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鵬
渤海上京遺址博物館藏的兩個銅伎藝“黑人像”①李陳奇:《海曲華風:渤海上京城文物精華》,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年,第204-206頁。整體造像與一些唐墓中出土的昆侖奴俑較相似,皆卷發(fā)黑膚,身著特殊服飾。這兩個銅黑人像出土于渤海上京城遺址,但其在上京城內(nèi)具體位置并不清楚,銅黑人像所屬遺存性質(zhì)和共出物均不明。學界對于渤海國遺址出土的這兩個銅黑人像關注較少,僅在《白山·黑水·海東青——紀念金中都建都860周年特展》中有對黑人像做了尺寸和細節(jié)的描述,稱其為胡人覲見跪像②首都博物館,黑龍江省博物館:《白山·黑水·海東青——紀念金中都建都860周年特展》,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年,第130頁。。筆者將通過唐代昆侖奴俑的梳理研究,對渤海銅黑人像的特點、來源、性質(zhì)與用途等相關問題進行探討。
考古出土材料所涉及的昆侖奴俑的研究相對較晚。在1979年杜葆仁先生發(fā)表的《從西安唐墓出土的非洲黑人陶俑談起》一文中,通過對西安南郊嘉里村唐代裴氏小娘子墓出土的“黑人俑”進行考釋,認為其是非洲黑人陶俑③杜葆仁:《從西安唐墓出土的非洲黑人陶俑談起》,《文物》1979年第6期。。張星烺先生則認為:“就唐宋各書所記,昆侖國當即通羅國也。唯各書皆僅言其人卷發(fā)黑身,無有言其人貌之丑陋者,亦無一書稱其人為即昆侖奴者”④張星烺編注:《中西交通史料匯篇》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8頁。。崔大庸先生認為唐人眼中的昆侖奴非確指某一國某一地之人,而是指具有體黑、卷發(fā)這種人種特征的人群,唐人根據(jù)黑色人種之外貌、風俗等特征,大致指出了黑人分布的地區(qū),但卻不能細分其來源⑤崔大庸:《金環(huán)欲落曾穿耳螺譬長卷不裹頭——唐代黑人形象初探》,載其《漢唐考古文論》,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50頁-363頁。。其認為這是一種基于胡漢之別觀念的對于具有相近體質(zhì)特征的人的一種統(tǒng)稱。
孫機先生將這些“黑人”俑做了區(qū)分,分為狹義的昆侖奴俑以及僧祇俑①孫機:《唐俑中的昆侖與僧祗》,載其《中國圣火——中國古文物與東西文化交流中的若干問題》,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51-259頁。。所謂的狹義上的昆侖,孫機先生認為今大巽他群島以北、印巴次大陸以東的東南亞一帶,及印度洋中若干島嶼的居民均被泛稱為昆侖。而僧祇則為南海洲島中夷人,否認了關于僧祇即大食自東非掠買的黑人這一觀點②馮承鈞:《諸蕃志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認為僧祇是廣義上的昆侖。實際上也是對于這種膚色深、發(fā)卷的人群的一種泛稱。葛承雍先生認為:昆侖奴是唐宋時代黑色皮膚人種的通稱,當時對凡是經(jīng)販賣或進貢到中國來的黑色人種,只要從事奴仆、馬夫、水手、藝人諸類低賤工作,都可稱為“昆侖奴”,而且中國人皮膚黝黑者也被稱為昆侖。但同時葛先生認為昆侖奴或昆侖的稱呼,都是指南海諸國與南亞分布的黑色或棕褐色人種,與非洲人沒有多少聯(lián)系③葛承雍:《唐長安黑人來源尋蹤》,載氏著《唐韻胡音與外來文明》,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92-111頁。。
諸位先生見微知著,或考釋文獻或立足材料,對于昆侖奴的來源的考證各有道理。但對于昆侖奴俑本身的造像特點、這些俑所表現(xiàn)的昆侖奴形象特征以及由俑所表現(xiàn)的該俑的性質(zhì)都缺少關注。近年,有學者由新疆阿斯塔那336號唐墓“黑人”俑等材料為基礎,歸納整理了目前可統(tǒng)計的唐墓出土的“黑人”圖像(俑和壁畫),并對“黑人”俑進行了分型分式,探討了俑的淵源和演變。提出“黑人”圖像可以上溯至南朝時期,主要出現(xiàn)在北朝至唐玄宗時期,唐代“黑人”俑的表現(xiàn)程式存在著不斷被復制和改造的過程的觀點④卓文靜:《新疆阿斯塔那336號唐墓“黑人”俑及相關問題的再考察》,《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7年第4期。
