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春
南宋趙汝適著《諸蕃志》一書,是系統(tǒng)反映宋代南海交通的基礎文獻,自20世紀初年兩位西方學者夏德(Friedrich Hirth)和柔克義(W.W.Rockhill)將之翻譯成英文并詳細注釋(1)Friedrich Hirth and W.W.Rockhill trans., Chau Ju-Kua: His Work on the Chinese and Arab Trade in the Twelfth and Thirteenth Centuries, Entitled Chu-fan-chi, St.Petersburg: Printing Office of the Academy of Science, 1911; Taipei: Literature House, 1965; New York: Pargon Book Reprint Corp., 1966.(以下稱英文譯注本《諸蕃志》)以來,中國學者馮承鈞、楊博文、韓振華和日本學者藤善真澄又有進一步的整理和研究,先后出版《諸蕃志校注》(2)馮承鈞校注:《諸蕃志校注》,上海:商務印書館,1940年;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0年;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日文譯注本《諸蕃志》(3)[日]藤善真澄譯注:《諸蕃志》,大阪:關西大學出版部,1991年。、《諸蕃志校釋》(4)[宋]趙汝適著,楊博文校釋:《諸蕃志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和《諸蕃志注補》(5)韓振華翻譯并注補:《諸蕃志注補》,香港: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2000年。。經(jīng)過大約一百年間多位學者的努力,極大地解決了原書中包括地名在內(nèi)的專有名詞的閱讀障礙。
只是《諸蕃志》有關海外地理的記載非常豐富,同時期的文獻又缺乏足夠的參證信息,加之此書保存至今的也只是輯本(《諸蕃志》大量參考的《嶺外代答》一書保存至今的也只是輯本),仍有一些地名的考釋不能完全解決,至少還存在著異說。本文則是閱讀過程中,通過明初《瀛涯勝覽》《西洋番國志》《鄭和航海圖》以及元代《島夷志略》等文獻的參讀,對于《諸蕃志》“南毗國”條的部分地名的一些小小的思考,或許有一得之見,希望有助于《諸蕃志》的研究與利用。
北宋時期中國文獻中記載的南印度最重要國家是東海岸的注輦國,到了南宋時期,中國文獻中同時記載注輦國和南毗國,南毗國位于南印度的西海岸?!吨T蕃志》專門列有“南毗國”一條,是中國文獻中最早對此國的系統(tǒng)記載。南毗國的具體位置,似以Calicut(明代之古里)最為可取。(6)[宋]趙汝適著,楊博文校釋:《諸蕃志校釋》卷上,第68—69頁。
南毗國為其時南印度一大國,表現(xiàn)在它有許多的屬國。《諸蕃志》“南毗國”條載:
故臨、胡茶辣、甘琵逸、弼離沙、麻啰華、馮牙啰、麻哩抹、都奴何、啞哩喏、嗷啰啰哩皆其屬國。(7)[宋]趙汝適著,楊博文校釋:《諸蕃志校釋》卷上,第67頁。
涉及海外地名的句讀,《諸蕃志校注》《諸蕃志校釋》都和英文譯注本一致,共作十個。其中故臨、胡茶辣、麻啰華三個國家另有專條記述(今本“故臨國”條與“南毗國”條合并,學者多以為當分開),但是關于三國地望的信息也不夠充分。關于故臨,稱“自南毗舟行,順風五日可到,泉舶四十余日到藍里住冬,至次年再發(fā),一月始達”(8)[宋]趙汝適著,楊博文校釋:《諸蕃志校釋》卷上,第68頁。。關于麻啰華,稱“與胡茶辣連接”(9)[宋]趙汝適著,楊博文校釋:《諸蕃志校釋》卷上,第74頁。。
