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想

游普林寺

沿河堤一路北去，走到不栽杏樹的地方，你繼續(xù)朝北。穿過松過土的田壟，就是山崖。山崖沿邊都是桃林，你繞過桃林，看見一處泥屋，從泥屋伸出的土路左轉(zhuǎn)，走不久便到了山根。山根有小片蘆葦蕩，蘆葦蕩中有條伸出的小路，是過去的人走出來的。近來走的人罕見，恐怕不清不楚，你要找仔細。找著路，跟著前人的腳印，你就開始上山了。你是順著小峽谷，先見著一條細瘦的溪。沿溪爬不多時，眼前就有兩塊青苔大石。你順右邊，小心青苔滑腳，慢慢爬上大石。等站穩(wěn)腳跟，鉆過一叢灌木，就得見那條曲溜的羊腸道了。踏上小道，你步子就輕快了。你啥也別尋思，只管連跑帶顛。等跑到頭兒，直起腰來，普林寺保準就在眼前。

這是長樂他爹的話。長樂他爹還說：能記住嘍？記不住趁早算了。路太遠，又難走，去看一個廢棄的破廟，我看是閑得筋疼。你要真閑，就拎把鋤跟我鋤地，保你一下午回來周身舒服。

長樂一個字兒也沒聽進去，他換上運動鞋，飛快系鞋帶。

長樂他爹又說：我知道你一個字兒也沒聽進去，三十多年了，從來都是。行，這么大歲數(shù)了，你去吧，不耍到天黑兒你別回來。不過，要去你自己去，別帶上人家樹兒。樹兒才多大？道上危險，萬一出事兒怎么給他娘交代？想帶孩兒玩，自己找媳婦生。

長樂摔門而去。去普林寺，雖說是長樂的主意，但不是長樂帶樹兒去普林寺，是樹兒帶長樂去普林寺。普林寺難走，長樂從未涉足，但樹兒去過一回。樹兒的爹曾在普林寺旁的石頭坑鑿過石頭。幾年前，樹兒去看望他爹，順便就拐上了普林寺。那時普林寺就荒廢了，正殿和側(cè)殿的位置，只剩石墻根。樹兒說，他憋不住，在側(cè)殿前的櫻樹下撒了尿。他爹唬人，說他尿了神明一身，要有菩薩追究，嚇得他轉(zhuǎn)身就跑。

樹兒正等在河堤，上蹦下跳，隔老遠就跟他招手。黑溜溜的小個頭，怎么看怎么不像十二歲的樣子。長樂走近樹兒，也走近河。午后的波紋一圈推一圈，推著綠水往村莊和更多的村莊走。樹兒指著河堤上的杏花，很驚奇地通知長樂：看，花在昨夜就白了，我們不曉得。似乎在通知一個大消息。

昨天杏花還沒開。兩個人在河堤上走了一個傍晚，攀著杏樹剛冒出來的花骨朵，一個說三天后開，一個說七天。結(jié)果呢，才用了一晚。樹兒的驚奇是在這里。

繼續(xù)沿著河堤走，才明白兩個人都低估了春天。沿河的杏花都開了，約好了一般，一朵挨一朵開會。蜂也約好了，小蜜蜂，大蜜蜂，一樹一樹的蜂。樹兒蹲在樹底下，看一只大蜂采蜜。看它穩(wěn)穩(wěn)停在空中，翅子響著音樂，長長的嘴巴伸進花蕊，才一下，忽而又到另一朵去了。就這么入了神，直到被長樂扯著耳朵說：再不走，回來天要黑了。

于是二人沿河堤一路北去，走到了不栽杏樹的地方。此處，河拐了彎，松過土的田壟就在對岸。長樂他爹沒說還要渡河。幸而水不深，河道又窄。長樂從近旁搬來兩塊方石，按步子大小放入河中。樹兒爬樹一樣爬上長樂后背，一步，兩步，三步，就跳過了河。

過了河，樹兒也不下來，賴在長樂背上。長樂把身子直起來，讓樹兒直溜溜掛在他肩上。二人繼續(xù)走，比誰能堅持更久。田壟松軟，長樂的腳印一個深似一個。忽地，樹兒掉下來了，在細土里，留下了兩瓣屁股和一串笑。

這樣，山崖便到了。真是陡峭，足有二十多米深。崖上小路，寬窄剛好能過豐收的拖拉機。一左一右，兩人踩著車轍，觀賞崖下好風(fēng)光。大片桃林，已有隱隱花意。崖邊垂掛金黃色的迎春，簾一樣在風(fēng)里拂動。還有一些鳥，小小的，間次在崖底的草叢里閃出剪影。二人不說話，怕是會吵到什么。只有暖風(fēng)一陣一陣，穿過長樂的沉默，樹兒的快樂。

長樂寡言少友，除了樹兒，幾乎不和村里的人打交道。幾個月前，他突然辭掉高校中文教職，離開女友，宅回了鄉(xiāng)間。除了隨身衣物和一大疊預(yù)備寫作的稿紙，他別無一物。爹媽不懂，拼命追問。一追問，他就躲到河堤念經(jīng)：一時，佛在舍衛(wèi)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wèi)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這一段樹兒聽到耳熟心爛，仍一頭霧水，問：什么是大比丘？長樂回：和尚。樹兒說：和尚我知道，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就是個出家的和尚。長樂問：真假？樹兒說：我爹告訴我的，就在普林寺。他在石頭坑打工，經(jīng)常去普林寺，帶一瓶酒，澆在地上，給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敽?。長樂問：知道路嗎？樹兒說：差不離。長樂說：走。樹兒問：干嘛？長樂微笑著說：去見你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敗?/p>

這才有了此行。樹兒在前，折根柳條在手，打空中飛行的小蟲。長樂在后，跟著繞過桃林，經(jīng)過泥屋，進了山根。到了山根，樹高了，草密了。梯田一小塊一小塊栽著杏樹，朝向南，也朝向東。有幾座孤墳，老老實實立在樹下，碑文漫漶，墓前落著幾朵杏花。

