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麗
西諺說:“魔鬼都藏在細節(jié)之中。”細節(jié)是小說創(chuàng)作很難跨越的一道門檻,有的作家寫了一輩子,幾乎可以說著作等身,可就是鋪陳不好一個值得玩味的細節(jié)。在一次訪談中,王安憶也曾經說起過:“我發(fā)現最近的小說家,是不太講究細節(jié)真實了。想到什么就寫什么,對于細節(jié)上的偏差,一句小說是虛構的就交代過去了,好像虛構不需要門檻、不需要講究這些?!?/p>
《金瓶梅》這部小說,好就好在它的細節(jié),很多評論家喜歡憑某個人的結局去妄猜作者的觀點。其實與其說作者沒什么觀點,就是有,他的觀點也都揉碎在那個人做人做事的細節(jié)里。也可以說,整部《金瓶梅》的骨架,主要是靠對話和細節(jié)支撐起來的。
先看李銘在西門慶家唱戲那一出,其中的細節(jié)于平淡無奇之中,卻讓人看得觸目驚心。李銘本是西門慶第二個妾李嬌兒的侄子、他異常喜歡并梳籠過的妓女李桂姐的弟弟。我們看西門慶是如何對待他這個小舅子的:
西門慶就將手內吃的那一盞木穉金燈茶,遞與他吃。說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套我聽。”唱畢,西門慶令李銘近前,賞酒與他吃。教小玉拿團靶勾頭雞膆壺,滿斟窩兒酒,傾在銀法郎桃兒鍾內;那李銘跪在地下,滿飲三杯。西門慶又在桌上,拿一碟鼓蓬蓬白面蒸餅 ,一碗韮菜酸筍蛤蜊湯 ,一盤子肥肥的大片水晶鵝 ,一碟香噴噴曬干的巴子肉 ,一碟子柳蒸的勒鲞魚,一碟奶罐子酪酥伴的鴿子雛兒,用盤子托著與李銘。那李銘走到下邊,三扒兩咽,吞到肚內,舔的盤兒干干凈凈,用絹兒把嘴兒抹了,走到上邊,把身子直豎豎的靠著槅子站立。
如果只有西門慶如此對待李銘倒也罷了。西門慶讓李銘教潘金蓮的丫環(huán)春梅彈琵琶。春梅雖然被西門慶收用過,但她畢竟還是一個奴才。而在她眼里,李銘是個連奴才都不如的人:
春梅袖口子寬,把手兜住了。李銘把他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來,罵道:“好賊王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調戲我?賊少死的王八!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哩?一日好酒好肉,越發(fā)養(yǎng)活的那王八靈圣兒出來了,平白捻我手的來了!賊王八,你錯下這個鍬撅了。你問聲兒去,我手里你來弄鬼!等爹來家等我說了,把你這賊王八,一條棍攆的離門離戶!沒你這王八,學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尋不出王八來?撅臭了你這王八了!”被他千王八、萬王八,罵的李銘拿著衣服往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
春梅依仗西門慶和潘金蓮對她的嬌寵,的確可以做到有恃無恐。但李銘畢竟有西門慶明媒正娶的李嬌兒和收攏過的李桂姐可以依仗,李嬌兒至少是她名義上的主子,道理上說她應該“不看僧面看佛面”。春梅之所以如此,也有她的目的。一來她心高志遠,不甘人下,想做大自己。二來也是隔山震虎,故意做給李嬌兒看的。
不過,從根本上說,他們之所以會如此對待李銘,皆因為他的出身不好——“樂戶”。樂戶制度起源于漢,廢止于清代,他們是中國歷史上以音樂歌舞專業(yè)活動為業(yè)的賤民,在人格上低人一等,在社會生活中也有很多限制,比如樂藝必須世代相傳、不能與平民通婚、男性不能讀書應試、不能輕易改行脫籍等。到明代即使通婚有所放開,但姻親也改變不了他們之間的階級鴻溝。西門慶可以收李嬌兒為妾,也可以與李桂姐同床共枕,但是卻不能與李銘一個桌子吃飯。
在《金瓶梅》里,階級觀念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因素,細節(jié)也盡現其中。同樣是第一次見西門慶,出身不同的孟玉樓和潘金蓮,在細節(jié)上表現出來的物質和心理差異也是天壤之別。孟玉樓財大當然氣粗,“手里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鐲銀釧不消說,手里現銀子也有上千兩?!彼运龑Υ鏖T慶,自然是優(yōu)裕從容,細致入微,“只見小丫鬟拏了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 ,銀鑲雕漆茶鍾,銀杏葉茶匙。婦人起身,先取頭一盞,用纖手抹去盞邊水漬,遞與西門慶?!?/p>