對于以上的南毗屬國,英文譯注本《諸蕃志》專設一條注,其主要的意見如下:故臨為Quilon;胡茶辣為Guzerat;甘琶逸為Cambay;弼離沙可能為Bharoch,Edrisi說Bharoch(Baruh)是自中國而來的船只航行中的一站;麻啰華為Malwa;馮牙啰可能為Mangalor;麻哩抹可能為Malabar;都奴何可能為阿拉伯地理學家與馬可波羅記載中的Tāna或Tannah,在孟買(Bombay)附近的Salsette島上;啞哩喏可能為Abulfeda記載的Ras Haili,拉施都丁(Rashideddin)和拔圖塔(Batuta)記載的位于Mangalore和Fandarsina之間(即Pandarani,Calicut以北16英里)的Hili國,馬可波羅記載的Eli王國;嗷啰啰哩也許為Cannanore或Nellore——瓦薩夫(Wassaf)記載的將Malabar從Mábar分隔開來的Nilawar,15世紀的馬歡則稱之為狠奴兒。(10)Friedrich Hirth and W.W.Rockhill trans., Chau Ju-Kua: His Work on the Chinese and Arab Trade in the Twelfth and Thirteenth Centuries, Entitled Chu-fan-chi, St.Petersburg: Printing Office of the Academy of Science, 1911, p.90.英文譯注本《諸蕃志》原注為“狼奴兒”,狼為狠之誤字,原書已經(jīng)自己勘誤。韓振華《諸蕃志注補》的翻譯,最后部分略有一點翻譯不是十分準確之處,也偶或遺漏了原注的內(nèi)容。此條注釋之末注明的兩條參考文獻,第一條的全部信息為:Geo.Phillips,“Mahuan’s Account of Cochin”, Calicut and Aden,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Apr., 1896, p.345.查對原文,可知是關于馬歡《瀛涯勝覽》中的狠奴兒,也就是說,這條出處是關于最末一個地名的;開列的另外一種參考文獻則是玉爾(Henry Yule)翻譯的《馬可波羅游記》。
日文譯注本《諸蕃志》對此前研究成果的歸納非常全面,其中特別相關的是桑田六郎的《諸蕃志の一節(jié)——南毗考》一文。不過譯注者并沒有提出自己的看法,而桑田六郎很大程度上也接受了英譯本的意見,只是偶爾提出自己的一些推測的意見。(15)[日]藤善真澄譯注:《諸蕃志》,第124—126頁。
楊博文《諸蕃志校釋》注故臨為今奎隆(Quilon);胡茶辣為今坎貝灣(Cambay Gulf)、卡奇灣(Kutch Gulf)之間古吉拉特邦(Guzerat State)一帶;甘琶逸為馬拉巴爾海岸北部之坎貝(Cambay);弼離沙為坎貝灣東岸之布羅奇(Broach);麻啰華為馬哈拉施特拉邦(Maharashatra State)之北部那格浦爾(Nagpur)至馬爾瓦高原(Malwa Plat);馮牙啰為古里和坎貝之間的茫格洛爾(Mangalore);麻哩抹疑為孟買北岸之特羅姆貝(Trombay);都奴何為Tana,《大唐西域記》之恭建那補羅之都城(查為今印度西南部偏中的地方);啞哩喏為科欽(Cochin)北二十英里之阿爾瓦耶(Alwaye);嗷啰啰哩疑為《明史·古里傳》狠奴兒之異譯,馬拉巴爾海岸近邁索爾(Mysore)沿海的港口霍瓦那。(16)[宋]趙汝適著,楊博文校釋:《諸蕃志校釋》卷上,第70—71、72—73、74頁。楊博文的注釋大量吸收了夏德和柔克義,以及馮承鈞的考釋意見。相比英文譯注本,主要的不同是麻哩抹、啞哩喏兩地。
