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逸清
2016年仲夏的一個雨天,周瘦鵑的女兒周全邀請王友琴、我和怡妹在她家聚談。下午一點鐘的時候。我們?nèi)齻€來到周家花園。這個花園,曾是周全開心和傷心的花園,也是我們開心和傷心的花園,因為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在這里玩耍和聊天。很多年以后,舊時的記憶或情感已經(jīng)隨著歲月的沖洗逐漸淡化。友琴說了一句,不知道還找不找得到昔日的影子。話音未落,見周全開了門,笑盈盈地站在門口迎接我們。一踏進她家的門檻,吸引眼光的是掛在門廳上一上一下的兩個漂亮的竹篾鳥籠。兩只八哥鳥兒各占一位,雀躍著迎接我們,它們?yōu)鹾诎l(fā)亮的羽毛和一雙墨黑的眼睛好象剛被細雨洗過。一只在歡呼著:“你好”“你好”。另一只在高唱著:“歡迎”“歡迎”。那圓潤清脆的嗓音聽起來好像從久遠的山林中傳出的。
周全示意讓我們進屋,讓我們坐在“愛蓮堂”廳里的檀木椅子上。我們看著掛在墻上的一張周瘦鵑的相片和一塊“愛蓮堂”的木匾,大家沉默了。周全倒了幾杯茶,我們都坐下了端著茶杯開始喝起茶來。我注意到她的那種眼神和相片里的她父親周瘦鵑的眼神非常相似,藏著淡淡的憂郁??粗菢拥难凵瘢瑢嵲跓o法想象上世紀知名作家會遭到如此厄運,這是文學(xué)的悲哀。
周瘦鵑,原名周祖福,字國賢,因自比杜鵑。春夏季節(jié),杜鵑鳥晝夜悲鳴,啼聲清脆而短促,喚起人們多種情思。又說杜鵑鳥啼至血出乃止。白居易《琵琶行》:“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周瘦鵑編輯刊物《紫羅蘭》《紫蘭花片》《紫蘭芽》《紫葡萄作品集》《紫羅蘭集》和《紫羅蘭小叢書》等。那是為了紀念一個年青時代的女友。青年時期的周瘦鵑苦戀竇吟萍(西名violet,紫羅蘭),因女方嫌周家窮,受阻。后吟萍受父母之命淚嫁他人,婚后不幸,一年苦守空房,這使周瘦鵑肝腸寸斷,無以自拔,因此寫了無數(shù)篇斷腸小說、日記和詩。連居住地也命為“紫蘭小筑”,園中設(shè)紫羅蘭臺。
周瘦鵑曾是蘇州文化界三元老(周瘦鵑、范煙橋、程小青)之一,他們是整個城市的驕傲,因為在清末民國初年,時局動蕩,戰(zhàn)亂不斷,青年人為避災(zāi)禍,逃難求生的背景下,出一個作家或者藝術(shù)家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梢哉f沒有幾個青年能安下心來讀書做詩文。因此,以周瘦鵑和王純根為首的文學(xué)家能看到當(dāng)時城市市民的焦慮,以及市民在工作之余的無所適從,創(chuàng)刊了《禮拜六》雜志,受到市民極大歡迎。其中主要作者有周瘦鵑、范煙橋、程小青、陳小蝶、包天笑、王純根等?!抖Y拜六》為周刊,每周六準時出刊??偣簿幜硕倨?。這在文學(xué)刊物相對匱乏的情況下,是一枝奇葩。讀者每逢周六清早,就排隊在編輯發(fā)行部門前翹首以待。周瘦鵑曾回憶說:“門一開,就爭先恐后地涌進購買。這情況倒像清早爭買大餅油條一樣。”
