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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親

2020-08-10 09:24惠明國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0年6期
關鍵詞:野狼

惠明國

陜北的冬天很冷,也很漫長。

1940年冬,大雪紛飛,村里村外、山山峁峁、溝溝洼洼都是銀裝素裹,一片白茫茫,連遠山上的油松都佝僂著腰,被厚厚的“白襖子”壓得抬不起頭來。一陣西北風刮過,片片散碎的雪花無助地在半空中飛舞。

大雪整整下了三個月,而就是這三個月的記憶,成了我今后人生中揮之不去的一場噩夢,每每想起來就會出一身的冷汗。

那一年我五歲,村子里鬧起了天花,死去的人一個接一個,其中以老人和娃娃居多。雖然娘把我圈在家中不讓出去,但天花最終還是尋上了我。

我發(fā)起了高燒,燒得像個小炭爐,額頭敷了冰水浸過的毛巾,還是不能退燒,整天半死不活地躺著。恍恍惚惚中,一向不迷信的娘病急亂投醫(yī),請來了跳大神的為我驅邪。在我們這里,跳大神叫“神官下馬”,據(jù)說神官選中了村東頭的老孫頭兒附身,這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光棍,頭發(fā)花白,身上精瘦,因為被神附了身,所以時不時被人請到本村或鄰村作法,賺得些酒肉雜錢,日子倒也過得舒坦。

那天被請到我家后,老孫頭兒脫去棉襖,光著上身。他雙目微閉,像后來港片兒里的僵尸一樣雙腳一蹦一蹦地進了屋。屋角一張破桌上已放好了紙筆,老孫頭兒蹦到桌前,大字不會寫一個的他拿起筆,居然在紙上龍飛鳳舞地劃拉起來,不一會兒,紙上就出現(xiàn)了幾個像字又不像字的符號。然后,他揮著糊了黃表紙的木劍,嘴里念念有詞,滿屋亂轉,不一會兒,頭上身上就冒出了白色的汗氣。

忽然“砰”的一聲,有人在院中放了一個炮仗,把我嚇得一個激靈。有人喊:“看呀,鬼被趕跑了!跑哩!”這時,老孫頭兒一頭栽到了地上,眾人忙掐人中、灌涼水把他弄醒。老孫頭兒像虛脫了一樣,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人,好像全然忘了剛才發(fā)生的事。有人小聲說:“鬼跑了,附在老孫頭兒身上的神官也走了?!?/p>

折騰了許久,跳大神的節(jié)目總算結束了,可我還是發(fā)燒不止。娘干著急,只有低聲啜泣。我睡在炕上,經??梢月牭轿萃鈳讉€村里的婆姨拉話,這個說我身上的惡鬼太猛,大神對付不了;那個說誰家小子沒了,明天要去某某家趕白事……她們的話,好像已經預言我挺不過去,早晚得被拉去喂狼。

清水縣這邊有一個習俗,猴娃下葬不能埋,只能用石頭簡單堆一下,弄成個墳頭的樣子。于是,山里的野狼聞到味道,便尋跡而來,把石頭刨開,一個猴娃的尸體便是一窩狼崽的一頓晚餐。村里病人膏肓無藥可救的孫小毛被用石頭埋在村子后面的空地上時,還是有些神志的。有人看到,那些野狼把小毛刨出來啃的時候,小手還在擺動。他是活生生被狼咬死的,身體也被那些餓極了的狼崽子們分食了。

狼患就是從那段時間開始的,然后愈演愈烈。

我長時間高燒不退,躺在炕上,全身軟軟的,腦子昏昏的,心里惴惴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也會變成野狼的晚餐。然而,“鬼”沒被驅走,野狼沒有等來,卻等來了我最怕的那個人。

胡賴那天來到了我家院子里,用他破鑼一樣的嗓子對我娘嚷嚷:“嫂子哩,葡萄這丫頭恐怕不行了,萬一要死在村里,臭了,會生瘟疫哩,村里的人都會染上。我看趁著娃娃還有口氣,早早去埋了也好?!?/p>

胡賴五短身材,一對小眼珠骨碌骨碌地左閃右爍,眉毛和頭發(fā)幾乎都沒有了,大腦袋看上去像一個雞蛋殼,是村里的一個攪茅棍,原名叫胡建強,早先他爹娘還是有點家底的,但他從小好吃懶做,長大了更是游手好閑,跟一幫壞后生偷雞摸狗,管教不住,賭博輸了錢,便偷家里的東西去變賣還債,父母好言相勸,這廝竟大吼大叫,還胡踢亂打摔鍋砸碗,終于,將兩個老人活活氣死了。

娘抬起頭,眼睛直直盯住胡賴,一指外面:“走開,滾遠遠的!”

胡賴沒想到我娘居然敢沖他發(fā)飆,愣怔了一下,哼道:“臭女人,你等著!”