韓振華《諸蕃志注補》在“南毗國故臨國”條補注中對于故臨補充了《島夷志略》“古里佛”條的記載,藤田豐八關于《島夷志略校注》中對此條的注釋,還列舉了西方文獻對此地的名稱的記載,如Colonbio、Columbum,認為古里佛即是此類名稱的對音。(17)[宋]趙汝適著,[德]夏德、[美]柔克義合注,韓振華翻譯并注補:《諸蕃志注補》,第121頁。但是對于南毗屬國的地望,沒有進行進一步的討論。“麻啰華國”條補注中,針對馮承鈞的意見,引述Thomas Waters的意見,摩臘媻是Malabha或Malava的對音,但不能認為此地是今天的Malwa。(18)[宋]趙汝適著,[德]夏德、[美]柔克義合注,韓振華翻譯并注補:《諸蕃志注補》,第126頁。
以上是幾位專門研究《諸蕃志》的學者的意見。總的看來,自英文譯注本《諸蕃志》發(fā)表以來,其中多數(shù)的地名考訂意見為后來的學者所接受,少部分的地名則學者有不同意見。據(jù)學者的意見,南毗屬國占據(jù)整個印度西海岸,北部乃至接近印度河流域。
《諸蕃志》有關南毗屬國的記載非常簡略,多數(shù)只是記錄南毗控制下各國的地名;而僅僅根據(jù)地名的讀音來考證域外歷史地名,有時不免有較大的偏差——更何況有的地名的比對,就是讀音方面也不是令人滿意的。而相關地名的考證,《瀛涯勝覽》等明初文獻,其實可以給我們有益的啟發(fā),可惜上述諸位學者并未充分利用。
《瀛涯勝覽》“古里”條開篇載:
從柯枝國港口開船,往西北行,三日方到。其國邊海,山之東有五七百里。遠通坎巴夷國,西臨大海,南連柯枝國界,北邊相接狠奴兒地面。(19)[明]馬歡著、馮承鈞校注:《瀛涯勝覽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42頁。
《西洋番國志》“古里國”條所載略異,但更好理解:
從柯枝國開舡往西北行三日可到。其國邊海山遠,東通坎巴夷國,西臨大海,南連柯枝國,北臨狠奴兒國。(20)[明]鞏珍:《西洋番國志》,向達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7頁。
據(jù)《西洋番國志》,則坎巴夷國在古里國東,似乎更好理解,也符合“鄰境”的描述。根據(jù)地形,《瀛涯勝覽》的記載可以估計為古里東部有山五、七百里,跨過此山則為坎巴夷國。
這一“坎巴夷”,在明代文獻中又寫作“坎巴夷替”,如《西洋朝貢典錄》“古里國”條。謝方先生校注此書時,指出《瀛涯勝覽》之“坎巴夷”當依《西洋朝貢典錄》校正為“坎巴夷替”。(21)[明]黃省曾:《西洋朝貢典錄》卷下,“古里國”條,謝方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7—98頁。除了《西洋朝貢典錄》,《蓬窗日錄》《鴻猷錄》《國朝獻征錄》《(萬歷)大明會典》《國朝典匯》《名山藏》《皇明象胥錄》《禮部志稿》《廣輿記》等大量明代歷史文獻均作“坎巴夷替”,甚至在話本小說《宋高宗偏安耽逸豫》中也寫作“坎巴夷替”。(22)[明]陳全之:《蓬窗日錄》卷2,“西南夷”條,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刻本。[明]高岱:《鴻猷錄》卷6,《四夷來王》,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高思誠刻本。[明]焦竑輯:《國朝獻征錄》卷120,《四夷》,《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25—531冊,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徐象枟曼山館刻本。[明]申時行:《大明會典》卷106,《禮部六十四·朝貢二·東南夷下》,明萬歷內(nèi)府刻本。[明]徐學聚:《國朝典匯》卷168,《兵部》,明天啟四年(1624)徐與參刻本。[明]何喬遠:《名山藏》卷106,《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25—427冊,崇禎刻本影明崇禎刻本影印。