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黎標
責任編輯/董曉曉
一
兩個女子走進茶樓時,雨還淅淅瀝瀝地下,整座城都濕了。她們收起傘,相對而坐。一個女子點了杯龍井,另一女子點的是滇紅,茶香裊裊之時,西湖與滇池仿佛只隔著一張茶桌。
“這么說,你很早就認識他?”點龍井的女子先說話。
點滇紅女子說:“那年我十三歲,上學時總會經(jīng)過他家樓下。那是座老式的小樓,粉刷成淺黃色。當時我覺得,每扇窗戶后面的人家都該一樣,兩三口人,過普普通通的日子,然而當我聽到從他家屋里傳出的琴聲,才知并非如此?!?/p>
可能碰見往事,女子有些恍惚的傷感,慢慢啜茶,不想一根茶梗混入嘴中。想吐出去,飛快地瞅了一眼對面女子,又含回去,用牙尖細細地嚼,洇了一嘴苦澀的余味。
龍井女子并沒留意,指尖搭在映成碧色的杯沿上,失神地望著窗外。滇紅女子咬咬嘴唇,繼續(xù)說道:不怕你笑話,當我第一次聽到那琴聲時,并沒見過真正的絲桐,還以為是鋼琴。
我父親是個三輪車夫,整日守在火車站,若是遇到生面孔的外地人,他就開著車在城里多兜幾圈。外地人要是不肯吃這個虧,我父親便會抽出一把宰牲口用的剔骨鋼刀,露出滿臉兇相。他就是靠這個養(yǎng)家糊口,無論怎么賣力,我家都一覽無余地窮,看來,他的兇也是不值錢的,難免要將霸氣帶回家。父親跟我說的最多一句話便是,去,給我買酒。
父親喝酒時,只穿一件臟兮兮的三角褲頭,蹲在床板上,左手端酒杯,右手夾煙,瞇縫著紅彤彤的眼睛,想起誰罵誰,老親舊友街坊鄰居甚至電視里的人也不放過。一邊罵,一邊將煙灰彈得到處都是,我的筷子經(jīng)常是跟一截簌簌的煙灰同時落進菜碟里。除了將筷子縮回來,我還能說什么?當時,我連頭都不敢抬,他那個三角褲頭松松垮垮,里面的東西動不動就掙脫出來,父親也不在意,常常是漫不經(jīng)心地伸手將其送回去,繼續(xù)喝酒吃菜罵人。至于我母親,每天只知道抱怨,抱怨屋子太亂、父親沒能耐、她自己滿身都是病、我不知道幫著干家務(wù),越抱怨越傷心,吧嗒吧嗒掉眼淚。
父親要是聽煩了,抬腿就給母親幾腳。父親總是用右腿來教訓母親,因此我毫不懷疑,他右腿要比左腿強壯有力多了。挨完揍后,母親的抱怨沒了,壞心情也杳無蹤跡,甚至比以前更加勤快,抹桌子擦地,隔了一會兒,還主動問父親,用不用我再給你煎倆雞蛋下酒?
這就是我的父母我的家,聽到這,你大概也就理解了我聽到那琴聲時的心情。后來有一天,我見到了彈琴的人,是個女子,穿著月白色旗袍,身材高挑,五官云淡風輕。當時,她正在樓下買菠蘿,輕聲細語地問完價,也不還價,伸出蔥細的手指,捏住菠蘿猙獰的葉子,放進塑料袋里,扭身便回了。
我望著那女子背影,悵惘好一陣子。從此,只要見到她,便跟在后面,她講話的語氣、走路的姿勢,甚至一個眼神都讓我那么著迷,不知不覺模仿起來?;氐郊?,母親發(fā)完牢騷之后,也會留意到我的變化,大驚小怪地問,你跟誰學成這樣,難受死了。
我豈能理會母親難不難受,照樣整日暗中留意那女子。后來聽說她是個高中音樂老師,丈夫也在同一所學校,教美術(shù)。這樣的女子,會有怎樣的丈夫呢?我又將好奇心轉(zhuǎn)移到她丈夫身上。說來也巧,我很快就見到了他。
那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忽然下起雨,我沒帶傘,便將書包頂在頭上快步跑,快到巷口時,一不留神摔倒在地。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問道:“用不用我?guī)兔???/p>
我雙手撐地,將臉仰起,這個角度望去,他顯得異常高大,背后是灰蒙蒙的天空,密雨如織。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后來,他撐著傘送我回家。為了不被淋到,我緊緊挨著他,以至于他透過襯衣纖維的體溫,我都能絲絲縷縷感受到。風里不時還有股淡淡香氣飄來,是路邊的幾株丁香開了。
走到他家樓下時,恰好聽見那個女人在彈琴,他說,有琴聲的地方便是他的家。我下意識地朝樓上看一眼,其實,我早該猜到,只有他才配得上那個女人,可不知為什么,心里卻酸酸的,隨口問了一句:“這是什么曲子?”
