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農(nóng)

“竹林七賢”能不能算文學集團？

魏晉之際的“竹林七賢”可以說是一個喝酒和清談的集團，不能算是文學集團。

七賢當中，只有阮籍（210-263）和嵇康（223-263）是著名的作家，向秀（227-272）也還寫過一篇著名的《思舊賦》——不過那已是七賢集團解散以后很久的時候了;其余幾位簡直不寫什么文學作品。他們在山陽（今河南修武）嵇康山墅的竹林里聚會活動，主要內(nèi)容是喝酒和清談，而不是文學。

七賢形成于何時？

七賢形成及其活動的始末，現(xiàn)在意見很不一致。照我看應當是在魏齊王正始中期至正始十年（249年，同年四月改元嘉平）初高平陵之變之前那四五年間?，F(xiàn)在比較流行的說法是將七賢的聚會定于魏齊王嘉平年間，即249年至253年，或更靠后的正元、甘露（高貴鄉(xiāng)公曹髦年號，254年至260）年間，那恐怕是失之過晚了。

正始十年正月，一度韜晦退讓的司馬懿突然襲擊，發(fā)動政變，實際掌權(quán)的曹爽集團不再掌權(quán)，即高平陵之變，此后大權(quán)歸于司馬氏集團。阮籍一改其政治上的退避態(tài)度，出仕為司馬懿的從事中郎，司馬懿死后續(xù)任司馬懿之子司馬師的從事中郎。到這時候，他顯然已經(jīng)無暇與諸賢優(yōu)游于林下了。從事中郎參與機密，從此就不便與嵇康等人繼續(xù)其私人間的密切交往了。

山濤大約在司馬師為輔軍大將軍、掌握了中央實權(quán)的嘉平三年（251年）或其稍后重新出仕，他也無從再為林下之游。綜合各種有關史料來看，七賢的林下之游只能在高平陵之變以前的那幾年。

關于七賢林下之游的基本情況，《世說新語·任誕》是這么說的：“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nèi)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nèi)向秀、瑯琊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之‘竹林七賢?！薄八烈夂〞场笔钦f他們在一起大喝其酒。七賢中分兩個層次，阮籍、嵇康、山濤三位是主要人物，為第一梯隊，其余四人為加盟者，為第二梯隊。嘉平以后三位主要成員中已經(jīng)有兩位去忙他們的政務，哪里還有條件“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

《晉書·山濤傳》的記載是：“山濤字巨源，河內(nèi)懷人也。父曜，宛句令。濤早孤，居貧，少有氣量，介然不群。性好莊老，每隱身自晦。與嵇康、呂安善，后遇阮籍，便為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鄙綕墓枢l(xiāng)懷縣（今河南武陟）與嵇康寓居之山陽同屬河內(nèi)郡，相去不遠，往來甚便。七賢集團之發(fā)端即始于山、嵇（以及呂安）之交往，阮籍稍后加入?！稌x書》本傳又稱山濤在高平陵之變后有一段時間仍然“隱身不交世務”，稍后才去見與他有親戚關系的司馬師，司馬師“命司隸舉秀才，除郎中，轉(zhuǎn)驃騎將軍王昶從事中郎;久之，拜趙國相，遷尚書吏部郎”，在他那一段隱居期間即嘉平初年似乎有可能結(jié)為林下之游，這正是若干學者將七賢林下之游的時間定在嘉平中的重要根據(jù)。但是這樣無法解釋“后遇阮籍，便為林下之交”這一重要提法，山濤與阮籍相識應當比較早，而到嘉平以后阮籍已無暇到竹林中大喝其酒了?！渡綕齻鳌诽峁┑牟牧锨∏∵M一步證明林下之游只能在正始年間。

嵇康在七賢中處于什么地位？

在阮、山、嵇三巨頭中，嵇康年紀最輕，也最活躍，林下之游實以他為核心?！稌x書·嵇康傳》說：“康早孤，有奇才，遠邁不群……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莊，與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常修養(yǎng)性服食之事，彈琴詠詩，自足于懷……蓋其胸懷所寄，以高契難期，每思郢質(zhì)，所與神交者唯陳留阮籍、河內(nèi)山濤，預其流者河內(nèi)向秀、沛國劉伶、籍兄子咸、瑯琊王戎，遂為竹林之游，世所謂‘竹林七賢也。戎自言與康居山陽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憋狄獙ふ摇佰|(zhì)”即旗鼓相當?shù)慕涣魉枷氲幕锇?，實為林下之游形成并逐漸擴大的原動力。由此可知，林下之游活動的內(nèi)容除喝酒以外，還有交流思想，即所謂清談。