長樂聽過老人講，鬼附身，都是從身后，趁你想心事的時候，一把將你摟住。于是，他偷偷逼近樹兒，學(xué)鬼的招數(shù)，大吼一聲，突然將樹兒摟住。樹兒卻不驚不懼，反而快活地笑起來，說：癢，癢！長樂問：你不怕嗎？樹兒說：怕什么？長樂望望四周的荒冢說：鬼。樹兒說：不怕，鬼也是一種人，只不過我們白天出來，他們晚上出來，誰也見不著誰。要見，只能傍晚的時候，去背光的地方，再帶一瓶酒。長樂一愣，問：誰告訴你的？樹兒說：我爹！

又蹦蹦跳跳追飛蟲了。

到了蘆葦蕩，樹兒放下柳條子，撓起頭來。往下怎走，記不得了。蘆葦蕩四邊草木繁盛，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找得仔細再仔細，可哪有什么小路。

樹兒又蹲在樹下，開始看花，看蜂。長樂一個人往四野走，終于看到一個老伯，在田邊捆柴火。長樂問：去普林寺，這兒是不是有條老路？老伯直起腰，一晃神，這才認出是個人在問路。他說：這兒啊，上不去，被石頭坑的碎石堵了。往北，穿過村子，村外有條運石頭的大路。

長樂回來，扯樹兒的耳朵：老路堵了，走新路。樹兒戀戀不舍：你看花上那只蜂子，貪吃，肚子要撐破了！

又繼續(xù)，繞過荒冢，杏花，樹影。長樂抬頭，見最高處的梯田，一個老頭拄著鋤頭，似在等著他們。不等他們開口，老頭便問——

去哪兒？

普林寺。

回去。順蘆葦蕩西邊小路上山，進峽谷，沿溪走。

沒有小路。

有，抬頭找山坡上的一株連翹，走到連翹邊兒上，就是路。

石頭堵了，不通。

通，從來就通。昨天一撥人，走的就是這路。

北邊不是有大路？

是，太遠，不定繞到什么時候。

長樂看看天色，太陽已經(jīng)低了不少。他問樹兒：走嗎？樹兒撓撓頭說：走。

找到連翹，前人的腳印果然在。一個疊一個，枯草踏平，沙土下陷。沿著踏平的枯草和下陷的沙土，模糊的路朝向高處。長樂在前，撥開擋路的麻櫟枝，踏平荊棘枯木，挑高翠綠的松針。樹兒在后，在漫山松香中鉆來鉆去。很快，兩人下降到山脊間的小峽谷。當真，一條細瘦的溪，從石縫中游出來。沿溪行，忘路之遠近，兩塊青苔大石忽而現(xiàn)身。水從石面流下來，青苔在水流中微顫。很輕的聲音，如石頭在呼吸。

同時，一塊不知何時滾落的碎石壓在大石上頭，本可一人攀上的地方，現(xiàn)在足有兩人高。

樹兒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樹兒說：果然石頭堵了路，不通。

長樂說：通。

他在石下站定，讓樹兒站上他的肩，他雙手一托一送，樹兒借著勁兒，立即抓住左側(cè)松枝。跟著左腳踩實長樂的肩膀，飛身一跳，匐上石皮。

好樣的。長樂說。你站穩(wěn)腳跟，徑直往右走，鉆過一叢灌木，就得見那條曲溜的羊腸道了。踏上小道，你步子就輕快了。你啥也別尋思，直管連跑帶顛。等跑到頭兒，直起腰來，普林寺保準就在眼前。

你呢？樹兒問。

莫管我，我繞個遠兒，三步作五步，和你在寺里匯合。

不等樹兒再說，長樂已經(jīng)回身下到了峽谷底部。只好面向高處，站穩(wěn)腳跟，鉆入灌木。相比前一段，剩下的路幾乎是坦途。樹兒盯著前路，風(fēng)一樣掠過死去與活著的植物，一步不敢停。氣越喘越急，風(fēng)越走越輕。終于跑到?jīng)]路的地方，樹兒駐足，直起腰來。

普林寺沒有太多變化。只不過殘垣更殘，枯草更枯。一定是很久沒有人上來，原來踏出的路上，草正立著。樹兒不敢往深處走，只在寺門口坐著，浸身余暉中。他不轉(zhuǎn)睛地眼望北側(cè)：石頭坑，和石頭坑旁盤桓而上的大路。

大路空無一人。而太陽離山頭越來越近，山脈的影子正迅速成熟。

樹兒身上的余暉也在減弱。他感到冷，于是抱住雙腿，閉上眼，念只知其然的這段經(jīng)：一時，佛在舍衛(wèi)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wèi)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

還至本處。還至本處。念到第一十二遍，樹兒停下，小心翼翼張開雙眼。傍晚的山嵐和田野也在看著他。而后，長樂從大路盡頭冒了出來，上蹦下跳，隔著老遠朝他招手。

樹兒的眼淚吧嗒直掉，他拿衣袖一抹，站起身來，也朝長樂拼命揮手。

長樂走入普林寺，走入消失的百年古剎。他撫摸塌下的瓦檐，登上陡峭的石階。在地基上盤坐，聽云深處寂寞的鳥鳴。最后，他在正殿的墻根擺上幾顆解渴的果子，灑下自帶的白水，跪下，朝果子和果子后面的空無一物磕頭。樹兒也跟著跪下，有樣學(xué)樣，實實在在磕下三個響頭。

都看盡了，二人回到門口的石階，披著山的陰影，坐下休息。

長樂問：樹兒，你為什么要磕頭？

樹兒說：你磕頭，我也磕頭。

長樂說：我磕頭，因為我有事求菩薩。

樹兒說：我也有。

長樂問：什么事？

樹兒說：求菩薩別怪我撒尿。

長樂笑了：這個不必求，菩薩不會怪你。

樹兒又說：還有別的事。

長樂問：什么事？

樹兒說：求我爹回來，讓我和我媽見見他。

長樂問：你爹在哪兒？

樹兒抬手，指了指北側(cè)巨大幽深的石頭坑說：原來在那兒。

長樂知道，石頭坑沒停業(yè)之前，樹兒爹在那兒鑿石頭。

長樂問：現(xiàn)在呢？

樹兒說：現(xiàn)在？應(yīng)該和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斣谝粔K。鬼只能和鬼在一塊。