“《瀟湘水云》。”他一臉癡迷地回答。
“你妻子彈的鋼琴真好聽。”
“這是絲桐,一種古琴,”他微微一笑說,“不過,我卻喜歡叫它焦桐。聽過蔡邕嗎?他就喜歡用燒焦的桐木造琴,后來人們便把好琴都稱作焦桐?!?/p>
我并不知道蔡邕是誰,但還是點了點頭,同時,在那稠風密雨中,依稀嗅出了一絲燒焦的木炭味道,好似淋濕的炊煙。
從那天開始,我就喜歡上了他。當時我十三歲,同齡的孩子還在奮發(fā)圖強,天天向上,我卻暗暗喜歡上了一個不知道名字的男人,不行,我該給他起個詩意的名字。
回到家后,我翻了許多書,可惜家中只有《金瓶梅》《十萬個為什么》與一本殘頁的 《聊齋》。值得慶幸的是,聊齋里還有個寧采臣,好吧,他是采臣,那么我就是小倩,一縷被樹妖捆綁的幽魂,愛得卻那般真真切切。
只可惜我這個小倩并沒有吸引男人的妖術(shù),每次在巷口見到他,都羞得滿臉通紅,心怦怦地亂跳,低著頭匆匆走過。而他,我的采臣,好似也不記得我了,是啊,他只是把我當成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小丫頭,那場雨白下了。
既然喜歡上了他,那個女人就不再圣潔與迷人。他們經(jīng)常在黃昏后出來散步,低聲說笑,手牽著手,偶爾也松開,但很快又自然而然地牽在一起,就好似他們的掌心是一對情投意合的磁石,吸在一起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看到這里,我嫉妒得要命,假如自己真是小倩多好,懂得妖術(shù),借尸還魂于那女子身上,成了她,與我的采臣郎情妾意。
除了散步,他們還喜歡在周末時去公園,坐著摩天輪一點點升到高空。也許是遠離地面的緣故,他們將愛意表達得更加淋漓盡致,那個女人還剝了一塊水果糖,放進他嘴里,隨手將糖紙丟在空中。他們也許沒有發(fā)現(xiàn),在他們下面的座艙里,總是坐在一個小女孩,微微仰著臉,將他們的一舉一動每個細節(jié)都放在眼里,濾進心中,這個女孩當然是我。
無論地上,還是空中,我和他們始終保持這么遠的距離。天藍得要命,鋼軸轉(zhuǎn)動的聲音掩在透明的空氣里,像個不耐煩的咒符。我微微閉上眼睛,想,說不定什么時候鋼軸就會被擰斷,巨大的摩天輪將會像蒲公英一樣飄到空中去,到了那時,我會不會順著傘骨一樣的鐵架,爬到他們的座艙里,問問他,到底還記不記得我,我這個在雨中滑倒的小女孩。
二
后來有一天,又是雨得意揚揚下得好大。我放學回來,途經(jīng)他們家樓下,忽然看到許多人往一輛卡車上搬東西。他穿著墨綠色雨衣,指揮幾個搬運工將一架古色古香的琴從樓道里抬出來,那個女人則撐著一把藕荷色的傘,站在屋檐下,滿臉擔心。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那張叫作焦桐的古琴,只看一眼,心就塌了。
我往前走了兩步,恰好他抬頭望過來,我又怕了,低下頭去,不知所措。等我再抬頭時,他已閃進樓內(nèi)。我好恨自己,蹲下身子,從書包里取出作業(yè)本,撕去一張紙,墊在膝蓋上寫道,我愛你,無論你搬到哪里去。
雨水沿著傘骨,滴滴答答落下來,那張紙沒躲過去,濕了,連那個“你”字也模糊成一片憂郁的藍。我實在太慌張,哪里顧得這么多,匆匆忙忙地將信疊起來,讓一個搬運工轉(zhuǎn)交給他,然后慌里慌張跑掉。
我失魂落魄地跑回家,站在陽臺上,恰好能看到他家樓下,搬運工將我的信交給了他,比比劃劃地說了些什么。他看了一眼信,又抬起頭來,朝著大街環(huán)目四顧,哎呀,那是在找我。他怎么找得到呢?我忽然后悔,連拖鞋也沒換,快步下樓,低聲喊著,我在這里!