[明]茅瑞征:《皇明象胥錄》卷5,《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10冊,據(jù)《國立北平圖書館善本叢書》影明崇禎刻本再影本。[明]俞汝楫:《禮部志稿》,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97—598冊。[明]陸應揚:《廣輿記》卷24,《外譯》,清康熙刻本。以上幾條注釋根據(jù)中國基本古籍庫檢索所得。[明]周清原:《西湖二集》卷2,《宋高宗偏安耽逸豫》,周楞伽整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28頁。顯然,“坎巴夷替”是相較“坎巴夷”更為流行的譯名。按“甘琵逸”之“逸”為t收聲的入聲字,《瀛涯勝覽》《西洋番國志》之“坎巴夷”校正為“坎巴夷替”,則與“甘琵逸”的讀音幾乎完全一樣。
關于坎巴夷,馮承鈞先生注:“昔Koyampadi,今Coimbatore?!?23)[明]馬歡著,馮承鈞校注:《瀛涯勝覽校注》,第42頁。向達先生在《西洋番國志》中注:“舊謂今馬打拉薩省之Coimbatore,古名Koyampaeli。今按當即Cambay?!?24)[明]鞏珍:《西洋番國志》,“古里國”條,第27頁。Cambay(今譯坎貝)在今印度西海岸孟買再往北處,《瀛涯勝覽》記古里之西洋布“出于鄰境坎巴夷等處”,(25)[明]馬歡著,馮承鈞校注:《瀛涯勝覽校注》,“古里國”條,第47頁。西洋布有多地生產(chǎn),并且都稱之為“鄰境”,應該都相去不太遠,作Cambay就顯得太遠了。而今圖Calicut往東確有一地名Coimbatore,也許就是坎巴夷所在,馮承鈞先生的舊說可取。
從地名讀音來看,《諸蕃志》之甘琵逸很可能就是明初文獻中的坎巴夷/坎巴夷替,此地與南毗的核心地帶非常接近。
《島夷志略》有“明家羅”條:
故臨國之西山而三島:中島桑香佛所居,珍寶盈前,人莫能?。灰粛u虎豹蛇虺縱橫,人莫敢入;一島土中紅石,掘而取之,
其色紅活,名鴉鶻也。舶人興販,往往金銀與之貿(mào)易。
土瘠宜種粟,氣候大熱。俗樸。男女衣青單被。民煮海為鹽。有酋長。惟產(chǎn)紅石之外,別物不見。(26)[元]汪大淵著,蘇繼庼校釋:《島夷志略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52頁。
我認為明家羅在錫蘭的意見不可取,應在宋代的故臨附近。首先,《島夷志略》并非全部是自己親歷之后的全新記載,也吸取了已有的文獻記載,書中使用故臨就是指宋代的故臨完全可能,特別是故臨的知名度還比較高,直到明代文獻中還多次記載故臨的情況。況且,書中也并沒有再單列“故臨”一條。其次,故臨指錫蘭都城不能成立,書中已有“僧伽剌”一條專指錫蘭。再次,明家羅明確為三個島嶼,這和錫蘭或錫蘭國都也不能對應。
按《諸蕃志》南毗屬國之馮牙啰與明家羅讀音十分接近。馮又讀憑音;以牙譯音的南海地名,如龍牙犀角、狼牙修,其中的牙對應的是ka/ga音,(30)陳佳榮、謝方、陸峻嶺:《古代南海地名匯釋》,“龍牙犀角”條、“狼牙修”條,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58、661—662頁。則與家讀音一樣。
《諸蕃志》南毗屬國麻哩抹的考證,學者意見不一?;蛞詾榭赡苁荕alabar,或以為是孟買北岸之特羅姆貝(Trombay)?!多嵑秃胶D》在印度南端東海岸還標出買列補一地,(31)向達整理:《鄭和航海圖》,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57頁。此地與《諸蕃志》之麻哩抹讀音接近。