第二天,我聽見屋外一陣吵鬧。后來村里的王婆姨告訴我,那天胡賴帶了三四個閑漢,氣勢洶洶地來到我家門口,說為了不讓村里人被我“禍害”,要動手把我拉去亂石堆埋了。

王婆姨說,那天一向溫順和氣的娘突然像暴怒的母獅,眼珠子差點從眼眶里蹦出來,齜著牙,滿臉血紅,手拿剪刀,照著想闖進屋的胡賴就是一下子。還算胡賴躲得快,不然就真的要被“開膛破肚”了。

隔壁的賀大伯和他兒子賀雨生也拿著锨把沖過來,高喊著:“干甚呢?欺負可憐人家,想干甚呢?”周圍也陸續(xù)有鄉(xiāng)親圍攏過來。

胡賴一幫見形勢不對,便落荒而逃了。我的病經過這一番驚嚇,越發(fā)嚴重了,不時有幻覺出現(xiàn)。時而是野狼貪婪的眼睛,時而是胡賴猙獰的面目,時而是娘暴怒的樣子,時而是爹模糊的臉……

一天,我昏睡醒來,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屋外賀大伯對我娘說話的聲音:“我說延川家的,你也是個犟腦子,你家猴娃都燒了多少天,這一難就算熬了過去,腦袋怕也燒壞了,早晚不行了。你一個女人,延川怕是回不來了,不如早點把猴娃葬了,你也好再……”

“葡萄是我的命,只要老孫死了的消息一天沒來,我就等他一天,一年不來等一年,十年不來就等十年。人沒死,這種話,您以后別說哩。”娘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哭腔。

我睜不開眼睛,眼眶越來越發(fā)熱,對爹的想念也愈加深沉,要是有他在身邊陪著該多好呀!

又聽王婆姨說:“這兩天你家猴娃咋一直喊老孫?只怕是老孫沒了,魂回來要帶葡萄走哩。”

“老孫不會死,葡萄也不會死……”娘不再解釋,像是安慰自己一樣不斷重復這句話。驀地她大哭起來,哭聲帶著無法化解的悲傷與無助,在曠野里回蕩,我竟然隱隱聽到了遠處野狼嚎叫的回應聲。

為了讓我活下來,娘開始了她能做的一切。她把從王婆姨家借來的幾斤白面全部蒸成饅頭,泡到紅糖水里,軟軟的,稠稠的,一勺一勺喂到我嘴里。

終于,娘決定為我求醫(yī)看病。賀大伯托人帶話,在青禾鎮(zhèn)上找了個郎中,請他來給娃娃治病。冰天雪地、路途難行,誰也不知道那郎中啥時候會來。娘怕錯過,就每天站在村口老槐樹下等候,一站就是幾個鐘頭。雪花飄,北風吹,遠遠看去,她就像一截落滿了冰雪的枯樹干。

不顧娘的推辭,王婆姨硬往娘的包袱里塞了些紅棗和黃米糕,并用她去縣城的經驗不厭其煩地叮囑我們路上的注意事項。

“你二爸呢?”娘四處張望。

賀雨生正準備去找時,二爸拄著棍子匆匆走來,神情有些異樣。

“延海,咋個了?”娘有些緊張地問。

二爸咽了口唾沫:“今天大早聽鄰村的說,春荒時節(jié)走青禾山危險。野狼沒吃的,就到路上等人哩,隔壁村白家的小子前兩天就讓狼給吃了!”

所有人臉色都變得難看了,尤其是娘。

“要不,先不走了?”王婆姨征詢道。

“不!我要走!我不怕狼!”我突然情緒變得焦躁起來,我一刻也不想再留在圓明村,我著急要去找到爹,我已經等了十四年了,一天也不想耽擱了。我尤其害怕我們去晚了,爹要是離開了沈陽城,那我的夢豈不是白做了?

娘似乎很理解我的心情,她又何嘗不想盡快團圓呢?一向求穩(wěn)妥的她這會兒表現(xiàn)出了果決和干脆,對二爸說:“算了,還是走吧。要是等,那得等到什么時候呀,葡萄急著見她爹哩?!彼噶讼露质掷锏墓髯?,“你還有這個呢。而且,我們又不是沒見過狼,上一次狼都到家里了,也沒有吃掉我們,最后被你們打死了,沒啥可怕的?!?/p>

賀大伯說:“要不然,我和雨生,再帶兩個后生護送你們去鎮(zhèn)上?!?/p>

娘堅決推辭了,說賀大伯身體不好,受不得風寒苦累,雨生還有很多活計要干。有二爸在,我們又是白天走路,晚上住宿,料不會有事的,大家還是各自相安的好。

我們上路了,村里鄉(xiāng)親送了一程才停步。我們越走越遠,我隱隱約約好像聽到了草草的哭聲。我憋不住問:“娘,咱們還回來嗎?”娘撫摸著我的臉,沒有回答。

“爹說,讓咱們和他一起在大城市生活,是不是永遠都不回來了?”我執(zhí)拗地問個不停。

娘猛地站住,雙眼直盯盯地看著我:“聽著,葡萄,你是圓明村生養(yǎng)大的,大城市不是我們的根,不管啥時候,你也不能忘根、忘本?!?/p>

我狠狠地點了點頭。

二爸用棍子指了指遠處:“抓緊趕路,天黑前要翻過青禾山。”