對于這里的“居”字不宜作拘執(zhí)的理解，以為是成年住在一起，那是不可能的，實際情況應是指相互認識、多有交往?！妒勒f新語·德行》載：“王戎云：‘與康居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眲⒆⒁犊祫e傳》云：“康性含垢藏瑕，愛惡不爭于懷，喜怒不寄于顏。所知王浚沖在襄城，面數(shù)百，未嘗見其疾聲朱顏。此亦方中之美范，人倫之勝業(yè)也。”可知王戎長住襄城（當時屬潁川郡）而非山陽，只是與嵇康見面的機會極多。

王戎反復提到二十年這一時限，對于考證竹林之游的時間很有意義。嵇康及阮籍都死于景元四年（263年），往前二十年為正始五年（244年），這一年前后應當正是七賢林下之游開始之時。

當然這樣看也有些麻煩。《晉書·王戎傳》記載他“永興二年（305年）薨于郟縣，時年七十二”，據(jù)此推算，他生于青龍二年（234年），這也就是說，正始五年（244年）時他才十一歲，年紀這樣小就參加林下之游似乎太早了一點，許多人把林下之游往后推到嘉平年間，原因之一正是要等王戎長大一點。

但是我們要知道，王戎乃是一位早熟的天才，絕對不能以常人視之?！稌x書·王戎傳》載：

戎幼而穎悟，神彩秀徹。視日不眩，裴楷見而目之曰：“戎眼爛爛，如巖下電?！蹦炅邭q，于宣武場觀戲猛獸在欄中嘯吼震地，眾皆奔走，戎獨立不動，神色自若，魏明帝于閣上見而奇之……阮籍與（王）渾為友，戎年十五，隨渾在郎舍，戎少籍二十歲，而籍與之交。籍每適渾，頃輒去，過視戎，良久然后出。謂渾曰：“浚沖清賞，非卿倫也。共卿言，不如共阿戎談?！?/p>

王戎年十五當正始九年（248年），其時阮籍為尚書郎，與王戎之父王渾同事，阮籍認為阿戎水平已超過其父。這位少年才俊水平極高，他在這之前已得到阮籍的賞識是很可能的事情。換言之，王戎在正始中葉或末年參加到林下諸賢的活動中來，叨陪末座，預此高契，并非沒有可能。當時他跟著去玩玩，而他后來地位甚高，所以也算是一“賢”。

正始中期至末年，阮籍除短期擔任尚書郎以外，絕大部分時間高隱于故鄉(xiāng)陳留尉氏，《晉書》本傳云：“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也……太尉蔣濟聞其有雋才而辟之……初濟恐籍不至，得記欣然，遣卒迎之，而籍已去，濟大怒，于是鄉(xiāng)親共喻之，乃就吏。后謝病歸。復為尚書郎，少時又以病免。及曹爽輔政，召為參軍，籍因以疾辭，屏于田里。歲余而爽誅?！比罴坏靡褢Y濟的征辟在正始初年，為時不長，此后除一度為尚書郎以外，長期無公職;尉氏與河內(nèi)郡山陽縣相去不遠。正是在此時，他與嵇康、山濤以及幾位青年人結(jié)為林下之游。

王戎后來有一段回憶說：“王浚沖為尚書令，著公服，乘軺車，經(jīng)黃公酒壚下過，顧謂后車客：‘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飲于此壚。竹林之游，亦預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為時所羈紲。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保ā妒勒f新語·傷逝》）《晉書·王戎傳》亦載此事，王戎任尚書令在晉惠帝永寧二年（302年），此時嵇康、阮籍死去已近四十年，王戎追懷往事自然不勝今昔之感。黃公酒壚在洛陽，大約也是竹林諸賢多次光臨、聚會歡飲之處。

