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應(yīng)該是2018年的初秋吧,我去江蘇東海開會,搭乘下午4點(diǎn)46分的火車返程,那是一趟K字頭的普快車,彼時那趟線路還沒有開通高鐵。在我第一次坐火車時就知道一個說法:K代表“快”。而如今,這K卻意味著慢,有種聲東擊西的幽默感。
不過,連云港也有機(jī)場,只是航班不直飛鄭州,那就還不如坐火車,哪怕是慢些的火車。畢竟是在隴海線上,雖然慢,卻可以直達(dá)。這時候的慢,又成了另一種意義的快。
我的票是軟臥車廂的一號下鋪。包廂門緊閉。我敲了敲門,沒動靜。拉了兩下,沒拉開。正準(zhǔn)備再去拉,里面便有人替我拉開了。是個老爺子,看著有六十歲出頭,黑紅臉膛,十分方正。拉開門后,他便又躺在了方才的鋪位上,那正是我的鋪位。待我說明,他便起身,坐在了對面。那里已經(jīng)坐著一個老太太,也是六十歲出頭的模樣,身材已經(jīng)發(fā)福,臉盤卻隱約透著當(dāng)年的娟秀。她鋪位板壁的衣鉤上掛著一個鼓鼓的大塑料袋,清晰可見裝著雞蛋、卷紙、蘋果、饅頭、面包之類的物事,還有兩碗紅艷艷的方便面。
我想把行李箱放進(jìn)包廂門頂上的行李擱架,卻又懶得托舉。正猶豫著,就聽見老太太說:“放那兒吧?!彼傅氖遣鑾椎紫履且恍K空地。
相視一笑。我放好行李,坐下。
“二位是從哪里上車的呢?”我問道。
“連云港?!迸苏f。
“去哪兒呢?”
“蘭州。”男人說。
男人的口音像是西北人,女人的口音卻像是連云港這邊的。
“你們是連云港人?去那邊旅游?”
“我們就是蘭州人?!?/p>
我喜歡蘭州,蘭州的面、鮮百合、蓋碗茶,都好。蘭州人說話也好聽。還有蘭州這個地名,美極了。
6點(diǎn)鐘,外面過道上響起叫賣晚飯的聲音。老太太一樣一樣地拿出塑料袋里的吃食,招呼老爺子下來。小小的空間很快被豐饒的氣息充滿。茶葉蛋的咸香,蘋果的甜香,方便面的醬香……
我素來不喜歡在旅途中吃東西,就什么也沒吃。
“您不吃飯哪?”老太太說。
“不餓。”
“吃點(diǎn)兒吧?!彼岩粋€饅頭遞過來。
“謝謝,我真不餓。”
她繼續(xù)吃著自己的。吃完了,也收拾完了,她又把饅頭遞過來:“多少得吃點(diǎn)兒啊?!?/p>
她這樣,可真像媽媽。普天下的媽媽,都是這樣吧。
“這饅頭是我自己蒸的,好吃著呢。”她說。
我接過來。“自己蒸的”,這對我有著巨大的吸引力。所有家庭主婦親手做的吃食,尤其是面食,對我都有巨大的吸引力。她們各有各的風(fēng)格和喜好,卻也有共同之處:結(jié)實(shí)、筋道,包含耐心,用韓劇《大長今》里的說法,就是充滿了對食物的誠意。
平日里,我從不在超市買饅頭。我吃的饅頭都屬于特別定制——姐姐在鄉(xiāng)下蒸好,要么托人捎帶,要么發(fā)次日即達(dá)的快遞。收到后我就把它們冷凍在冰箱里,隨吃隨取。
手中的饅頭暄軟圓白,白中還泛著一層舒服的微黃,散發(fā)著我熟稔的面香。
“我放了堿的?!崩咸f。
“嗯,我看出來了,堿色揉得勻,好吃?!?/p>
“榨菜呢!”老爺子對老太太喊。老太太聞聲答應(yīng)著,把榨菜朝我遞來。我這才明白,老爺子是在提醒老太太讓我吃榨菜,卻不直接跟我說。盡管有那么一點(diǎn)兒封建,卻也有那么一點(diǎn)兒可愛。
在老太太的指導(dǎo)下,我把饅頭一分為二,在里面夾上榨菜,一邊吃一邊夸。老太太看著我吃,臉上笑意盈盈。
睡覺還早。那就再聊會兒天?
“你們?nèi)ミB云港是有啥事?”
“看外孫子。閨女嫁到這里了?!?/p>
“您幾個孩子?”
“就這一個閨女。給了這兒了?!?/p>
“怪不得呢。得常來吧?”