長樂一愣。

樹兒說：我經(jīng)常傍晚帶著他愛喝的啤酒去山里，把酒都澆給他?？伤淮我膊怀鰜怼?/p>

長樂說：可能你澆的方法錯了。得澆一半給他喝，留一半自己喝。

樹兒說：是嗎？我不會喝怎么辦？

長樂點點頭：那就先喝一點，慢慢就喝得多了。

山里的光在各自回家，從樹葉上，從花瓣上。長樂把外套脫下來，披在樹兒身上。他接著說：樹兒，想不想聽個故事？樹兒說：想。

長樂講：一個春天的下午，村子里一大一小兩個人，約好去游普林寺。大的叫長樂，小的叫樹兒。

樹兒說：和我們兩個的名字一樣？

長樂說：對，正好一樣。他們?nèi)テ樟炙?，是因為他們有個祖先，很早以前去普林寺做了和尚。

樹兒說：跟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斠粯印?/p>

長樂說：差不多。他們沿河堤一路北去，走到不栽杏樹的地方，渡過河繼續(xù)朝北。穿過松過土的田壟，穿過山崖、桃林和泥屋，不久便到了山根。在山根，糟糕了，兩個人迷了路。幸好，這里有人可以問路。長樂先遇見一個眉毛又白又長的老伯，老伯說，這里的路不能走，要走新路。又遇見一個眉毛又白又長的老頭，老頭說，這里的路能走，要走老路。這可把長樂和樹兒聽暈了，最后他們決定，一個從老路走，一個從新路走。你猜，這兩個老頭兒是誰？

樹兒撓撓頭，突然眼神發(fā)光：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敚?/p>

長樂繼續(xù)講：對，這兩個人，都是他們那個和尚祖先變的，他在玩惡作劇呢。沒辦法，長樂和樹兒沒認出來，受了騙，只能分開走。樹兒呢，跟著前人的腳印就開始上山了。沿著小溪，翻過青苔大石，鉆過灌木，走上羊腸小道，很快，他就第一個登上了普林寺。普林寺呢，煙霧繚繞，青瓦黃墻，一扇刷得發(fā)亮的紅門緊閉著。樹兒上前敲了敲門，你猜，誰來開門了？

樹兒忙說：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敚?/p>

長樂說：對嘍！居然是和尚祖先給他開了門。樹兒看見他長長的白眉毛，光溜溜的腦袋，這才明白是誰在惡作劇。這時候，長樂也氣喘吁吁，從石頭坑那邊的大路跑過來了。樹兒遠遠一看，長樂旁邊還跟著一個人，三十多歲，拎著一瓶啤酒，渾身上下都是粉塵……

樹兒一驚：我爹？

長樂一笑：你怎么知道？

樹兒說：拎著一瓶啤酒，渾身上下都是粉塵，不是我爹是誰？

長樂說：對，正是樹兒他爹。原來，長樂在石頭坑里碰見了樹兒他爹，他爹一聽說樹兒在，樹兒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斠苍?，死活要跟上來喝酒?/p>

樹兒說：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斒莻€和尚，不能喝酒。不過，我可以陪我爹喝，我這次先喝一點。

長樂說：好。你爹喝大半瓶，你喝小半瓶。見了面，長樂，樹兒，樹兒他爹，樹兒他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四個人說定，晚上不走了，好不容易見一面，就一起留在普林寺吃飯……

天完全黑了，一條條人的道路正淹沒于看不見的海。普林寺的夜來了。兩個人你一段我一段講著，沒有想過要下山。

信號

一

衛(wèi)國自小就是巧人坯子。大學(xué)讀的是一本機電專業(yè)，畢業(yè)之后回老家，正好趕上給閉路電視改裝小鍋蓋的時興。技術(shù)精湛，人又俊俏，他一個人包攬了老家一帶大半的工程，腰包很快肥了起來。五菱面包車是次年就有了，防盜門窗、木紋地板也很快置辦妥當。

衛(wèi)國第一次帶紅梅回家的時候，他閨女小莼已經(jīng)在紅梅的肚子里藏了三個月了。小莼落地那天，衛(wèi)國見閨女一雙水靈靈大眼，和自己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歡喜得不行。為給小莼過一個難以忘懷的百歲，衛(wèi)國托關(guān)系，連夜從青島拉回來一臺21英寸的索尼大背投。借助自己組裝的小鍋蓋，竟然能搜到俄羅斯綜藝頻道。那天赴宴的親屬們雙目圓睜，烏泱泱擠在客廳的電視前，觀賞了一整天金發(fā)美女跳舞。問世一百天的小莼從沒見過這陣仗，沖著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們哭嚎不止。紅梅只好抱她出家門，待散席才敢回家。

衛(wèi)國和紅梅的定情源于一首流行歌，叫《我的眼里只有你》。那天兩人各自陪好朋友去卡拉OK。衛(wèi)國一開酥嗓，紅梅就不OK了。為了盡早培養(yǎng)小莼的音樂天才，衛(wèi)國每天在小莼睡前單曲循環(huán)這首歌，直到后來磁帶絞斷。小莼一歲零四個月的時候，吃完奶，擦了嘴，突然開口對衛(wèi)國和紅梅說：我的眼里只有你。一板一眼，清清楚楚，把衛(wèi)國和紅梅樂得稀里嘩啦。

小莼十五歲之前，最好的朋友是大帥和福建衛(wèi)視音樂臺。她愛音樂臺是因為奶茶劉若英總在那兒出現(xiàn)，她背她的歌詞比背課文還溜。和那會兒的粉絲們一樣，她頻繁刷QQ群和貼吧，坐等奶茶來市里開演唱會。在音樂臺呆膩了，她就調(diào)到大帥的頻道，去他家呆一小會兒。大帥主要負責幫她抄英文作業(yè)，一只手三支筆，字跡要學(xué)她故意寫趴，“L”的提鉤上再加一個卷起來的小豬尾巴。她在一旁，一邊用大帥媽的直發(fā)器熨小劉海，一邊告訴大帥說這是花體，明星簽名就這風(fēng)格。你的字太板正，唱歌居然還走音，實打?qū)嵧晾厦钡拿?。珍惜我給的機會，好好練字，或許能改命。