我順著棍子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前面是一道綿長的山峰,那就是青禾山了。

青禾山不是很高,卻連綿不斷,延伸到很遠的遠方。山勢也比較險峻,土黃色的山梁就像長了許多皺紋的陜北老農的脊梁。崖邊和坡上長著許多綠草和野花,給單調的大山增添了些許詩意。遠處山頂有一座墩臺,曾聽村里人說,那是古人打仗時點火冒煙給同伴報信用的,叫烽火臺。

路不好走,但開始時大家的心情還不錯,勁頭也很足。娘的臉上充滿了亢奮的表情,紅紅的臉蛋兒,高揚的嘴角,眨動的眼睛里都是幸福。我猜,那是對未來的期盼,對即將到來的團圓的興奮吧。二爸依然是那副百年不變的表情,很深沉,雖然腿腳不利索,但他體質好,也走慣了這條山路。他把長棍當拐杖,一瘸一瘸地在頭里走,保持勻速前進。

我跟在二爸身后,背著自己的包裹,一步一步踏在黃土地上,時不時地回頭看著自己的腳印,再望望前面的路。走山路,對體力是個很大的考驗。二爸畢竟是男人,這么些年,也沒少往青禾鎮(zhèn)跑,這條路走過不下百十遍,一天走個三四十里路不是問題。但半天之后,我和娘的體力出現(xiàn)了問題。娘扶著腰,汗水不停地從臉上流下,眉毛也皺成了川字形。她雖然平日也下田干活兒,但出門遠行,又是走高強度的山路,她還是第一次。我更慘,已經喘得胸口一起一伏的,汗水一滴一滴從臉頰上滑下去?!拔依哿耍 蔽叶紫聛?,再不想往前邁一步了。

娘蹲下來,拍拍我的臉:“葡萄,堅持一下,咱到前面的垴畔就休息?!?/p>

二爸停下腳回頭說:“天晚了,要是翻不過山,恐怕要遇見狼。”看我不以為然,他又說,“春荒時,狼崽子沒吃的,大狼愛到村子去抓小羊小牛,吃小娃娃,有時就到路上抓人哩?!?/p>

二爸關于狼的話讓我渾身打了個激靈,之前那可怕的一幕又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從小到大,我都是一個膽小的孩子。別家猴娃敢玩的不敢玩的游戲,我都只能在一旁看著。我害怕的東西很多,自從那一年狼患之后,我最怕的東西就是野狼。那年鬧過天花后,狼患嚴重到難以抑制的地步,村子里的大男人也不敢獨自出去種田。直到后來村里成立了互助社,經常是幾家一起商量著,到了種田的時候就一起去,人多勢眾,大聲吆喝著,少數(shù)孤狼也不敢尋事了。平日,幾個男人也會相約著,拿著獵槍上山打狼。

那一次,我的大病在鎮(zhèn)上牛郎中的神藥調理下,正漸漸轉好時,卻險些成了狼的口中之食。

一天晚上,我鬧肚子,正在窯洞外拉稀,突然,院外坡上一道灰影一閃,一只半人高的野狼猛地朝我沖了過來。娘出門正好看見,她發(fā)出一聲叫喊,不知道哪里來的神速反應,一把將我拉起來,跑進存放柴草的小土窯,緊緊關上門。

那頭狼由于營養(yǎng)不良,渾身的毛雜亂稀疏,它應該是餓極了,兩只利爪不停地抓撓著并不結實的木門。過了一會兒,它發(fā)現(xiàn)了那個為方便貓出入而開的洞,就想從那里鉆進來。因為個兒頭太大,身子鉆不進,它就把鼻子從貓洞里伸過來,好像我們躲進洞里,它依舊能嗅到我們的味道。我想要大叫,娘急忙捂住我的嘴,生怕我發(fā)出聲音,讓那畜生更加躁動。

我和娘抱在一起,瑟瑟發(fā)抖。土窯因為堆了很多柴草,空間很小,伸進來的狼鼻子離我們可以說近在咫尺,連上面的雜毛都看得很清楚,鼻子里噴出的臭氣熏得我只想嘔吐。我只能對著那狼鼻子掉淚,娘抱著我,眼睛也紅紅的。我們沒辦法出去,也沒有什么辦法叫人來幫忙,只能在窯洞里等,等有人發(fā)現(xiàn)我們不見了,來救我們。

那頭狼也許是下定了決心,也許是餓昏了頭,它就用那個姿勢蹲守了整整一夜,我和娘也被困在小土窯里,驚恐萬分地過了一夜。第二天,村子里有人發(fā)現(xiàn)了臥在土窯口的那只大狼,拿了獵槍來,直接將那頭狼腦袋射穿,我們這才從窯洞里出來。

經過這次驚嚇,狼已經成為我內心最恐懼的東西,影響著我以后許多年的生活,甚至影響了我的性格。以至于后來我都幾乎忘記了小時候曾得過要命的天花,卻永遠忘不了那骯臟和冒著臭氣的狼鼻子。