目前唐代昆侖奴俑可確認年代的有四組材料,分別出土自唐鄭仁泰墓⑤陜西省博物館、禮泉縣文教局唐墓發(fā)掘組:《唐鄭仁泰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72年第7期。(664)、唐張臣合墓⑥長武縣博物館:《陜西長武郭村唐墓》,《文物》2004年第2期。(668)、唐薛從簡墓⑦陜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陜西省出土唐俑選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58年。(726)、唐裴氏小娘子墓⑧李秀蘭、盧桂蘭:《唐裴氏小娘子墓出土文物》,《文博》1993年第1期。(850)。這四組材料造型風格迥異,具有可對比性,但其中,唐裴氏小娘子墓出土的昆侖俑造型風格與前三組明顯不同,而且年代相隔較遠,對比性較差。
唐鄭仁泰墓、唐張臣合墓出土的昆侖俑雖然年代很接近,且均出土于西安地區(qū),但明顯是兩種區(qū)別較大的造像。就發(fā)型而言,雖然均是大卷發(fā),但唐鄭仁泰墓出土的昆侖俑(圖二:1)⑨圖二:1采自陜西省博物館、禮泉縣文教局唐墓發(fā)掘組編:《唐鄭仁泰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72年第7期,第36頁。的卷發(fā)規(guī)整制式且其發(fā)型遮耳(這種造型再加上其額上的紅點,近似佛造像中的肉髻與白毫),而唐張臣合墓出土的昆侖俑(圖二:2)⑩圖二:2采自長武縣博物館編《陜西長武郭村唐墓》,《文物》2004年第2期,第48頁,圖十九。的卷發(fā)則較流散立體且其發(fā)型未遮耳;就五官身形而言,前者總體體型較瘦而后者則較前者壯實;就服飾配飾而言,前者上身纏紅巾而下身著短褲,后者服飾即文獻中所記載的敢曼①(唐)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81“敢曼”條:“梵語也。遮形丑之下裳,如此方之裈袴。一幅物,亦不裁縫,橫纏于腰下,名日合曼也?!陛d《續(xù)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91頁。,對于昆侖奴服飾的描述在唐代文獻中亦有記載②《舊唐書·婆利國傳》云:“其人皆黑色,......男子卷發(fā)披古貝布,橫幅以繞腰”。婆利國即今印尼巴厘島?!杜f唐書·驃國傳》記“其衣服悉以白娘為朝霞,繞腰而已”。朝霞即橘紅色的棉布。德宗貞元十八年,驃國進樂工皆“衣絳,朝霞以蔽膝”,“兩肩加朝霞,絡腋足臂有金寶環(huán)釗”?!端鍟ふ媾D傳》也記其“王著朝霞古貝,纓絡腰腹,下垂至脛,......被真珠娶珞”。。另外雖然兩者皆戴有項鏈,但前者為項圈后者似串珠且腳踝戴有腳環(huán);就足部造型而言,前者裸足有踏板,后者無腳趾刻畫且整體呈明顯鴨嘴裝扁平且無踏板。再對比唐薛從簡墓出土的昆侖俑(圖二:3)③圖二:3采自陜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編《陜西省出土唐俑選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58年,圖51。造型,明顯雜糅了上面兩個類型昆侖俑的一些風格,大螺旋卷發(fā)、臉略寬、身形健壯、身著長巾加短褲的服飾。唐裴氏小娘子墓出土的昆侖俑(圖二:4)④圖二:4采自:中國美術全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美術全集·雕塑篇》4《隋唐雕塑》,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88年,第159頁,圖158。的造型風格與上面三組有了較大的不同,發(fā)型雖仍是卷發(fā)但螺旋變小也沒有上面俑發(fā)型的蓬松感,身形更加肥實,服飾明顯簡化。