所謂林下之游只宜理解為諸賢曾經(jīng)在山陽嵇康隱居處的竹林和其他地方有過若干次著名的聚會，喝酒清談，一時名聲很大;并不是也不可能是成年地待在一起。

七賢的活動方式，是他們的全體或其中一部分人聚在一起隨意地喝酒，討論一些他們共同感興趣的哲學問題。他們之間保持著一種高雅的默契。

參加這種活動的也有七賢以外的人，這就是呂安。呂安追隨嵇康甚久，但是這個人后來表現(xiàn)太差，所以在有關的記載中一向?qū)⑺懦谥窳种T賢之外。參加林下之游要有一定的資格，不是隨便就擠得進來的。阮籍的兒子阮渾很想?yún)⒓舆M去過一把浪漫的癮（所謂“作達”），阮籍不同意，他就進不來（《世說新語·任誕》“阮渾長成風韻氣度似父”條）。

七賢為什么要那樣忘情地酣飲？大喝其酒就能成為名士嗎？

隨意喝酒是七賢之游最明顯的外在形態(tài)，前引王戎晚年的回憶，就只提“酣飲”，不及其余。《世說新語·任誕》在介紹七賢時也沒有說他們干別的事，只提“任意酣暢”。他們的酒量都很大，劉伶尤其是一位喝酒大王，其《酒德頌》稱飲酒的妙處是“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恍然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膚，利欲之感情，俯視萬物，擾擾焉若江海之載浮萍”。真話夾著牢騷噴薄而出，極能反映出其時名士的心態(tài)。據(jù)《世說新語·任誕》和《晉書》本傳，劉妻從“攝生”的角度力勸他戒酒，他說很好，請準備好酒肉，當祝鬼神以自誓戒酒。妻子很高興地照辦了，卻聽得他跪祝道：“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弊＿^以后就喝得酩酊大醉。

忘乎所以地痛飲，可以促成“形神相親”，足以解憂，化解胸中的塊壘，也比較容易或者說必然使七賢的言行超出傳統(tǒng)悠久的社會規(guī)范，越出“禮”的界限，自由自在地表現(xiàn)其本性之真。阮籍說“禮豈為我輩設耶”！嵇康從理論上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釋私論》）。大喝其酒既是超越禮儀和名教的表現(xiàn)，同時也是作風放達的風雅借口，許多出格的言行都出于酒后醉中，而比較容易得到世俗的諒解。

試舉《世說新語·任誕》中的三則記載：

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cè)，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

阮步兵喪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發(fā)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唁畢，便去。或問裴：“凡吊，主人哭，客乃為禮;阮既不哭，君何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禮制;我輩俗中人，故以儀軌自居?！睍r人嘆為兩得其中。

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衣，諸君何為入我中？”

痛飲取醉即便于如此放達，按自己的本性和意愿去生活和行動，在森然的禮制、名教之籠罩下超越流俗，自己解放自己。

豪飲是那時名士的標志之一，當然絕不能只有飲酒這一條，他還得有些文化內(nèi)涵。東晉人王恭（孝伯）說，做名士很容易，只要“常得無事，痛飲酒”，此外還有一條是“熟讀《離騷》”（《世說新語·任誕》）。只是痛飲可能只是酒鬼，而遠非名士。

七賢之所以能稱為“賢”也絕非單靠飲酒，他們是一批有思想有才華的精英，聚集在一起是為了交流思想。《晉書·嵇康傳》說他“高契難期，每思郢質(zhì)”就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佰|(zhì)”一詞出于《莊子·徐無鬼》：“莊子送葬，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漫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昔能斫之，雖然，臣之質(zhì)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zhì)矣，吾無與言之矣?！睆拇恕佰|(zhì)”一詞用來指水平相當足以與自己配合行動、交流思想的搭檔。阮籍和山濤正是足以成為嵇康清談對手的人。事實上他們?nèi)嘶椤佰|(zhì)”。