噩夢般的經歷又從記憶深處被拽出來,我不敢賴著不走了,于是點點頭,扶著娘的手撐起身子,簡單吃了點東西,我們一行三人又繼續(xù)往山頂前進。

二爸將我們的行囊分走了一些,我和娘感到輕松了點,互相攙扶著行走。這條山路雖然經過人工簡單修整過,但還是坎坷不平,我腳下空空的,有一種隨時都會掉下懸崖的感覺,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軟而無力。但對野狼的恐懼和對遠方的期待鼓勵著我,似乎每走一步,都離爹近了一點。

突然,娘“哎喲”一聲,我們嚇了一跳,慌忙詢問,娘坐到路旁石頭上,嘴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音,痛苦地說:“葡萄、延海,我的腳扭了。”

我急忙掀開娘的褲腳,二爸也丟下棍子跑過來查看。娘剛才不小心踩到一個小坑里,把腳扭傷了,腳面有些紅腫發(fā)紫。我用小手給娘揉了一陣,二爸又拿出帶著的一瓶白酒,往碗里倒出一些,用洋火把酒點著,淡藍色的火苗騰地升起來,二爸撩起一捧帶著火苗子的酒,拍到娘的腳面上,使勁地搓起來。如此幾次,娘腳上的疼痛感輕了許多,腫似乎也消退了一些。

但經過這一番折騰,加上娘崴了腳,行進速度慢了下來。不知不覺天已近黃昏了,路邊的洋馬齒披上了一層金色外衣。太陽飛快地朝山后落去,景色開始變得朦朧起來。

但此時離山頂還有一段距離,二爸緊張起來,他一面催促我們加快速度,一面東張西望、側耳傾聽??粗臉幼樱乙埠ε缕饋?,嘴里不時發(fā)出“啊呀呀”的叫聲。娘忙捂我嘴:“不要喊了,小心把野狼招來?!?/p>

突然,二爸停住了腳步,他渾身的肌肉繃緊了,握著棍子的手加了把勁,緩緩地轉回頭,兩只眼睛死死地朝我和娘的身后看去。

我猛地轉過身,一眼就看到了暮色中的一對兒綠光,隨后聽到二爸驚慌的聲音:“遇到狼了!”

“狼!”這一刻,我們母女也都看清了那個東西:確實是一頭野狼,暗淡的光線中,我們能看清它眼中冒出的貪婪綠光。

真把野狼“喊”來了。娘推著我:“葡萄,快往山頂跑!”我不敢動,因為我聽賀大伯說過,狼吃人有個習慣,喜歡從身后上來,把兩個爪子搭到人肩上,你回頭一看,它就一口咬住你的喉嚨。所以,遇見狼不能悶頭跑,人也跑不過狼,最好站住,和它面對面,盯著狼的眼睛不動,和它比定力,一般狼摸不準情況不會貿然撲上來。

二爸畢竟見多識廣,他不動聲色地緩緩走到我和娘前面,用身子擋住我們,面對著狼:“嫂子,帶著葡萄往后退,慢慢地,不要跑!”

娘抓緊我的手,將我扯到身后,極力鎮(zhèn)靜地安撫著我:“猴娃別怕,娘和二爸都在呢?!?/p>

我點點頭,下意識地抓緊娘的衣襟。

“你們倆,退后!”二爸咬著牙關,眼睛瞪得圓圓的大大的,直勾勾地看著那頭狼,全神貫注,生怕它下一秒會有什么舉動。

娘牽著我,腳一點點往后挪動,視線卻絲毫不敢從狼的身上離開。我的手在顫抖,我感覺那雙綠色的眼睛緊緊盯著我,像是盯著一頓豐美的晚餐。

“大嫂,一會兒要是有啥事,你先帶著葡萄走?!倍挚粗侵焕?,聲音低沉地說。

娘看上去有些不知道該咋辦了,眼淚也掉了下來。二爸依然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和狼對峙。

天一點點黑下來,餓狼眼里的綠光越來越亮了。二爸的雙腿開始顫抖,精神像長時間緊繃的弓弦,輕輕一碰就會斷掉。

那狼好像也失去了耐心,倏地咧開大嘴,口水從牙齒里落下來,弓起細腰,夾緊尾巴,四肢展開,嗷的一聲沖向二爸??雌饋砝撬坪踔浪俏覀冎虚g最有力量的人,撲倒了他,其他人自然都不在話下了。

二爸掄起木棍,狠狠地揮向惡狼的腦袋,狼頭一偏,棍子落在它的肩上,狼發(fā)出一聲嗚咽,跳到一邊,緊接著從喉腔中傳出低沉憤怒的咕嚕聲。

我知道狼的憤怒,我也知道狼在積蓄力量,準備再次一擊。我從最初的手腳顫抖,到現(xiàn)在渾身上下都在打哆嗦,站都要站不穩(wěn)了。

突然,狼又動了,當二爸準備再舉棍打下的時候,狼身子一扭,竟然從二爸身旁掠過,直奔我們母女。我絕望地尖叫了一聲,也許是我的叫聲太凄厲了,狼向前沖的身影稍微頓了半秒。

也就是這半秒,讓我萬分驚詫的一幕發(fā)生了。腳還有傷,又驚悚不已的娘突然忘記了恐懼,爆發(fā)無窮的勇氣。她拿起手里的包裹,趁我還沒有抓住她的時候,直接迎上去,將手里的包裹一下子塞進了狼的血盆大嘴里!