當我跑到大街上時,搬家的車已開走,在街尾擰擰屁股就不見了。我站在大雨中,山崩地裂一樣地難過。撐著傘的路人,三三兩兩地從我身旁經(jīng)過,都很好奇地看著我,他們怎會知道,這個十三歲的女孩心里卻有一種此生已去的悲痛。
那天,我被雨淋病了,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四五天,等我好一些,走到那個最后看他一眼的陽臺時,母親剛把新洗的衣服掛在晾衣繩上。母親或粉或紅的短褲、相貌古怪的胸罩,父親已經(jīng)洗掉色的三角褲頭,還有我們一家三口的襪子,都耀武揚威地曬太陽。忽然,一滴還帶著肥皂味道的水,毫不客氣地落進我的脖領(lǐng)子里,我縮了縮脖子,一股涼意順著脊椎一直爬到尾骨,不由冷冷地想,這個家,我一天都不想待了。
然而我畢竟資質(zhì)有限,無論怎么用功學習,都沒能考上高中。最后被一家技工學校錄取。對此,父母卻很滿意,他們覺得又是高中又是大學,啰里啰嗦的,還是技校實惠,畢業(yè)就分配,早上班,早掙錢。
我念了兩年技校后,被分配到一家腈綸廠,一切似乎就該如此,可我卻總也忘不掉那一曲《瀟湘水云》。后來,我在街上見到一個古琴培訓班,想也沒想就報了名,學了三個月,老師教了很多曲子,我卻只學會一支曲子。老師搖頭晃腦地勸誡說,別浪費學費了,你沒這個天賦。我坦然笑笑,已經(jīng)很滿足,因為我學會的那個曲子,恰好是《瀟湘水云》。
到了該處對象的年齡,有個小伙子看上了我,幾經(jīng)交往我們就確立了關(guān)系,但漸漸我發(fā)現(xiàn),他跟我的父親一樣粗魯庸俗,喜歡用說臟話來表現(xiàn)自己的男子氣概,目光短淺卻又自以為是。這個首尾呼應(yīng)的相似,看來注定了要霸占我這一生。
我還能怎樣,即便不是跟這個,再碰見的也不會好到哪里去,于是,當我得知懷孕后,便開始跟未婚夫籌劃婚禮,選個良辰吉日草草將自己嫁出來便是了。
無論怎么草率,婚紗照都得有。那天,我在影樓里等未婚夫,沒想到隔著櫥窗卻看見了他,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我想都沒想就跟了過去。
后來,他走進那個我們都熟悉的公園,買了一張摩天輪的票,我也匆匆忙忙買了張票,跟當年一樣,坐在他下面的座艙里。
摩天輪漸漸升高,再霸道的時間,也不能讓往事縮水,我又想起當初的情景,無論天上地下,那都是無法跨越的距離。然而,眼前并非往事,世事偷工減料,他的身邊少了一個人,少了一個將水果糖放入他口中的嬌妻。我暗暗猜測,也許他們已經(jīng)分手,這樣一想,心不由怦怦跳動,既緊張又興奮。
摩天輪離開地面,時間就變得緩慢了,我緊緊盯著他的背影,既然命運已經(jīng)安排我再一次見到他,就不要再讓其走掉,很多明媚而憂傷的日子,還有那場混雜著丁香味道的大雨,又都從記憶里輾轉(zhuǎn)歸來。
只可惜,摩天輪不止帶著我們升到高空,還會一點點送回地面,離人群越近,我越恐慌。曾幾何時,我自稱小倩,懂得法術(shù),妄想著吹一口仙氣,將他定住,可現(xiàn)在的我,不知是否已經(jīng)修煉成精。在我走神之際,他已離開摩天輪,一步步遠去,我緊追幾步,沒想到腳下一滑摔倒,再抬頭時,他已不見。難道要再一次失去他,我心里好難過,然而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有什么要幫忙的嗎?