印度東南海岸,也可能在南毗國控制之下?!吨T蕃志》有“細蘭國”條,稱之在南毗國管下。(32)[宋]趙汝適著,楊博文校釋:《諸蕃志校釋》卷上,第51頁。夏德和柔克義指出1153年細蘭將入侵的Malabar人趕走,以及1211年Malabar人又占據(jù)細蘭的史事。(33)Friedrich Hirth and W.W.Rockhill trans., Chau Ju-Kua: His Work on the Chinese and Arab Trade in the Twelfth and Thirteenth Centuries, Entitled Chu-fan-chi, St.Petersburg: Printing Office of the Academy of Science, 1911, p.74.只是“南毗國”條記南毗屬國無細蘭。劉迎勝老師基于《諸蕃志》內(nèi)容的具體分析,提出南毗可能也包括印度東南海岸,甚至還有可能以東南海岸為中心的看法。(34)劉迎勝:《宋元時代的馬八兒、西洋、南毗與印度》,載(澳門)《文化雜志》第23期(中文版),1997年冬季刊;收入劉迎勝《海路與陸路——中古時代東西交流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2—56頁。這一觀點,值得注意。
下里一名,也見于《島夷志略》:
《島夷志略》和《星槎勝覽》之下里與《鄭和航海圖》之歇立,一在古里(古里佛)南,一在北,但是相去并不太遠?!吨T蕃志》之啞哩喏,如果取“啞哩”,則與《島夷志略》和《星槎勝覽》之下里、《鄭和航海圖》之歇立讀音比較接近,有可能是其中的一地?!吨T蕃志》是趙汝適在泉州任提舉市舶時收集信息而成,反映的也是從泉州出航進行海外貿(mào)易的相關信息?!秿u夷志略》同樣反映的是從泉州出航進行海外貿(mào)易的相關信息,汪大淵回程的時候就是從泉州上岸的,并且此書就是上岸后應邀作為泉州地方志的附篇寫作的。因此,可以估計《諸蕃志》《島夷志略》兩書的漢譯地名多為包括泉州在內(nèi)的閩南語的發(fā)音?!跋隆迸c“啞”二字在閩南語中發(fā)音十分接近,沒有輔音,(38)“下”在閩南語中有多讀,現(xiàn)在用于比較的是其中的一個讀音,但是是常見的讀音。而“歇”具有輔音h,在閩南語中的發(fā)音和“下”差別比較明顯,則“啞哩”與“下里”更為接近。
泉州灣出土的宋代海船中,發(fā)現(xiàn)木牌33件、木簽63件,其中有一件木簽兩頭尖,中間束腰,厚0.8、長8、寬32厘米,墨書“啞哩”二字,被作為難以解釋字義的木簽來看待。(39)福建省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編:《泉州灣宋代海船發(fā)掘與研究(修訂版)》,北京:海洋出版社,2017年,第34—36頁。現(xiàn)在看來,木簽或許表示的就是作為海外地名的“啞哩”,譯名與《諸蕃志》完全一樣。
《諸蕃志》“南毗國”條所載南毗屬國,經(jīng)過本文重新或進一步考證的有甘琵逸、馮牙啰、麻哩抹、啞哩喏(啞哩)等四個地名,其中前三個在今南印度西南海岸的克拉拉地區(qū),麻哩抹則在印度東南海岸。
10—12世紀南印度最為強大的兩個政權是Chola(中國文獻中稱注輦)和Chālukyan(一度分化為兩個政權),Chola位于東南沿海地區(qū),強大時控制了南印度南端東西海岸,Chālukyan位于南印度中部的德干高原,西部到海。兩個帝國大致以南印度中部的Tungabhdra河為界,處于長期的對立、戰(zhàn)爭狀況,南印度東北部土壤肥沃的Vengi尤其是爭奪的焦點。到了公元12世紀末年,兩個帝國同時衰弱,南印度出現(xiàn)了四個王國,南印度歷史進入一個新的階段。(40)一般的政治史描述,參見Nilakanta Sastri, A History of South India from Prehistoric Times to the Fall of Vijayangar,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pp.173—201.Chola是一個海上強國,公元11世紀上半葉,擴張到了南印度西南海岸的Chera王國(今克拉拉邦)的核心地區(qū)。