小莼十五歲的時候，跑到大帥家來通知了兩件事：第一，她找到了自己的白馬王子，叫“非你不可”，劉若英粉絲群里認識的。QQ頭像是一顆嘴角流血的骷髏。個性簽名是：“我顛覆了整個世界，只為擺正你的倒影”。她說，解釋一下這句話。大帥說，意思可能是，為了你，我寧愿放棄全世界什么的。她罵大帥討厭。大帥說，冷靜一下，你現(xiàn)在的臉很像猴腚。她又問，你花體練得怎么樣了？大帥說，什么意思？她塞過去一本日記本說，幫我寫情書，以我的筆跡，要真情流露，他生日快到了，我要馬上寄給他。腰身一轉(zhuǎn)，蹁躚離去。大帥追到門口又問，不是要通知我兩件事嗎？她說，哦哦，該死。那個，第二件，我爸媽離婚了，我跟我媽住姥姥家，以后就不常回來了。

二

衛(wèi)國發(fā)達的日子響屁一樣沒了。小鍋蓋火了幾年就被嚴令禁止。供電局統(tǒng)一安裝的機頂盒流行了起來。除了修修電線、裝個燈泡這種瑣事，外加貪圖便宜偷裝小鍋蓋的人家，再少有人來找衛(wèi)國了。衛(wèi)國試過瓦匠、石匠，但身子骨弱，剛在石頭坑吃了三天粉塵就害了肺炎。他的腰包和身板一起猛瘦下來。

小莼升高中那年的開學(xué)前日，衛(wèi)國上下奔波，為學(xué)費四處湊錢。星辰升起的時候，他癱坐在鄉(xiāng)鎮(zhèn)的中心街邊，手里只有兩張從鄭屠戶手中借來的百元臟鈔，散發(fā)著刺鼻的豬下水味。他拖著濕重的影子走到一家棋牌室門前，捏著鈔票的大手突然狠狠一攥。第二天拂曉，衛(wèi)國從棋盤室輕輕飄出，布滿血絲的雙眼冒著微光，而手中鈔票已變厚厚一沓。

此后的深夜，一個人影時常在紅梅熟睡中翻墻而入，蛇一樣鉆進被窩。是我，衛(wèi)國說，別出聲，有人追。紅梅把他踹下坑，拿起掃炕笤帚，咬著牙打。又賭，又躲，你怎么不死在賭桌上。直打得衛(wèi)國跪下來，抱住紅梅的腰、大腿、小腿，笑著說，你看，小莼這個月生活費有了！又說，小莼聽著呢，小莼聽著呢……小莼才不想聽呢，她躲在房間里，塞著耳機，把MP3的音量調(diào)到最大，一邊抄奶茶新歌詞，一邊扯著嗓子唱“天空已蔚藍/我會抬頭看/電影越圓滿/就越珍惜傷感/有越多的時間/就越習(xí)慣不安/因為我總會孤單/過著孤單的日子”。紅梅聽了，笤帚一扔，眼淚悉數(shù)咬碎，翻身睡了。

小莼讀高中之后的一天早晨，衛(wèi)國醒來，感到家中空氣冰冷，除了21寸彩電還在熒熒閃光，紅梅小莼，貴重物什，包括懸在墻上被電腦后期放大的結(jié)婚照，都不見了。紅梅打來電話：后天去民政局離婚，以后的撫養(yǎng)費我不要了，只要小莼跟我。不行，衛(wèi)國說，小莼得跟我。紅梅說，那你同意離了？衛(wèi)國說，我也沒說同意。紅梅說，你說不說，婚都要離。我最近才明白，跟了你是著了魔鬼的路，我之前是被貪欲誘惑了，現(xiàn)在我想要得拯救了。衛(wèi)國說，什么？紅梅說，我的福音來了，你聽不到，也別想聽到，你不配。衛(wèi)國說，你走就走，小莼留下。紅梅那邊沉默了片刻說，這事兒你得問小莼。那頭傳來小莼的聲音，電話線的磨損讓聲音變得陌生。爸，小莼說。哎，衛(wèi)國應(yīng)。小莼，小莼，你聽我說。小莼語氣平淡：別說廢話了，賭鬼。忙音，刺耳。衛(wèi)國咽下一口唾沫，把電話掛了。

衛(wèi)國簽了離婚協(xié)議之后，一個周沒在街上露臉。一是羞，一是躲。大門上掛著鎖，他卻在家里看電視。21寸大背投，現(xiàn)在成了老古董，沒幾家用了。聲音從音響里費力鉆出來，啞了嗓一樣，時斷時續(xù)。在躥出彈簧的沙發(fā)上，衛(wèi)國躺一會兒就得起身，朝電視側(cè)面和頂端連拍三下，讓聲音穩(wěn)定下來。他調(diào)到咿咿呀呀的福建衛(wèi)視音樂臺，一邊聽歌，一邊想起小莼手拿搟面杖，學(xué)電視里的歌星唱歌的樣子。電視上處處鶯歌燕舞，回憶里小莼喜笑顏開，一會兒便哄他白日入夢去了。

三

那個周末實在難熬。大帥在紙上打了三遍草稿才敢下筆。周日夜里，大帥給小莼 QQ留言：信寫好了，周一上課給你，包他拜倒在你裙下。想想，裙下豈是那個人能看的。又改改：包他抓心撓肝。發(fā)送。

夜里，小莼頭像灰著，一直沒上線。萬家燈滅，只剩大帥家屋后一盞。是座草房子，四周是石頭壘成的矮墻。住的人叫蠻老太，八十多歲老寡婦。陪她的，只有一臺三個頻道的17寸黑白電視。每天晚上七點整，草房子里傳來電視機的轟鳴。先是中央一套新聞聯(lián)播，然后是齊魯衛(wèi)視天氣預(yù)報，中央一套《焦點訪談》，齊魯衛(wèi)視《我是大明星》，齊魯衛(wèi)視諜戰(zhàn)劇，齊魯衛(wèi)視午夜場電影。她耳背得很，總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崾钐?，開著窗，吵得人畜共憤，雞飛狗叫。一找她理論她就捂著胸口，說心臟病高血壓，馬上要犯。對每個人兇神惡煞：我閨女們都不管我，你們管我？都死一邊去。鄰里十幾雙耳朵，只好夜里堵上海綿。只有大帥，半夜等著小莼消息，聽草房子飄出好萊塢肉麻對白，仿佛進全民影院，一人包場。