說話的人正是他,站在我眼前,說了一句很普通的路人話,卻讓我既感動又委屈地流出眼淚。我的淚讓他遲疑,伸出的手又縮回去。是的,我必須為自己的眼淚解釋,情急之下,不由說道,我的腳好疼。就這樣,他攙著我,要把我送回家。后來我說渴了,他在路邊買了一瓶冰鎮(zhèn)雪碧,我攥著雪碧,坐在路邊,久久不說話,其實是拖延時間。他忽然問道,你為什么一直在跟著我呢?我愣住了,撒個謊說,我覺得你很像我以前一個音樂老師的丈夫。他仔仔細細打量我,哦了一聲,不再說話。我一見他這副神情,更加確定他們已經(jīng)分手,于是便說,我很想見她。他猶疑了一下說,那很容易,我家就在附近。我不由大失所望,原來自己的猜測并不準。
他的家住在三樓,盡管這已不是以前的那個房子,可對我來說依然保留著一種神秘的親切。當年,我多么渴望輕輕敲開這扇門,看看里面到底跟自己熟悉的世界有何不同。然而現(xiàn)在,卻是男主人親自打開房門,側(cè)著身子請我進去。
我一眼看到鞋架上的那雙粉紅色拖鞋,心安了,看來他的妻子并不在家,誰曾想他卻說,你的老師就在書房,去看看她吧。
我硬著頭皮走進去,屋內(nèi)空空蕩蕩并沒有人影,唯有一張肅穆的遺像掛在西墻。他站在我身后,滿臉悲慟地說,她已經(jīng)死了三年了。
原來是這樣,我片刻的驚愕過后,赤裸裸的驚喜便涌了滿臉。
隨后,我便看見了那張神秘的古琴。這么多年,它一直在我的想象里時隱時現(xiàn),此時終于得見??瓷先?,與別的古琴也沒什么不同,只是在下面很認真地刻了兩個字,焦桐。我輕輕撫摸那兩個字,想起當年他說話時的神情,于是覺得這琴還是不同的。
三
我慢慢將手移到琴弦上,隨著嗡的一聲,不由向后退了一步,也就在那一刻,我仿佛見到了那個女人端坐琴前,真奇怪,一張復制她生前音容笑貌的遺像,并沒有讓我有絲毫感覺,可這琴卻讓我覺得她仿佛還在。
我回過頭,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復雜而奇怪,頓了頓,只聽他說,謝謝你,如果不是剛才遇見你,我已經(jīng)決定再也不回這個家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從兜里取出瓶安眠藥,蒼白的藥片,跌落于猩紅的地毯上,好似灑了一地奇怪的睡眠。
忽然間,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很小的時候,我就模仿過那個女人,現(xiàn)在我完全可以成為她。我盤腿坐在琴前,彈了起來,當然是那曲《瀟湘水云》。他倚著房門,坐在地毯上,淚流滿面地聽著,我不由抬頭瞥了一眼那個女人的遺像,心里得意至極。
那天我回去時,未婚夫早已等得不耐煩,一見我就大發(fā)脾氣,質(zhì)問我去了哪里,害得他在影樓空等一場。我很平靜地告訴他,不用拍婚紗照了,我們結(jié)束吧。