在《禮拜六》創(chuàng)刊號的第一面,有一篇發(fā)刊詞:“……或問子為小說周刊,何以不名禮拜一、禮拜二、禮拜三、禮拜四、禮拜五,而必曰禮拜六也?余曰:禮拜一、禮拜二、禮拜三、禮拜四、禮拜五,人皆從事于職業(yè),惟禮拜六與禮拜日,乃得休暇而讀小說也。然則何以不名禮拜日,而必名禮拜六也?余曰:禮拜日多停止交易,故以禮拜六下午發(fā)行之,使人先睹為快也?;蛴衷唬憾Y拜六下午之樂事多矣,人豈不欲往戲園顧曲,往酒樓覓醉,往平康買笑,而寧寂寞寡歡踽踽然購讀汝之小說耶?余曰:不然,買笑耗金錢,覓醉礙衛(wèi)生,顧曲苦喧囂,不若讀小說之省儉而安樂也。且買笑覓醉顧曲其為樂轉(zhuǎn)瞬即逝,不能繼續(xù)以至明日也。讀小說則以小銀元一枚,換得新奇小說數(shù)十篇,游倦歸齋挑燈展卷,或與良友抵掌評論,或伴愛妻并肩互讀。意興稍闌,則以其余留于明日讀之。晴曦照窗,花香入坐,一編在手,萬慮都忘,勞瘁一周,安閑此日,不亦快哉!……”讀這樣的發(fā)刊詞,如平日閑談,倍感親切。
全國解放以后,當(dāng)周瘦鵑看到人民群眾在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下,過著幸福生活時,心中充滿喜悅。上世紀60年代初期,周瘦鵑曾寫一篇散文《花布小鞋上北京》,主要寫他在趕赴北京開會之前,整理旅行包時發(fā)現(xiàn)小女周全塞進的一雙花布小鞋的事。那時周全還在上幼兒園,當(dāng)她知道父親要到北京開會,正在整理去北京的行李時,她悄悄地在父親的旅行包里塞上她的一雙花布小鞋,并告訴父親說她也想見到毛主席。當(dāng)周瘦鵑到北京受到毛主席接見時,就把周全塞花布小鞋在旅行包里的事告訴了毛主席。毛主席回復(fù)周瘦鵑說:替我謝謝她……周瘦鵑回到家里看到周全時,興奮地把毛主席的話轉(zhuǎn)達了。時隔半個多世紀以后,每當(dāng)周全想起這一幕時,對他的父親愈加懷念。那一日,周全還說起1963年1月31日,正逢大年初七的傍晚時分,周總理和鄧穎超到蘇州游覽虎丘、留園和拙政園以后,驅(qū)車直奔周家花園的情景。她說那時候,她們家里總是聚集著很多文人,談創(chuàng)作、談詩歌、談翻譯、談花鳥蟲魚,生活是多么豐富多彩。沒想到的是1968年8月12日,父親周瘦鵑竟在自家宅院投井身亡了。
周瘦鵑早年是以創(chuàng)作起家的,文體以“哀情”著稱,享有“哀情大師”聲譽。如《紅樓翠幕》《旁貝城之末日》《這一番花殘月缺》等。他在《無可奈何花落去》后記中寫道:“彼來予為說部,頗多言情之作,而哀情處期泰半。朋輩都謂吾每一著筆,輒帶死氣,賺人家眼淚,畢竟何苦來。然而,積習(xí)難除,亦屬無可奈何。杜鵑本天生愁種子,杜鵑而啼得瘦,其苦更苦知矣。瘦鵑傷心人,殊弗能禁其作傷心語也?!保ㄝd《禮拜六》第二十期)
這就是一位文學(xué)家的心路歷程,是以“哀情”示讀者,目的是以“哀情”引起讀者的深思。雖然指出不了走出“哀情”的道路,但是能將“悲哀”示眾不隱瞞是一種品格。后來他又致力于翻譯小說,我們幾個都很敬佩周瘦鵑的眼光,特別是讓在戰(zhàn)爭中的人物復(fù)活,如俄國作家安德烈耶夫的代表作《紅笑》。周瘦鵑譯了前面九節(jié),基本把握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突出了戰(zhàn)爭中狂人的瘋狂和荒謬?!叭缃裎也琶靼啄切嗍终圩恪⒍葱厮轱B的陳尸,不過是這紅笑。那天空中,日光里,全世界上,也無非是這紅笑?!睉?zhàn)爭使人變得瘋狂以及身處戰(zhàn)火中士兵們的不可理喻。在戰(zhàn)場上、醫(yī)院里和家庭中,所有的人都因戰(zhàn)爭變成“瘋?cè)恕?,主人翁最后沉浸在瘋狂的寫作中死亡。安德烈耶夫被高爾基稱為“兩個世紀之交歐美大洲最有趣和最有才華的作家”。被魯迅說成“其文神秘幽深,自成一家”。另外還受到魯迅主持的通俗教育研究會小說股褒獎,贊其“用心頗為懇摯,不僅志在娛悅俗人耳目,足為近來譯事之光……該書為弱小民族代言,乃昏夜之微光,雞群之鳴鶴,殊堪嘉許也。”(載于1917年11月30日《教育公報》)后來,周瘦鵑還從十四個國家中的小說翻譯成中文。如英、法、美、俄、德、意、匈、西班牙、瑞士、丹麥、瑞典、荷蘭、塞爾維亞和芬蘭。