夜里一點，蠻老太的影院終于打烊。大帥剛剛瞇眼，QQ突然響起來。十幾個窗口抖動，小莼發(fā)來的。大帥死魚翻身，摸過手機。對話框里只有一行字：信可以扔了！大帥長舒一口氣，趕緊回：別太傷心。還沒發(fā)送，小莼又發(fā)來幾句：他約我了，下個周末晚上七點，在放學(xué)路上的大水池。他騎摩托，你也來，一旁把風(fēng)。大帥一聽，忐忑起來。

七點的土路，農(nóng)婦、農(nóng)夫、石匠、木匠、泥瓦匠、光棍，都已走過。路在平原上蜿蜒鋪開，窄而空蕩。暮色發(fā)甜，幾只小蟲飛過，令空氣抖動，令夜色從草尖冒出。大帥站在緊靠路邊的廢舊蓄水池旁，一句不吭等著。身旁的小莼，翠色連衣裙，烏黑細發(fā)，身上飄柔洗發(fā)水味道。七點一刻，“非你不可”從一輛宗申摩托上跨下來，墨鏡，毛刺頭，皮膚黝黑，一股刺鼻的灰燼味。小莼看到，渾身一顫。

“非你不可”帶了見面禮，一張巨型海報，里面的劉若英比大帥還要高。小莼接過海報，羞赧地垂首。之后，二人爬上蓄水池，沿著釘在水泥池壁上的鐵梯，下到已經(jīng)干涸的水池中。大帥不必看，曉得他們是要去哪兒。水池內(nèi)，東南角，有座磚砌的隔間，避雨避風(fēng)。水池荒廢后，附近農(nóng)民曾在那兒放過一段時間農(nóng)具。再后來，不知怎么就成了野鴛鴦的老巢。據(jù)說，紅梅就是在那兒懷上的小莼。

空水池回聲效果極好，一顆石子拋進去，回聲久久不絕，蕩得人心頭發(fā)癢。大帥坐在路邊，手捏一把石塊。他的任務(wù)是，萬一有其他鴛鴦趕來，便扔石頭提醒他們，免得尷尬。要保持這座水池的共產(chǎn)主義，誰也不能獨享，這是江湖規(guī)矩。

暮色越來越低，水池里的寂靜令人窒息。這時，一輛空空如也的五菱面包車開了過來。不必說，是小莼爸。橫在路邊的宗申摩托擋住了他的去路。喇叭響起來示意。大帥驚慌，反手一拋。石塊劃入水池，叮咚作響。“非你不可”先匆匆爬了出來，掃興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上前將摩托車移開。夜色加重，面包車將車燈打亮，沖水池這邊開來。小莼正巧爬上水池，迎著晚風(fēng)和刺眼車燈，努力展平皺巴巴的半透明衣裙。五菱車驟停，發(fā)出一聲尖叫。小莼認出了父親，父親認出了小莼。

等衛(wèi)國下車追去的時候，小莼早已跳上宗申摩托。衛(wèi)國回身躥上駕駛座，扭動鑰匙，一腳將油門踩到底。大帥閃身撲向路邊草叢，幸免于傷。追出不過兩里地，五菱車拐彎不及，一頭栽進水渠。兩只車后輪翹在半空旋轉(zhuǎn)不停。而后萬籟俱寂，只有飄柔洗發(fā)水的香味久久纏在大帥脖子上。大帥低頭，偷偷一嗅，天便黑干凈了。

四

撞見小莼那天清早，衛(wèi)國的車里裝滿了小鍋蓋。那是他賣不出去的貨，積攢了幾年，白天一并倒給了廢品回收站，賺了一個月零花。出了廢品站，五菱車著了魔似的，直奔棋牌室而去。不過半小時，衛(wèi)國就扶著門框出來。沒錯，這時的五菱乃是一輛空車，衛(wèi)國乃是一個空人。

衛(wèi)國曾探望過一次小莼。那天，他從小莼床底下找到了一本滿覆灰塵的手抄歌詞本，看到第一首是《我的眼里只有你》，直接繃不住了。他連夜朝小莼姥姥家駛?cè)?，路上甚至決心求紅梅復(fù)婚，哪怕要給母女倆磕頭?？傻搅颂幩?，敲開門，才知道紅梅帶著小莼早不知去向。紅梅爹擎著鐵鍬把他趕出大門，一邊罵衛(wèi)國是該剁手的窩囊廢，一邊罵紅梅是著了魔的不孝女。她們?nèi)ツ膬毫?？衛(wèi)國站在門外問。愛去哪兒去哪兒，死了最好！紅梅爹舉著鐵鍬答。

這次路遇小莼，衛(wèi)國別的不貪圖，只想問明白母女倆住所。沒想到小莼對自己避之不及。衛(wèi)國知道小莼不拿自己當爸了。自己現(xiàn)在是一個丟人的賭徒，一個小莼生活中多余的情節(jié)。后來的幾天雷鳴電閃，風(fēng)雨大作，衛(wèi)國照舊鎖大門，躺沙發(fā)，看音樂臺，但日常飲食，點滴未進。大風(fēng)天，小鍋蓋在平房頂上亂顫，信號似有還無。索尼彩電犯著痙攣，將屏幕上一個人抖成兩個人，一個身子切成兩半身子。昔日的萬人迷變成了半身不遂的廢物。衛(wèi)國于是倒頭就睡，睡得胳膊上長蘑菇。要不是那天清早，蠻老太從天而降一個電話，衛(wèi)國可能就像條涸轍的草魚一樣，在沙發(fā)上翻白眼，掉魚鱗，徹底臭掉了。