第二天,我毫不猶豫地打掉孩子,然后去找他。果然不出所料,他既高興又驚訝,我們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做愛,盡管我很清楚,剛剛做完流產(chǎn)不能做愛。
幾個月后,我們領(lǐng)證結(jié)婚,沒有婚紗照,沒有典禮,我只讓父母跟他匆匆見了一面。新房就是他的家,裝修都免了。只是那個書房、那張琴、那遺像,卻也好似陪嫁一般,紋絲不動,讓我很不舒服。也罷,若非那一曲《瀟湘水云》,我也不能如愿以償。
一開始,我還帶著感激的心情,打掃書房,擦去每一縷灰塵,每每與遺像里的女人對望,心里未免有一絲隱隱不安,竟然覺得自己像賊。
我一直擔心,他會詢問我跟那個女人的事,畢竟在謊言里,她是我的恩師。幸好,他避免傷心,對此只字不提,甚至連我的工作也從不過問。一日三餐,夜夜相擁,偶爾聽我彈一曲《瀟湘水云》,這對他就足夠了。
時光打磨日子,我得對他有所了解。這時候的他,早已辭去老師的工作,不教書,改成寫字,做了一個自由撰稿人。沒有朋友,與親人也很少來往,唯有我在他身旁進進出出。晚上拎著蔬菜水果日用品回來,第二天早晨上班又拎著滿袋垃圾下樓,生活周而復始,一遍遍臨摹那個曾經(jīng)讓我刻骨銘心的愛。
這正是我要的生活,在單位我是個守著呆板機床的擋車女工,在市場我是個討價還價的家庭婦女,可回到家里,我就是個雍容高雅的女主人。有時推開窗戶,望著路燈流瀉的長街,我就想,會不會有個小女孩,也站在那里,滿臉向往與羨慕地望過來,就像當年的自己,這樣一想,枝枝蔓蔓的疼惜便爬滿了心間。
偶爾,我也暗中刺探,他難道真就記不起我,那個曾經(jīng)與他雨中同行的小女孩。還有那封被雨打濕的信,他是否依然保留?事實上是,在他的世界里,沒有一絲一毫那個小女孩的蹤跡,以至于讓我也恍惚得好似與那個小女孩斷絕了來往。
轉(zhuǎn)眼,我們已結(jié)婚一年,貼在梳妝臺上的喜字,褪去了最初喜氣洋洋的色彩,可我的肚子卻一直靜悄悄。醫(yī)生說,可能我上次流產(chǎn)時留下病根,今后也不能生育。我將這個消息告訴了他,他并不介意,反而邀功似的說,我給你買了一件旗袍。我聽了也有幾分感動,畢竟這是他送我的第一件衣服,然而當我將旗袍穿到身上時候,臉色卻變了,我本是穿M碼,他買的卻是S碼。
“你穿著真合適。”他站在鏡子外側(cè),笑吟吟地稱贊。我望了眼鏡子,目光又左拐右拐進了書房,猛然記起,那個女人身材高挑,不正是穿S碼嗎?想到這里,我不由覺得旗袍多出來的地方灌滿了陰森森的涼氣。他卻還在我耳旁說:“記得你喜歡紫色,像丁香的顏色?!?/p>
我終于忍無可忍,大聲質(zhì)問:“我什么時候說過喜歡紫色?”他愣住了,好半天沒有說話,一臉無辜。我忽然后悔起來,不該無緣無故朝他發(fā)脾氣,可真的沒有緣故嗎?