像周瘦鵑那樣一位勤奮的作家,本應(yīng)是文學(xué)界的驕傲,可偏偏遇到不公。為此,我們和周全一樣,黯然神傷。上世紀中期,像周瘦鵑這樣優(yōu)秀作家的悲慘結(jié)局何止一個,許多都死于非命。在一個不允許辯駁,文藝之花凋零的可悲的時期,是一些文人的末路,更是許多讀書人的無路可走。聯(lián)想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正處在增長知識和鍛煉體魄的黃金時期的青少年學(xué)生,是真的無路可走。特別是被一律下放到農(nóng)村去,而且一去就是九年十年,在這期間里,不知摧毀了多少年青人的夢,就像作家周瘦鵑摧毀了畢生最喜愛的文學(xué)夢,連同他自己的生命。
見過許多下了鄉(xiāng)的青年變得神經(jīng)質(zhì),聽到有什么 “好消息”就笑,聽到有什么“壞消息”就哭,笑笑哭哭,瘋瘋癲癲。其實,這些“好消息”和“壞消息”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道聽途說,根本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像周瘦鵑翻譯《紅笑》中的瘋子那樣,語無倫次,神魂顛倒。臨到死了,也還在發(fā)笑?!都t笑》中有一個情節(jié):“我一時也有些迷離惝怳,頭腦不清。仿佛有一股熱氣吹在我右頰上,使我搖搖欲墜。張眼瞧時,不覺大吃一驚,原來剛才那個白白的臉龐,已變作一件又短又紅的東西,不住的噴出血來,好似那酒家招牌上所畫的酒瓶,去著塞子,酒兒汩汩而出的樣子?!边@樣的行為在感到可笑的同時,難道不見辛酸嗎?
相比那時候下鄉(xiāng)“插隊”的家庭成員,也如《紅笑》中瘋癲的樣子。每當(dāng)“插隊”青年春節(jié)回家時,一家相聚,又哭又笑。年一過,整理背包要離開父母兄弟姐妹時,流露出的是割舍不得的瘋癲,離別之夜睡在床上在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同時大呼小叫。讓家人在傷心的同時又感到恐懼。有一個當(dāng)妹子的,在哥哥返鄉(xiāng)的第二天,甚至于接連幾個月到知青辦公室要求把“插隊”多年的哥哥調(diào)換,自己去頂替哥哥“插隊”。問她為什么,她說哥哥意志消沉,說話顛三倒四,連母親也跟著生了病,而且病情每況愈下。她甚至對辦公室人員說如果再不調(diào)換,恐怕家里會發(fā)生不幸。但是知青辦公室的人起初還聽她在不停地訴說,也覺得可憐。可是后來覺得厭煩了,沒有人來聽了,再后來人家看見她到辦公室就借口離開,以閉門羹待之。久而久之,這個妹子也變得神經(jīng)質(zhì)了。
文學(xué)大師沒落的時代是可悲的,青年沒有書讀,沒有希望的時代更可悲,但愿這一切的一切一去不復(fù)返。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