“嗯。太遠(yuǎn)了?!?/p>
“你們可以今年來看她,讓她明年過去看你們?!?/p>
“不行。他們沒假。閨女回去待不了幾天,最多也就一個星期。我們退休了,來看她方便。140平方米的房子,還帶有閣樓,住得倒是挺寬敞?!?/p>
這是成年子女和父母之間最常見的生活模式。那姑娘應(yīng)該是“80后”。這是一對公職夫妻,他們青春盛年的時候,計(jì)劃生育正是鐵律,所以他們只能有這一個獨(dú)女。女兒成年后遠(yuǎn)嫁,他們也就只能千里迢迢地來看她和她的孩子。
“小外孫多大了?”
“小學(xué)三年級,9歲?!?/p>
說著,她便翻開手機(jī),給我看外孫子的照片,虎頭虎腦的一個壯小子。
“多好啊。你們?nèi)?,這就叫天倫之樂。”
“樂是樂,其實(shí)也挺累。一天做三頓飯,還得打掃衛(wèi)生,洗衣裳……忙得停不住。閨女說,不叫你干你非干。唉,我是閑不住呀,看見啥就要干,想起啥也要干??墒巧眢w真不行了,頂不住?;厝バ?,歇過勁兒了再來?!?/p>
“您蒸的饅頭太好吃了?!蔽艺f。
“我這兒還有餅哩,更好吃。”老太太說,“也是我自己做的?!?/p>
這一瞬間,兩個連對方的姓名都不知的女人,只認(rèn)識兩個多小時的女人,達(dá)成了最大的默契。
手里的餅微微有些暗褐色,圓鼓鼓的,嬌小玲瓏,輕按一下,卻是硬硬的,沒有彈性。我說看起來有點(diǎn)兒像面包呢,老太太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不是面包,就是餅。是用烤箱烤出來的,是核桃餅。用油和雞蛋和面,然后加入核桃碎,烤出來酥香得很。
“你嘗嘗就知道了。”
果然比饅頭還好吃。我自是極盡贊美,說鄭州街上雖也有賣的,卻不如她的手藝。老太太得意地說:“那些開店的,咋舍得放這么多好餡料?”
我吃著聽著,頻頻點(diǎn)頭。
甘肅我去過多次,就聊起了靜寧的蘋果、苦水的玫瑰。老爺子也起了插話的興致,問我去過隴南沒有,我說去過。原來他老家在隴南。我說隴南好呢,不缺水。在甘肅,不缺水的地方少。
老爺子點(diǎn)頭,莊重地重申:“不缺水?!?h3>5
10點(diǎn)鐘,頂燈熄了。我早早開了小壁燈,暈出一小片光。老太太也摸索著開了小壁燈。
老爺子的鼾聲已經(jīng)轟炸了過來。
“會影響你吧?對不起啦?!崩咸f,“我是慣了?!?/p>
“沒事,我一會兒就下車?!蔽艺f。
很快,老太太的鼾聲也響了起來,和老爺子的一輕一重,構(gòu)成了二重唱。
黑暗中,我閉著眼,在這熱鬧里,漸漸地,卻沉浸到一種踏實(shí)的安靜中。自打高鐵開通,就成了我的出行首選,許久沒有坐過這種夜火車了。咣當(dāng)咣當(dāng),穩(wěn)穩(wěn)的。高鐵,怎么說呢?雖然快,卻是一種單純的快,總怕錯過站,更像是趕路。而這夜火車,卻是慢中的快,也是快中的慢。這種感覺,真是美妙。
美妙的還有這一對平凡的老夫妻。我忽然覺得,若不是擔(dān)心坐過站,我肯定也能在他們的鼾聲里睡著,他們的鼾聲于我而言,并不怎么陌生。就像他們的家長里短和喜怒哀樂,我也都不怎么陌生。我甚至有些自負(fù)地認(rèn)為,他們沒說出口的那些,我也能推測出個八九不離十。因?yàn)?,我和我周圍的人,我們的生活和他們的生活,從根底上去看,都是一樣的?/p>
我愛他們,我愛他們的這一切。而我這個無能的人啊,表達(dá)愛的方式,也不過是在這短暫的旅程里,去最大程度地迎合他們,和他們乖乖地聊一會兒天。好在他們也喜歡和我聊。我猜想自己在他們眼中是這樣的:一個脾氣不錯,話挺多,敦敦實(shí)實(shí)的,喜喜興興的,胖姑娘。
(池塘柳摘自《人民日報(bào)·海外版》2020年6月6日,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