盡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最后還是向我賠了不是。事情似乎就過去了,我也希望如此,可類似的事情,日后總是不斷地發(fā)生。
每天早晨,我買回豆?jié){油條,他卻將牛奶煎蛋擺在桌子上,很殷勤地說,我記著,你喜歡吃七分熟的煎蛋。累了一天,夜里躺倒床上就想睡覺,可他卻開著床頭燈,倚著床頭看書,當我抱怨的時候,他很詫異地盯著我說,你以前不就喜歡睡前看一會兒書嗎?我在陽臺上養(yǎng)了許多花,木菊、蔦蘿、茉莉,可每次他只踩著凳子給一盆綠蘿澆水,我質(zhì)問他為何厚此薄彼?他說,你不是只喜歡綠蘿嗎?我仰臉瞅了瞅,竟然記不起來什么時候買的這盆永遠不會開花的花。
這些事,本來一直都在,只是我沒在意,一旦在意了就泛濫成災(zāi),勾出許多不可名狀的不自在,心里悶悶的。
清明到了,沒有雨,入夜后,街上多出許多人影,我隔著窗口望去,只見他們或蹲或站地在十字路口燒紙,左一簇右一簇的桔黃火焰,還有那潛在夜色里的黑煙,急匆匆地飛走在陰陽兩界的驛路上,都是為了懷念。
他回來很晚,身上帶著酒氣,眼睛紅腫,淚跡未干,進屋后鞋也不換就倒在床上。我蜷著腿坐在他身側(cè),有些氣,又有幾分疑惑,他從來不喝酒,為何今天醉得如此厲害。就在這時,他忽然一翻身,口里急切地喊道,焦桐,焦桐!
我不由朝書房望去,忽然間明白了,焦桐不止是一張琴的名字,不由光著腳跑進書房,雙手扶著墻,仰起臉問那張遺像,你是不是叫焦桐?說話??!隨后,我蹲在地板上,榨汁機似的哭了起來。那一天是清明,焦桐的祭日,我的難日。
第二天早晨,他醒來,顯得局促不安,一味地討好,擦地、抹桌子、倒垃圾,極其不自然地問我,早餐想吃什么?我不冷不熱地回答,豆?jié){油條,對了,順便到超市買一瓶六必居的臭豆腐。
他領(lǐng)命而去,背微微駝著,身子有些晃。我當然知道,醉后初醒的早晨,身體會很虛弱,然而偏偏裝著不知道,讓他干這個,干那個,不是不心疼,只是他的那場醉與我無關(guān)。
是的,最初我是想扮演那個女人,獲取他的愛,可這個角色我不想演一生一世。然而,要想擺脫她,也很難,甚至有時候我覺得,那個女人陰魂不散,在這個家里無處不在。每當我坐在琴前,她便借尸還魂,沒錯,我對音樂毫無天賦,何以那一曲《瀟湘水云》卻彈得余音繞梁,原來,她才是小倩,從一開始就附了我的體。
四
我開始去破壞所有與那個女人有關(guān)的東西,讓綠蘿神秘失蹤,將床頭燈擰掉,紫紅色的旗袍一寸寸地剪破扔進垃圾桶。當然了,最讓我不安的還是那個書房,趁他不在家,我找了一個收破爛的,將焦桐琴低價賣了。就在小販歡天喜地要離開的時候,他回來了,將琴抱在懷里,坐在地上失聲大哭。
我只好將錢退給小販,連聲道歉。小販大失所望,臨走前,在我耳旁小聲問:“你的老公精神不好吧?”
我瞪了他一眼說:“你媽精神才不好。”
他成功保衛(wèi)了他的焦桐以及那間書房里的一草一木,這是他的底線。我站在地板中央,環(huán)臂冷笑,好吧,既然我沒法清除掉這些殘渣,那就除掉自己身上一切與那個女人有關(guān)的相似。從此,我不再輕聲說話,很少打掃房間,內(nèi)衣內(nèi)褲攢到一起洗,旗幟一樣掛滿陽臺,甚至還請來父母助陣。他們果然配合,父親將空酒瓶擺得滿地都是,喝酒時,依然只穿三角褲頭,衰老的狒狒一樣蹲在沙發(fā)上,母親上廁所很少沖馬桶,每次走進書房,都指著那女人的遺像,陰陽怪氣地說,這個狐貍精,咋還掛在這兒?