而出身卑微又捉襟見肘的潘金蓮,第一次接待西門慶,卻是安排迎兒做了一籠裹餡肉角兒等西門慶來吃。她讓迎兒把蒸好的角兒拿來看:
婦人用纖手一數,原做下一扇籠三十個角兒,翻來復去只數得二十九個,便問:“那一個往那里去了?”迎兒道:“我并沒看見,只怕娘錯數了?!眿D人道:“我親數了兩遍,三十個角兒,要等你爹來吃。你如何偷吃了一個?好嬌態(tài)淫婦奴才,你害饞癆饞痞,心里要想這個角兒吃!你大碗小碗胡搗不下飯去,我做下孝順你來!”便不由分說,把這小妮子跣剝去身上衣服,拿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殺豬般也似叫……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他起來,分付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說道:“賊淫婦,你舒過臉來,等我掐你這皮臉兩下子?!蹦悄葑诱?zhèn)€舒著臉,被婦人尖指甲掐了兩道血口子,才饒了他。
為了一個肉角兒,就把人打得“殺豬般的叫”,臨了還用指甲把人家臉上掐了兩道血口子。潘金蓮如果不是窮困,即使再心狠手辣,何至于此?至少她不會把幾個肉角兒翻來覆去地數吧?所以,到西門府之后,為什么潘金蓮每況愈下,而孟玉樓卻步步為營,實在也是跟經濟基礎有很大關系。潘金蓮的性格最后發(fā)展成那么窮兇極惡,甚至連自己的親娘老子都不認,也是她逼仄的環(huán)境所決定的。財大才能氣粗,說到底,她還是窮,貧窮留給她的只有戾氣而沒有骨氣。
在《金瓶梅》里,玳安是個很難得的人物。有人認為應伯爵這個人物寫的好,其實玳安也不差,最后讓他成為西門小官人,實則是作者復制了一個西門慶。玳安身段柔軟,能屈能伸,做事情也張弛有度,有時候即使有些過分,也絕對不會超出邊界。但他又八面玲瓏,在主子面前百依百順,一副典型的奴才相。有時候偶爾還會被西門慶打罵。而只要不在主人跟前,他就是主人。
有一次他被吳月娘罵了,一肚子火正沒地方發(fā)泄。剛好遇到書童兒頂撞他,于是他就“不由分說,掀起腿把他按在炕上,盡力向他口里吐了一口唾沫,把酒推掀了,流在水柜上”。
還有一次,趁西門慶與王六兒鬼混,玳安帶著其他人去嫖娼。管事的說他們來晚了。玳安立馬就發(fā)飆了:
這玳安不由分說,兩步就掃進里面。只見黑洞洞,燈也不點,炕上有兩個戴白氈帽子的酒太公。一個炕上睡下,那一個才脫裹腳。便問道:“是甚么人進屋里來了?”玳安道:“我操你娘的眼?!辈环里`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子只叫著:“阿嚛!”裹腳襪子也穿不上,往外飛跑。那一個在炕上扒起來,一步一跌也走了。玳安叫掌起燈來,罵道:“賊野蠻流民,他倒問我是那里人!剛才把毛搞凈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了他去了!好不好拏到衙門里去,且交他且試試新夾棍著!”
“拏到衙門里去,且交他且試試新夾棍著!”這分明是西門慶的嘴臉。其實,我覺得這是作者故意埋下的一個伏筆:一個活脫脫的小西門慶早就呼之欲出了。
李瓶兒是作者傾注感情的人物,也是西門慶最愛的人物。作者通過她與吳銀兒認親一事,寫出了世態(tài)之炎涼。李桂姐瞞著吳銀兒認了吳月娘為干娘。同是粉頭的吳銀兒也不甘其后,趕緊去認李瓶兒為干娘。心地善良的李瓶兒,對此喜不自禁:
李瓶兒連忙又早尋下一套上色織金緞子衣服,兩方銷金汗巾兒,一兩銀子,安放在他氈包內與他。那吳銀兒喜孜孜辭道:“娘,我不要這衣服罷?!庇中ξ溃骸皩嵑湍镎f,我沒個白祆兒穿。娘收了這緞子衣服,不拘娘的甚么舊白綾襖兒,與我一件兒穿罷?!崩钇績旱溃骸拔业陌嘴熳佣鄬挻?,你怎穿的?”于是叫迎春拿鑰匙上大櫥柜里,拿一匹整白綾來與銀姐:“對你媽說,教裁縫替你裁兩件好祆兒?!?/p>
后來李瓶兒生病,一日重似一日。一直到她死,吳銀兒到底沒露一個面兒。死后人家通知吳銀兒說,李瓶兒死前給她留的有東西,她才過來看了一眼。
那小玉走到里間,取出包袱,內包著一套緞子衣服、兩根金頭簪兒、一件金花兒。把吳銀兒哭的淚人也相似,說道:“我早知他老人家不好,也來伏侍兩日兒!”
天天在西門府里走動的吳銀兒,怎么會不知道李瓶兒生病?但對于這個異常簡單的問題,作者不置一詞,更沒有一句褒貶。只是通過細節(jié),把人性的黑洞掀開讓我們來看;只是在這些細節(jié)里,讓你感覺到世態(tài)之炎涼,人情之冷暖。所謂“運來誰不來,運不來誰來”,在《金瓶梅》里,這種悲涼到骨子里的況味,總是讓人讀得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