七賢中處于第二梯隊位置的四個人也都是有相當水平的伙伴，其中最年輕的王戎“善發(fā)談端，賞其會要”（《晉書·王戎傳》）;向秀則是著名的理論家，與山濤同鄉(xiāng)，“清悟有遠識，少為山濤所知，雅好老莊之學……與康論養(yǎng)生，辭難往復，蓋欲發(fā)康高致也”（《晉書·向秀傳》），“郢質(zhì)”的意味尤為濃厚?！段倪x·五君詠》李善注引孫綽《嵇中散傳》云：“嵇康作《養(yǎng)生論》，入洛，京師謂之神人。向信期難之，不得屈。”他們往返論難的文章均見于今本《嵇康集》。這就是所謂“高契”，也可以稱為“自得之游”——《水經(jīng)注》卷九謂阮、嵇等人“同居山陽，結(jié)自得之游，時人號之為竹林七賢”?！白缘谩钡囊馑际歉魅硕急３肿约旱挠^點，相互交換，以至于辯論。此外他們還討論聲無哀樂問題、自然好學問題、宅無吉兇問題等，也都以嵇康為中心。

他們辯論的題目領導了一代潮流。《世說新語·文學》載：“舊云，王丞相（導）過江，止道聲無哀樂、養(yǎng)生、言盡意三理而已?！笨芍恢钡綎|晉初年，在名士們清談的題目中，嵇康開辟的論題占了很大的比例，其影響之深遠，由此可見一斑。

阮籍、山濤出仕于司馬氏以后，嵇康在干什么？

阮籍、山濤到洛陽去當司馬氏的官以后，嵇康仍然繼續(xù)其先前的浪漫生活，這時繼續(xù)追隨他的是向秀，再加上一個呂安。由此到呂安下獄、嵇康被殺，還有十二三年時間。高平陵之變徹底消滅了一度秉政的曹爽集團，中樞大權(quán)落入司馬氏手中，政局大變。很快就看清了形勢的阮籍迅即出任司馬懿的從事中郎，退出了林下之游;山濤在觀望了一小段時間以后重新出仕，也從舊游中退了出來。雖然七賢的舊誼仍在，但三巨頭中只剩下一個嵇康仍然處在老狀態(tài)之中，這時追隨他的是向秀和呂安。嵇康、向秀、呂安是一個結(jié)合得比較緊密的集團，與先前那種非常松散的情形不盡相同。這時的嵇、向、呂三位或可稱為“竹林后三賢”。

到這時，本來意義上的林下之游就宣告結(jié)束了?！稌x書·嵇康傳》說：“康嘗采藥游山澤，會其得意，忽焉忘返。時有樵蘇者遇之，咸謂為神。”此外他還親自鍛鐵鑄劍。《太平御覽》卷四○九引《向秀別傳》云：“與譙國嵇康、東平呂安友善。其趨舍進止，無不必同;造事營生，業(yè)亦不異。常與康偶鍛于洛邑，與呂安灌園于山陽，收其馀利，以供酒食之費?；蚵薁栂鄶y，觀原野，極游浪之勢，亦不計遠近，或經(jīng)日乃歸，復修常業(yè)。”可知他們?nèi)顺３Ｔ谝黄?，在首都洛陽或嵇康的山陽寓所鍛鐵灌園，繼續(xù)過瀟灑浪漫的隱逸生活。

嵇康喜歡打鐵是出了名的，或以為這乃是名士的怪脾氣，或相信其目的僅在經(jīng)濟效益，其實嵇康絕不差錢，他的目的在于鑄劍。《太平寰宇記》“懷州修武縣”條下曰：“天門山今謂之百家?guī)r，在縣東北三十七里，以巖下可容百家，故名。上有精舍，又有鍛灶處所，云即嵇康所居。《圖經(jīng)》云，巖有劉伶醒酒臺、孫登長嘯亭、嵇康淬劍池，并在寺之左右?！边@么多名人遺址擠在一起，或有出于后人附會者，但嵇康曾經(jīng)鑄劍當是事實。順治《河南通志》云：“淬劍池在修武縣北，昔嵇康曾淬劍于此，石刻尚存?！币沧C明了這一點。

鑄劍乃是學道的分內(nèi)之事，道士認為好劍有特異功能，如渡江涉海時可避蛟龍，平時也可以防身去害等。葛洪在《抱樸子·內(nèi)篇》里曾反復講起，陶弘景是著名的鑄劍專家，并在他的著作《古今刀劍錄》作了專門的論述。葛洪、陶弘景兩位乃是道教史上的大權(quán)威。嵇康既熱衷于采藥服食以養(yǎng)身，其鑄劍的意義也就不言而喻了。向秀經(jīng)常充當他鑄劍的助手，他們不僅在山陽舊宅附近鑄劍，也在洛陽從事此業(yè)。

