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沂宸
喜歡這樣一種寂靜的夜,無處安放的思緒,一絲一縷落入筆尖,輕描淡寫一字一句的憂傷,輕觸心底那份薄涼的思念。
回憶是一道泄洪的門閘,一旦打開,奔騰的水勢慢不下來。望著那張手里攥著的漸漸模糊不清的車票,離家的日子似乎只能在思念里撥動計數(shù)。
臨走前,我去了外公家告別。外公看見我來了,深陷的眼窩中瞳孔變得晶亮,指著飯桌旁邊的小板凳示意我坐下。外公是革命軍人,九十多歲,衰老在無情地侵蝕著他的機體和意志,像一匹伏櫪的老馬,那縱橫馳騁的天地已經(jīng)不再屬于他了。他的臉小的像個核桃,紫色嘴唇并不顯血色,一雙手如枯樹枝。外公看著我,眼神由方才的晶亮變得暗淡,他的嘴微微張開后又緊閉,大概是他想和我說些什么,但又不知要從何說起。外公年齡大了,他的孫女要去哪里上學(xué)外公并不知道,他只知道那里離家很遠很遠……
我主動問起外公,他的身體最近好不好,有沒有按時吃藥。外公樂呵呵地說,他一直注意身體,還想多看我們幾年呢。我握住外公的手,撒嬌著對外公說“外公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到了中午,外婆端來了一碗米飯,然而見到米飯的我眼圈一下子紅了,想起了從前的日子。小時候,我的身體并不好,吃的飯也很少,家人都非常心疼我,但是又沒有其他辦法,外公為了讓我多吃,就把我喜歡吃的菜和肉都埋在碗底下,只有吃完了上層的米飯才能吃到這些我喜歡吃的。慢慢地,我吃的飯逐漸多了,身體也不像以前那么孱弱了。這種習(xí)慣一直延續(xù),即使到了現(xiàn)在,我還是這樣,一定要把好的留到最后再吃。對于曾經(jīng)的這些回憶使我入了神,外公看著我癡癡的望著米飯沒有動筷,就拿來了煎餅。煎餅是家鄉(xiāng)的主食,對我們山東人而言也是獨一無二的食物。我接過外公遞來的煎餅,這張煎餅很硬,但認真地嚼著又覺得有一種甜甜的麥香,雖然煎餅粗糲,但我卻品嘗到了外公感情的細膩?!跋矚g吃的話,外公以后給你經(jīng)常寄,分給同學(xué)吃。趁外公還有力氣,自己給你烙?!蓖夤挲g已經(jīng)那么大了,還是時刻關(guān)心我喜歡吃什么,并且親力親為。我努著嘴笑著,想著將要離開家鄉(xiāng),離開這個小鎮(zhèn),離開外公,心底卻早已淚雨滂沱,接著咬了一大口的煎餅,把苦澀獨吞自咽了下去,低頭扒著菜,掩飾已經(jīng)快要繃不住的表情。
我沒有讓外公送我去火車站,讓他看著我離開無疑是在捥他的心,但外公還是送來了一大包煎餅,煎餅的模樣并不是十分規(guī)整,想必是年邁的外公親自為我烙的。我把它塞進背包里,一個人,坐著火車,離開了家鄉(xiāng)。已經(jīng)入了夜,天邊星子高懸,路邊燈光明滅不斷,在火車上的我輾轉(zhuǎn)難眠,背包里沉甸甸的煎餅是我唯一的依靠。第二天早上,到達了長沙,我的心情有所舒緩。在遍植香樟的道路上走著,剛下過雨的長沙帶著薄寒的清涼,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五臟六腑都感到少有的暢快。我抬頭,望見初秋的天,云淡風(fēng)輕,紙鳶翩躚,一抹淺淺的微涼,撫過這淡淡的初秋晨曦。
距離在拉遠,人物在變遷,時光像是被風(fēng)翻動的書頁,在長沙已經(jīng)度過了一個月的時間。一轉(zhuǎn)眼入了中秋。一千公里,兩方思念,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我是從北方而來,到了中秋時節(jié),冬棗已經(jīng)成熟了,之前的每個中秋節(jié)都會和家人一起品冬棗,外公會洗好冬棗,把那些通紅的、圓潤的冬棗裝成一大筐送到我家來。今年,是吃不到家里的冬棗了,也看不到外公了,只能在回憶中細細品嘗甜蜜的冬棗味和幸福感。
今年的中秋是在橘子洲頭度過,“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本是月圓之夜,片片的烏云卻壓得很低,而橘子洲頭的熱鬧絲毫不減。喧嘩的笑聲夾雜冷清的韻味,煙花肆意地在綻放,絢麗的彩燈烘托了節(jié)日的氣氛。突然亮起的手機屏幕使我在這迷離的夜色中突然清醒過來,看著那一串熟悉的號碼,眼淚竟撲簌簌地落了下來?!昂?,最近過得還好嗎?”我眼眶微酸,強忍著哽咽的聲音回了外公一聲“挺好的”,耳邊煙花綻放的喧鬧聲傳入外公的電話那頭,外公聽了之后沉默許久。僅這一句穿越幾千公里的問候就勝過所有,讓寂寥不再逗留,心中雖然是微苦的,但只有歡喜,沒有憂傷和苦楚。帶著這樣的感動深夜里的我鉆進被窩,心里是充實的,不空空落落,于是睡得踏踏實實的。
深秋的南國,空氣中沒有北方干冷的痕跡,綿綿的細雨似乎在吐露說不盡的心思。路旁桂樹上冒著淡黃色的點點小花,穗米般大小,清香卻很是襲人,我愛這種淡黃的色調(diào)和沁人的馨香,那承載著我所有的童年回憶和心之所向。我出神的望著桂樹,仿若看見了兒時外公家的小院。小院里也有一棵桂樹,北方的桂樹不像南方木葉那般繁茂,開花的季節(jié)也并沒有那么早,但那醉人的香氣卻令我記憶很是深刻。外公家的桂樹上,乳白色的花瓣較為多見,而并非是淡黃色,桂花氣質(zhì)超凡,有種冰潔、疏朗、沉靜的韻味。那棵桂樹,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是個古老的存在,歷盡劫磨,閱盡滄桑,卻一直活著,老干龍鐘,枝葉也算的上蔥蘢。小時候的我,喜歡躺在桂樹底下,吃著桂花糕,凝望著在黑夜中散發(fā)著溫暖光輝的巨輪和繁星,心底默默想象著嫦娥奔月的凄美傳說,安靜祥和的桂樹就如年邁的外公,在一旁靜靜的守候著我,陪伴著我。家對于我而言,或許不僅是一個地方,亦是一段時光,一段被琥珀封存的時光,保留在記憶的隧道中。
天上的煙火有自己滑行的軌道,從容不迫地綻放落;路旁的桂子亦有自己生命的周期,輕描淡寫地謝落。而我呢,在路口徘徊不前。未來是光、是影,捕捉不到,然而就在那里,不必再恐懼這個世界,我們行走著,用自己綿長的腳印書寫著人生。
聽聞桂花盛開,桂香漫天,好想在每一朵桂花上都寫下我想對外公說的話,密封到時光的琥珀中,連同我對他數(shù)月的想念和祈禱,一起上交宇宙去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