惡狼大概沒想到獵物還有這么一手,一口咬住包裹,頭左右甩動,用力撕扯嘴里的東西。也就是在這電光石火間,二爸沖過來,使盡平生氣力,一棒子狠狠地砸在狼的腦袋上。我和娘都聽到了腦蓋骨破碎的聲音,也看到了狼頭上冒出的鮮血。

我不停地后退,捂著嘴。娘扯著嗓子:“葡萄,躲!遠遠地!”

狼被致命一擊打倒,仰著頭,發(fā)出一聲絕望悲戚的長嗥,聲音穿透了夜空,回蕩在山梁山谷間。

二爸揮著棍子,一下、兩下、三下……狠狠擊打著狼頭。娘也撿起石頭,砸向狼的腦袋、身子。終于,惡狼沒有了聲息,四肢抽了兩抽,就再也不動了。

“沒事了,別害怕?!蹦锉Я吮摇?/p>

狼死了!我也停住了哭聲。二爸扔掉棍子,渾身力氣像被抽了個干干凈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娘拿出毛巾遞給二爸。

“沒想到叫我烏鴉嘴說著了,真的碰到狼了?!倍忠贿叢梁?,一邊氣喘吁吁地說,“我上次遇到,是三年前了,后來多少次走夜路都沒事情,這回真的倒霉。不過,大嫂你太厲害了,一點都不慌!要不是你把包袱塞到狼嘴,結果都不敢想哩。”

“沒啥,我也是急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娘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是第二次看到娘不讓須眉的勇氣和豪氣了,第一次是拿剪刀逼退了胡賴,這次是勇斗餓狼。這讓我知道,娘那文靜的外表后面和瘦弱的身體內,藏著多么巨大的能量。平時風平浪靜,有時也會驚濤駭浪、氣勢滔天。

娘看向我:“嚇壞了吧?”我下意識地搖搖頭,隨即意識到什么,又點點頭。說不害怕是假的,世界上有幾個人一輩子能兩次狼口余生?這是我的劫數(shù),還是幸運?

猛然,二爸像被毒蜂蜇了一口,倏地跳起來:“完咧,完咧!不好了!”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我大意了,狼都是一窩一窩的。剛才狼死的時候拼命嗥,那是在叫喚它的同伙哩,一會兒恐怕還有狼要過來呢!”

我們一聽都慌了,快速收拾起破爛的行囊。這時天已完全黑了,我們沒有心情再回頭看那只躺在路中間的死狼一眼,急匆匆地向前趕去。

剛過了山頂,二爸面色一緊:“壞了,又有狼來了!”我和娘不解:“哪里有狼?沒看見呀!”

二爸說:“我常在山里走,這個東西的動靜,我熟悉?!痹捯粑绰?,周圍草叢中突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隨即出現(xiàn)了更多的綠眼睛。

“狼!好多狼!”我看清了,最少有七八頭狼,有大狼,也有狼崽,是狼群!一定是被那頭死了的狼的叫聲召喚來的。一頭狼已經很難對付了,現(xiàn)在這么多狼,我們死定了!

“嗚嗚!”這回我和娘都痛哭起來。

二爸渾身哆嗦,血紅了眼睛,握著沾了狼血的木棍,嘴里叫著:“都來吧,我要是害怕,就是驢下的!”但他知道,狼多人少,力量懸殊,這回怕是在劫難逃了。

就在狼群慢慢逼近,準備發(fā)動攻擊的時候,“砰”的一聲槍響,震得我耳膜嗡嗡直響,接著,又是“砰砰”幾聲,有狼發(fā)出垂死的哀嗥,接著,一隊火把快速奔了過來。群狼見勢不好,丟下一大一小兩個同伴的尸體一哄而逃。

“雨生哥!”見到救星,我高興地跑過去,是賀大伯的兒子賀雨生帶了十幾個后生,拿著獵槍、舉著火把趕來了,打死了頭狼,趕跑了狼群。

“我爹說山路危險,有狼,你們不聽?!辟R雨生看我們沒有受到傷害,舒了口氣,“我爹不放心,讓我?guī)烁鷣?,看著你們平安翻過青禾山。幸虧趕上了,差點出事?!?/p>

我們自然是一番感謝不盡,賀雨生帶人打著火把,護送我們翻過山,來到一個叫過梁的村子,把我們安頓到他一個本家親戚家借住,才抬著死狼連夜趕回圓明村去了。

雖然已是后半夜了,但我們總算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上一覺,天亮后再趕路去鎮(zhèn)上了。

這一天的路程實在是太艱辛了,不光走了遠路,翻了大山,腰酸腳疼,還兩次遇險,幾乎喪命。娘找來白酒,又把腳搓了一陣。路途奔波使仍處于激動狀態(tài)的我居然很快就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里,是小時候令我印象深刻的片段。依稀夢到,別人都有爹,我沒有。隔壁家猴娃特別受家人疼愛,尤其是他爹,總是顯擺似的,抱著孩子到處轉悠,見到人就打招呼。

