像一根枯木,雖然有古話說,枯木逢春,但那是多大的造化,我敢說是絕無可能了,枯也就枯了,這也是自然規(guī)律。梓棋呢,就像旁邊那棵樹,主干被折斷過,但它還是活的,還在長……”
我往前走了兩步,眼光從窗口看出去,看到一根枯木和一棵樹。那棵樹歪斜著枝丫,枝頭上掛著幾片葉子。是的,它殘枝敗葉,被摧殘得不像棵樹,但它終究還是棵活著的樹,所以父親用來比喻梓棋。那么我像什么呢?其實我也應(yīng)該是枯木,能不能長出葉子,自己心里也沒有底,只是心有不甘而已。我喃喃地說:“我、我、我……”一時不知怎么說。
父親走出臥室,走到隔壁房間的窗前,盯著里面看。我走過來,也湊近窗前往里面看,只見梓棋站在墻壁前,身子幾乎要貼在墻壁上了,一只手拿著筆在墻上不停地畫著,像是機器人的手,連續(xù)不斷地畫著……
“看看吧,這是你兒子,你為自己考慮的同時能不能也為他考慮一下?”父親說。
我語塞了。
5
我上樓叫梓棋吃飯。他沒有站在墻壁前畫畫,床上沒人,床鋪下也沒有人。我在他臥室里轉(zhuǎn)了一圈,走到窗前往下一看,就呆住了。原來梓棋爬到樓下那根枯木上,用雙腿夾著枯木,兩只手各拿一支彩筆,從上往下在枯木上涂著顏色,那根兩米來高的枯木幾乎快涂滿綠色了……
梓棋從枯木滑落到地面上,他站著在枯木上一筆一筆地畫著。天哪,他畫出了一片葉子。
責任編輯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