竹林后三賢政治上都持與當局者司馬氏不合作的消極態(tài)度，但是都沒有反司馬氏的言行。其中向秀乃是一介書生，獨自注釋《莊子》，向故紙堆中討生活;而呂安的特點是“放逸邁俗”（《世說新語·文學》“初，注《莊子》者數(shù)十家”條注引《秀別傳》），或如后來向秀在《思舊賦·序》中批評的那樣，“心曠而放”，作風相當浮夸，后來他因為家庭內(nèi)部的糾紛被捕，既而牽連到嵇康，其間發(fā)生了種種出人意料的變故。這時有一個同嵇康有積怨的陰謀家鐘會在司馬昭那里說了嵇康許多壞話，把他形容成一個最危險的政敵，結(jié)果被殺。司馬昭下令殺了嵇康以后很后悔，但作為一個專制主義的政治家，他沒有公開認錯。這事就糊里糊涂地過去了。

在后三賢時代，阮籍、山濤與嵇康之間仍有所交往聯(lián)系，政見的分歧與老朋友的交情被分開來處理，而老朋友即使平時不怎么往來，相見時仍然是坦誠友好的。正始以后阮籍有較長時間在司馬氏父子弟兄手下任職，嵇康與他交往自不甚多，而當阮籍遇母喪時（當在甘露間），許多朋友來吊唁，“及嵇喜來吊，籍作白眼，喜不懌而退。喜弟康聞之，乃赍酒挾琴而造焉，籍大悅，乃見青眼”（《晉書·阮籍傳》）——他們都還保持著竹林時期通達脫俗的作風，表現(xiàn)出老朋友見面那種親熱和懷舊的氣氛，盡管他們彼此都發(fā)生了很多變化，政見尤其不同。

景元二年（261年），山濤任吏部郎，舉嵇康自代;景元四年（263年）山濤官職升遷，再次舉薦嵇康，為此嵇康作《與山巨源絕交書》，此書表示自己不愿從政的一貫態(tài)度，也大有不肯合作的意思，并非真的用來對付山濤。不久嵇康被殺，臨刑前對兒子嵇紹說：“巨源在，汝不孤矣。”（《晉書·山濤傳》）這并非向老朋友托孤，而是堅信山濤會念及舊誼，照顧嵇紹，后來的情形果然如此。

呂安出事后寫信痛斥嵇康，嵇康下獄后作詩自責，往日風流，大打折扣。嵇、呂被殺后，向秀不得已應了司馬昭的征辟，放棄過去不合作的立場，但內(nèi)心相當痛苦，寫下了著名的《思舊賦》，其后半云：“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黃犬而長吟。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托運遇于領會兮，寄余命于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佇駕言其將邁兮，故援翰以寫心?！敝链?，竹林之游的流風余韻可以說就完全結(jié)束了。

“竹林七賢”畫像磚的情況如何？

以“竹林七賢”為題材的南朝畫像磚是1960年出土的。這件寶物當年4月由考古工作者在南京西善橋?qū)m山北麓一處劉宋時代的古墓室中發(fā)現(xiàn)。在這座墓室的南北兩側(cè)各有用將近300枚模印磚塊拼嵌而成的畫像，長2.4米，高0.88米，保存得很完整，共畫八人：南壁由外而內(nèi)為嵇康、阮籍、山濤、王戎，北壁由外而內(nèi)則為向秀、劉靈（伶）、阮咸、榮啟期。諸人或飲酒長嘯，或演奏樂器，都是很快活的樣子。至于他們清談些什么，就表現(xiàn)不出來了。諸人之間用帶有裝飾意味的樹木隔開，合之則為一組，分開也可以獨立。這一套珍貴的磚畫現(xiàn)藏南京博物院，為該院“鎮(zhèn)院之寶”之一。

在七賢之外加上一個傳說中以安貧樂道著稱的榮啟期，自然是為了構(gòu)圖的對稱，同時也表明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七賢也都是些像春秋時代高士榮啟期那樣看破世俗的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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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揚州大學