依稀夢到,不知誰家生了個男娃娃,不僅家里人疼愛,十里八鄉(xiāng)的人見了都喜歡,會逗弄上一陣。小家伙手里不是拿著玩具,就是別人家給的吃食。我很羨慕,尤其看到他手里的點心,總是希望自己也能招人喜歡,也能有人給好吃的,那樣我就可以全都拿給娘來填飽肚子了。

依稀夢到,小莉的父親將她扛在肩上,教育說:“猴娃娃,你可要爭氣嘍,長大了當個裁縫,縫縫補補也適合女娃娃?!毙±蛐χ徽f嗯嗯嗯。我還夢到小莉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我坐在餐桌上,沒人理我,好像我是多余的一樣。小莉的家人都在給她夾菜,還要小莉長大后當一個裁縫。

我還夢到了爹,他問我長大想干什么,我就想,他如果和娘也跟小莉家人一樣要逼我去學縫紉,我寧可從這場夢里醒過來,讓他從我的夢里消失。

這樣一想,夢就醒了。我發(fā)現(xiàn)臉上掛滿了淚水,夢里的一切都還歷歷在目。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也許,對童年的不滿,對爹的思念,延伸成了我的這個夢境。我也想成為那個坐在父親肩頭的小孩兒,也想得到父親的寵愛,但是我絕不想當裁縫,不想當靠點技藝勉強糊口的人。還好,現(xiàn)在我終于走上了通往外面世界的路,盡管旅程充滿了危險。

我不知道,其實,昨晚的驚險經歷只是我們尋親之旅系列磨難的開始。后面的路,還有許多未知的險隘難關在等待著我們。

天亮了,我們睡醒后,早早就從人家院子里出來,道過謝后,接著趕路。

這個季節(jié)的早上還是有些涼意的,不過,我們走了一陣,身上就開始發(fā)熱了。好在已經翻過了青禾山,走起來總算省勁一些了,而且娘腳上的紅腫也神奇地幾乎消失了。但前方的路看不到盡頭,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停下。

“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到青禾鎮(zhèn)呀?”我問二爸。

“還遠著哩,”二爸回答道,“這里離青禾鎮(zhèn)還有一百多里山路,咱還得走四五天呢?!?/p>

“那過了青禾鎮(zhèn),路會好走一些了吧?”娘也問道。

“我去過清水縣城,往南去過延城。往北,從來沒走過?!倍侄自诘厣?,整理著被狼啃爛的行囊。

娘的包袱和狼搏斗時塞進了狼嘴里,有的衣服已經徹底被撕爛,不能再要了,看來只能丟棄了。有的衣服破了口子,縫縫補補也還是能穿的,娘舍不得扔,左看看這一件,右看看那一件,心里糾結得很。

“延海,要不東西還是別丟了,都帶走,還能用哩?!蹦锸中奶鄣卣f。

二爸抽著旱煙鍋,火星子一冒一冒的,他瞅了瞅那堆衣服:“大嫂,按我哥的官職,沈陽城又是大城市,生活條件應該不錯,到時哪里還穿得著這些衣服,讓哥添置些新的就是了?!?/p>

“可是老孫是給國家干活兒的,咱也不能用他的工錢亂買東西?。 ?/p>

二爸笑了:“你們是兩口子,還分個啥你的他的。你們要是穿得破破爛爛,對我哥影響也不好。還有,咱這一路還長著呢,少拿一點東西也省力氣。”

娘低著頭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將那些破衣服扔在了路邊樹下,走的時候,還忍不住一步三回頭。

我腦子里突然蹦出一個念頭:我們這一路不就是一個“丟掉”的過程嗎?過去的東西一件件丟掉,又一點點向新的東西靠近。

我們三人繼續(xù)上路,接下來的幾天,我只覺得腿都麻木得像要斷了。頭發(fā)木,口干舌燥,只知道機械地低著頭邁動雙腿,也不知翻過了多少山峁,經過了多少個埡口,蹬過了多少條小溪。

我和娘在清水縣圓明村生活了這么多年,但對于圓明村之外的景象都十分陌生。我不知道跨出小山村,還有這樣一個豐富多樣的世界。對父親的期盼,對“遠方”的執(zhí)念,對外面世界的好奇,成了我趕路的唯一動力。想起就會惦念,惦念就會有力氣。

忽然,二爸一指遠處:“看,無量河到了,過了河,就離青禾鎮(zhèn)不遠了?!?/p>

我順著二爸指引的方向看去,只見一條彎曲的河流劃過遠方的地平線。太陽照耀下,河水泛出亮閃閃的光,像一條銀色的帶子飄向遠處。

春風吹在無量河上,河水打著小漩渦,嘩啦啦地流向遠方的毛烏素沙漠。河兩岸有許多紅柳樹已經開了新芽葉,遠處隱約有悠揚的歌聲飄來,那是信天游。我在家聽王婆姨唱過,歌詞我還記得幾句:“大雁雁回來又開了春,妹妹我心里想起個人,山坡坡草草黃又綠,又一年妹妹我在等你……”

于是現(xiàn)在,一個難題擺在了我們面前:沒有渡船,怎么過河?