對于我所做的一切,他以沉默對峙,只是有一天,我忽然在床頭柜里發(fā)現(xiàn)半瓶安眠藥,原來,他再次萌生死念。我慌了,將父母遣送回去,又恢復了以往的樣子,難道就這樣,敗給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女人嗎?我不甘心。
后來打掃書房時,發(fā)現(xiàn)一張揉成一團的稿紙,打開一看,上面寫道,焦桐你好。這是一封信,僅僅寫個開頭。他竟然思念到給一個死人寫信,失敗的感覺讓我惱羞成怒,剛想將信撕碎,忽然在桌角又看見一個寫好地址的空信封,收信人依然是焦桐,地址卻是人間的門牌號。
我恍然大悟,那個女人原來并沒有死,她只是離開他,去了別處。這些年來,戰(zhàn)勝自己的也并非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女人,而是活生生的思念,這更讓我感到屈辱與不安。忽然,他的腳步聲在我身后慌慌張張響起,我連忙將稿紙扔進紙簍,移動手中的抹布,去擦書桌上的灰塵,可落在心里的灰塵怎么辦?
此后,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他瞞著我給焦桐寫信,然后,匆匆忙忙地將信郵寄出去。每次,他拿著信去郵局,我都站在窗前,久久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人潮如流的長街上,心里好怕,會不會有一天,他連自己都塞進信封里,郵給那個女人?為了完完全全擁有他,我必須想個辦法,于是謊稱去旅游,來到那座城市,不,應(yīng)該說是這座城市……滇紅女子說到這里,緊緊盯著對面女子,如同凝望一張遺像。
龍井女子一臉淡定地說,沒錯,我就是焦桐,但你放心,我早已忘掉了他。她黯然道,希望是這樣。說著,低頭喝茶,茶卻隨著往事涼了。
窗外的雨停了,兩個女人起身離去。在門前,她客客氣氣地說,我開車來的,不如送你回家。焦桐也沒推辭,鉆進車內(nèi),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她從另一扇門閃進車內(nèi),發(fā)動引擎,將車朝著遠處駛?cè)ァ?/p>
雨后初晴,整個世界都嬰兒一般干凈。她將車開得飛快,不一會兒便離開繁華地帶。焦桐剛要提醒一下,別開太快,便聽她說,我有些渴,麻煩你將車后座那瓶雪碧遞給我。
焦桐回頭看了一眼,伸手去取,然而扎著安全帶,手夠不到,于是將安全帶解開。就在這時,她忽然猛地一踩油門,車直奔路旁的一棵大樹沖去,焦桐不由分說便從車窗飛了出去。焦桐傷勢嚴重,流了很多血,不等送到醫(yī)院便死了。她由于扎著安全帶,只是受點輕傷。畢竟出了人命,交警刑警都找過她,這件事,她一直瞞著他,謊稱自己在外地旅游。
半個月后,她回到自己城市,走到家門前時,不免有些緊張,不過,想到焦桐已經(jīng)變成真正的遺像,早晚會被他忘掉,心里又浮現(xiàn)出一陣凱旋而歸的狂喜。然而,當她打開門,換掉拖鞋,一臉炫耀地走進書房時,卻發(fā)現(xiàn)墻上的那張遺像竟然不見,連焦桐古琴也沒了。他從身后走來說,我已經(jīng)想好,既然我已經(jīng)選擇了你,就該全心全意待你,過去的事,不再去想,因此你一走,我就將琴賣掉了,很便宜。
她呆住,原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那么徒勞與好笑,可是他哪里會知道,處心積慮去殺一個人是很辛苦的,哪怕是為了愛。此后,他果然完全忘掉了焦桐,沒有再寫一封信。是的,他并不知道焦桐已經(jīng)真正死去,他所忘記的不是鬼魂,而是過往,這樣的結(jié)局她滿意。
又一天,也是雨后,他們自駕出游,一路上說說笑笑,心情都很富足。忽然他說,我有些渴,你把那瓶雪碧遞給我。雪碧?她的腦袋嗡的一聲,驚慌失措地問,什么雪碧?你放哪了?他笑著說,不就在車后座嗎?你要是夠不到,可以把安全帶先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