說蠻老太給了衛(wèi)國第二次生命，也未嘗不可。那時沙發(fā)上的衛(wèi)國已經(jīng)皮包骨頭，他聽見蒼蠅的嗡鳴日甚一日，知道自己馬上要臭透了。蠻老太的電話及時打了進來。一通又一通。對鈴聲的厭惡，激起了衛(wèi)國殘存的生命力。他掙扎半天，摸到電話。那頭，蠻老太幾乎是吼：我耳聾，你他娘的年紀輕輕，也耳聾？

原來是蠻老太的黑白電視壞掉了。當夜，她正在看齊魯午夜場電影，半夜雷鳴電閃，暴雨傾盆，她一點沒聽見。霹靂一落，電視就冒了煙，而那會兒離入睡還早。老太失去了這劑強力催眠藥，慌了，半夜給電工衛(wèi)國打了過來。

電視報廢了，修是修不好的。但解釋這件事，費了衛(wèi)國九牛之力。就算嘴巴貼著蠻老太耳根子說話，她還是要扯著嗓子問，你怎么娘們一樣小聲小氣的？只好打手勢：先指指電視，再擺擺手，再攤手。老太竟然馬上懂了。三寸金蓮無聲輕移，坐上炕之后，開始掐膠東鄉(xiāng)下每個老婆子都會掐的緶子，仿佛身邊沒有衛(wèi)國這個人。衛(wèi)國看著老太，有些不忍。撓頭一想，有了一招。便說，蠻老太，我給你換臺新電視吧，21寸索尼大背投，十年前3000塊買的，頂現(xiàn)在一萬。我看，800賣給你，再給你裝一個小鍋蓋，怎么樣。其實衛(wèi)國明白，現(xiàn)在賣100塊，廢品回收站也沒人收。蠻老太停下手中的緶子，正正衣襟吼道：什么？

蠻老太對新電視一萬個滿意。屏幕寬了一倍，人都著了顏色，頻道多得她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衛(wèi)國擔心的音響問題，一點沒漏破綻。蠻老太幾乎失去了聽力，所以干脆讓衛(wèi)國關(guān)掉了聲音。問題出在，老太家四邊石頭墻，沒有平房安裝小鍋蓋。衛(wèi)國只好把那件違禁的破銅爛鐵擺到墻頭上，朝南，拿幾塊磚頭固定。再用汽水瓶剪一個防雨防曬的透明罩子，套在小鍋蓋接口位置。蠻老太坐在炕上，隔著窗玻璃看在眼里。喊：這些亂七八糟，你自己愿意裝的，不關(guān)我事，我不出錢。衛(wèi)國轉(zhuǎn)身，擺擺手說：不用，不用，全部免費。

對，免費。衛(wèi)國心想，不如搞一個關(guān)愛孤寡老年人的業(yè)務(wù)，倒賣二手彩電和小鍋蓋給他們，一套800，外加免費安裝。十里八鄉(xiāng)這么多老人，一個月賣一臺，活下去便不成問題了。想到這兒，中年離婚男人衛(wèi)國像被從天而降的大雨洗凈。是呀，小莼躲著的是一個活得一點兒都不體面的賭徒，只要他衛(wèi)國成為戒斷賭癮、受人尊敬的好父親，小莼甚至紅梅，就可能回到他身邊了。問題只剩一個：去哪兒搜羅這些二手電器？

五

水池約會事件之后，小莼電話關(guān)機，QQ下線，轉(zhuǎn)眼銷聲匿跡。大帥盯著她的頭像，希望能突然一亮，但次次落空。最近，鄰居蠻老太的影院鴉雀無聲，卻見窗戶上五彩流轉(zhuǎn)。鄰里最終得償所愿，在夏末的沁涼里，酣睡了幾天。不聊天的大帥也睡得早了。一天深夜，“劉若英粉絲群”炸鍋一般，喧鬧異常。大帥點進去看，兩千多條對話，每句結(jié)尾都帶著感嘆號。刷了半天，才曉得劉若英終于要來市里開演唱會了。有人還說，“五月天”可能會來做暖場嘉賓。大帥騰空而起，于此同時，小莼的聊天窗口再次抖動了一下。

廢品回收站，速來。只有這一句，像將軍的命令。大帥背著做夢的爸媽，翻上墻頭，輕聲溜出小院?；厥照驹谑〉琅赃?，大帥跑跑停停，快要心肺爆炸。無邊無際的廢品堆黑影幢幢，深處有一絲光亮閃動。大帥硬著頭皮，挪了過去。

蟲鳴在草皮下顫動，夏末多雨的云層在頭頂游弋。潮潤空氣打濕眼膜，絲絲縷縷的歌聲繞著廢品堆飄來。旋律大帥認得，是小莼最愛，奶茶劉若英的《一輩子的孤單》。只是歌詞有點不對勁，且是眾人合唱，十分怪異。停下步子，隱約聽得：“天堂已蔚藍/我會抬頭看……”

歌聲雪一般降臨，一寸寸化入大帥肉身。大帥感到冷，不由得一個高聲的噴嚏。但聽哐當一聲，某個重物落地。而后是慌亂的腳步聲。大帥心里一皺，喊道：誰！人影往廢品站外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大帥抄起手邊一根鐵棍，繞到廢品堆后。只見地上一臺小型彩電已經(jīng)摔得粉碎。追上馬路，他看得清是一個男人的背影。可夜里趕路，實在體力不支，大帥追幾步就軟了。只好蹲坐路邊，眼巴巴看他竄上一輛停在路邊的面包車。借助微弱的路燈，大帥一詫。那明明白白是一輛五菱。

六

對衛(wèi)國來說，廢品回收站這些無人問津的二手彩電和小鍋蓋，原本大半都是他倒賣過來的，因此搬幾臺回去，不算偷，只能算物歸原主。況且他運回家不為發(fā)財，只為造福十里八鄉(xiāng)的孤寡老人，順便為自己洗刷惡名，這是做善事。紅梅讓他明白，人的意義在于聽到福音，再給別人帶來福音。彩電和小鍋蓋就是老人的福音。所以他的偷彩電，等于傳福音，善莫大焉。