二爸拄著棍子,爬上一處土坡,嘹望了一陣,沖我們喊道:“那邊水緩河窄,從那兒蹬過去吧。”

還沒到豐水期,有的河段河面很窄,水也不深,但水流湍急。二爸帶我們找到了一處渡河點,我們脫了鞋子拿在手里,二爸先把腳放下去試了試,之后又把腳拿出來,沖著娘搖搖頭。

“水流太快了,還冰得很。別說葡萄,就是咱們都不一定能走過去。”

“那咋辦?”娘傻眼了,這里是遠近最窄的河面了,周圍沒有人煙,總不能在這里干等吧。

二爸想了想,把行囊扔在河邊沙石灘上,沿著水岸前后走了走,最后選了一處地方:“必須要過去,從這兒過,這里河底石子少一點?!?/p>

時間到了中午,陽光充足,河水很清,清得我們能看到河底的游魚,當然,還有一顆顆會劃傷腳底的礫石。

“大嫂,你拉住葡萄,我拉住你,咱們三個抓緊了,保險一點,要是被水沖走了就麻煩了。”

“好!”娘點點頭,向著我伸出手,“聽到你二爸說的了?記住抓緊娘?!?/p>

我不敢大意,死死地抓緊了娘伸來的手,跟在娘和二爸身后,二爸表情愈發(fā)凝重:“水流很快,你們小心!”說完,他謹慎地邁動雙腳,用木棍探著水底,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娘跟在后面,一踏進河里,瞬間就被水流沖得站不穩(wěn)身子,晃了幾晃,幸虧二爸拉住了她,才沒有栽倒在水里。

娘站穩(wěn)后,往前試著走了一步,覺得可以適應了,才扭過頭看著我:“下來吧,葡萄!”

我點點頭,在娘的攙扶下將一只腳放人湍急的水中。河水很寒冽,我的腳進入水中的時候,只覺得渾身都被冰塊吸附住了,一陣風吹過,涼氣刺入骨髓。更讓我恐慌的,是河水流動時帶來的沖擊力。湍流中,我身體一下子就被沖歪了。娘扶住我:“這河底的石頭滑得很,還有硌腳的小石頭,你走的時候看著點。”

“好!”我有點想打退堂鼓,但箭在弦上,只能向前了。我跟在他們后面,娘邁一步,我邁一步,就踩在娘踩過的那塊石頭上。冰冷的河水刺激著我的神經,渾身僵硬,但我集中精神,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一個不小心,我踩到一顆長滿苔蘚的石頭,腳下一滑,整個人跪在了水里,一只手撐在河底,幸虧娘死死地拉著我的另一只手,我才沒有被水沖走。

“葡萄咋了?”二爸聽到動靜,急忙回頭看,見我跪在水里,急喊,“快起來,快起來,這水太冷,要是凍壞了,就走不成了。”

我使勁掙扎著站起身,半截身子已經濕透了,衣服被冰冷的河水泡濕,貼在我的肌膚上,不由打起寒戰(zhàn)。娘擔心地看著我,我搖搖頭,示意沒事。拍了拍身上的水,和娘站得更近了一些,后面還剩下不到一半的水面,二爸和娘將我拉到他們倆中間,前拉后扶,終于安全地渡過了無量河。

到達對岸的時候,我們全部累癱在河邊,手撐地,仰天喘著粗氣。我回頭看看這一條令我依舊心有余悸的河。

娘將我濕掉的外衣外褲脫下來,放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曬了一會兒,等到衣服差不多干的時候,又拿來給我穿上。

晚上,我們拖著疲憊的身子,終于到達了青禾鎮(zhèn)。

青禾鎮(zhèn)在清水縣最北邊,是一個有近千戶人口的大鎮(zhèn)子。以前這里叫鐵馬驛,傳說是北宋時宋和西夏無量河大戰(zhàn),宋軍屯兵的地方。

山坡下就是鎮(zhèn)子的主街了,青禾鎮(zhèn)的主街分東西和南北兩條,東西向的主街長六百多米,南北向的街道不到三百米,中間還有一些小窄巷子。街兩旁是一些會館、車馬店、糧鋪、雜貨鋪、小飯館、理發(fā)鋪、中藥鋪、生鐵鋪、裁縫鋪和診所等。由于它是兩縣交匯的地方,所以,自古就是南北客商、趕牲靈的、走西口的、闖世界的人們落腳打尖的交通要地。

白天鎮(zhèn)子人來人往,顯得很熱鬧。據(jù)說,這里的流動人口有時候比本鎮(zhèn)的居民數(shù)量還多,胡宗南的國民黨軍被打跑后,這里成了解放軍一個中轉兵站所在地。我們要找到鎮(zhèn)子上的兵站負責人,通過他們聯(lián)系好后面的接待。因為天已經黑了,鎮(zhèn)子上的人不多,我們問了幾個路人,也許是外地人,都搖頭,不知道兵站在哪里。

我們東問西找,轉進了一條小巷子,正走時,突然旁邊沖出個矮胖的黑影,一語不發(fā),劈手搶了我娘手里的包袱就跑。我們驚愕之后發(fā)現(xiàn),冤家路窄,這賊正是圓明村的胡賴。

娘大喊:“胡賴,你個毛賊,快把我的東西放下!”可哪里有用!