(41)Nilakanta Sastri, A History of South India from Prehistoric Times to the Fall of Vijayangar, p.200.這正是我們現(xiàn)在要討論的《諸蕃志》所載的南毗國的核心區(qū)域?!吨T蕃志》成書于13世紀20年代,但是不少內(nèi)容系直接抄錄12世紀70年代的《嶺外代答》,只是因為《嶺外代答》《諸蕃志》兩書今存均為輯本,特別是《嶺外代答》更顯示出內(nèi)容的缺失,兩書文字的互相比較還不一定能充分反映問題。兩書今本的“注輦國”條,已經(jīng)能夠充分說明《諸蕃志》大量因襲《嶺外代答》,甚至文句都是一樣的。加之從內(nèi)容看,注輦還是處于興盛期,所以可以把《諸蕃志》反映的歷史狀況放置在一個較之成書時代要早的歷史階段。不過,《諸蕃志》是中國文獻有關南毗的第一次記載,似乎是一種新的狀況的反映,也就是《諸蕃志》成書的13世紀初年的狀況。中國有關域外的記載中,不同歷史時期的狀況經(jīng)常會并列在一起。從當時的政權格局看,南毗最有可能是12世紀末13世紀初注輦衰微以及取代注輦而興起的Pāndya王國時期的Chera王國,因為是沿海的政權,因此為中國人所知。似乎將南毗屬國中的多數(shù)考慮位于今印度南部特別是西南部沿海地帶,總體上很可能是可取的方向。
而《諸蕃志》關于南毗國的描述,還有“南毗國在西南之極。自三佛齊便風,月余可到”(42)[宋]趙汝適著,楊博文校釋:《諸蕃志校釋》卷上,第66頁。的說法。從三佛齊到南毗,順風需要月余的航程,和藍里到故臨需要一月的航程完全可以對應。藍里在蘇門答臘島北端,為三佛齊屬國,(43)[宋]趙汝適著,楊博文校釋:《諸蕃志校釋》卷上,“三佛齊國”條,第36頁?!吨T蕃志》此處的“三佛齊便風月余可到”應指藍里而言;而“故臨國自南毗舟行,順風五日可到,泉舶四十余日到藍里住冬,至次年再發(fā),一月始達?!?44)[宋]趙汝適著,楊博文校釋:《諸蕃志校釋》卷上,第68頁。這反映的都是南毗控制的核心區(qū)域的狀況。
關于南毗屬國,馮承鈞《中國南洋交通史》所引《諸蕃志》則有“皆其共種國也”的說法,(45)馮承鈞:《中國南洋交通史》,第70頁。不同于《諸蕃志校釋》作“皆其屬國也”(46)[宋]趙汝適著,楊博文校釋:《諸蕃志校釋》卷上,第67頁。,或許有版本上的依據(jù)。如真如此,則可以說明南毗屬國也與南毗一樣均為南印度的泰米爾人(源自達羅毗荼人),亦都有助于說明南毗及其屬國的主要部分以放置在印度西南海岸為宜。
(附記:文中藤善真澄譯注《諸蕃志》相關內(nèi)容的閱讀,得到了南京大學歷史學院于磊副教授的幫助;文章曾提交2018年10月15-17日中國海外交通史研究會主辦“航海文獻與中外交流互鑒”學術研討會(福建泉州),承蒙福建省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王連茂先生予以評點,承蒙福建省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胡曉偉先生提示泉州宋代沉船木簽有一件墨書“啞哩”;會后,還承蒙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陳春曉女士仔細閱過全文,指出甘琵逸、胡茶辣、麻羅華等地名考證的不同意見,筆者深受啟發(fā),并將文章作了相應的修改;“下”與“啞”二字在閩南語中的發(fā)音問題,還請教了《海交史研究》編輯部陳少豐先生。謹此向諸位學者表示衷心地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