圖一 渤海上京遺址博物館藏銅伎藝黑人像
圖二 紀年唐墓所出昆侖奴俑
通過對上面四組俑的對比認識,再來觀察渤海的銅黑人像,會發(fā)現(xiàn)其造型姿勢大不相同。渤?!昂谌讼瘛睘閱蜗ス虻仉p手交叉置于胸前,頭歪向一側。這種造型不只與上述四組紀年唐墓出土的昆侖奴俑不同,而且在目前可統(tǒng)計唐代昆侖奴俑中也未見,唐代昆侖奴俑基本為站立造型,或配以舞蹈姿勢。另外渤海“黑人像”與唐墓出土的昆侖奴俑在材質(zhì)、大小高度也不盡相同,前者為銅造像,高度僅為6.5厘米;后者分為釉陶、陶質(zhì)、泥質(zhì)造像,大部分有彩裝飾,高度多為20多厘米,部分在10厘米—20厘米之間。但即使是因為單膝跪地的造型原因,其人物高度也較唐中原地區(qū)的昆侖奴俑低許多。
對比可知,渤?!昂谌讼瘛痹煨惋L格應該介于唐鄭仁泰墓、唐張臣合墓出土的昆侖俑與唐薛從簡墓出土的昆侖俑之間。首先,渤海銅黑人像的發(fā)型一個接近于唐鄭仁泰墓的昆侖俑,發(fā)型頂部弧度較大,略呈“凸”狀,另一個更接近唐薛從簡墓出土的昆侖俑,發(fā)型頂部弧度較小,略平。同時,雖然其造型姿勢為單膝跪地,但仍可見其身形敦實、精壯,而這一特點則更加接近唐張臣合墓出土的昆侖俑,身形具有力量感而并非是唐薛從簡墓出土的昆侖俑那般更加顯胖而無線條感的精壯。
同時,這兩個渤海“黑人像”也具有不同于唐墓出土的昆侖俑的特點。一是造像整體的線條更加趨向“直線”,即線條棱角明顯,具有較明顯的水平狀與垂直狀線條,這一點在“黑人像”的肩部與側身表現(xiàn)最為明顯,而中原地區(qū)唐墓出土的昆侖俑中,大部分造像線條處理平滑,即其造像整體線條更加柔和,在各處盡量避免平直。二是五官的刻畫也稍顯不同,“黑人像”臉部微寬,顴骨稍稍突起,鼻子較大且十分挺拔,整體上在五官的塑造是比較有棱角與立體的,而在唐墓出土的昆侖俑中,對于五官的刻畫則較平面化。三是服飾不同,“黑人像”服飾較簡單,僅從圖片可以依稀看到其上身應該是纏有一長巾,下身著短褲,但仔細觀察其大腿部會發(fā)現(xiàn)有兩圈刻畫的線條,在襠部也呈現(xiàn)有“V”形的線條,未發(fā)現(xiàn)其他配飾,整體顯得十分簡潔。
昆侖奴俑造像既有大的相同特征,即皆卷發(fā)、膚色較深、身纏紅白“長巾”,當然這些具有相近性的特征在不同的俑上也有不同的刻畫。但同時,其實也存在著諸多的不同,卷發(fā)的表現(xiàn)、身上服飾的呈現(xiàn)以及造型姿勢的不同等。個人認為這種差異主要有兩方面原因,一是昆侖奴俑的造像在時代上的發(fā)展演變而產(chǎn)生的差異①卓文靜:《新疆阿斯塔那336號唐墓“黑人”俑及相關問題的再考察》,《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7年第4期。,二是相近年代以不同原型為模本制俑而產(chǎn)生的差異。
以目前可統(tǒng)計的昆侖奴造像來看,我認為他們之間的差異更多的是由以不同人物原型為模本制俑而產(chǎn)生的差異。唐鄭仁泰墓、唐張臣合墓出土的昆侖俑年代很接近,且出土地點在一個地區(qū)(今西安地區(qū)),但是明顯其造像模本不同,唐鄭仁泰墓出土的昆侖俑卷發(fā)的表現(xiàn)與佛像中肉髻的表現(xiàn)接近,其額上的紅點則明顯是佛造像中的白毫。而唐張臣合墓出土的昆侖俑的形象則更加貼近《職貢圖》中昆侖奴形象(圖三)②圖三采自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編《中國繪畫全集》3《五代宋遼金》第2卷,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1999年,第38頁,圖26。,《職貢圖》中狼牙修國使深色皮膚,短而黑的大螺旋狀發(fā),臉略寬,眼凹鼻短,身繞紅白長巾,佩耳環(huán)、瓔珞、手環(huán)與腳環(huán),跣足③今所見蕭繹所繪《職貢圖》為宋摹本,金維諾的《“職貢圖”的時代與作者》一文有詳細論述,載《文物》1960年第7期。。顯然這是兩種不同的模本。而渤?!昂谌讼瘛币膊⒎前凑丈厦鎯煞N中的某一種人物原型為模本進行的造像,其顴骨微突,鼻子較大,身形精壯。