換上彩電之后，真正需要衛(wèi)國維修的，其實只蠻老太一家。大概是小鍋蓋架在凹凸石墻上的原因，蠻老太家的信號像雪地里出沒的兔子，時有時無。每次去，蠻老太都怒目金剛，破口大罵。昧良心的，老人好騙是吧？拿我800塊，結(jié)果電視天天壞？我那些狗日的閨女們欺負我，你也變著法來欺負我？衛(wèi)國因此頭大。往后每次去，必要帶一斤應(yīng)季水果。老太拿了水果，三寸金蓮輕移，蜷上炕，拾起緶子不再發(fā)難。只透過窗玻璃，一雙亮晶晶小眼瞅著衛(wèi)國?？此驹谑瘔叄梁?，皺眉，把小鍋蓋左挪一寸右挪一寸，螺絲擰過來再擰回去，舉手向她詢問。而她有節(jié)奏地應(yīng)著：沒出人！還是沒出人！

如此這般，只不過一個月，衛(wèi)國來了蠻老太家七次。第八次來，難得的秋高氣爽。衛(wèi)國不僅提了工具箱，還提了半袋水泥、抹泥板、抹泥刀。費了半下午，他在凹凸不平的墻頭上，修了半米見長、一尺見寬的水泥平面。這下小鍋蓋一架，四平八穩(wěn)。衛(wèi)國的臟手抹抹額頭大汗，滿意了。傍晚，衛(wèi)國和蠻老太在夕光中對坐，吃新鮮的黃柿子。衛(wèi)國揀了軟的，往蠻老太口里塞。老太卻悶悶不樂，枯枝般的手擋來擋去，喊，他娘的，我還沒死，自己能吃。眉毛倒豎，罵聲不斷，惹得衛(wèi)國哈哈大笑。入夜前，衛(wèi)國依照自己一個月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給蠻老太上上下下打掃了屋子，又確認了幾遍電視信號，才放心離去。

做善事的衛(wèi)國不再畏畏縮縮。從蠻老太家走出，他挺胸抬頭，微笑著走過坐滿了老老少少的小巷。他煥然一新的樣子激起了婦人們持續(xù)的喧嘩：衛(wèi)國變樣了……衛(wèi)國現(xiàn)在做好事兒了……的確，最近他勤勤懇懇，早出晚歸，慢慢還清了欠下的賭債。他還放出通告，每周六義務(wù)勞動，無論誰家電器出了問題，他隨叫隨到，不取分文。衛(wèi)國聽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贊美，清楚自己敗落的名聲已經(jīng)挽回。好事不出門，但衛(wèi)國想要自己的好事傳千里。這樣小莼就能聽到自己改邪歸正的消息，說不定還會主動回來找他。他在等著小莼叩響他的大門。他無時無刻不在等著那聲脆響。

當夜，疲倦的蠻老太呼吸放淺，睡著時還不到八點。

七

廢品回收站的棚屋，是長約十米，寬約五米的通間。空心水泥磚墻，頂上三層鐵皮。屋里擺著十多個小馬扎，打著兩張單薄的地鋪。一臺錄音機正在放那首由奶茶的歌改編的合唱音樂。借曲填詞，這是小莼的強項。紅梅在一旁盤腿坐著，小聲呢喃，似乎在祈禱著什么。

大帥看向小莼。她的樣子變了。長發(fā)換成了齊耳短發(fā)，耳垂懸著夸張的圈狀耳環(huán)。大帥問：小莼，最近你去哪兒了？發(fā)生什么事了？小莼沉默，先開口的卻是紅梅：小莼和“非你不可”正在經(jīng)受試煉。小莼說，是。紅梅說：人太狂妄，以為不經(jīng)歷苦難就可以修成正果。所以魔鬼才會進我們的身子，讓我們爭吵、哭泣，發(fā)現(xiàn)人的局限。小莼說，是。紅梅說：“非你不可”最近對小莼的冷淡，就是魔鬼的惡作劇。這是福音降臨的前兆，他正在試煉我們的愛。小莼說，正是。

大帥問，“非你不可”到底怎么了？小莼把手機遞給大帥?！胺悄悴豢伞钡腝Q頭像一片灰色。個性簽名也改了：老子已死，有事燒紙。大帥說，因為什么？大帥看向紅梅，紅梅不言。小莼開口說：那天在水池里，我不讓他碰我，后來他又試過幾次，都被我拒絕了。紅梅在一旁說：世上男女在締結(jié)婚姻之前，一切肉體的接觸都是褻瀆。小莼說，正是。大帥說，所以呢，你想和他和好嗎？小莼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她翻出“劉若英粉絲群”的歷史消息：下個月底，奶茶要來市里開演唱會，我想叫上“非你不可”一起，唱同一首歌，唱完就和好。又說：我要買兩張VIP座，離舞臺越近越好，我要讓奶茶見證我們的感情。大帥說，VIP座，一張1500，兩張要3000。小莼說：我知道，所以讓你來幫我想想辦法。

大帥沉思良久，想起了那個偷電視的中年男人。于是說，好。小莼抬眼，眼里有光滑下：真的嗎。大帥說，真的，給我一點時間。小莼高興地跳了起來，她從床頭拿出一張磁帶遞給大帥：大帥你最夠哥們了！

八

偷竊的事，衛(wèi)國最怕小莼知道?？勺惨娦l(wèi)國行竊的人，分明就是小莼的發(fā)小。童言無忌，流言殺人。什么戒斷賭癮、什么體面生活、什么義務(wù)周六、什么幫助老人……衛(wèi)國的一切努力都要白費了：小莼將聽到的有關(guān)父親的“好事”，不過是父親從一個賭徒，淪為了一個小偷。蜷在沙發(fā)上，衛(wèi)國胸口一陣陣劇痛。就在這時，大門門環(huán)傳來了一聲尖銳的脆響。

看到是大帥來訪，衛(wèi)國激動的身子緩緩下沉，仿佛腳下有片沼澤。大帥說：叔叔，我知道昨晚那個人是你。衛(wèi)國難受。大帥又說：叔叔放心，昨晚的事我不會說出去的。衛(wèi)國一愣，說了聲謝謝，便關(guān)門要送人。大帥伸出手，在掌心攤開一盒磁帶說：叔叔，不是我，是小莼要我來找你。