二爸上前抓胡賴,沒想到胡賴從腰里摸出一把匕首,我看到刀在月光下閃出一道寒光,只聽“哎呀”一聲,好像二爸被刺傷了。

胡賴搖晃著撒腿繼續(xù)跑,突然,他像被什么釘住了腳一樣,猛地停了下來。我看見,有個人堵在了巷口。那人穿一身土黃色軍裝,站在那里不怒自威。

胡賴被擋了去路,便噴著酒氣,涎臉賠笑道:“解放軍同志哩,這是我們自家人鬧意見呢。沒啥事,讓我們過去吧?!?/p>

娘喊道:“胡賴,你個二流子,誰跟你是自家人!”

那中年軍人沉著臉,威嚴地說:“馬上把東西還給人家,跟我到軍管會走一趟?!焙囇劭醋卟涣?,便翻了臉,邁步上前,一刀就向軍人捅去。

我和娘不由驚叫起來,卻見那軍人稍稍側身,一把攥住胡賴的手腕,往后一擰,手上一加勁,那家伙疼得喊叫起來,匕首“當”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這時,后面又來了兩個解放軍戰(zhàn)士,把胡賴控制住。胡賴狠狠地瞪了娘一眼:“死婆娘,我早晚跟你算賬!”娘啐了他一口:“你再敢來,我還拿剪刀剪你的蛋蛋!”我看到胡賴兩腿夾緊,縮了一縮。

戰(zhàn)士把胡賴押走了,我和娘趕緊查看二爸有事沒事。還好,那一刀刺到了包袱上,勁力減弱了,二爸只是胳膊受了皮肉傷。娘急忙扯下包袱角,給他簡單包扎了一下。

軍人把包袱還給我娘,問:“你們是清水的還是哪兒的?這無賴你們認識?”娘點了點頭,把胡賴的情況告訴了軍人,她也不知道胡賴怎么跑到了青禾鎮(zhèn),為什么干起了偷搶的行當。軍人道:“你們放心,我叫人把那家伙送到鎮(zhèn)政府,讓他們好好審一下,一定嚴懲!”

我這才仔細觀察了下他:中年,中等個兒頭,四方面龐,眼睛很大,有兩道濃黑茂密的眉毛。軍裝雖舊,但很干凈,胸前有一塊長方形的小布塊塊,上面的字我不認識。軍人見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胸前,笑道:“女娃娃識字不?這叫胸章,上面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p>

我昂起頭:“我知道解放軍,就是紅軍嘛。我爹就是紅軍,很早就參軍走咧?!?/p>

聽我一說,軍人也笑了,就問起我們的情況。二爸忙掏出村里開的證明,軍人一看,很是驚喜:“你們要去東北?太巧了!”看著我們不解的目光,軍人對我娘說:“我婆姨四年前去東北了,在‘四野,現(xiàn)在也在沈陽城工作,和你老漢在一個城市?!苯又鴩@了口氣,“我們一直也沒見面?!?/p>

我和娘不懂什么是“四野”,也不知道他婆姨為什么會去東北,但理解他的感受,我爹和我娘已經快十五年沒有見面了!

中年軍人領著我們去兵站,路上我們知道,他姓惠,叫惠山峰,陜北延城人,參加革命隊伍多年了?,F(xiàn)在是陜北羅堡兵站的副站長,這次是到青禾鎮(zhèn)辦事。

從他嘴里我們也了解了啥叫兵站。他說,現(xiàn)在全國基本上都解放了,部隊調動、干部交流很多,還有其他許多事情需要協(xié)調。兵站就是軍隊系統(tǒng)一個負責存儲后勤物資、收治傷病員、交流調動干部中轉、收容接待尋親軍屬、協(xié)助地方建設等工作的臨時機構,有點像古代的驛站。

青禾鎮(zhèn)兵站沒在鎮(zhèn)里,設在鎮(zhèn)東一塊空地上。整體用木柵欄圍起來,原有的幾間土房當辦公室,兵站內還搭起了一些帳篷,周圍有哨兵巡邏警戒。

我和娘被安置在一間土屋里,惠山峰帶二爸去醫(yī)務室處理傷口。

我和娘睡不著,坐在門口看天上閃閃的星星?!鞍?!”娘長長地嘆了口氣,“你二爸可是個好人哩,這幾天多虧了他。這回又被胡賴那個王八蛋弄傷了,唉!”

“嗯,二爸真是個好人。”我由衷地說。爹不在的這些年,二爸是我們唯一的親人,幫助了我們很多,若是沒有他,我和娘可能很早就生存不下去了。

“娘,我們啥時候能夠走到沈陽城?”我問。

“快了?!?/p>

娘把我緊緊地摟在了懷中。

春天的夜很涼,但我感到的是溫暖。

責任編輯: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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