筆者認為,產(chǎn)生較多模本的原因可能有如下幾點。一是這些看似卷發(fā)黑身的俑本身就是以不同地區(qū)的人為模本而制成的,學者們關于“昆侖”“昆侖奴”的考證雖然不盡相同,但大體上目前學界還是比較認同昆侖奴源于南海諸國與南亞分布的黑色或棕褐色人種。在南海諸國與南亞這樣的一個大的范圍,雖然主要的尼格羅人種、美拉尼西亞人種以及尼格利陀人種都具有卷發(fā)、黑膚這樣的體質(zhì)特征,但是此三人種在容貌上也存在一定的區(qū)別①朱泓:《體質(zhì)人類學》,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216頁。,比如尼格羅人種的身形一般較為高大,而美拉尼西亞人身材中等,尼格利陀人身材矮小,三者只有部分尼格利陀人毛發(fā)濃密。此外,分布于印度、斯里蘭卡和南海諸島等地的維達人種的體質(zhì)特征與尼格利陀人種亦有頗多類似之處,但維達人發(fā)型為波發(fā),長而粗硬。
圖三 狼牙修國使蕭繹《職貢圖》(宋摹本)
渤海“黑人像”高度僅為6.5厘米左右,唐鄭仁泰墓、唐張臣合墓出土的昆侖俑高度則有30 厘米左右,當然我們不能直接以俑的高度作為參照對比,但通過其身形比例還是較明顯可以看出渤?!昂谌讼瘛陛^后者矮小一些,渤海“黑人像”有可能反映的是尼格利陀人種形象。
對于此類俑造型來源的研究,不能只從俑本身出發(fā)。即使是對于同一人種的刻畫不同的工匠也各不相同,再加上藝術加工,便更加難以探究其模型為何種人種。對于“昆侖奴”這一概念本身就是以華對胡的一種泛稱,古人亦未必能明晰其準確的來源,所以我們在研究這類所謂的“卷發(fā)黑人”造像時應當關注其組合器物的研究,關注其出土單位的研究,關注其墓主人的研究。而對于這類器物本身,則應當更多的關注其本身的性質(zhì)與用途。
“昆侖奴”不僅是對于當時的“外國人”的一種蔑稱,更是因為其在當時多操賤業(yè),社會地位相對比較低?!杜f唐書》載:“先是帥南海者,京師權要多托買南人為奴婢。②(五代)劉昫等撰:《舊唐書》卷154《孔戣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095頁。”《新唐書》載:“有云頭琵琶……覆手皆飾觸皮,刻捍撥為舞昆侖狀而彩飾之。③(北宋)宋祁、歐陽修等撰:《新唐書》卷22《志·禮樂》,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73頁?!彼未芳涊d三佛齊(即室利佛逝)“居真臘、闊婆之間,所管十五洲,樂有小琴、小鼓,昆侖奴踏曲為樂”④(元)脫脫等撰:《宋史》卷489《外國五》,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4088頁。。由此可見,昆侖奴在當時社會多為富貴人家之奴仆、馴獅馭象、樂伎藝人等,其俑的造型多作舞蹈狀也就很好理解了。那么這類昆侖奴俑隨葬于墓葬中,其性質(zhì)與用途自不言而喻,便是作為墓主人的奴仆、伎樂等繼續(xù)服侍墓主人。
渤海的這兩個“黑人像”因為其出土地點的模糊,也無出土單位,所以只能對其性質(zhì)與用途做一些推測。以昆侖奴銅造像隨葬的墓葬則還未見,故渤海銅黑人造像作為隨葬品的可能性較小。一般銅像多為宮廟場所的陳設器物。在唐代寺院中有昆侖人形象的記載,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三記東都敬愛寺東禪院大門有武后時竇弘果塑“獅子、昆侖各二,并迎送金剛神王及四大獅子”。而這兩個渤?!昂谌讼瘛痹煨拖嘟笮∠嘟?,姿勢相同,很有可能是成對出現(xiàn)的造像。同時,這兩個造像皆單膝跪地,雙手交叉,頭歪向一側,姿勢相同。其姿勢更像行禮而非跳舞?!短綇V記》載:“獅子如文殊所乘,毛彩奮迅,不可視。旁有爾昆侖奴操轡”⑤(北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340《盧頊》,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695頁。。由此可知,佛像前是有可能伴有昆侖奴的。所以這兩座昆侖奴銅像的用途有可能為渤海上京寺廟內(nèi)佛像前一對兒陳列銅造像。所以現(xiàn)藏于渤海上京遺址博物館的兩個所謂的銅伎藝“黑人像”不妨改稱為昆侖奴銅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