那是一張老磁帶，目錄的第一首寫著：“1、我的眼里只有你”。題目里的“你”劃去了，正上方寫了一個花體的“神”。這是小莼填詞重新錄制的。握著磁帶的衛(wèi)國挺直了身子，不停自言自語：是小莼，是小莼。大帥說：是的，叔叔，是小莼。她托我來，請你幫一個忙。奶茶你知道的，她過一陣子會來市里開演唱會，小莼想去，但買票需要一點錢。衛(wèi)國在原地走來走去，連連點頭：好，好，奶茶，我知道，小莼最愛奶茶……小莼來找我了，小莼來找她爸爸了……錢對吧，我現(xiàn)在去拿，我現(xiàn)在去拿。衛(wèi)國走出兩步，又折身回來：需要多少錢？大帥說：3000。衛(wèi)國低頭，五官埋進陰影。半晌，他猛地抬頭：你別走，在這兒等我，就在這兒等我！……衛(wèi)國披上外套，鉆進五菱，一腳油門絕塵而去。

日落月升，村莊的燈火一一熄滅。晚風(fēng)沁涼，將街上散落的男女一一趕回小屋。大帥被幾聲貓頭鷹的冷叫驚醒，揉揉雙眼，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坐在門檻上睡了很久。抬眼，看天幕只殘著疏星幾顆。一片過早枯黃的落葉從寂寞的高處飄下，滑過大帥鼻頭，栽倒在地。大帥撿起，擎在眼前細看。暗漆漆的葉片，竟然漸漸亮起來，透明的淡黃色光流入他的雙眼。放下葉子，大帥通身被遠處的車燈籠罩。氣息奄奄的五菱，跌跌撞撞開進了大帥視野。

大帥起身，只見一個孤魂扶著車門下來，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大帥急忙上前扶住，發(fā)覺衛(wèi)國滿眼血絲，褲子已經(jīng)被冷尿浸濕。衛(wèi)國將一把皺巴巴鈔票遞給大帥，嘴角一笑，接著突然將瘦臉埋進大帥懷中。只聽見哇一聲，從衛(wèi)國胸腔炸開。像咆哮，又像哭聲。

九

第二天清早，衛(wèi)國被蠻老太催命鬼一樣的鈴聲驚醒。蠻老太在電話里說：信號壞了。衛(wèi)國說：對不起老太，我想請一次假。蠻老太又說：趕緊過來。衛(wèi)國說：對不起。老太說：現(xiàn)在就過來。衛(wèi)國想起蠻老太什么也聽不見，只好掛上電話，背上工具箱出門。

衛(wèi)國沒想到，這些日子沒有風(fēng)，小鍋蓋的罩子還是脫落了，連接口進了露水。衛(wèi)國換上一根新的閉路天線，又套上了新做的塑料罩子，徹徹底底封好。隔著窗玻璃，蠻老太示意，電視屏幕中又出現(xiàn)了人影。忙完這一切，衛(wèi)國惶惶然不知何為，便拿起掃帚，開始掃院子里的落葉。整片黃泥地慢慢裸露，幾只蚯蚓鉆出來，在天地中間打著滾。衛(wèi)國盯著蚯蚓，站著看了一會兒，又蹲著看了一會兒。進門，蠻老太躺在炕上，呼吸很淺?？粚γ妫蚜艘欢丫溩?，那是蠻老太一整年的勞動。衛(wèi)國新買了柿子。他揀出最軟的一只遞到老太身邊，自己拿起一只硬的，咬下去，一口接著一口地吃。蠻老太爬起身來，問，衛(wèi)國，你來多少次了。衛(wèi)國垂首一想，打出“九”的手勢。蠻老太說，好，好，衛(wèi)國。蠻老太也拿起柿子，一口接著一口地吃。柿子在她的手中閃光。吃完柿子，她擦干嘴角說：我快不成了，衛(wèi)國，你聽我說，那里，那些緶子，你拿去賣。衛(wèi)國要說話。蠻老太說，閉嘴，你要說的我不愛聽。聽著，拿去賣。你來太多次了，做了不少事。而且，好幾次，都是我故意弄壞的……你聽我的，拿去賣，我才瞑目。衛(wèi)國把話一一咬碎。還有這臺電視，蠻老太說，本來就是你的，也拿走。地下我有伴兒，等我十幾年了，我用不著。衛(wèi)國，你聽見沒有？衛(wèi)國，衛(wèi)國？

蠻老太走后，女兒們從外地一一趕回來。衛(wèi)國牽頭給她操辦了一場簡潔的葬禮。葬禮之后，衛(wèi)國把21寸的索尼大背投搬回了家。固定小鍋蓋，插好閉路天線，他朝電視側(cè)面和頂端連拍三下，一切輕車熟路。遙控器對準紅外線接口，一按。信號來了。屏幕上顯出人形，音響冒出聲音。衛(wèi)國習(xí)慣地調(diào)到音樂臺。開始了。每晚7點，明星演唱會重播。一個面容恬靜的女星在臺上唱歌，招手，和觀眾互動。而后，她在舞臺邊緣單膝蹲下，話筒對準人群中一個女孩。女孩接著唱下去，嗓音空靈，雪一般降落，一寸寸化入肉身：“喜歡的人不出現(xiàn)/出現(xiàn)的人不喜歡/有的愛猶豫不決/還在想他就離開/想過要將就一點/卻發(fā)現(xiàn)將就更難/于是我學(xué)著樂觀/過著孤單的日子……”

衛(wèi)國的眼里有光滑出。是小莼，是小莼。這時，吱呀一聲，聲音憑空消散。屏幕中的小莼漸漸變形，抖動著一分為二。衛(wèi)國沖上去，狠狠拍向電視。小莼，小莼。地球上，一個角落，衛(wèi)國喊著女兒小莼的名字，一聲高過一聲，仿佛電視機里的那個女孩真的能夠聽見一樣。

【責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